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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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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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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杏花摇曳的枝丫

2019杏花摇曳的春天,大姑母离世,完成了她89年的人生。下葬日天气晴好,车队一路向东,直奔故乡的方向。亲戚们站在村口等着,大姑母睡在骨灰盒里。坝棱子上站满了来给她送行的人。阳春三月,田地还阳了。大表姐一路抱着领魂鸡向着坟地走去。都说领魂鸡放开的时候,要是能围着墓地跑上几圈,再打几个响亮的鸣是大吉。当年我奶下葬的时候,大公鸡欢实的抖着翅膀,站在我奶的坟头咯咯的打鸣。村民说,此为大吉。此后我们家人丁兴旺,子孙各有所成,倒是应验了。大表姐拎着领魂鸡的两只翅膀,绕着棺口走圈圈,高声喊着:“领魂鸡来领魂鸡,你带妈妈去向西,西行路上成佛主,永保儿孙代代吉。”声音清脆透亮,穿透了树林、沟壑,在史家村的原野回荡。

“杨文杰”,大表姐对着阴阳先生说:“文化的文,杰出的杰”。墓穴开着,这是大姑父的墓。1994年夏日清晨,大姑父驮着两大篮子刚采摘的时令蔬菜去集市售卖,半路上车祸去世了。大表姐对着墓穴喊:“爸,开门,我妈来了”。搭起黑布顶棚,一双筷子搭成一座桥,子女们齐刷刷的跪下来,大姑母的骨灰入了墓穴。坟地周围摆满了花圈、花篮、纸糊的冰箱、彩电、小汽车,还有一大包大姑母生前喜爱的衣衫,表哥往墓穴里放了金银财宝、童男童女、珠宝等一概纸活儿物件,一时间火光四起,鞭炮齐鸣。

环绕村庄的小河沟静静的流着,表哥铲起第一锹土,填在刚刚闭合的水泥墓穴上。男人们开始填土,黑土松软又肥沃,不比当年大姑母家菜地的土差。有女人在底下小声说,这土拿来养花是极好的。大姑母的遗照被小表姐抱着,镜框里的大姑母笑意盈盈,浓密而花白的头发下,脸上的皱纹笑若菊花。大姑母走了,走的这样安祥。

大姑母是我爷的长女,名素兰,她身下还有素清、素梅两个妹妹。当年,大姑父的先妇病逝,大姑母嫁过来做了填房。1948年夏天,杨家店大雨滂沱,我大姑坐着那挂高头大马的马车,趟着白亮亮的水嫁到了史家屯。刚进门就当了娘,那小孩子就是维国大哥,四岁的孩子人前人后围着她喊娘,让她尴尬了一阵子。

大姑母聪慧。1949年新中国成立,妇女解放,农场上有了“干训班”,我大姑被选上了,她是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的优秀学员。毕业于哈尔滨农学院的四小叔子很是佩服她,就给改了名字,叫“文杰”。从此,我大姑不叫“素兰”,叫“文杰”。

大姑母会做“成衣”。1950年,我爸在赵家干教书,我爸我妈住在一间半是教室、半是卧室的屋子里。我大姑就带着缝纫机到这开“成衣店”。母亲说,大姑“活”好,能吃苦,很多人找她做衣裳。大姑的这门手艺,让她辛苦又劳累。回到史家村后,她就在大队部的缝纫组上班,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找她做过衣裳。她常常点灯耗油的熬到半夜“赶活儿”,为的是村里老少都能在大年三十穿上新衣裳。如今,那部案板都磨白了的缝纫机被我小表姐珍藏着。小时候,我大姑的缝纫机有魔力,拿去一块布给她,她抻开皮尺对我“量体裁衣”,肩宽、腰围、臂长,麻利的量完,放下尺子在本上记上尺寸,不一会儿,就见她拿起一块白化石,在布片上划线,再拿起那把锋利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几剪刀下来,布片就有形状了,我大姑把这些布片一卷,拿到缝纫机上,她“扎”衣服的样子很好看,只见她坐上四角木板凳,双脚有节奏的踩踏缝纫机踏板,一手扶着布片边缘,一手转动着黑亮的轮子,眼睛专注的盯着“走线”,缝纫机在她的脚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黑的发亮的轮子在皮带的带动下飞速旋转,不大一会,这些布片就组合排列完毕,大姑麻利的抖搂开,一件衣服就做好了。

