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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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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垅 打歌


周火雄

我到孔垅的时候,天已近傍晚,太阳欲落未落,穹窿一片金黄。东港静悄悄的,没有臆想中的闹热,没有一丁点划龙船的迹象,依然垂柳依依,依然浮萍翠绿,一弯活水流向遥远。

静寂的时刻,当生命不再浮躁,我曾经千百次遐想东港的美丽,或许是上苍在长江冲击平原最优雅的一笔,信手勾勒,灵巧细腻,纤毫毕现,成为大平原肌体上淡蓝的脉管。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怎样不一般的画图?或许是狂野炽烈的生命个体,一出道就生命恣肆,狂野无形,它与风雨雷暴为伍,开笔就是惊涛骇浪、雨骤风急,让人间构想最壮观的抗洪图……

沿着古老的街道,我一路行走。

筷子街,无语。

这条狭窄的街道曾经记载孔垅千百年的兴衰,我在街道上走走停停,我找寻路中凹陷的石板,那里或许有明清时期独轮车的车辙或挑夫遗留的沉重喘息,终于没有如愿。史籍记载,孔垅曾是古代江西德化县治的所在地,一条东港成为江西和湖北的界河。

在我为文学做梦的年龄,我常常遥想那一脉深蓝的河流里有溜舟咿咿呀呀走过,船头甚或挂着一两缕水草。阳光照着,光波荡漾……

界河还在,唯河床淤积了,河面狭窄了,但是,你追寻不到历史的烟尘。相传,古时候,这里是江西、湖北的重要商埠口岸,夜来渔火星布、歌舞升平。沿着河岸行走,我看到历史残留的建筑遗迹,断砖残石瓦砾,依高就低建筑的埠头,依稀散发旧时代的气息。曾经,这里是繁华的商业集散地。经济的发达,商人的富庶,引得绸缎庄、烟馆、妓院沿河林立,“公子风流倜傥,温润如玉音琅琅,掷果潘郎,我心之荡漾……”“古桥倒影,漫步青牛。我自躺仰村丘。几页白云悠悠。雀踏枝头。漫忆江湖风雨。”雕梁画栋,丝竹绕耳,锦衣玉食,公子富翁争相在这里买醉,经济的润滑,让多少绝世美人沦落风流巷,她们在温柔的梦乡唱一曲无声的江南哀怨,花落尘土,留不下半点叹息。以致小小的孔垅有江南烟花地之美誉,如若把孔垅比作鄂东“秦淮河”亦不为过。就在那一天,一个非凡的人物带着随行走进筷子街,青衣布鞋,百姓衣装,他就是清乾隆皇帝。这个人走走停停,出张家入李家,一脸豪兴。后来有人说,这个人就是乾隆。乾隆皇帝四下江南时,来此游历并且留下墨宝。相传他在孔垅万年台大戏台下看过戏,戏到酣处,故事也到了高潮,天子兴致高昂,喝起彩来……

我住在桥头的旅馆,为的就是听一曲孔垅打歌。

夜晚下了一场透雨,雨点滴滴答答打在窗台,清寂而凉爽。谁家的栀子开了,风送来浓郁的香味,让人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

有人在唱着歌谣,不知道是不是打歌。

我住在东边,俯瞰东港,东港的灯火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偶尔有船桨划动的声音,格外清亮。隔壁的两个女子,絮絮叨叨,拉起家常,细听,终于明白她们议论的是吃设的事情。划龙船要设设,设设的多是有钱的老板、出嫁的女子、家道不走运的乡邻,他们拿出钱来,让划船郎分享这些财物,对比起来,出力的自然是吃设的。两个女子说着划船的事,一长一短,说个不休。一个说,姐,你命好八字好,家里多大一片实业,给吃设的也大方,一出手就是五千,划船郎喜欢,娘家也有面子。哪像我,老娘死得早,把我嫁给那个剁头的,剁头的不争气,赌输了家底,越发丑脾气,找到就打,往死里打,头发整缕扯下来,我这是偷偷跑出来,手里这百把十块钱怎么拿得出手?怎么拿得出手?说到后来,这个女子兮兮哭了。

雨声伴随女子的哭声,有一声,没一声,短短长长,唉,龙船牵惹得多少女子动了伤心肠……

端午节前几天,向来是孔垅赛龙舟的日子。农历四月二十七的下午,街头忽然闹热起来。锣鼓一开腔,打歌就该上场了。咚咚锵,咚咚锵,锣鼓队闹起来,起初像是一锅炒豌豆,爆裂起来,闹腾起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谁也不服谁,到后来就是六月的雷暴,铺天盖地,欢腾一片。听到声响,街头巷尾的人聚拢来,三奶奶的十字绣不规矩了,歪七扭八,嘴上问谁家的闹哄?张二女乖子的老细,还是邢绣娘她外甥的二外甥?脚下不肯闲着,走得急,走得忙,一溜碎步。

按照当地的规矩,下午要撬船。有人扛来长竹子,在龙船两边船沿上用力,绳子一绞,嘎嘎作响,竹子就生根似的贴在船上,它是用来站划船郎的。

街上真切地闹热,不知几时汇成了人流,人头攒动。正在兴头上,以为锣鼓要再闹一闹,却不料嗤的一声,锣鼓停下来,那个头上系着红围巾的男人摇摇晃晃走上前,一脚跨在台阶上。

那些求子求福求寿的人围拢来,他们极尽虔诚,用托盘端上猪、鸡、鱼三牲,摆放在香案上,划船的要在龙潭把龙王接下凡。

敬香,放炮。

锣鼓又响起来。吟歌、划船的儿郎人人下跪、叩首。

那个头系红围巾的人唱起来:

