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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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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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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小屋


/朱湘山

            

笪家湖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长,寒风在旷野上肆无忌惮地狂奔,细碎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像是无力的抵抗。不远处的水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太阳弱弱地露一下脸,就躲进了灰色的云层,田野里一片肃杀衰落,眼前身后尽是萧疏空旷,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悲凉。

 差十二天就是新年的时候,父亲走到生命终点1991年12月18日下午,我还在单位起草向人代会提交的检察工作报告,家里打来电话,告诉父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溘然而去。

父亲刚刚走过84岁的人生门槛,原以为打破了民间传说的魔咒,但他却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在孤寂无奈的境地下,告别了世界。

悲伤中,急忙联系车辆,抢在钟祥汉江汽车轮渡夜晚停航之前,渡过了汉江,向笪家湖的家里去。家中徒留凄惶,院落里失去了往日的温馨,父亲在他住的那间茅屋里静静地躺着,身上余温尚在,面容一如往昔,但是,他再也听不到亲人的呼唤。

父亲走了,一生的曲折磨难,带种种没有完成的牵挂走了。我想,尘世间许多曾经让他痛苦让他困惑的一切,都随生命的终结不再打扰他的灵魂。

往事如同现实人生的一幅远景,为眼前的一切添上一抹悲戚的色彩,把别的一切都消融殆尽,唯独过往变得那么清晰。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家,爷爷早逝,奶奶为人隐忍坚强,一人拉扯四个孩子。父亲是老大,奶奶竭尽全力,供他读完私塾,而后又送父亲去泌阳县学习织布新技术,后因战乱,终回故乡唐河。

当时,在十里八乡,父亲算是见过世面,有阅历有文化的人了,抗战时期,国共合作的抗日地方政府指派父亲负责联络组织附近几个村庄的抗日工作。在那段时间里,上面一有安排,父亲就不顾个人安危,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组织群众投入到抗日活动中,多次破坏日寇的道路交通和通信设施,虽无浴血疆场,却有惊心动魄,成为抗日武装的重要基层力量。

建国伊始,父亲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新时代的热潮中,为新中国的建立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这个给他诸多期冀和憧憬的国家积极投身于现实生活的创造之中。他参加了土改工作队,投入到文书管理、土地丈量等工作。土改结束后,父亲又被安排南下,那时奶奶年事已高,几个孩子尚幼,在走与留的选择上父亲一时犹豫不决,最终他选择了留下。

选择一失误,后果很严重。父亲可以背诵诗经论语,可以写一手潇洒的书法,可以在新型织机上织出美丽的花布,但父亲在务农上却实在不是一把好手,面对年年歉收的几亩贫瘠土地,面对种啥都不长的黄泥岗,他几乎是一筹莫展,最终,他种上了茅草,那是当地人家盖房的重要材料,期望一劳永逸。

孱弱稀拉的几亩茅草,最终毁掉了家中赖以生存的念想,全家生活从此陷入困顿,父母之间常为生计发生争执,无奈中,刚强的母亲挑起了家中的希望,凭着一双小脚走过两省五县的风雨日夜,只身一人到湖北寻找生路。

半年后,湖北钟祥石门水库的母亲托人带回了信和盘缠,父亲决定举家南迁,告别种毫无希望的生活,带姐姐和我去千里之外寻找母亲,哥哥那时还在曾沟小学住校高小,没有来得及去通知一声

临行的时候,天出奇的冷,空中飘着雪花,几个老人撩起衣襟擦着泪,站在一边看着,父亲挑着简单的行李和一口铁锅顶着风雪走出了家门,那间屋的柴门只用一根木棍横着别了一下。出门不久,雪就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伴着呼啸的北风搅打得难以睁眼,路人只能背对大雪,倒退着行走,就这样,父亲挑着我,牵着姐姐,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步步离那个承载着无数痛苦回忆的村庄渐行渐远。

茫茫天宇下,三个渺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我哥回家后看到的是一个门前横着木棍的破屋,放声大哭,奶奶闻讯过来拉着我哥去了后院叔的家里,那里也是奶奶的家。

