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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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的淘淘正在大声给爷爷背诵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爷爷老陶闭着眼睛听孙子背诵，听着听着竟然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不留神，硕大的身躯噗通一下从椅子上摔下来，他一着急高血压病犯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淘淘吓得哇哇直哭，扑到爷爷身上呼喊着，爷爷！爷爷你怎么啦？但是，爷爷就是紧闭双眼。他跑到窗前去叫奶奶，可是奶奶去市场买菜了。怎么办？淘淘一下想起了爷爷教他怎么样拨打120，于是，淘淘打开了爷爷的手机，拨通了120，喂！120吗？我爷爷病了，你们快来呀！电话里传出对方急切的寻问，小朋友，你是哪里？淘淘使劲地喊，在花园小区，我爷爷是陶局长，你们要快呀！
买菜回来的许老师看到楼下来了一辆救护车，有人对她说，你们家老陶病了，是淘淘打的120，这孩子可真行。许老师的腿都软了，上了楼她看到了满屋子的人，连急救中心的郝主任也来了，她一下子扑到老陶跟前，惊叫着，怎么啦？是不是高血压又犯了？郝主任说，嫂子，别着急，已经用过药了，老陶的毛病我知道，可能是有点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过也多亏你们的宝贝孙子啊，要是晚了就不好说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救爷爷，真是爷爷英雄孙好汉啊。
从此，淘淘拨打120救爷爷的故事在周围传开了。
老陶是个大块头，三年前从局长的岗位上退下来。本来他还担心退休之后会不适应，可他还没来得及不适应，淘淘降生了。他和老伴儿连夜从东北飞到儿子的工作地上海。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孙子，老陶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们在那里一住就是三个月，和孩子一家挤在五十多平米的小屋里，打空调怕孩子凉着，不打空调大人热的受不了，而且，老陶有个毛病，一换地方就睡不着觉。他陪着老伴儿一边做家务，一边照看孩子，有时整夜不合眼。孩子一感冒发烧全家急得火上房，家里医院一顿折腾，孩子的感冒好了，老陶的高血压病犯了。许老师一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老陶自己回去她又不放心，就和孩子商量，将淘淘带回老家照看。尽管两个孩子都十分不舍，但，为了孩子，也为了老人，也只好同意了。
淘淘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老陶的生活习惯，早觉睡不成了，五点钟必须起床陪淘淘唠上一会儿，也不管老陶听懂听不懂，淘淘咿呀咿呀就是跟他唠。接着就是买菜，做饭，擦地，要知道，退休前这些活老伴儿从不让他沾手。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一年的功夫，老陶家务活就干得有模有样了。淘淘会走了，老陶拉着淘淘的小手在地板上一走就是一上午，脸上的汗就没干过。淘淘会说话了，第一句话叫的竟然是爷爷，把老陶的眼泪都乐出来了。看到长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的大孙子，老陶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从此，人们总能看到老陶经常将淘淘扛在肩上，走在公园里。
