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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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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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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途

一条盘踞在高山上的柏油公路向四下里翻腾而来,又依托山势,大有气吞山河的磅礴,它先是与一道道深渊并架着,等到折叠出“十八弯”的模样后,才抛下它的险峻,依着谷底缓缓流动的江水,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势来到小城的边上。接着它一举贯穿小城的中心,仿佛朱比特的雷电一样,在地上敲开一道白色的裂缝,把山间的盆地分成了两半,公路的两边即是兴建的村镇,在这村镇中生活的人身上自始至终都尚存着受到历史的浸染之后一成不变的那种气息,一直以来他们都以审视历史新变时那种漠然的公正目光看着公路消失在盆地另一端的山脚下。

石作所走过的路,所有的车途,都是从这条路上开始的。

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上,小车里面响起了一首以前听过的歌,与此同时,车窗外的暴雨渐渐停歇下来,仿佛随着歌声这悠长的节奏,掉落的雨滴也拉长了它的身影,一如在长空中牵起的条条纤细的银丝,旋即便飘落在眼前,仔细看时,又不见了;雨声变得稀疏,雨滴只在玻璃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斑点,车窗玻璃被加重了厚度,不仅仅如此,由于形状的不规则,从这狭小的空间往外看的时候便多了一点梦幻的感觉。

车窗内的石作正看着窗外的景象,当暴雨打在车上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他变得很有兴致,四周狂乱的声音引爆了他迷醉的激情,他像一位道人一样饶有趣味的审视着那些在风风雨雨中成长起来的万事万物,又不自觉地向这殷勤的造物者投以屡屡赞美。雨变得小了,但石作还没有回过神来,起先他以为是那沿着车窗慢慢滑落的雨滴吸引了他,后来他才发觉环绕在车厢内的歌声早已经充盈了他的心房,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头发披肩戴着一顶黑色帽子靠在玻璃窗上缓缓唱着《董小姐》的女人。

所有的青春都是一个谜团,无论是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还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来说都是如此,埋藏在少男少女的心中的是一首首悠悠缓缓的哀歌,而石作就是那一首首哀歌其中的一个见证人。熟悉的景象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虽然是一个不太会向外表露情绪的人,但在这个时候回忆的光影和他的期待交织了起来,他光是想想回家这件事就能使他收获多大的幸福,仅仅只是“回家”就够了,它所具有的那种含混不清的意义已然代替了他所有的希望,与此同时,生命中冗长的那一部分又将他拉回了往昔,他是在身体感到轻快的时候想起她来的。

初中时的一个下午,石作乘车回家,同样是在这条路上,忽然听到车厢内有一阵一阵的歌声,顺着声源的方向往旁边看去,原来是一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正将头靠在车窗上唱歌,她的眼睛呆滞而又倔强的看着前方,苍白的脸上透露出几阴郁,让人看了可怜,却又无端的生出几分让人敬畏的成分。石作听不清,便凝住神,那声音坚决的重复着“董小姐”一词,在她不容置疑的音调中,从石作心中的幽谷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哀伤,这当中包含了多少一个初入青春的孩子对陌生女人幻灭模样的叹息。

出于某种善意,石作想要做点什么,他觉得总不能白白让她这么唱下去,虽然他与眼前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面,但看到她这样的难过,石作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他几乎是不自主的想要在这件事情上负起道义上的责任。他怕引起怀疑,便把头转正了余光看着她,鸭舌帽檐下,她的头发缓缓搭在肩头,刺亮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她苍白的脸上分明泛着微光,那景象凄凉而诱人。石作忍不住,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头转向了车窗,可他不知道,他那张难以为情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她还在唱,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用头轻轻的撞着车窗,随即是一阵低沉的撞击声,声音进入到石作的身体中,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不,他又觉得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于是他沉默了,等他悄悄转过头后,就连眼睛也闭上了。

