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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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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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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蜉蝣堂弟

我的堂弟没有上过学,没有学名,户口簿不知怎么填,就随便填个“朱老二”,所以“小老二”成了他的代号,大家习惯这么叫他,长到三十岁的时候,去掉“小”字,就叫“老二”了。

叫“老二”没几年,堂弟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

我想他大概已不在人世了吧。

老队长奶奶说他最多走到里把远的村口闸子上,坐那里发发呆;也有人说,掉入水中淹死了,可是村子周围竟然没有发现尸体;最多的说法是,被人贩子拐去活摘器官了……依他的智商走不出村子多远的,连三四里远的镇上他都摸不回家来,也不曾单独去过。只有一回,他的哥哥带他去镇上浴室洗澡,可是人们厌嫌他,他去洗澡,等于砸了人家门面。

因为不敢多看他,我有点说不出他的相貌,可是看到学术上关于软白痴的描述,立即断定这不是老二的体貌特征吗?眼裂小而浅,眼眉间距宽,鼻根低平,口常半开,舌常伸出口外,四肢关节过度屈曲,肌张力发展缓慢……

他眼睛常年烂红;还患有鸡胸,心间隔缺损,医学上称为先天性心脏病;十岁左右才会坐、站、走,智力低下,只会发“妈”“啊”等单音节语音,几乎没有抽象思维能力。

直到我今天想起他的时候,我才渐渐弄清楚,他的病属于唐氏综合症即21三体综合症,又称先天愚型,据说是由染色体异常(多了一条21号染色体)而导致的疾病,他也因此享有政府低保。

看到与他相似的舟舟在父亲精心抚养教育下成为乐队指挥的时候,我们就慨叹:“唉,说不定,老二也能成为什么偏才怪才呢?只是没有人发现并培养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那年春夏之交,我们回乡为父亲做百日祭。

吃饭的时候,老二照例来了,我哥哥给他夹菜,添饭,还教他喝酒;饭后,又教他用短短的食指、中指夹住一根“中华”烟,烟不停掉下地;点烟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害怕退让的意思,小眼睛露出一丝难得的红云,呆滞的脸上也显出难得的红晕。那掉落身上的烟灰,他居然还用手掸一掸,我们都欣喜,老二学会更多的活了,癞舅舅负担减轻了呗;但烟没有抽完,就自灭了,也罢,他还没完全学会吸烟。

饭后,我们在小桥桥头空地上,烧纸糊的金桥、银桥、法船,他竟然默默围观;我们哭的时候,他那长年烂红眼里竟然闪着亮晶晶的液体。二十年前,他母亲去世时,他不懂事,房前屋后转圈圈,像找什么丢失的东西一样,但他不哭,那时也似乎不会表达哀痛。

过午时分,烧纸钱的火焰腾腾上窜,烟旋起来,有似一小股龙卷风;他一蹦一蹦地,也知道退避火焰;半空里,团团蜉蝣聚集成一团黑云,飞鸣,直至无声无息。那些蜉蝣一窝蜂地围着火焰转,最后落在桥面上,堆成厚厚的一层,尸横遍野。

七年来没有人过问他是死是活。这种愚形患儿,如果对其并发的畸形进行治疗能保持患者的身体健康,而且平均寿命能增加到五十岁左右。可是他父母早亡,没钱治病,倒也没得其他什么病,但至少还能再活十来年吧!

想到亡佚的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如晋朝傅咸一样“感其虽朝生暮死,而能修其羽翼……有生之薄,是曰蜉蝣。……不识晦朔,无意春秋”,真真如蜉蝣一般。

“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是说微微陋质,蜉蝣之命。蜉蝣朝生暮死,不知晦朔,但它短短的生命,绽放了倾其所有的最绚烂的光彩。可是堂弟呢,比之蜉蝣,似乎不及,甚至更卑微,他没有结过婚,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光彩;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跟着一个癞子哥哥过日子。但他居然晓得穿衣服,总是穿一件银灰白的中山装,扣子黑色,中间两个孔眼;他从不在村里裸跑,即使饿肚子也不偷邻居地里长的瓜果等东西吃,父亲晚年炸油条麻花的店里,他只接受施舍,从不偷。以他的智商怎么做到自守颜面这一点,我一直纳罕,他究竟是怎么控制并战胜美味的诱惑呢,也因此一直担心他最终可能会饿死。吊诡的是,往往傻人道德上的敏感度却不低。

