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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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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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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戒

小时候,妈妈说我火影低,给我立过戒,见不得死人踩不得孤坟甚至到不得荒凉偏僻地。

而今,我犯戒了。

偌大的一座小灰瓦四进的老宅,偏偏只有我一人参拜,孤身对着这个有些破落有些冷清有些凋敝的角落忧伤。

回首不见大门前一对雕着“雄狮戏球”图案的古朴别致的石鼓,也忘了门内前院一道青方砖掩壁墙上古朴精巧的“松鹤图”,甚至记不清庭院几许深,记不清哪儿是照厅、大厅、穿堂、堂屋,以及天井相隔、曲廊勾连的几进庭院。

穿过曲廊,路过1940年9月主人主持召开“停止内战,团结一致抗日协商会议”的旧址小花厅,右转花厅北,左脚一下子踩进一块幽静偏僻凌乱的地方,想要抽回右脚,已经来不及,尘封的蜘蛛网厚厚实实,落满了多少年的灰尘?我不知道,只知道我撞破了一张网,好像踏上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薄薄的玻璃,玻璃立马碎成万片,仿佛无数复眼射出无数个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我来,我心似万千花针撒,麻酥酥,伤隐隐;人整个儿也好像触电,全身麻麻的;耳边窸窸窣窣,似寒蛩伏窗低吟。

搅动了这一方空气,这一方空气啊,宁静停滞,多少年?我何止搅动了一方空气?还应当搅动了主人忙碌憔悴的身影,重重绰绰的身影,甚至门口忧郁的抱鼓石,盼望主人回归而不得的那一声叹息,正如一团褪色的线团蜷缩在门边。

踏进沉寂荒僻的老宅,人影幢幢,也许穿越不过如此,也许犯戒不过如此——

“抗日胜利之日,移家海安,始为予开吊,违此者不孝。”言毕气绝。呜呼!寥寥数语,气节昭天。1942年1月23日晚,主人在日伪武装的软禁下,坚贞不屈,与世长辞,终年85岁。你亲手所植的广玉兰,摇落一树“万方正多难”的忧愤。

你以近九十高龄,正襟危坐,静听各方陈述;对听不清晰的语句时时起身询问,自朝至暮,毫无倦意;做和议案宗时,对各方重要意见,无一遗漏:矍铄翁影一也。

1938年6月9日,国民党当局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以水代兵”,结果滔滔洪水,淹没44个县,造成5万4千多平方公里的黄泛区。黄河溃水南趋淮域,波及江苏。你为民呼吁,急电上峰,要求消弭水患。心忧其民影匆匆!

1936年1月,徐海一带黄河泛水为灾,这时你以个人名义发起劝募赈捐活动,所得捐款亲自交省政府,救济灾民,抱病治水影蹒跚。

1931年8月江淮发生大水,运河决口达二十六处,洪水顺着飓风狂泻里下河,一夜淹没了十个县,约有七万多人丧生,灾情之巨,惨绝人寰。在如此大灾降临的危急时刻,江苏省政府当局束手无策,七十五岁的老人深明大义,虽身居乡间,挺身疾呼,要求当局抢险堵口,拯救黎民。你奔走于筹款、勘灾、济民、修堤,身影劳碌,劳碌身影。

1921年8月望后,阴雨连绵,淮沂两水同涨,运河一线长堤岌岌可危。高宝两县人士以身家性命所在,要求再开昭关坝,而泰、东、兴、盐、皋诸县人士以得害竭力阻止,彼此相持甚坚。你周历宝应、兴化、东台,决计大浚王家港,以通入海之路。就在此时水势居然戏剧般地溃退,一场汹汹而至的跨地区的争斗随之熄灭。感天动地身外影?

1912年(民国元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不久,你决意卸职回苏。由于深识袁世凯狡诈投机私欲熏天之为人,“不愿在此纷扰之时”为其效命,拒绝袁氏委任。凛然难犯丈夫影!

……

“海陵胜地多风物,文信南归又见君。”穿行在深深庭院幢幢身影之间,仿佛拜读一层层沧桑的山岩。也许作为光绪举子皇权棋子的你,曾经立戒不二臣,但诚如止老自己所言“天心已厌玄黄血,人事难评黑白棋”。那个皇权覆灭的世道、乱离纷扰的世道纠结多少臣子恨,在纠结中,你也犯戒了,但你终于踏入效命大众的洪流之中,不贪私利,不恋私权,拒任窃国大盗的职,拒任卖国奸贼的官,至死无悔,仕途虽终,硕望有恒。

做官只为稻梁谋呀!似乎你也犯戒了吧?一个臣子为民众利益而弃官不做,简直大逆不道,逆子贼臣也。

据说西方文明社会的理想要求是“爱邻犹爱己”,有如孟夫子所言“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文明必须尽其最大的努力来对人类的攻击本能加以限制,尤其是享受文明利益的少数人和被剥夺利益的大多数人之间的差别达到极点时,文明的箴言需要士大夫来坚守,可是这与你熟悉的子曰冲突,“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以下犯上的人很少啊。等于是说如果在家中尊敬父母团结兄长,却在外边经常以下犯上,这种人很少啊……君子应该守本分,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才是天地正道。尊敬父母团结兄长,这是做人的根本啊! 在那个皇权覆灭的世道、乱离纷扰的世道,纠结归纠结,你不得不犯戒。

隐蔽在院墙的拐弯处,右边是你抗日合作座谈厅室,形成一个风吹不进来的角落,角落里散放着两对汉白玉的门礅抱鼓石,尽管落满灰尘,但汉白玉骨质犹存,忧郁地躺在地上,好像一个个弃儿蹲在地上抱头哭泣。抱鼓石雕刻着云头纹还是如意纹,已经被我忽略,我急于想知道,你是怎么被遗弃在这里的?两间或两进庄严威武的宅子又是怎么只落下抱鼓石的呢?是七十一年前日寇的飞机轰炸,还是四十四年前文革破四旧的威力?周围还有一些青灰色的小瓦,对视相互凄然一笑,权且算作我拜访它们的照会。墙角倚着一块碑石,碑文刻了一半,大概修缮时落在这里的。不过从“韩国钧故居”回来后,好些日子恹恹地。眼前似有一盏灯,灯已无焰,但影幢幢。

其实,小时候,身体病怏怏的,贫困饥饿营养不良所致,那时妈妈立下近乎迷信的不文明的戒,只为保我一命。今天,水患消弭,失君之纷争纠结似乎也已淡退,物质稀缺之苦痛更是飞灰湮灭于百年之后,好像犯不着恪守曾经的戒律,但我对曾经的戒律敬畏犹存。也许我们还要对各种戒律保持谨慎的态度。

面对一座灰色小瓦四进的老宅,谁会为这个有些破落有些冷清有些凋敝的角落叹气呢?谁会为这株百年苏北玉兰王叹息呢?谁会为遭遇百年乱世的韩紫石之“百年勋名身外影,一生荣辱镜中灯”叹惋呢?谁与从游兮?谁与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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