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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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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花落在屋檐下

栾花落在屋檐下

周火雄

那时候城镇还没有栾树,也没有栾树花。有的仅是法国梧桐的花絮。

他光着脊背蹲在街沿石上整理他的渔网的时候,屋檐下飘落的全是法国梧桐的花絮,全是。它们轻轻地,慢慢地飘落,铺满街沿石,铺满水泥路,也铺满那些低矮的黑黢黢的水泥瓦。忽然,他从渔网里翻出一尾乌鱼,它才筷子那么长,它扭动滑溜的腰身,颇有些无奈。哎呀,又是一只,我用近乎呻吟的声调,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自己的叹息。他怎么能够这么滥杀无辜呢?在内心里,我厌恶起这个人来。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终于没有吭气,之后,又低头做他的事情。法国梧桐花絮落在他的光亮的脊背上,那些脊骨与流水冲刷后的石板路相仿佛,它们一根根,一根根,裸露在树荫下……

他来自乡下。每天早晨,在我慢慢走过小南街法国梧桐树的时候,他会准时蹲在屋檐下,整理他的渔具。那些渔具零零碎碎,摆满屋檐下的街沿石,有丝网,有篾箩,有带着倒须的鱼笼,那些收获的鱼啊虾啊黄鳝啊被他养在硕大的盆子里,里面放着水,个儿小的水生物不知死活,把这个盆子当成娱乐场,快乐地游来游去,倒是那些草鱼、鲫鱼板、鳑鲏先知先觉,最先翻起白肚皮死翘翘。他把那些鱼儿浇上水,看看过路的,忽然说:“还是新鲜的呢,要不?”那些有吃鱼意愿的就伴着盆子蹲下来,用棍子把那些鱼啊虾啊拨弄来拨弄去。

有一回,在下乡的路上,我碰到了他。那时候秧田水还有寒意。新剥的蚕豆刚吃罢,那份碧绿和清香还挂在齿边,一呼一吸间似乎就能感受它们。犁耙水响,脚下的路也走得匆忙了些。

暮色浓了。秧水里晃荡的是零星的人影儿,很瘦。偶有蛙的清唱,呱,呱呱,极是单调。捕鳝的就踩了这暮色穿行在蛙声织造的清寂里。趁了一线暗淡的天光,把篾笼一个个埋到秧田里,笼口已用稻草塞得密实了。笼口这一端埋得深些,另一端留小口,恰容得觅食的鳝进篾笼。笼底有蚯蚓,活的,缚在笼底,不甘心的想挣脱。

捕鳝是一门手艺。虽然活计不重,倒也苦累。黄昏,须趁了最后一抹天光把篾笼埋毕,黎明时即可取笼。

他算是不曾学艺就加入这一行当的人,他是唯一不用篾笼也能够捕鳝的手艺人。一茎铁丝长不过尺把,一端弯一钩,套上蚯蚓。傍水的扁圆洞口边,这人把手指在水面弹得滋滋响,之后,缓缓的把饵钩往洞口伸,到到半途却又往上带。鳝鱼性急,又贪,抢上去一口衔了,即刻进了这个人的背篓。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一年,五年,或者十年吧,那些法国梧桐开花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后来,脏兮兮的法国梧桐被砍伐,替换上了栾树,又是三五年过去,秋天,栾树开出淡黄的花朵的时候,他还在这里。

每天早晨,在我走过这一片栾树去上班的时候,他依然蹲在檐前的街沿石上整理他的渔具。

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带着女人,还有正上学的孩子,在这里过起日子来。

他的渔具还是那般老套,依旧是丝网、篾箩、带着倒须的鱼笼,鱼获也依然还是鱼啊虾啊黄鳝啊以及泥鳅、草鱼、黄辣丁、鲫板、鳑鲏,只是,他的鱼获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每次整理渔具,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尾泥鳅、幼鳝、半大的草鱼和瘦得可怜的鳑鲏……

这么一丁点鱼获,他怎么过日子呢?怎么买回那些柴米油盐还有儿子的作业本呢?我不禁替他着急起来。

他的女人,高高大大,不多话,面相很善,似乎也爱笑。

终于知道了他的底细,山里人,有病,因为户口不在这里,终于办不了低保,这日子就格外艰难。

傍晚的时候,他的儿子,必是坐在檐前的小书桌前,一笔一划写作业。有一回,好奇心作祟,竟然偷偷看他写起字来。他偏着头,鼻子上还挂着清鼻涕,小小的年纪,字却写得极其周正,一个个方块字铺满格子,不偏不倚……

秋天的日子似乎极其漫长。那些栾树花已然开满枝头,不同的是淡黄的花瓣已经变得金黄,硕大的枝头,你可以看到栾花的姹紫嫣红,由淡黄到浅黄到金黄再到缀满豆子似的翡翠,那是多么的丰富。

只是栾树下的那个人越来越少露面。偶尔在檐前见到,却是慢吞吞地在网上采摘那些极其细小的鱼获。他脸色蜡黄,瘦得惊心,似乎没有力气,似乎没精打采,他似乎就是一个局外人,那些鱼获的多啊寡啊似乎跟他不相干……

再后来,那个写字的孩子还有那个女人,高高大大的女人不见了,搬走了,我终于没有再见到那个捕鱼维生的中年人。总之,他带着他的家人走了,确切地走了……

今年的秋天,栾树花似乎开得格外烂漫。一天晚上,我照例漫步这段布满栾树的街道,走到一间矮旧的黑黢黢的房子,见到几个妇女在比比划划,依稀是在说旧住户的事。终于知道,那个捕鱼的瘦小的男人竟是去世了……可怜的,沉默着不大说话的人儿。他病着,拖延着耗了多少年。他觉得身体格外沉重,就去医院检查。他一个人摇摇晃晃走进B超室,就再也没有出来。

栾树花寂寂地飘落。不经意间,街沿石上已然落了厚厚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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