淘淘，就是淘，爷爷给他买的玩具，几乎都让他拆了。淘淘很聪明，只要教上两遍，画册上的动物和字他几乎都认识。淘淘很懂事，爷爷睡着的时候，他会给爷爷盖被子。更玄的是他竟然自己要开煤气，说是给爷爷奶奶做饭吃，可把两个人吓得不轻，奶奶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爷爷大声告诉他，以后水、电、气一样不能动，要不就把你送回上海！淘淘委屈了，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掉，说，爷爷，别把我送回上海，爸爸妈妈整天上班，没人陪我玩。
一天，许老师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就听见屋里两个人吵了起来，只听老陶大声嚷道，十六，就十六！淘淘也不甘示弱，说，不对，十二，就是十二！许老师擦了把手，急忙出来劝架，只见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她忍不住笑，拿过淘淘手里的儿童读物，念着上边的一道题：工人师傅要在马路边立电线杆，底座是正方形的，每个边安四颗螺栓，问一个底座需要安几颗螺栓？这样的题当然难不倒许老师，她把书扔给老陶，说，我大孙子说的对，就是十二。老陶纳闷儿，明明是四四一十六，怎么就十二了？许老师对淘淘说，给你爷爷讲讲。在淘淘的辅导下，老陶才恍然大悟。看着淘淘认真的样子，许老师乐得直捂肚子，说，也不知你们俩到底是谁教谁。老陶听了一时无语。
许老师提醒老陶，说，你那件睡衣该扔了，再洗就碎了。老陶回答，别的，还能穿一阵子呢，毛主席有一件睡衣穿了二十年，上面有七十三个补丁，都没舍得扔。许老师不乐意了，说，你都说了几回了？有能耐领我和淘淘去韶山看看？
老陶自知理亏，因为，他答应过老伴儿去韶山始终没有兑现。
入夜，淘淘躺在爷爷身边，问，爷爷，今天讲什么故事？老陶清了清嗓子，说，爷爷今天给你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孔融小时候家里有五个哥哥，一个弟弟。有一天，家里吃梨。一盘梨放在大家面前，哥哥让孔融先拿。他不挑好的，不拣大的，只拿了一个最小的。父亲见了，心里很高兴，故意问孔融，这么多梨，又让你先拿，你为什么不拿大的，只拿一个最小的呢？孔融回答说，我年纪小，应该拿最小的，大的留给哥哥吃。父亲又问，你还有个弟弟呢，弟弟不是比你还要小吗？孔融说，我比弟弟大，我是哥哥，应该把大的留给弟弟吃。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孩子，真是一个好孩子。孔融四岁让梨，上让哥哥，下让弟弟，我们是不是要向他学习啊？淘淘点点头，眼皮开始打架了，小手摸着爷爷的鼻子，慢慢闭上了眼睛，老陶也不躲，很享受孙子摸他鼻子的感觉。
许老师进来，小声说，哪有你这么惯孩子的，将来回到他爸爸妈妈身边，该不好管了。老陶说，别再提这个茬儿，再提我可急了。许老师反驳说，孩子回到父母身边是早晚的事，上海什么教育水平？咱们这什么水平？别把孩子耽误了。老陶自然有他的理论，说，耽误不了，咱们小民那时候什么教育水平？不照样考上名牌大学了，孩子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咱们把孩子照顾好，让他们小两口聚精会神工作，就是我们对社会的最大贡献，等淘淘长大了成了国家的有用之才，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曾经有一个企业要我去给他们当顾问，嘴上说是让我发挥余热，其实，还是看中了我过去的那点儿权利，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陪我大孙子。我有个想法，哪天天气好，我们领着淘淘出去散散心。许老师有些担地说，淘淘还小，天这么热，路上有点儿啥事儿，我是照顾孩子还是照顾你？哎呀，对啦，明天你该接着去办房照了，你说办个房照咋这么麻烦，你都去几趟了？老陶说，说的也是，原来咱们老房子办房照也没费这劲呐。许老师说，那是有人替你办，你自己办试试？老陶说，开始，我还把这事当成了消遣，可到政务大厅一看，好家伙，人山人海，跟打仗似的，我粗略算了一下，这房照要是办下来至少要经过六道程序，每道程序要经历叫号、排队、提交证件、填表、交款、复印等等，从一楼到四楼跑的我一身汗，光身份证我就复印了六七次，关键是，你也不知道他都要啥，好不容易排到你了，人家拿过去一看，不是说缺这个，就是要复印那个，等你再回来，还得重新排队，而且，还不都在政务大厅，有的还要找开发商盖章。有人说，办房照等于扒层皮，一点不假，这还多亏我们住在市里，要是住在乡镇，那就更惨了，我亲眼看到一个农村妇女都急哭了。许老师说，有机会你向领导反映反映。老陶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今年人代会我就打算写这方面的提案。许老师说，明天我跟你去吧？老陶说，这回你不去都不行了，最后一关，需要咱俩照相。
