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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会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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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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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在左

              村      

 

                      /赵会宁

         

                       (一)

今天,跪于黄土之上,我要祭念村庄。                     

 

                       (二)

村庄以山为背,耸入云天的悬崖就做了村庄的靠山,向南跨过一条路,再步出一片河滩地,就是一条河,河水绕了村庄的脚踝。当然,再向前蹚过河就到南山脚下了。卧在北山膝上的村庄自然很少受到北风的叨扰,一冬都是舒服地笑着的。一梦醒来,村庄抬头必看到的是吻着南山额头的白云和刚刚苏醒的鹅黄的绿。南山,这个一年四季会变脸的门帮村庄记录着日子,又挡着南来的暴雨和暑气。夹在两山之间的村庄会窒息么,切莫忘了还有一条河。山给了村庄骨架,河才是村庄的气息,她自村庄的脚踝渗入,漫过滩地,钻过马路,就直接到了村庄的心脏。你瞧,家家南墙下不有一口井吗,那就是村庄的眼睛,正明亮着呢!

窑里有了男人,窑就是立着的,灶前有了女人,窑才能活着。村庄里,夹在南北两面的山是村庄的父亲,河自然是村庄的母亲。山、水两个字诞生后,谁见过他们有过分离?这阴阳共存的世界才是最具灵性的吧。要不,掘于山脚下的井为何能够拴住烟火,拴住人间?村庄是山水的骄子,山水是村庄的骨魂。

罗水流经的村庄就是这样的村庄。

水自山中来,水自绿中来,水更自天上来。

蜿蜒于村庄东部的子午岭是一条卧龙,诞于万年之前,生于其上的每一棵树都是有故事的,抓地而生的根将天火与地气相溶,滋生的水经终年的绿的浸泡与给养析出罗河,罗河自龙口而生,一路潺潺,早已勒进山的肋间,一依偎,就是万年不分。

城市是平面的,只有村庄是立体的。村庄里,山顶是天,天上有星;山上是草木,草木间有虫鸣鸟语;山下有村庄,村庄里有烟火人迹,还有爱情;村庄之下有田地,还有田地结出的硕果和烟火织出的浪漫,更有一条河的终年厮守。

所以,扁平的两维空间中,人是锉的,立体的三维空间中,万物方有率意性。

佛堂村就在距子午岭西五十里处,这里是罗河流域最宽阔的地方。乍一听名,很多人认为此处香火肯定很盛,佛事肯定很浓,要不怎么会有一个如此佛系的名字?实则不然,对于如今的佛堂村,这盛、这浓早已是过去式了。史传佛堂村的得名,实始自唐代,唐武宗会昌灭佛时,有僧人曾匿居于此,暗设佛堂,弘法授徒,随着信众的增多,佛堂终衍成了地名。终因时光无情,当年的佛堂已无踪影。虽则如是,村庄是有根的,佛更该有根,村南沟口的莲花寺借莲花的馨香将佛意弥散,沟因寺而得名,寺没了,莲花沟却活在了佛堂之上,南山也活在了村庄之上。北崖高峙,崖脚村庄平卧,南山拱翠稽首,俯仰之间,自是风景。佛缘于烟火,烟火生于村庄,这其中的机缘才是大风景。

 

坐台上,沐风而憩,焉不会有盘膝坐莲,指成兰花之感?于村庄之上行走,这行走的姿式是必须要依着村庄的。

夜可以隐藏卑劣,亦可以彰显高贵,执拗中有柔软,村庄之魂在夜里是最真实的,佛堂村的夜是雌雄合体的。

当夕阳的衣衫从西山头一直曳到河床上时,南北两岸的山开始合口,颜色由黄到灰再到黑。河床上却是另一番景象,以金色的河流居中,颜色由亮到暗向两翼漫湿出来,刚好与山脚的颜色弥合,活脱脱一只金凤展翼将村庄孵于羽下。这时,村庄的灯亮了。先是东一盏西一盏,上一盏下一盏,很随意。山黝黑的脊背被烫出几个亮黄黄的洞,随后晕染开来,接着在一片灯光里,北山有了慈爱的模样,张开双臂,把整个村庄便搂在了怀里。此时,最适合独行,看似两山夹持,空间逼仄,黑暗围困,实则这黑色是最安稳的,山的背太坚强太宽厚了,更何况还有一条河,以及被河柔化的一片滩呢。一旦走进村庄,你可以如风一样,串于被牛羊的叫声浸润过的巷道,潜于檐下的崔巢里,藏于牛的反刍声里;或沉于草木呼出的气息里,或附于萤火虫的翼翅上,或栖于高高的枝头上。选择任何一种方式,村庄都足以让你踏实而惬意。