父亲带着我们,顶风冒雪,在泥淖和积雪中赶路,我们住过大车店,也睡过破庙,还住过一些没有人的空房子(据说房子的主人刚刚被镇压)。在湖北境内,经过一些水流湍急的河流时,往往连桥都没有,只能涉水过河,有的只是在河里立几个石墩,父亲总是先把我放到对岸,然后再回去把姐姐背过河。

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十三个日夜,终于在钟祥的石门水库见到了母亲。

初到石门水库的时候,工程已经接近尾声,满山都是遗弃的工棚,我们全家就住在一间工棚里,后来又搬进一个废弃的石灰窑里。那时,母亲流落在钟祥洋梓双河一带给人家做针线活,父亲每天往县城里送菜,天天顶着星星出门,回来已是月出东山,黑天晚上,我和姐姐饥饿难耐,加上害怕,就站在山坡上一遍遍对着茫茫夜空伯呀伯呀”的喊着,一直喊到父亲从远处对面的山坡上回答,我们喊一声,父亲就答应一声,就这样,在一声声的呼唤中,渡过一个个充满饥饿和恐惧的夜晚。

1963年,我们家落户在五团大队第七小队,负责管理临近笪家湖附近的几十亩土地,还负责给队里种植瓜菜,从此,父亲迎来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父亲热爱土地,这是他血液里流淌的本能。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笪家湖这片土地上,并且一生对它不离不弃。他一往情深地呼吸着田地里散发出来的气息,握住泥土,就如同握住了生命的感觉。

春天到来的时候,田间地垄野花争相绽放,一片片的油菜花蚕豆花相映成辉,院子里,几棵新栽的桃树盛开着一簇簇的粉色花朵,美人蕉和向日葵迎着太阳绽放,篱笆墙上爬满了豆角秧和牵牛花,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忙着采蜜。父亲在场院的一边,垒起培育红薯秧的池子,培植的红薯秧除了满足队里的需要,多余的就拔出来扎成一把把送到县城卖,解决家里的日常开支,在暖暖春阳的轻抚下,父亲整天忙碌在地里。稍大的土块用手捏碎,十几亩菜地收拾平整得像镜面一般,细的像面沙,然后栽上黄瓜西瓜和甜瓜秧,干累了,父亲就躺在柔软的沙土地上歇会继续干。再往后就是施肥浇水,一直到绿茵茵的瓜秧爬满了田垄。

夏天到来的时候,到处充满了盎然的生机。蜻蜓点水,风送荷香。屋后的小河池塘里风波疏影,暗香浮动。那碧色的荷叶,娇颜粉黛的荷花,在时光荏苒之中静静绽放。最让父亲开心的,是满地的西瓜和甜瓜,这也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回忆,每天都在田里转悠,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俨然成了瓜园的“二掌柜”,看看哪个瓜先熟,不时招来路人羡慕的眼光。父亲把家搬到了瓜棚,除了回家吃饭外,其余时间都守候在田间地头,但凡前来那些到湖里割马草、打猪菜或从此经过的路人,只要是打声招呼,父亲都会去地里摘一两个熟透的甜瓜给他们解渴充饥。父亲的好人缘在整个笪家湖有口皆碑。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瓜地里种满了大白菜萝卜、红薯甘蔗,满足了整个生产队社员的生活需求。忙完了这些,父亲就会开始他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酿制黄酒。早在夏天时,父亲就用艾蒿和麦麸皮制成了酒麯,这也是父亲在十里八乡的一个绝活,他把细糯米或细高粱煮好上蒸,然后集中发酵,经过十天半月,满屋就充满了酒香。过滤后,上等的黄酒常常会被母亲要走一些珍藏,余下的几乎就成了父亲整个冬天的口粮。父亲喝酒时一般是不吃饭的,他把黄酒连同酒糟一块吃下,以此解除饥饿寒冷。

