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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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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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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菱学诗看作者的诗学理念》

    
    “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是香菱正传。香菱学诗是其审美意识的大爆发、境界品味的大提升,作为人生苦难的救赎,香菱学诗是其苦难人生中最为耀眼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作者巧妙地通过香菱学诗的故事情节艺术地表达了其独特的诗学理念,其表现为“教(学)什么”“怎么教(学)”紧密联系的两个重要方面。
     1.立意要紧。立意要紧,不以词害意,这是黛玉抛砖引玉后与香菱达成的基本共识,这是师生进一步对话交流的基础与前提。从香菱的表述中可以得知,香菱已经开始自学诗歌写作的一些格调规矩了。
     2.以识为主,师法盛唐;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针对香菱“只爱陆放翁的诗”,并极为赏识其“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两句,黛玉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是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的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诗作了底子,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关于陆放翁的两句诗,黛玉高屋建瓴言简意赅地使用了“浅近”一词,并指出进入其格局的危害,钱穆等学者对此有不同的理解。在《红楼梦》第40回林黛玉适时提出对李商隐的诗歌的评价:“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清代周春等人对之有不同看法。李商隐最高的文学成就是以“无题”为代表的“朦胧诗”,这与陆放翁的“浅近”风格构成诗歌创作的两种极端倾向,它们都与黛玉诗风的典雅蕴藉是格格不入的。
    中国诗歌的高峰出现在盛唐不是偶然的,诗佛王维(701—761)、诗圣杜甫(712—770)、诗仙李白(701—762)是中国诗歌不可逾越的三座高峰,是中国释儒道文化思想在诗歌领域最杰出的代表。黛玉建议香菱阅读王维的五言律、再读老杜的七言律和李青莲的七言绝句,既体现了诗歌经典的模范性,同时也体现出因材施教的灵活性。宋末著名诗歌理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学诗的门径、方法有着经典性表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众所周知,诗圣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中突显出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意识,其具有“诗史”意义的一系列反映安史之乱的爱国主义作品诸如“三吏”“三别”无疑是其诗歌的最高成就,而它们却是排律的诗歌形式;诗仙李白的飘逸豪放的诗风最突出体现在以《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等为代表的歌行体。在诗佛、诗圣、诗仙三座诗歌高峰中,黛玉尤为推崇诗佛王维,这一诗学见解是深刻的: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山水诗人的地位一直不高,陶渊明在《诗品》中仅居中品,山水诗人总给世人一种逃避现实之嫌。这由传统的价值观决定:重视生命的意义,忽略生命的意味!
    诚然,在《红楼梦》整部作品中《葬花吟》是黛玉的最为经典的泣血之作,完美地诠释了《红楼梦》万艳同悲的悲剧主题,就连黛玉那只鹦哥都能背诵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然而,林黛玉的诗歌基础显然是王维的五言律,这可以从元春省亲一节中黛玉为匾额“世外仙源”“杏帘在望” 所提的五言律诗中反映出来。苏轼在《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细读《红楼梦》不难发现,作者受王维的影响很大。香菱学诗学的主要是王维的五言律。
    同时,黛玉要求“专”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博”的一面。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指出:“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
    3.适时讨论。香菱按照黛玉的要求认真阅读领会王维的五言律诗。一日,来黛玉处,欲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没有人,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这一段黛玉与香菱交流对话是经典的教学案例:香菱学得认真、感悟深刻,黛玉追问细腻、引导及时。香菱对王维诗歌的“圆”“直”和“白”“青”等字的理解,颇得诗歌“三昧”。诗歌是语言艺术,其文本的言象意三个层次集中通过言体现出来,炼字就是炼意;更难能可贵的是,香菱把自己独特的人生经验与文学的审美体验相契合。黛玉对‘上孤烟’意象的追踪溯源,究其本质是文学的传承问题。由王维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浮想到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作者曹雪芹惯用的“互粉”的写作手法。
    4.审美态度。诗歌活动是审美的实践活动,其本质是无功利目的的,说得通俗一些就是一切文学活动都具有鲜明的游戏色彩,就是一个“玩”!正如香菱所说:“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香菱学诗是其由俗向雅转变的标志性事件,它无关于生活现实,只与生命的意义有关。
    5.师生同写。如果说上面的内容涉及的是香菱应该怎么学诗的理论问题,那么本部分主要介绍香菱写作实践过程。
    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来,又央告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等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月景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就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从这段文字不难发现,香菱在认真阅读了王维的诗集后就开始诗歌创作了;黛玉的出题颇有讲究,月景是人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同时也是黛玉当下关注的重点,非常容易形成教学相长的良好互动局面。《红楼梦》中的诗歌作品多为作者曹雪芹的代言之作,“欲代此一人立言,必宜先代此一人立心”。香菱创作中所经历的“抠心搜肠,耳不旁听,目不他视”“梦中忽得惊人句”的创作甘苦,作者的体验是深刻的。
    曹雪芹是杰出的文学编织大师,香菱学诗是他在纷纭复杂、纵横交错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中精心布置的重要文学细节,在这一细节中作者巧妙借助人物的言行表达了自己丰富独到的诗学理念,从而避免了正襟危坐、耳提面命式的诗学说教,把近乎枯燥的学诗过程描述得灵活生动异彩纷呈。香菱学诗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诸如“不以词害意”“以识为主”“师法盛唐”“因材施教”“教学相长”等诗学理念和教学方法对当下的文学实践活动具有深刻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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