第二天，老陶开车带着全家来到政务大厅。许老师一看，门口挤满了人，等上班时间一到，人群潮水般涌进大厅。
老陶领着老伴儿和淘淘来到四楼。老陶给老伴儿和淘淘找了个座位，自己去机器上要了个号，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淘淘看什么都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老陶对老伴说，你领淘淘到处走走吧，估计最少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后，许老师领着淘淘回来，见老陶还排在那里，许老师急了，对老陶说，要不你给他们局长打个电话，我刚才看有人拿着单子直接到里面去办了。老陶摆摆手说，算了吧，马上就要到了。
终于轮到老陶了，许老师长出了一口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陶和工作人员交流，她清楚地听到工作人对老陶说，对不起先生，您还需到4号窗口办理复核。老陶说，上次我来时说就剩下照相了。工作人说，对不起，这是必经的程序。老陶无奈，只好退了出来。
许老师过去问，怎么回事？老陶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少了一道程序。说着又去叫号，又是等待。淘淘在凳子上都要睡着了，老陶才排到。他把证件和材料递上去，工作人员看了看，对老陶说，结婚证需要复印一张。老陶急忙招呼许老师，说，快去复印一张结婚证。但，工作人员告诉他，先生，请您到后面等，下一位！老陶一犹豫就被从队伍里挤了出来。
许老师刚要接过结婚证，老陶说，还是我去吧，你找不着地方。不一会儿，老陶回来了，没办法，还得重新排队。看着长长的队伍，许老师可犯了难，这样排下去老陶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正在她不耐烦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朝她走来，胸前还佩戴着工作人员的胸牌，她朝许老师一笑，热情地说，您是许老师吧？我是郝岚，我看过你跳的水兵舞，你跳的那么好，咋不去广场了呢？许老师和郝岚紧紧握手，说，这不，在家哄孙子了。说着，把淘淘拉过来，还没等奶奶提醒，淘淘主动上前问候，阿姨好！接着许老师又把老陶介绍给郝岚，郝岚说，我认识陶局长，以前总在电视上见，你们是来办房照吧？把东西交给我吧。郝岚接过老陶手里的资料看了看，说，你们还需要填一个表，回去找开发商盖个章，然后再回到这里照相，不过，为了节省时间，我先给你们照相，你们在表上盖好章后晚上到广场找我，剩得你们来回跑了，来吧，我先给你们照相。老陶他们跟着郝岚来到她的办公室，二人照了相，拿着空白表格走了出来，这一切前后不到五分钟。老陶不知说什么好，对郝岚一再表示感谢。
坐在车里，老陶一声叹息。许老师说，看着了吧，有人就是好办事，你要找找人，早就办完了，还遭这份罪？淘淘对爷爷说，爷爷，这次是不是奶奶立功了？老陶抚摸着淘淘的头说，为了奖励你奶奶有功，我们明天去小河沿儿。太好喽！淘淘高兴得手舞足蹈。
清晨，淘淘早早就起了床，穿上漂亮的儿童装，戴上遮阳帽，背上小书包，里面除了一些好吃的，还没忘带上爷爷给他买的《宝贝学唐诗》。
许老师领着淘淘刚到楼梯口，就觉得腹部不舒服，她下意识揉了揉肚子。老陶关切地问，是不胃病犯了？许老师只是皱了一下眉，说，没事。老陶埋怨着说，我说领你去医院看看，你就推。许老师催着老陶，说，走吧，我没那么娇性。
老陶驾驶着他的越野车在公路上疾驰着，车载音响放着轻松的吉他曲，窗外的景色美不胜收。
