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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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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在梦乡

歌者在梦乡

——悼念湛志龙

           周火雄

站立我的面前,他微微笑着,不大说话。他依旧那般随意,手指上似乎还夹着烟,烟雾缭绕,有些呛人。烟鬼湛志龙,我在内心里嘀咕,表达自己对烟味的厌恶。我知道是他,对,湛志龙,但是,我似乎看不清他的脸,他那么轻飘,仿佛一团雾,随时都可能散去,轻飘飘的……突然听到了家犬黑虎的锐叫。它跳跃着,发出了雄壮的吼声,恍惚中突然明白,这是夜晚,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湛志龙,那个文思奇巧的朋友,那个困顿了半辈子的文人,那个插科打诨的玩意人,那个无话不说包括男女情事性器的文学知己确凿离开了这个世界。构思了一辈子的剧本,还有生活中那些个痴爱的香烟和茶以及女人终于可以放下了,永远地放下了……

     在另外一个世界,他该是游荡在天地间的精灵,它有时候是蝴蝶,翩飞在花草间,在篱院里,在流水清澈透亮的河边;有时候是鸟儿,栖落在岩石上、树林里,“水逐车轮转,尘随马足飞。云影遥临盖,花气近熏衣。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日暮河桥上,扬鞭惜晚晖。”诗人陈子良的诗句大约契合他的喜好。

在我的印象里,志龙是不至就这么匆匆离开人世的,他很健谈,话语滔滔,若说起女人,说起男女情事,那更是表情丰富,眉飞色舞。他是快乐的制造者。他肤色很好,断然没有病态。

但是,前年的春天,作协组织作家去庐山石门涧采风,他已然露出倦态。大家兴致高昂地呼溜溜爬山,山道上叮当作响,欢乐回荡。他站在山脚,虽然背着手,看似悠闲,但是体力已经明显不如前。他跟我说到他的创作,说到他的收入,兴致忽然高昂起来,话语不绝。对于他的创作,我是一点不怀疑的,三十年的打磨,一把好刀锋芒已成,刀刃起落,那些个作品带着人间烟火、酸甜苦辣,催落好些人的眼泪。好剧本需要机缘,一个本子写成了,更多人来索取,十万元、二十万元一个剧本的薪酬当然让人心动,但是,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纸张,这些腥臭无比的东西,正在催命鬼一样步步紧逼……

我买了房子,120万元,他说。

啊。你要注意身体,我说。

写完《传灯》以后,剧本得到了众口一词的好评。他被催赶着向前,几乎停不下来,湖南的一个剧团下了定金,他说。

啊。

身体越来越不好,去年已经昏倒一次,心血管不好,现在我很注意,按时服药,烟不大抽了,酒更不喝。他这样介绍他的病。

但是,他忽略了一样东西,创作,熬夜,那是很费精神和体力的。他遨游在精神世界,拼尽全力……

我没有说让他停下来,这等于白说,到了这个境界,是停不下来的,这个时候,他把自己紧绷着,我不能不说,这是往钱的方向。买房子,他还欠着债务。到了这个时候,他在为家人玩命。

他离开的时候,是黄昏日暮时分,太阳很美丽,但是已经转向暗淡,日轮将落未落,格外凄美。那个剧本,那个后来被黄梅戏剧团演出并且获得成功的大剧本让他无比兴奋。劳作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拍了一下键盘,说了一声好,然后站起来。就在这时候,他觉得头脑有点木,一丝不祥的念头闪过,他是有过经验的,距此一年前,他体验过死亡来临的味道。非常不幸的是,这一次,那个不速之客又来了,脚步轻轻,却来意坚决,不依不饶,惊心动魄。他摇晃了一下,大叫一声不好,他的妻子听到叫喊,立马跑过来,扶住他,问他怎么了,这时候他指着自己的嘴巴,已然说不出话来……

慌乱中,戏剧创作室的周雅清赶了过来,陈章华赶了过来,该来的都来了……

“核磁共振检查,他的脑子里全是血,全是,红彤彤的一大片。”很久以后,周雅清说起志龙的病情,已然有些绝望。他几乎要哭了。

与湛志龙的结识,全然是文学。

二十四岁,我拖着病残的的双腿,混迹于老街,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已经习惯了白眼和不屑。我的青春热情无处安放,唯有这条老街,慷慨地接纳我的身体和灵魂,包容我的一切。我在这里游荡,把多余的热情一点点耗尽,然后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游荡在老街。

走过高高的一溜台阶,继而发现,这里有一方天地:许许多多的座位。没有人看守。我可以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在这里,我发现一个上好的处所,这里灯光幽暗,座椅舒适,或躺或坐,正可以俯瞰楼下舞台上的一切。

竟然是黄梅戏剧院。

上苍不生无路之人啊。我忽然在内心狂欢起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竟然有这样的处所,让我休息,让我躺卧,让我放松身心天马行空。楼下的舞台上,一群年轻的女子正把修长的腿高挂在木扶手上,然后,在音乐的节拍中,一次次把头靠近扶手上的脚尖,这种有韵律的动作真是华美之至……之后,是演戏,咿咿呀呀,唱罢,又是一个轮回……

我忽然明白,我就这样贸然地、冒冒失失地走进了黄梅戏剧院,他们正在排练《於老四与张二女》。我壮起胆子,找到剧团负责人,要了份故事梗慨,又急急忙忙跑回家翻起县志,哎呀,再普通不过的故事竟然可以通过戏剧表现得如此唯美,上苍啊……

这一刻,竟然发现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导引,我对自己说,北鲲,你是可以做一点事情的。是的,隐隐约约,我觉得有一处高雅的隐秘的场所在等待我,如此熟悉,我属于这里,五百年前上苍就哗啦一下把我划到了这一拨,这里是我的天地、灵魂的归依。

我竟然认识了编剧湛志龙。你好,你好,他把手伸过来,伸过来,那样子,似乎有点儿冒冒失失。他竟然把我请到他的家里,系起围裙,做起饭来。说起文学,两双筷子忽然在辣酱蒸鱼的盘子前站住,读书,读书,你读泰戈尔,读托尔斯泰……

他的生活是穷困的。河边的一栋旧楼,那是剧团的集体宿舍,二楼中的一间,那是志龙的。狭窄的房子摆满了书和杂志。老婆没有工作,老家乡村的一个兄弟患着病,需要他接济。你可以想见他的艰难。但是,因为文学,他可以乐而忘忧,说起那些趣事乐事,他哈哈大笑,引得你也哈哈大笑,忘却了生活的忧烦。文学需要探讨,需要鼓励,需要抱团取暖。在漫长的数十年的跋涉中,我们常常在一起,说到戏剧,说到散文,我们感到了朋友间的暖意。在漫长的不作功利的追求中,我们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成了专家。

十年前,他从上海戏剧学院归来,立马写出了《请让我做你的新娘》。这是他的起点,也是生活走向希望的转折。剧团演出那一天,他约我去看戏,我走进他的房子,他正在床上酩酊大醉。迷乱恍惚中,他胡言乱语,竟然把他的妻子骂哭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从此不再理睬他。但是,他似乎没有芥蒂,依然联系我,笑着打招呼。让我把那些不快统统抛弃。

老湛,这就是湛志龙。

去年腊月,我和作协主席石雪峰去湛志龙家慰问。

走在路上,猛然醒悟,志龙已经离开很久了。

天下着雨,道路泥泞不堪。他的家紧锁着,没有声息。感觉中,他似乎还在人世,只是去了远方。我知道,他是歌者,他该带着自己的那一曲长歌,流连在山川河流。只是,歌者在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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