他可怜的喜乐,就是我们同宗子弟回老家时,他能够吃上一顿鱼肉荤腥;我们也会因为堂弟常住在庄子里,而觉得村庄不至于空寂,虽然只有他和一条狗在村里是“常住居民”……我们回村时,坐在闸子上发呆的他,就会跟着我们回到老屋,一条灰不溜秋的狗摇着尾巴,不时蹭着他的破旧的裤管,扑咬他握着的一撮狗尾草。

过去,村里连一只猫老死,都能被发现,可是现在人口稀少,人如蜉蝣一样亡佚,无人问津。

想不到的是,乡村稳固的宗法伦理濒于消亡,淳朴的人情也因人口迁徙流动渐至淡薄或游走他乡,乡村能给他的幸福所剩无多。虽然他活,与人无害;他死,与社会无损。村民们却一口咬定,说他被人贩子拐走,也可信。确乎,那阵子正是活摘器官案高发期,据村里人说他的内脏和正常人一样价值几十万。几十万块,说是比一头猪一条狗还值钱,一个连话都说不周全的几乎是生物意义上的人,究竟让什么夺取生命了呢?

不过也许他还活着……他住的草屋门框里蹿出细细的野草的茎,枯黄的细长叶子耷拉着脑袋,耷在他的肩上。恍惚有一次,堂弟握的狗尾草摇啊摇着……然后围着我们打转,叼一根烟,有些得意,还会叫一声“阿——”,“姑”字在喉咙底下打个滚,没有蹦出来,但意思到了,仅此而已。

有一天,在京沪高速公路鲁西南段,一闪而过的身影,极像我的堂弟,可是时速100公里,能看清楚闪电一般的影子吗?一定是我的幻觉吧。走到下一个路口,公路警察的喇叭叫起来,他们在驱离非法窜进高速公路的人。真的会是我那软白痴的堂弟吗?真的是我那不太会自理,不能自食其力的蜉蝣般的堂弟吗?

即使高速单向道,不能折返,但我一直感到对不起那倾尽全力打开上下唇喊出的“阿——”,以及在喉咙底下打滚,没有蹦出来“姑”的拙诚;更对不起他的母亲,她因前夫——一路血拼打到上海苏州河的中国军人——回乡抑郁早死,只得招父养子,维持生计,后又双双病死,其一生何其悲夫!

彼时,一团整体迁飞的蜉蝣在鲁西南嗡嗡飞着。这片大野泽,自古以来横无际涯的沼泽湖泊,最适合蜉蝣群居繁衍生息,聚集成团的黑云如同无尽的悲哀在茫茫天际弥漫,升腾。

据说一颗简单得近乎残缺的心理解社会人心的范围会很小的,不知道他的呆望里,有没有豪车、名表、豪宅等喧嚣的追逐,多半没有的吧;孰料,他所呆望的外面世界——其物质文明发展程度高了许多——就在村口吞噬了他,连安守十来年性命的机会都没能给留给他,也没有留给他享受简单幸福的机会,更别提什么尊严了。在善良人性的光辉渐至淡退的乡村,在热焰腾腾飞升的城市繁华里,如果我们被各种欲望攫紧的心到了丧失对弱势群体的悲悯的时候,我们能够通过后天获得的习惯性倾向去做出正确的选择而获得道德自由吗?

记得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里说过:“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以为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其逻辑,在我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巧合的是,两千多年前这片广袤的大野泽上,先民就唱过:“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语出《诗经·国风·曹风》),大意是蜉蝣有对好翅膀,衣裳整洁又漂亮。可忧朝生暮就死,我们归宿都一样。

我们和一切不幸的人归宿都一样吗?我们,他们,终将不知为何而终吗?呜呼,我无法可知。

“渺沧海之一粟,寄蜉蝣于天地”,人生天地,譬如蜉蝣,浮游在浩瀚无垠的时间长河里,瞬间消失,而时间永无尽头……

                                                                  2018820于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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