淘淘的眼神儿可不够用了，不停问这问那，爷爷，你说的小河里有鱼吗？老陶回答，当然有，我和你奶奶在那里下过乡，那时生活困难，我们就去河里抓鱼改善伙食，特别是下过雨之后，也不知从哪来的鱼，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什么鲫鱼，鲤鱼，鲢鱼，最不好抓的就属鲶鱼了，身上溜光，嘴边还有刺，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就想了个笨办法，躺在水中，将裤腿张开，看着鲶鱼慢慢自己游进去裤腿，然后将裤角用手扎紧，跑到岸上一松手，一条活蹦乱跳的鲶鱼就算逮着了。淘淘又问，啥叫下乡啊？老陶说，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爷爷再告诉你。淘淘想了想，说，我好像在电视上看过，是不是让你们这些大孩子去乡下干活？很苦很苦的，有的人都累哭了。老陶看了一眼淘淘说，你这小脑袋瓜子咋啥都知道。许老师疼爱地摸着淘淘的头，说，爷爷和奶奶可没有你现在的福气，那年我才十六岁，第一次到知青点儿是穿着外衣睡的觉，自己做饭吃，也不会过日子，大队给的那么点大米豆油没几天就吃光了，剩下的日子只有清水煮兔子了。淘淘不解，问，还有兔子？许老师笑着说，就是没有油了，只能用清水煮白菜，大家轮班做饭，遇到像你爷爷这样粗心的家伙，做菜连泥都不洗。淘淘直咧嘴，问，那能吃吗？许老师说，你要是下手晚，就剩下锅底的泥了。老陶抢过话茬儿，说，还说我呢，我记得你第一次做饭，硬是把玉米饼子贴到了墙上。许老师忍不住笑了，说，我是看准了锅边的，也不知怎么就贴在锅台后的墙上了。老陶说，就你那个贴法，离锅台那么远，没贴在地上就不错了。淘淘追问，奶奶，小姑娘能干活吗？许老师说，你爷爷是户长，总是照顾我，那时村边有条河，大雨后会涨水，一次我们收工回来，正赶上小河涨水，河水又深又急，一些男生都不敢过，我们这些小姑娘都吓哭了，是你爷爷把我背过去的。许老师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小河沿儿到了。但，老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小河了。
老陶在一处河床旁下了车，他环顾四周，自言自语，这小河怎么没有了呢？我记得这周围有好多树了，是我们亲手栽的。
正在这时，一个老农赶着牛车路过。老陶上前问，老哥，这里的小河咋成这样了？那些树呢？老农穿着一件旧布衫，光着脚，戴一顶破草帽，直愣愣看了老陶好半天，惊讶地问，你是大陶吧？老陶觉得这人面熟，问，你是？老农笑了，说，我是四队的小陆啊，你忘了？当年晚上在房檐上抓家雀我还给你搬过梯子了呢，哈哈，你咋胖成这样了？一看你就是享清福的人。我们这里的人常念叨你呢，村里的公路是你包我们村子时修的，别的村子的路早就坏了，就数我们村的路结实，大伙都夸你，说大陶这家伙还行，没把老少爷们忘了。一席话说得老陶心里热乎乎的。老陶问，我记得这里有一大片草甸子了？老农回答，都开荒种地了，还有你说的小河，原来河水清着呢，担回去就能做饭，我们也纳闷儿，这水说没就没了，加上农药化肥除草剂一用，别说鱼了，连蝈蝈都不叫了。老农说着一脸的无奈。
望着老农远去的牛车，老陶感慨地说，可惜这绿水青山了。
老陶驱车来到原来的知青点儿，但，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幅破败的景象。几处残垣断壁隐没在蒿草之中，他们好不容易才接近一处院落，这里有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老陶抚摸着倒塌的墙壁，对老伴儿说，咱们走后，知青点儿做了大队部，那年闹泥石流，大队就搬到山上，这里就荒废了。淘淘拉着奶奶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钻进齐腰的草丛里。忽然，许老师大叫一声，老陶，快！这好像是我住过的那间屋子，是！墙上还有我贴过的报纸呢，小翠啊——奶奶突然放声大哭，把淘淘吓了一跳。老陶赶紧过来，将老伴儿搂在怀里，淘淘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老陶拍着老伴的肩膀，安慰着说，别看了，我们走吧。