夜晚的河床上才是村庄的胜景,一靠近河,掩面而来的清凉的水气就足以使你神情气爽。河床上已少了傍晚时的聒噪,青蛙的告别与唤归把白天与黑夜衔接,一颗星子落到河床上时,青蛙便知趣地封口了,偶尔会有梦里的几声呓语。蜻蜓在寻找可栖息的草尖,飞了不远就踏实的附在了草叶上。晚风在梦游,气息忽长忽短,忽强忽弱,又携了滩上的虫鸣把夜衬得悠远且静谧。

此时,河水是最安分的,又是最不安分的。绕了一天山的脚踝,似乎还不知疲乏,在夜晚把絮语溶进山的清梦,把柔情注入山的胸膛,把澄澈兑入山的魂魄,就这样不离不弃,流成了山的一条血管。一个在山里走惯的人,背上肯定驮着一座山,心里也会淌着一条河。围着山转,绕着水流,静看山时,山和人之间有条河,蹚过去,山外是晴天;静看水时,水和人之间有座山,爬上去,山下还是归宿。尤其这夜里的山和水,彼此渡了一辈子,却最终在夜里以彼此的溶入而和解。人的一生没有山水长,绕山水几圈,或许才能知晓生死的意义。

佛堂村这座佛能渡人心。

一场秋雨过后,天乍晴,雾从河面升起,向四周弥漫,淹过屋顶,淹过树梢,淹到山上时,人在雾里走难免不会缥缈,可牛的一声长哞响起,山会最先做出回应,哞声就会穿过家家的柴门,飞到檐下,村庄一下子就会端庄稳重起来。站在山上的人,本身就会看到山尖,看到山尖上杵着的树,脚步自不会慌乱,更何况牛的一声长哞惊醒村庄,自家院落的那一汪泉眼正穿过雾望着他呢。

常在山里的村庄行走的人,脚步是笃定的,举止是淡然的,目光也定是明澈的,因为山的魁伟浸润了水的灵性,山水滋养的人间才是真的人间。

我忽然明白,山水才是佛堂村这座佛堂最大的佛。

 

                        (三)

有人的地方就有村庄,村庄立着的烟火不知道自己会成为风景,但就因为是立着的才立出了铿锵。“接地气”是个很好的词,我想,这立着的村庄、村庄里立着的烟火是不是接了地气才铿锵?

其实,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到关家川了,这次再去,我是想学村庄和村庄的烟火,铿锵地立着。

生在谷底的人该是离地心最近的吧。特别是在夜里,天做庐顶,两面高山为屏,东豁口处一条河流携来子午岭的古老,借清泠把山气植入村庄,更何况西豁口处的山崖探首回望,溪水又是千回百转。绿了一天的树木该是累了吧,都集体噤声,把大片的黑色从山顶一直覆到山下,绵延的山脊给幽深的苍穹涂上一道眼睑,中天之上,一汪深蓝俯视村庄。此时,夜便确确切切地沉淀到了村庄的每一个旮旯。被白天的喧嚣压抑地无法升腾地气,此刻也慢慢从地的毛孔里沁出,夜风游丝样扯来河水、泥土、绿色的味道,还有村庄的气息就旋在这谷底的小广场上,融合发酵,一种超乎夜之外东西的诞生正把灵魂剥离。抗拒无效,这种剥离不由自主,索性就沉沦吧,让躯体一部分穿行于山林,一部分游弋于河道,一部分撕扯于村庄的烟火,还有一部分留下来与前三部分格斗。毕竟,退出本身就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

关家川正剥离着一具疲惫的躯体,以及一个匮乏的灵魂。

在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之后,本就属于树木营地的山坡重食绿色,树站稳了脚跟,肩膊便开始向四周抻出,草更是不甘寂寞,不忘把山裸露的伤疤缝合。你可能会觉得这山得颜色太单调了吧,山脚下一绺儿白墙青瓦的屋子向东西两边铺开,你可别怨它扎了你的眼。绿山为屏,青瓦勾线,布片似的白色就贴在山脚,门口几束野菊绣上脚面,这是哪位丹青的妙笔?这时,一声狗吠从深巷中左突右冲而来,恍然被惊醒之余,你会深深觉得这烟火生了根的地方真是别有洞天。只要你不嫌恶漫长,一条穿行于绿色之中的蜿蜒小路就会让你穿越时空,如一条活跃的脉管借律动把沉淀千年的烟火唤醒。“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情景从绿屏上洇出来,“鸡鸣桑树巅”、“但道桑麻长”,还有“蛙声一片”从树梢、窗棂、河塘一股脑儿地弹出来,你也别忘了向和你距咫尺之远的醉意微熏的陶氏打个召呼,南山坳的那一片菊正孕着诗意呢。