大姑家在院子里盖了一个小花窖,夏天不到四点就得起来干活,育苗、挖土、施肥、浇水、换盆,等天亮了,吃过早饭,这一盆盆花就放在铁架子焊的驮筐里,挂在自行车后座上,驮到集市去卖。大姑母骑车的姿势和我爸有点像,微弓着身子,双手紧握车把子,眼睛盯着路,那会农村的小路雨天泥泞走路都费劲,更别提骑车了。就是好天,大马车碾压出来的车辙子、窄的只够一个人走过去的道眼,再加上颠簸的路面,骑车就得分外小心。我常常看着她骑着自行车老远的过来了,我就跑过去喊大姑。她一抬腿从自行车上下来,笑着叫我的名字,我们一起往我家的高房身上走,她笑的样子一辈子都没变,嘴巴向上翘着,眼睛里全是暖意,眉毛如弯月。

母亲说,大姑是个“能人”。她们姐妹俩感情深,1943年我妈嫁给我爸,那年我妈16岁、我爸19岁、我大姑13岁。她们俩一起干活,磨面推碾子,补衣服,做棉活。她们姑嫂俩去割草还遇过狼,我大姑使劲敲“洋皮桶”才吓跑了狼,保住了她俩的命。我妈说;“你大姑在娘家挨累,嫁给老史家更累。回娘家住上十天半个月的要带“活儿”,要一针一线的做好一木箱子的全家老少十几双布鞋才行,婆婆才满意”。她没上过一天学,自己学认许多字,她脑子活,走村窜巷的去田家铺、小杨铺那样的偏僻的地方收银手镯、袁大头,然后送到银行能挣点零花钱。文革时,我爸被打成四类份子工资停发,我大姑接济我们家,帮我们度过那艰难的日子。

我记得大姑母家房前屋后两大片园子,种满了各样新奇的瓜果。小时候,大姑领我到园子里摘瓜,她摘下个头红尾黄满身疙瘩的癞瓜,给我吃那多汁甜腻的红籽,那股圆润甜香犒赏着我的味蕾,至今难以忘怀。

大姑母自己生养了一个儿子,俩闺女。大姑父去世后,大姑母就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她的三间平房,前后两大片菜园子。大姑母前半生是极为辛劳的。后半生与子女们生活在一起。如今,大姑母魂归故里,回归了泥土。

我在微信里对大表姐说,给我说说大姑母吧。不一会,我看到大表姐给我留下的数十条留言。

我妈这一生,挺平凡也挺伟大的。从我妈嫁给我爸开始说起吧,我妈嫁给我爸,是她姥爷给介绍的。当时我姥家挺穷的,我妈她姥爷和我爷家有亲戚,我爷家是三合院套的院子,养胶皮车,开粉坊条件好。我妈上干校那会,我奶怕她走了,因为她有文化了,这不是家里还有个孩子吗,就给她找回来,不让去了。回来后,我爷就给买了台缝纫机,那年月能买得起缝纫机那也是有钱的人家。我爷找了一个师傅教她们,我老婶儿、我四婶儿都一起学,我妈那时候有点文化,有本大裁剪书,我妈成天自己看,自己琢磨。我四婶她们俩到最后也没学会,就我妈学下来了,就这么着她学会了裁缝。我妈会裁缝,村上大人孩子们的衣服她都做,起早贪黑。像秀玲大姐那会上学回来,头天拿块布过来,第二天得走啊,你大姑就是干到半夜也得让她把衣服穿上走。

1970年,我二姨在新宾参加战备演习,手榴弹炸了,弹片就崩进了脑子和眼睛,做了手术才取出来。我妈她一名农村妇女没坐过火车,带着五岁的小华,就赶往新宾。到了那以后,人家说了不在新宾去沈阳了,我妈又去沈阳,在这期间呢,孩子在车上有尿了,也不知道车上能拉屎撒尿,就带着小华下车拉粑粑。结果车开走了,只能等下趟车来,很不容易的。

那时候,你大堂哥小宏常来我们家,几乎半个月得来两趟,你大姑和大姑父都喜欢他,他一来家里吃的就好了,比如炖点酸菜啦、蒸个肉啦、蒸个鸡蛋糕啦,整点老式面包啊,小华可盼着你大堂哥来了,他一来那就是改善生活了!