在她反复吟唱中,她的形象却变得悠远起来,他只默默的记下了“董小姐”这个名字,他就这样默默记了下来,这个迷雾一般的名字,将他深深的吸引,在他的心中悄然打开了一扇门,将他带进了一个秘境;幼弱的情感过分的单纯,眼前有一团雾被拨开,但好像又进入了另一团雾中,“董小姐”走在前头,他离她而远走在后头,他们有时好像离得很近,有时又离得很远。石作先下了车,“董小姐”也就这么走了,顺着那路看去,苍白的青春之歌继续回荡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末了,石作眨眨眼睛,又看到它一头扎进了苍茫的群山之中,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

转过了“十八弯”,离家就近了许多,石作的心分明又开始期待起来,但不同于刚才,这当中分明还包含着一种愿望快要实现时的平静,那是只有在外回家之人才能享受的一种美味之果、

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人,石作有着一颗接纳和吸收外界的心,并在反复的磨砺之中,越来越在某种现实中扎根,这只能是某种现实,因为谁又能说石作目前所要经历的生活一定又是这个样子的呢?文明是一段一段的进程,而人生也应当是一段又一段的进程,甚至整个的世界,也不知何为的处在某段进程中。在已经成年并且有了一份稳定工作的石作身上,可以看到暴露在现实下的种种因素之间的矛盾,它们几乎构成了石作自记事以来到现在的全部生活,谁能想象时刻处在抉择与权衡之下的疲惫不堪的自我,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因其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属性,已经成了一种循环的产物,可人们看待他就像是在看待某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一样,这就是不加考虑的“以我观物”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个世纪过去了,十九世纪的那条真理——即“一个单身富足的男子,必定要娶一位太太”在稍稍纠正了等级制的观念后,以人们惯常来笃信了的自由和平等的态度明确了它对二十一世纪的作为。

走完往日所走过的山路,石作已经回到了家中,他之所以有时间回来,是因为在辞去旧医院的工作之后,离去新医院工作还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他本来是要打算用这段时间来从头开始学习画画的。他买了画画所需要材料,为这个萌生多年的想法迈出了第一步,但事实上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画不了画,那份能带给自己满足感的画画的热情已经随着买完材料之后付给别人的钱一起支付给了别人,他先是像模像样的认真摆弄了一番,然后看着桌上的一堆材料他只感觉到痛心和厌恶,他还需要做点其他的什么来打发时间;出于某种良心的上的谴责,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家一趟,虽然他知道只要一直到家的话就会接受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的鞭笞,但是他还是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更好的鼓励自己,他还把构想出来的浓郁的亲情置于不可否认的地位,他抱着一种介于失落和希望之间的情绪回到了家中;另外,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告诉父母自己换医院工作仅仅只有五天的假期。

夜幕降临,石作父母和他坐在家中,那个石作坐过多年的小板凳还在(似乎家中在他要坐的凳子只有这一个似的),它被摆放在了石作父母的正前方,石作坐了上去,又回到了那些他坐在小板凳上接受父母教育的日子,对于一个已在新世纪开端的社会上立足的人,这样的审判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沉重呢?但在石作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凳子罢了,他当然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好多次的坐在那上面,曾经有一次放学回来晚了,还被父亲按在板凳上面用柳条抽过,但无论坐在上面的时候经历过什么,他已决意不让被赋予在这个板凳上的意义成型,凭借长大后知道一切这样的准则,他把它当成了一个不起眼的摆设,于是他以成年人该有的那种宽容坐了上去,仿佛曾经在这上面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被回忆拉长而消逝的影子罢了。