锣鼓鞭炮响纷纷,弟子今天接龙神,三根信香炉中插,一刀黄表表心情……

抬起龙头,一行人又去土地庙拜祭拜。

依旧是三牲祭品,依旧是敬香、化表、跪拜、吟歌。还是那个打歌人在唱:锣鼓鞭炮响纷纷,龙王朝拜土地神。土地公婆威力大,保佑划船乐太平……

拜毕,众人抬起龙头来到河边,将龙头安在龙船上。龙头扎好,就有人去龙王庙祝神,那个唱打歌的又唱起来:鞭炮锣鼓响纷纷,龙王拜会河龙神……

祝神的程序渐渐完毕,划船郎开始划船,龙舟多,划船的也多,又多是年轻后生,他们争强好胜,不甘落后,都想抢到河中的头趟水,主事的话音未落,龙舟就咿咿呀呀破水飞奔,一时间,东港水面,数十条龙舟奔腾不息,水花飞溅,仿佛数十条蛟龙搅缠在一起。

水中闹腾,岸上也不肯闲着,村村寨寨的打歌队浓妆艳抹,扭起来,唱起来。那是踩莲船,船儿扎得小巧玲珑,坐船的小姑娘穿红着绿,撑船老头下巴上乱蓬蓬一簇大胡子,他手持挠板,后面船舱站一位头戴花毛巾,手持破蒲扇的老太婆,也有的扮成蚌壳精与白鹤……桃园结义,八仙过海。

打歌的唱:我的船儿,顺水来,恭喜老板,发大财……采莲子船(哪)(唷、唷),两头尖(哪)(哎、嗨唷),恭喜老板(哎、嗨唷),吃香烟(哪)划着(哎,唷,哎嗨唷)吃香烟(哪)划着。

孔垅打歌简洁明快,音乐较为单一,渲染出一种气氛,"打歌"的音乐大多热情奔放、粗犷有力,表现了孔垅人开朗大方、豪放不拘的性格。旋律不做过多的修饰,真切是心底里流露出的真情实意,仿佛东港的流水,奔腾不息,日夜东流,有些打歌像妇女情绪激动时的呼唤。基调流畅昂扬,语言欢乐吉祥,气势强大有力。

在孔垅,我见过和听过比较庄重肃穆的打歌。那是祭奠的场景。黎明微亮的天光下,巨大的铜锣大鼓发出惊魂的一响,接着,那个奇怪的中心突出、仿佛人的肚脐的断根锣发出“断根断根”的响脆,这一刻,许多的叫不上名的响器也一起发力,村庄全然湮没在震天撼地的响脆中。

    巨大的还在散发新鲜油漆气味的棺材被“八仙”抬到了村前的空地上。    

那个穿着黛青的长衫的风水大仙,在人们宣读完悼词后,快速走在棺材前,手中的酒壶在棺前滴沥着浓香的白酒,用他那尖细而高亢的嗓音唱起了打歌:酒祭龙头哇,子孙万代封王。唱罢,又拿起酒壶在棺材中间滴沥了几滴,随即又唱:酒祭龙腰哇,子孙爵位步步高。唱罢,又把那酒壶在棺尾滴沥了几滴,唱起:酒祭龙尾,子孙做官清如水。

    有人手拿盛有茶叶花米的瓷碗,当地一响,这人将一个鸡蛋摔在棺材前的地上,又将茶叶花米向棺材四周抛洒。就在人们的思绪仍游离于朦胧恍惚间,打歌响起了:米撒东哟,青龙背上加一翁;米撒西哟,代代儿孙着朝衣;米撒南呐,十八官臣伴君欢;米撒北哟,子子孙孙朝帝阙;米撒中央王土哟,玉门安葬福禄足;发文官呐,朝中拜相;发武官呐,金殿封侯;六堂长子三学士呀,状元、榜眼、探花郎;良田万石呐,白米如霜;学诗、学礼呀,行行俱全;房屋发福呀,个个均匀……

我的朋友,孔垅镇民俗专家许金华对我讲起孔垅的打歌,喜上眉梢,他认为打歌在孔垅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做屋上梁、娶亲嫁女、红白喜事、四时八节,无不有打歌助兴,就像这方土地上的庄稼,落地就能生根,有水有阳光就能开花。说到进新房,他往前一站,有模有样唱起来,声音洪亮,一点看不出八十老人的迹象:

龙神进屋喜洋洋,恭喜主人新华堂。

玉石下脚天赐福,金砖砌房纳千祥。

上有三星来拱照,下有凤凰映朝堂。

华堂建在龙头上,子孙代代状元郎。

鲁班造屋千年固,紫微高照吉四方。

主户全家满堂福,万事顺遂大吉祥。

他唱的是进新屋祈福歌。这是孔垅打歌的一种。

我说,你唱一个结婚闹新房的打歌听听。他笑笑,真就张开右手向空中一抓,仿佛抓着了许多吉祥,然后撒开去,撒开去,一时间,吉祥星散,满屋华瑞:

手托金盘喜洋洋,新郎邀我撒新房,唱罢,旁边立即有人和起来:好啊!

一把珍珠撒门楼,好啊!

二把珍珠撒大门,好啊!

三把珍珠撒高堂,好啊!

四把珍珠撒绣房,好啊!

八十岁的老人,气不喘,腰不弯,他唱着,唱着,似乎腹中全是打歌,全是。

夜晚,我梦见许多的星星,一簇一簇,一点一点,它们散落在地上,发出淡雅的光芒,捡起来,上面还沾惹着尘土,哟,还有草叶的味道。

打歌。打歌。

雨点落下来。哎呦呦,今夜,孔垅那一页厚重的文字定然是湿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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