我有一个二大爷,我二娘早年去世了,就我二大爷自个过,那会我在食品公司上班总往家买肉,我二大爷一到饭点就拄着个棒子凑我家来吃饭,我妈也不嫌弃他。还有前院维贺大嫂子刘淑杰,她们娘两个相处的好。还有小明和小丽,这次下葬都是小明张罗的。2014年10月,我妈就想我大嫂子,小刚特意开车拉着我妈去史家看她,她正在地里割稻子,就给找回来了,娘俩个亲热的不行,那是最后看的一眼。

我妈对我奶可好了,婆媳没红过脸。我奶跟老儿子过,我妈做点啥好吃的,都端着给我奶送去。孝敬老人方面我妈做的绝对是够格。对我姥也好,我姥在我大舅家的时候,我妈为了孝敬我姥,因为没有啥钱呢,你总在家里拿钱,怕我爸有意见,她就跟着我大舅学做生意。去于楼卖货,去沈阳上货。完了以后卖花卖菜还卖小商品什么的,打火机裤袋乱七八糟的就卖这些东西。回来就去我大舅家,把买的东西往那一放,让我舅妈给我姥姥做着吃。

我妈就是没闲着的时候,我们家买过打绳车,有两台打草袋车子,我和小刚那会一天上学得打完5个草袋子才能学习。冬天打绳子、打草袋子卖,夏天去搬鱼。我爸在东大沟里下了好大一张搬鱼网,我妈带着我们半夜轮流着去搬鱼,一网一网的搬,那时候螃蟹才2分钱一只,那卤轧子一网一网的上,那鱼可真厚,早上再拿到集市上去卖。就说种园子,你大姑家的园子种的好那是有技术的,他们总出去捡粪,回来后在后边的小树林里边用土给培上,等着发酵了后再上园子那就了不得了,农家肥越上地越好。园子都盖成小大棚,都搭上架,用个泵接上一根大管子抽上水沟的水浇地,想浇哪池子浇哪池子,菜长的好,郁郁葱葱的。别人家(园子菜)都没下来的时候,她家的都下来了。苦瓜、空心菜是小华上大学那会从武汉整回来的菜籽,北方都没有,油田人们都认那菜,他们最早就种上了,然后骑车去于楼、三厂去卖,骑车都挺远的。后来,咱那房身卖给别人后,前后都荒芜了。没人能付出他们那份辛苦!

再说说教育女子吧,我妈特别关爱子女。就说我大哥,虽说他不是我妈亲生的,我妈拿他当自己生的一样,再穷也供着上学,上初中、高中,然后呢,娶妻生子,有的时候比对我们还强。因为我哥在家里都不咋让他干活,总护着那么一点。我哥搞对象那会,我妈亲自把关。当时我嫂子大高个,梳着俩大辫子,大眼睛双眼皮,长得好,我妈相中了。我妈炕上地下一把手,啥都行。我嫂子生晓峰那会儿,去坝墙子医院,赶着大马车去,寒冬腊月天冷啊,孩子就生在了半道上,这孩子就没气了,到了医院,我妈苦求大夫救孩子,大夫们就很上心救晓峰,啪啪的使劲打小屁股,孩子就出声了,就算活过来了。我嫂子冻得不行了,冷颤打的都不成个了。我爸我妈在子女教育方面心可强了,就想让我们都多念书,我大哥念到高中赶上文化大革命。我没念多少,但是我也算行吧,一步一步的,我二十多岁就当城郊农场的妇女主任了,二十五岁就入党了,三十多岁就在大洼县食品公司当副经理了,都是自己闯的,要强这个劲是从我妈身上学来的。小刚是大学漏子也考了好几回,后来也当了副处级干部。小华在新开农场那也是第一第二的,考上华中工学院,在那个年代来讲那是首屈一指的。

你大姑和你大姑父特别愿意帮助人。1983年,亲戚家当兵的孩子回来没工作,老两口就找我找人帮忙,我就到处托人,最后帮他在油田找了一份工作。我妈这辈子就是付出,就是奉献。她给带鞍山儿子家的孙女、沈阳老闺女家的外孙子。特别是我二姨家的小玲,小玲五岁的时候得的心肌炎,有病没办法啊,二姨把小玲送我到我家。我妈白天在大队缝纫组干活,回家后喂猪打狗赶猪上圈,我妈做饭啊、整园子啥不得干,但我妈还把小玲玲管的好好的,小玲儿在我妈家呆了一年多吧,跟农村孩子一样,挺放开的,不像城里孩子不得了,捂着摁着的,一年跑下来身体就好了。现在小玲在加拿大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我妈退休以后,和我爸在农村种菜种花,50多岁了还得过三八红旗手,几次去新开农场的表彰会上领过奖。她特别能承受,苦啊、累啊,不管什么,她自己来做,从来不骂人,特别有素质,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包括亲友,包括子女。