车上，淘淘问爷爷，奶奶为什么哭啊？老陶叹了口气，说，那时有一个叫小翠的女孩，和你奶奶是好姐妹，天冷的时候，两个人就睡一个被窝，一个男孩和小翠要好，他们海誓山盟永不分离，但，就是这个男孩首先回了城，和一个当官家的闺女结了婚，小翠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许老师说，小翠是在我怀里咽的气，她最后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
为了缓解老伴儿的情绪，老陶说，不说这些了，离这里不远有一个黄家岭水库，我领你们去吃鱼，那里的糖醋鲤鱼可是远近闻名。
许老师从兜里拿出三个苹果，挑了个大的递给淘淘，淘淘若有所思，从奶奶手里拿了个最小的。老陶笑了，说，跟奶奶说，这叫什么？淘淘说，孔融让梨！不过，苹果算吗？奶奶先是一愣，然后一把将淘淘紧紧搂在怀里。忽然，她感到腹部一阵剧痛，连腰都直不起来。淘淘惊叫着，奶奶！奶奶你怎么啦？老陶回头一看，老伴儿紧闭双眼，手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来。他刚把车停下来，老伴儿哇地一声呕吐起来。老陶急忙拿出纸巾给老伴儿擦身子，急切地问，怎么会这样？还是肚子疼了吗？许老师痛苦地点点头。淘淘用小手给奶奶揉肚子，奶奶觉得，淘淘的小手上都是汗。老陶大声对淘淘说，靠紧奶奶，我们去医院。
路上，老陶拨通了急救中心郝主任的电话：郝主任吗？我是老陶，我正在小河沿儿，你嫂子可能病了。郝主任在电话里问，什么症状？老陶回答，早晨出来好像胃疼，这会儿疼得厉害了。郝主任告诉老陶，你别着急，凭你的驾驶技术，估计一个小时就能到医院，我在大门口等你。话音未落，老陶的车箭一样穿了出去，在公路上开始狂奔。
突然，从公路旁跑出一头老牛，老陶一脚油门，在老牛跑上公路的一刹那，汽车擦着老牛的身子飞了过去，把一旁的路人吓得直叫。
眼前是一条小河，老陶脚下一用力，汽车像一条蛟龙从水面飞了过去。老陶不时回头看着老伴，此时，老伴紧咬牙关，嘴唇发紫，痛苦地呻吟着。
老陶两眼冒火，他不禁开始自责：都怪我，早应该领你去医院，这些年，你关心这个，惦记那个，眼里唯独没有你自己，老伴儿，你可不能倒下啊！我欠你的还没来得及还呢。我家里穷，人长得也不漂亮，你们家都不同意咱俩的婚事，你没要一分钱嫁妆，一个人来到我们家，那些年，你跟我遭得得那些罪，想想我心里就会痛。为了照顾我年迈的母亲，你放弃了心爱的讲台，提前退了休，老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老陶家欠你的！如今，生活好了，你也老了，我退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想陪你出去走走，特别是你总念叨的韶山，可淘淘来了，你连广场舞都跳不成了，我说请个保姆，你就是不肯，再苦再累都是自己扛……
淘淘看到爷爷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终于，汽车鸣着喇叭驶进医院的大门，郝主任指挥医护人员迅速将许老师抬上担架。此时，老陶的身上像水洗的一样。
老陶拉着淘淘的手在急救室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急救室的门开了，郝主任对老陶说，嫂子得的是急性胃炎，已经用过药了，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让嫂子在这观察一晚，病房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们这里有一个中西医结合门诊部，专门治这个病，我已经和他们主任联系上了，一会儿到病房去给嫂子看看，这个病需要长期治疗。
深夜，在医院寂静的病房里，老陶拉着老伴儿的手，说，这间病房现在就是咱们的家了，这么些年都是你伺候我，现在让我来照顾你。
