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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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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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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

海口的冬季虽短,但也和许多内地城市一样阴冷潮湿。那几天,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灰蒙蒙的海岸边,湿漉漉的海风卷起落叶,在沙滩上打着旋,仓惶地寻找归宿。每到这个季节,我就想起了北方,想起在五二五厂渡过的那些冬天,想起家中那个温暖的火炉。

我初到五二五厂的时候,住房十分紧张。为了照顾新人,单位分给我一间职工宿舍。我现在还记得它的构造:中间是走廊,两边是住房,如果不打开房门,其实有点像教室。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属于有家属或双职工的待遇。

特殊的构造注定了它没有厨房,家家户户只能把做饭的炉子摆放在自家的门前。当下班的汽笛拉响之后,大家就开始了活色生香的比拼,楼道里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煎炸烧烤的味道。毫无经验的我们初次走进这样的生活,一时感到手足无措。

我家的第一个炉子是工人师傅淘汰下来的。炉子很矮,抗风险能力极差,三天两头熄火,常常是早上刚刚加好煤,中午到家就已经烧透或者是熄火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得把炉子搬到楼道外面,点柴火、重烧煤球、生炉子。一番折腾后,烟雾缭绕,经久不息,呛得在过道里做饭的人眼都睁不开。这时,我和太太只能硬着头皮跟别人道歉说对不起。有时候忙乎一个中午,连饭都吃不上又要上班,只能借用别人家已经用过的炉子对付一下,但一块小小的蜂窝煤又有多少热量可用,少不了再给别人续上一块煤以示感激。那时候,置办一个跟别人一样“高大上”的煤炉,取得跟别人平起平坐的资格,成了我的一大心愿。

有一天,隔壁的杨师傅来我家闲坐聊天。他是随州人,部队转业兵,在厂里是个铆工,他太太是电焊工,两口子对于“生火”都有着格外丰富的心得。

我们向杨师傅请教。杨师傅告诉我们:做煤炉要用厚一点的钢板,炉壁要厚实高大,炉膛要用上好的耐火土,这样才保温;而有了好的煤炉还不够,还要加工的蜂窝煤质量好。厂里供应站里卖的蜂窝煤的质量一般,里面掺的土不均匀。要自己买碎煤回来加工,把土捣碎,再把煤和土按比例加水搅拌均匀,堆在一起溶解,让煤和土融为一体。这中间掺土很有学问,土太少燃烧不透,土太多了火力不够也不耐用。

“我帮你想办法做个炉子吧。”杨师傅临出门的时候说,工厂里有上好的材料,等有机会的时候,想办法做一个。不过,工厂的门卫看守的很严,要等有运货的汽车拉货的时候带出工厂。

几个月后,杨师傅悄悄对我说,炉子已经做好了,让我找机会请开车的师傅带出工厂。那时候,工厂的司机都很牛,一般不会答应违规办这种事的,我人地生疏,感到很为难。对门邻居小孟是个热心快肠人,他的哥哥是工厂的一个大货车司机,大嫂又是我学校的同事王老师,两人都答应帮我找孟师傅通融一下。几天过去,心正忐忑不安,佳音忽然传来,王老师告诉我:炉子已经安全带出来了。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炉子时,多少有些失望。所谓的炉子,实际上就是用厚厚的钢板制作的大铁桶而已,是一个已经焊接好的圆铁桶,铁板很厚,搬起来有些吃力。杨师傅告诉我,这个厚厚的铁桶是做煤炉的主体工程,有了它,才能做成一个高质量高品质的炉子。当然,要做成炉子,还得进一步的加工,要在下面开一个炉门,中间放进一个炉膛,炉膛周围要填满填充物,保证炉子的保温。

虽然好不容易有做炉子的硬件,但对我来说,要完成后续工作实在一筹莫展。本就没什么关系,交通不便,物资匮乏更何况是面对这样带有技术含量“专业”的工程几番犹豫,我只好把它闲置在家里当做水桶使用。

几个月后,工厂给我分了一套2室1厅的楼房我分到的是顶楼,房间里已经有现成的厨房厂里也开始给我们供应液化气。由于诸多不便,炉子的问题,又暂时搁置下来。

冬天来了,鄂西山区进入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清晨,当起床的汽笛拉响悠长的回声,山沟里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地上铺着厚厚的寒霜,路边的小河早已停止了喧哗,在冰层的下面默默无语,玻璃窗上聚满了水雾,一看就让人觉得冷。早上时间紧,我们就要争分夺秒起床准备,女儿要送幼儿园,我和太太要上班。此时衣服是冰凉的,鞋袜是冰凉的,锅灶是凉的,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我们常常是站在床边不忍心把她唤醒。傍晚,夕阳落山之后,山谷里挂起凛冽的寒风,寒流扑面而来,像脱缰的野马卷起黄叶在半空里肆虐,打到脸上像鞭抽一样疼,路旁落叶的白杨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枯枝无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下班回家的人们用大衣将自己捂得紧紧的,瑟缩着身子在路上匆匆行走,走回家里,人仿佛也冻成了冰块。这时节,住在一连三平房里的东北老厂来的职工们,家里早已生起了热炕,回家就走进一个温暖的世界。而我们踩着冰雪走回楼的家里,室内室外却是一样的寒冷。