冬天到来的时候,满眼荻花,像云,像雪,田野间一片苍凉湖水在清晨会结一层薄冰,田野覆盖着厚厚的寒霜,阳光下泛起银光闪烁的霜霭,各种水鸟栖息在芦苇荡的深处,静静地走进冬天。

父亲迎来他一年中难得的休闲,收拾完院前院后的杂草藤蔓,父亲在门前支起架子,开始编制苇,然后卖给农场的花农用来晒棉花,苇子是姐姐和我在芦苇荡里砍下后拉回来的,父亲人缘好,管芦苇荡的农场干部不仅不阻止我们,有时还帮助我们挑好的芦苇去砍。大雪落下的时候,高高的雪堆封堵了道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湖边风大,呼啸着在茅屋的四周,撕扯着芦苇夹的墙壁,这时的父亲就只能坐看冬云,观雪听风了。

此时的父亲,尘世的浮躁与喧嚣,似乎都已离他远去,剩下的惟有纯净,在这个没有尘埃的世界里,生命自由呼吸着平淡与安恬那是心灵忘却一切的畅然

为了驱赶寒冷,父亲会在起床后生起一堆火,烤烤衣服上的潮气,然后围在火堆边,温上一壶自己酿的黄酒,代替早餐。每到下大雪的时候,他会出神地望着门外,沉默地看着远方的天空,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通读五经四书,诸子百家,文化涵养平时很少显露。有一次,队里把我们住的房子的篱笆墙换成了土坯墙,在鸡笼的上方抹平了一,有人问写点什么,父亲拿来毛笔,挥笔写下了李白的四句诗:“一自迁客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苍凉中带着洒脱,这或许是父亲心境的真实写照。

寻常生活中,父亲对子女从无说教,却以他个人品格和行为示范,教我们如何做人。

当历史烟云散去,一切重新回到了实事求是的起点。老家的三间平房,村里先是借去当仓库用,后来又改作牛圈,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几番进风漏雨,最终坍塌了。在我奶奶的强烈要求下,由村里出资对房子重新进行了修建,改成了土坯墙,面积也缩小了一些,村里派人到湖北父亲作了解释叔叔家的孩子们也到湖北看望过父亲,父亲客气地接待了家乡的来客,又把客人送到了路口,什么要求也没提。自离开家乡到去世,整整三十年,父亲一直不曾到他的故乡。

多少年后,我和妻子在一个春节的时候回到父亲的村庄,在那个低矮的房舍里住了一个晚上,点的煤油灯,被子下面铺的是麦秸,房子里有种呛人的霉味,三间房子没有隔墙,窗户用塑料纸遮挡了一下,豫中平原的冬夜很冷,旷野上特有的寒风在房前屋后回旋,从窗外和屋檐下发出呜呜的声响。

回到当年出生的地方,一切都感到熟悉和陌生,仿佛看到父亲在风雪天远行的脚印,看到奶奶拉着我哥走向后院的背影,那盏煤油灯一直弱弱地闪动着,直到天亮。

父亲平时喜欢喝一点酒,穿衣上从不讲究,在困难的岁月里,母亲常常为家境困难数落他,但他从不辩解,即便是最艰苦的岁月,也很少看到他烦恼埋怨,对子女从不苛求,对子女的要求却是尽量满足。

我至今记得,我去读中学的时候,开始因为办粮油关系诸多不顺,只能先在学校的食堂里搭伙,需要给食堂里交柴禾。每次,父亲就挑着一大担棉柴梗从笪家湖送到钟祥一中的食堂,父亲身材高大,一大担子柴禾压在肩上有些吃力,走走停停,到学校已是中午,放下柴禾连口水都没有喝,再走回家去,往返几乎要一天的时间,那种劳累,常人无法理解。