老陶打来热水，一边给老伴儿洗头，一边对淘淘说，你奶奶原来是个大美人，一头长发漂亮极了，这些年为了咱们家都熬白了。接着，老陶要给老伴洗脚，老伴儿说什么也不肯，说，我这能走能尥的，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老陶深情地对她说，你现在是病人，是我老伴儿，我给你洗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给我老母亲洗了那么多年的脚，今天让我给你洗一次。淘淘说，爷爷，你洗一只，我洗一只。老陶点点头，说，好主意。老陶握着老伴儿的脚百感交集，就是这双脚与他一起走过无悔的青春岁月，走过大半个人生，他一抬头，看见老伴儿用毛巾盖上了头，一行热泪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流出来。淘淘小声对爷爷说，爷爷，你得小点劲儿，奶奶都疼哭了。
从医院回来，老陶刚扶着老伴儿躺下，儿子小民和媳妇慧慧拎着大包小包进来。淘淘一下扑到妈妈怀里，小声对妈妈说，奶奶生病住院了。小民一惊，鞋都没来得及脱，快步来到妈妈的床边，哽咽地说，生病咋不告诉我们呢？许老师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你们总来回折腾啥？小民看着爸爸惊呆了，说，爸，你头发咋白成这样了，都是……小民说不下去了。老陶笑着说，早就白了，上班时装年轻，每次理发都会染，退休了，不染了，这样挺好。淘淘大了，也懂事了，累人的时候过去了，本来我打算明年就让他提前上小学，淘淘聪明，一年级课程没问题。不过，你妈说，我们这里教育水平不如上海，要让淘淘回上海念。淘淘一听哇的一声哭了，扑到爷爷怀里，委屈地说，爷爷，你不要淘淘了吗？我不要去上海，我在这里会好好读书，保证比上海孩子学习好，我走了每天谁提醒你吃药？出门时谁给你拿鞋？回来时谁给你开门？你要想淘淘了咋办？
老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小民对淘淘说，爷爷奶奶累了，爸爸妈妈领你去公园。淘淘还在争辩，说，你们整天上班，哪有时间陪我玩，我要想爷爷奶奶咋办？慧慧对淘淘说，淘淘，过两天是奶奶的生日，你不想让奶奶轻松一下吗？淘淘想了想，说，奶奶就想去韶山看毛主席，你能做到吗？慧慧从兜里掏出两张彩色的硬纸片递到淘淘面前，说，你看这是什么？淘淘将硬纸片拿在手里，不知是什么，递给了爷爷。老陶接过来一看，是两张去韶山旅游团的票。
慧慧对淘淘说，爷爷要陪奶奶去韶山，你高兴吗？高兴！淘淘话到嘴边马上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对妈妈说，我是小孩，不要票吧？
慧慧回答，爸爸和妈妈在家陪你，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淘淘嘴噘得老高，说，就去韶山！慧慧急了，说，不听话，不是好孩子！
淘淘哭了，哭得很伤心，全家人一下没了辙。
老陶略思片刻，对小民说，我早就答应过陪你妈去韶山，我看这样，咱们都去。小民说，那咋行，我们请假回来，就是想让你们二老出去好好放松一下，淘淘这么小，出远门有很多不方便，再说，我妈的身体也需要照顾。许老师说，我不需要照顾，带点儿药就行了。老陶说，就这么定了，你们把时间安排好，剩下来的事我和这边的旅行社沟通。小民看了一下慧慧，说，爸爸说的也有道理。许老师说，就按你爸说的做，咱们全家去韶山看毛主席。
火车上，淘淘问爷爷，咱们去韶山能看着毛主席吗？老陶回答，毛主席已经不在了，但，他带领中国人民推倒了三座大山，解放了全中国，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许老师说，说得那么深奥孩子能听懂吗？淘淘不乐意了，说，我懂，就是把坏蛋都赶跑了呗。
周围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淘淘。
韶山终于到了。
在韶山宽阔的毛泽东广场，老陶指着远处的毛泽东故居的方向，对淘淘说，那里就是毛主席出生的地方，这是毛主席铜像。淘淘昂头仰望，说，好高啊。老陶说，来，我们一起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磕个头。
全家人跪在毛主席铜像前磕头。不少人照着他们的样子跪在地上。
在毛泽东纪念馆，许老师终于看到了毛主席那件带有七十三个补丁的睡衣，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从广场上空飘来雄壮的《东方红》的乐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