有川的地方,怎能少了河?支党河就是关家川的另一条血脉。它源于虬龙盘曲的子午岭,黄帝冢于源头西向而望,极目远随,一路潺潺,汇入泾河,再润八百里秦川。沿河而行,参差的岩石上深深的刷痕把岁月镂刻,除了文字记载的历史外,自然映像正无声的把本像还原。神思深处,可曾有这样一幅画面:渡口上,艄公的号子从雾中传来。不久,一叶小舟便从上游飘来。停船、开船,艄公爽朗的声音从胡须间飞出,渡口渡得了一片欢欣和晴朗。《正宁县志》有辑诗云:

平风十里渡芳汀,人舫岚光翠作屏。

曲岸支流当石涧,断云连树出山亭。

波涵夜夕侵沙白,江拥晴峰到眼青。

极目苍茫烟水阔,乾坤万古任浮萍。

如今,支党渡口已不复存在,但后建于其上的吊桥把浮尘与人间吊起,悬空的感觉是另一场泅渡。桥对面的飞瀑上溅落的水花呻吟一声,便没入泥水的洪流,不间断的呻呤不舍昼夜,在山涧也勒出一道隐形的肋骨来,支撑起一岭铿锵的柔骨。山里的女人是黝黑的,黝黑的女人用一根柔肠孕着山的黝黑,山里的男人是沉默的,沉默的男人用坚挺的脊梁护佑水的柔软。山水这静动二脉合体就孕出一片风光来。

缘溪东行就到响台。响台,一听名字,便心生几分好奇。弃车步行,一条小路蜿蜒向东没入绿色中,路左背崖而筑的又一绺村舍跃然眼前,青瓦红墙,又有绿色间隔,各自独立又浑然一体。院门虚掩,门外三五石墩悄然聚首,一头黄牛安然卧于黄昏里,目光淡定,正慢条斯理的反刍。村庄是在台上,面向南山,一山涧将村庄的触角向丛林扯进,但响字从何而来,声音该不会从天而降吧?

当白天的喧嚣被夜囿于坟墓之后,悬于村庄之上的蓝,垫于村庄之后的深绿,伏于村庄之前幽深就把村庄包裹在安谧之中了。突然,一股清泠之音自南山坳生长出来,且以蓬勃之势迅速漫过滩地,漫过支党河,漫上村庄,再潜入家家檐下。夜里,山拱翠峰,水弹清音,响台?响潭!恍然顿悟,响源于南山坳的潭,村名便应景而生了。名与景相生相映,这算不算自然的馈赠与人类智慧的契合孕育的诗意?

夜风吹来,以低到尘埃的姿式行走,就是最好的醒悟。

山里的日月是活的,因为它们一醒来,看到的就是绿色,且被村庄的烟火磨着,越磨越明,寂寞也是不曾有的,山风的味是丰富的,山风的声音是膨满的,山风的轨迹是柔软的。

当太阳一蹦出子午岭,第一束阳光肯定是投在谷底的,三角形的地丈浴在阳刚之气中。谷底一年四季都是快活的,支党河采了阳气,会愈加内敛沉稳,虽是躺着,却比站着还铿锵。飞瀑是站着的水,一泻而下的豪放里是千丝万缕粘连的柔情。夜是村庄的灵魂。当一弯新月从西山顶爬出时,第一束月光会吻在松树坪。坪者,台也,意为开阔之地。松树坪东依子午岭,坪上多松树,终年流翠。月光泻于绿色之上,潜于绿色之间,上定是一片波光闪烁,内定是潜流明灭了。暮色未去,日露火舌,月色刚浅,松树坪该是怎样的景致,一阙“翠坪晓月”足以充实你任何想象。这是阳刚与阴柔交合的至境。

一个人常在山间走,常在村庄里行,山就会长在心里,生于山脚的村庄就会长在心里,河成了血液,时时会刷洗心上的尘埃,让心明亮。

晚风再起时,轻轻吟着:

 

请别打扰。一株草委身于荷叶之下

安静的样子,比水还清纯。纤纤影子

是水的一痕墨眉。阳光进不来,外面的世界

更进不来,况且,还有一箭绿荷

并肩。

 

委身不是委屈

 

请别打扰,这本就是一株草的宿命

亦如村庄,伏于山脚

 

离开关家川时,早已暮色四合,村庄立于夜里,我立于村庄不忍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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