那条洒满父亲汗水的小路蜿蜒曲折,是我一生漫长的梦中回忆。

我中学毕业后,先是在大队林场种树,后来在大队小学教书,父亲倾其所有给我买了一块上海出的手表,多少年过去了,表链已经锈蚀,但这款表我一直保留着,因为这是父亲留给我永久的纪念。参加工作后,我先是在军工厂工作,以后又调城市,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住房,平时只顾忙自己的事,也没有把父亲接到家里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其实父亲的晚年对儿女已经是十分依恋,每次探家,父亲都会像个小孩一样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反而是由于我的粗心,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的,忽视了老人的这份情感,最终也没有接老人去到城里住上一段时间

如今斯人已去,音容宛在,徒留一腔憾满腹愧疚。此生对父亲亏欠太多,每每把这块表捧在手里的时候,深沉的思念潮水般地涌入心扉,沿着乡间起伏的小路,仿佛听到父亲的细语,亲人远去的长路上,可曾再有归途?

父亲的坟就在家门前的那块浸透着他无数汗水的柑橘地里,那是一个风雪之夜,密密麻麻的雪花无声地落下,或许这是上帝给一个内心净一生坎坷老人的厚葬。只是每当想到父亲告别人间的最后一幕,竟是一片风雪漫卷的天空,没有阳光,没有春意,心中就只有无尽的悲凉。

那些年里,我常常会梦到沉默无语的父亲,无论遍天涯海角,也会一次次在梦中回到一个老地方,一没有人影的小土房,一片如真似幻的静谧和失落,而且一次次在梦中流泪,眼泪不知不觉滚落枕边。

因为是土葬,只能是静悄悄地埋,一直不曾立碑。其实立不立碑,并不重要,因为父亲的丰碑早就立在了子孙后代的心里。站在这片承载了父亲归宿的土地上,我感受到了灵魂的悸动和生命的呼吸,此时的我总觉得生与死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灵魂的碎片和现实的河流在此重叠,生命似乎又回归大地。我们把一腔思念抛洒到父亲沉睡的这个地方,惟愿父亲在天国里过得宁静轻松,实现尘世未了的愿望。

父亲和土地永远融合在一起,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坟里,陪伴他的只有夜晚的风声,蔓延的荒草。

寒意料峭的岁末,细雨霏霏的清明,我和父亲的子孙们,站在他的坟前祭奠,轻轻拂去坟前野花的尘土,虔诚的上香烧纸钱,带着惶惑和依恋,也因为父亲沉睡在这里而敬畏这里的所有生命,告诉后代脚下的小路曾经流淌和被埋葬的故事。

再次回到笪家湖的时候,父亲住的那间茅草小屋已经坍塌,土坯散落在地上,墙根已布满青苔。靠近厨房的一根水管还滴着水,地上是当初我从三线厂带回的一个铝制水盆,里面接满了水,水流到了地上。边上有一个盛水的缸,半缸积水上飘着绿蔓,旁边有很多瓜藤,从院墙那边蔓延过来,已经把一条通向屋后的小路封掩,然后爬上了倒塌的土墙,攀上了屋顶,甚至缠住了檐下一张废弃的车架,在木柄上开出了小小花朵。旁边一棵结满了柿子的柿树,经霜后已经变透红,几个金色的南瓜伏在瓜藤下面,静待着主人的回归。

四周空荡静寂,烟火气已随风逝去,一只无人照料的小狗可怜巴巴地依在我的脚下,不住地用嘴蹭我的裤脚,嘴里发出凄凉的哀鸣。

夜深了,西沉的残月隐在了房后的树林,清冷的院子里,筛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我踏着寒风,在父亲的小屋前徘徊良久,仿佛走在父亲的村庄。

人生在世,大多数人都戴着名为无奈的面具,摘下面具,就能看到清晰的灵魂吗?我想父亲大概是从来没有戴面具的,他的纯粹、善良、宽容,真实得像默默奔涌的江河。

湖北的秋冬多雨雪,不知道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看到村口的滂沱雨天和霏霏细雪,会不会看到我在月下这哀恸的游离,和痛楚的低语。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墨染的天空,看见当年父亲面对命运不公时依旧缄默的身影,恍惚间夜色变得明亮,一朵叫做唐半夏的灰白在眼前晃动,那是父亲故乡最初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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