2008年,她78岁。4月初一,那天刚好是丹丹孩子满月,我妈在沈阳万柳塘公园散步,边上两个小青年在那争座儿打架,就把她给推河里去了,河水很深。她竟然奇迹一般的上了岸,事后她说,就好像有人在下面托着她上来的。当时那两人被公安局给抓起来了,每人罚了三千。我妈不会水,我想,定是她的德行感动了天地。每次来盘锦,我妈必须去看哥嫂,和她老妹妹相见,到我大舅家得住上一宿二宿的,在沈阳更是没少和我二姨聚在一块,他们兄妹感情深,其乐融融的。

2015年的7月2日,我妈突然得了脑萎缩,在盘锦医院治了两个多月后,住院期间,我大舅妈带着她的一帮孩子秀玲大姐、小利、小志、春玲他们都来看她,还有维检、维芹,我老婶带着小三丫小敏都去医院看,我老姨、晓波、小宏总给买各种好吃的,她的外孙女丹丹更是围前围后的,她姥姥有啥事都冲到最前头。维国大嫂子张金香、晓峰都来,小刚也在,我妈那会有点糊涂了,可她的亲人她都认得,很高兴的。回到沈阳,我就沈阳盘锦这边来回跑,一个月基本上半个月都在那边,这么着我跑了三年零八个月。你大姐夫也是60多岁的人了,一个人在家那也挺孤独,这些他也都承受了。我们姐俩照顾她可没少吃苦,就跟哄小孩似的。一整啥事就说,“大队来电话了,让去开会”,她听大队的,书记、会计的话都听,她脑萎缩想干啥就干啥,有时候半夜从11点闹到3点那是常有的事。她脑子里现在的事都不咋记得了,过去的事情都记得清。一会儿上菜窖取菜,一会儿上园子拔菜,都是老家那些事儿。她脑子真的不好使了,但是她大小便都能自理,走路啊,上饭店呢,她什么都行。吃的、穿的也都行,以前小华还带她出去旅游,火车、轮船、飞机都坐过。她这辈子喜欢花,她去世的头几天,小华还给买了一盆香雪兰,摆在窗台上,开的可好看了,她走了,这盆香雪兰也凋谢了。她这一生劳苦功高。也就是因为她自己的修行吧,她走了,就是老瓜熟透了,突然脑梗就啥也不知道了,睡了5天,也没遭什么罪,我们也没遭什么罪,这是她的福分。

我妈下葬那天啥都好,人来的也挺多,天也好,啥还那么顺心,饭店呢,刚好有十张桌子,还物美价廉。咱就说这天气,凡是她的天都是好天,她下葬第二天就是暴风雪,第五天还下着暴风雪呢,可是第六天迎七就又风和日丽的。

大表姐一段一段的说着,我就跟着在这碎片的时光里看到大姑母勤劳朴实的一生。我的大姑母是一位普通劳动妇女。她一生传承下来的,种在晚辈们心里,生生不息。她们这一代人,如我的大姑母、我的母亲婶娘舅母她们,前半生为养育子女、操持家业而付出了全部辛劳,后半生又如一块未曾燃尽的碳火,为她的子孙们释放着能量。总是到了很老的时候,才享受了人间的天伦之乐。大姑在我的印象里,最深刻的是她粗哑的嗓音,劳苦奔波的身影,永远沾满泥土的满是老茧的双手。她勤劳、质朴、善良、刚强,如同万千普通劳动妇女一样,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她们府下身躯就是犁地的老黄牛,她们解开衣襟以甘甜乳汁抚育子女,她们扎着围裙喂猪养鸭,她们在灶膛里燃起柴草生火做饭,她们一生劳碌只为子女,她们从未曾追求过实现自我,在她们人生里只有付出与奉献。她们从未说过道义良知,但那把丈量道义与良知的尺子在她们手中从未折断,她们以一生的德行走出了一代平凡又伟大的中国式母亲。

大姑母在三月魂归故里,她家那老房身就在她坟地的不远处,透过杏花摇曳的枝丫,我仿佛又看到我的大姑母,挽着衣袖、扎着围裙,双脚踩在温热的土地上,她蹲在园子里播种着,风吹拂起她的满头黑发,汗水顺着鬓角滴进泥土,她头也不抬的忙碌着,如同多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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