在这种情况下,置办一个取暖的炉子已经是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我和太太决定立即把铁桶拿到街道的加工厂,请他们帮我加工,花多少钱都认了。

生活中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次竟让我碰到了。加工厂的仇厂长是我班上学生的家长,还有一个师傅是我班上学生雷世明的妈妈。他们对我非常热情,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费用。几个师傅鼓捣了大半天的时间,炉子终于做好。雷世明的妈妈还建议在炉子的上部焊接两个提手,便于搬运。仇厂长又帮我找了两根钢管,焊接成一个90度弯的烟囱。一切都在近乎完美的状态下进行,唯独还缺少一个好用的炉膛。学校的韩经文校长知道后,立刻说这事他来解决,因为他的爱人就是十车间负责耐火土材料的师傅。当天下午,韩校长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搬着用耐火土材料做成的炉膛,帮我送到了四楼的家里,解决了组装火炉的最后一个关键部分。随后,韩校长告诉了我组装煤炉的方法,把炉膛放进煤炉后,周围的空隙要填装煤渣,这样的好处是不增加炉子的重量,又可以保持温度,及时传热。

按照韩校长的指导,我们全家立即开始了组装,终于,在鄂西第一个寒冷冬天的黄昏一个新颖的具有排烟功能的煤炉在我家里诞生。点燃炉火,火苗开始跳动,没想到炉子的功效那么立竿见影,整个房间立刻变得温馨起来,任凭窗外几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室内是温暖如春,心充满了别样的温暖。

烟囱是刷过银粉的,上面可以晾衣服,炉子的两边提手正好用来晾孩子的鞋袜手套,炉子上面宽宽的盖板可以用来烤馒头、地瓜,上面放一壶水,全天都有热水用。每天下班回到家,走进暖融融的房间,在外面的委屈失意都不翼而飞,冬天的晚上,炉火冒着蓝蓝的火焰,全家围着火炉晚餐,心里的幸福感满满当当。不知怎么,自那个冬季以后,我变得有些恋家了。

当蜂窝煤快烧完的时候,我的学生雷明和阮永贵找来车子,替我把煤买回来,按照杨师傅说的办法自己做蜂窝煤,再帮我搬上楼放在背面的阳台上,保证了整个冬天的需求。

春天到了,春雨潇潇落下,一丝丝如同飘带飘落在山野,在周围的大山里,仿佛这细细的雨丝已开始变绿,从苍穹中软软地洒落,山林的泥土夹杂着清新的气味,草叶和各种山花慢慢地探头,在树根,在灌木丛,在人们的脚下,安静地蔓延着不为人知的浅绿、淡黄和粉红,像淡淡的水粉晕染在八万山下,随后就簇拥着竞相绽放,但山谷的夜晚依然寒冷,不时吹过料峭的寒风,我们的炉子也就一直持续到五一节后才停。靠着这个温暖的炉子,我在五二五厂八个冬春里,生活中再无寒冷之忧。

八年之后,我调动工作,到了荆门。搬家时,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把煤炉也搬走。城市里的取暖方式,跟工厂的完全不同,一般家里或办公室平常都是生一盆炭火,临时烤烤,前面燥热,后背冰凉,房间的温度也没有提升。像我这种具有军工品质,带排烟功能的煤炉在单位上简直就是一种高档奢侈品,在整个机关大院独一无二。那时女儿已经上小学,每天放学回家,鞋子都是湿的,我太太就把鞋子撑开放在炉子旁边的提手上,第二天早上,鞋子就干了,还有手套袜子等都放在炉边。炉子,成了我们生活中重要的帮手。

山城的冬天阳光很少,大雪却是年年都要光临。肆虐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凛冽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路上都是缩着脖子,拉紧了衣服领口急匆匆地行人,空气中到处膨胀着寒冷和干燥。这样的天气几乎统治了整个冬天。在那一个个寒冷的夜晚,全家人围在火炉旁,女儿写着作业,我和爱人忙着自己的事,享受着军工厂留给我的这份念想和关爱。

1993年我调动工作,前往海南。海南的气候当然是用不上煤炉了,我把家里的剩下的一切交给我姐去处理,只是心里还是放不下那只给我带来无限温暖无限幸福的煤炉,不知我姐是如何处理那些家具的。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的时候,姐说,咱们今天吃火锅吧。

我迈进正屋,顿时眼睛湿润了,迎面看到的就是当年那个煤炉,虽然少了个烟囱,银粉有些脱落,温暖在室内氤氲,蓝蓝的火苗跃动着,上面的火锅冒着热气,弥漫着生活的气息,一如当年那样欢快温馨,带给我无限的遐想和回忆。

许多年过去了,那簇燃烧的火苗时时在眼前出现。我总忘不了那些关心我帮助过我的人,那只带有军工品质的煤炉,给我关爱,给我慰藉,给我温暖,点亮我生命的诗与远方。

人在他乡,漂泊的海浪一次次袭来,又轻又重。轻的是那些褪色的沿路风景,重的是一颗颗真挚朴实的心。让我这个在外奔波的游子,永远记得那些轰轰烈烈的青春,那些真真切切的情意。海风吹不干我的热泪,因为即使逆着炉火的光,我也能看见茫茫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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