开始的时候,父母好像不在状态,说起话来没头没尾的,他们不聊自己的近况,也不问石作的状况,倒是在说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时代变化的情况,而由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生活上的影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了如指掌罢了。父母刚刚热好身,话题就无可避免的转到了石作身上,首先是工作和生活的问题,他们细数了自石作的爷爷一辈以来的家庭的种种遭遇,凄惨的语调让石作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像是假的一样,但时不时的,他们又透露出某种慷慨激昂,只为了说明自己的某些抉择是多么的合理,这个过程他们足足花费了一个小时,最后他们只说明了一件事:石作必须要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生活,以及事无巨细的按照他们的要求处理生活上的各种事情。这是石作每一次和父母谈话都需要经历的,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对于父母最后的结论,石作隐约觉得到此为止他还是一个虚度光阴、混吃混喝的无业游民,而他在医院的工作也是假的一样,一种无力感随即袭击了他,彩色的生活一下子被刷成了灰色,他不想拿着自己在外面的生活和在家的生活进行比较,可是他也确确实实感觉到,常年生活在外的自己并不像此刻的自己一样感到沉重。与此同时,回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与他的内心还有一丝牵连,他是多么希望父母的拷问能够停下来,好让他有时间能喘息一下,并以一种平静的审美姿态去洗涤他早就遗留在心中的那份乡愁。

接下来到了石作说话,他又向父母说了一遍他在医院的工作,他是科室的医生,负责给人看病的那种,每天接待四五十个病人,一星期还要上两个夜班,每天中午都忙得吃不上饭。这些他们都知道,但不给他们说的话他们就好像不知道一样。不过,无论石作说得有多中肯,父母也只是稍微的表示感兴趣,听了几分钟后,他们就不耐烦了,于是只消他们一说石作还太年轻了,石作就知道自己该停下来了,谈话的主导权永远在他们那边。石作向来对此习以为常,便也没有生出多少厌恶,加之这一次在调动工作的过程中藏着一些秘密,他只希望父母不要揣摩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对于他们又抢夺回话语权,石作也权当可以尽快的把事情糊弄过去。

最后要审判的石作的婚姻的问题,父母还是先列举了自己经历过的情况,然后来对照石作当下一无所成的情况,在石作看来,问题又不知道说道哪里去了,因为事情的严重性由刚工作转变到了婚姻上,他们证得的结果和之前的类似:要是不结婚的话你将一无所是、一无所有,石作听了终于忍不住了。这要是放在以往,他一定唯唯诺诺的回答,但在这一次他不一样了,他是好好想过自我意识的觉醒的,所以他直击要害,坚决的说了一句“我不结婚”。

这便足以引起惊天骇浪,父母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困惑的表情是多么真挚的想要向石作说明他是如何的不理解他们对他关爱,并且这份爱竟然被石作这样视之不见的亵渎了,父母都生气了。

“我看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继而,父亲抛出这句恶狠狠的话。

石作愣住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悔恨字胸中喷涌出来,自少年时代起他就无休无止的感受到这种的痛苦照料,他感到人生彻底的困惑了,接着是空白得没有意义,他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按照父母的话认认真真读书意义,如果一切正如他们所希望的一样,那他们为什么要反过来斥责自己对他们的那种信赖呢?他觉得他的希望全都落空了,那种被信任的东西所诋毁而产生不信任感轻而易举的击破了他的心理防线。这是一点都不存在公平的,从一开始,石作就受着不公的对待,错的是他们,他不想要在这里待下去了,不过他又想到了之前因为这个问题和父母吵过架,于是他没有急着说出来自己想走,他只是想快点从这场谈话中脱离出来,于是他从刚才起就对着父母身后那堵墙的眼睛变得更加执拗了,虽然墙上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觉得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点,而那些黑点之中是一个接着一个故事。

父母那边,在说了一番狠话之后,他们换了更加凄惨和悲愤的语气又来细说了一遍以往的经历,就因为石作刚才的那句话,他们又证得一个重要的结论,那就是石作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们一下子还把所有的问题的都归结到了石作身上,说他的种种不是,说他以后将不会负责父母的养老,而把他们放在一边任其老死。石作又想要反驳,但他说出来的东西在他们听来根本就不是话,而与此对应的,他只听得见他们一便又一遍唠叨的话。这还是只像热身,看着石作渐渐黯淡无光的眼睛,父母知道石作已经败下阵来了,这便是触及他隐秘情感的最好时刻,于是母亲又拉开了架势。

“是之前姓顾的那个人的事情让你放不下心来吗?”她漫不经心却又无不用意之深的问道。

“我想的不是她,我想的是我自己,我只是觉得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好的生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应该尊重我的,我已经长大成人了,”石作竭力不让自己回避父母亲的眼睛,关于顾准他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不过他也深知,正是由于和顾准关系的破裂,他才有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而这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促成了他竭力想要描绘出来的那个自我。

“你这还叫长大,不听父母的话,不体谅父母的苦心,这样就是长大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母亲又摆出了不容置疑的态度,这情形石作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每当石作遇上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决定的时候,母亲都会以这样的一种态度来宣示她凭借这个年龄所取得的正确的处事经验,并以此来强烈的干涉石作的意志,虽然她刚刚的这话听上去会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藐视,但石作也是后来才发现相比于其他时候,这时的话太过于具有震慑力了,因为这是父母在接近底线前最后的宣示,假使石作跨过了这条底线,那他一定会为父母所利用的,他再也不想听到母亲说出以生命作为代价的威胁了。 

然而关于石作的话父亲却表示了肯定,母亲则极力强调要为整个家庭考虑,他们两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又说了起来,石作在旁边无可奈何的听着,他们几乎是不自觉的说出这样的话,甚至于都还没有意识到对于石作的教育需要随着年龄和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这一点,而那正是过往的时代给他们最后的赠礼,当然他们会这样说,何尝又不是为了排遣心中积压的那份对时代的忧虑呢?石作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加之没有反驳,这就造成了一种石作尊重父母的假象,至少在父母的眼中是一贯如此的。而他还在看着父母亲身后那堵被日光灯照得发冷的墙,在他茫然的眼睛里,还闪耀着一丝淡淡的微光。

最后,谈话以一种你死我活式的保证告终,石作继续采取一贯以来的隐忍的方式,而父母则以为他们更加了解石作了,当然这种了解同时也包含着他们的厌恶,因为他们发现,石作又变得难以管教了。

石作回到房中,竭力的想从今晚的谈话中想出点什么来,但他总是无法集中起精力来,所有他听到的东西都是黏糊糊的,加之归途的劳累,洗过脸后石作就打算去休息,刚坐到床边,一种带着暖阳气息的味道便涌进了石作的感官之中,这味道熟悉而又亲切,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个夜晚是呼吸着这样的气息进入梦乡的,床单和被套分明都是才洗过的,他小心的用手抚平床单上的皱纹,情不自禁的陷入到一阵怆然中去。

他开始怀疑回来之前对自己做的那些思考的真实性,他记得他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做父母的玩偶了,自己一定要独立的成长、独立的选择,可回到这里来,他的那些想法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又感到如此的有气无力,最可悲的是,虽然心中反对父母的做法,但在表面上还得顺从他们,他想回忆起曾经鼓励起他的那些瞬间,但是脑中闪现的只有父母唠叨个不停的那些故事。他好像一下子忘了回到这里的理由,也许回家就像是一种把人带进悲哀的诅咒,除了无可避免的生效,再也不能把它诠释得更加清楚了,而这样的影响,也刚好在石作性格的养成上起了效果,每当他无路可走时,他都顺从的把自己推脱给所谓命运的安排。

石作所在的小城,是未曾经历改革开放春风的洗礼却又处在世纪之交上发展起来的典型,在石作出生以前,他的父亲还是做过尝试的。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他的大哥(石作的大叔)在一份报纸上了解到湘潭的某地正在大力兴办“胆黄素”提炼工艺,提炼出来以后的“胆黄素”的价格是非常可观的,他和大哥就决定一试。在辞别了家人后,石作的父亲和大叔背着大包小包打包就上了路,他们先是做了整整一天的汽车,然后辗转来到火车站,在火车上过了两天两夜,当时的火车很挤,连站票也不容易买到,他们一上火车,见着座位底下是空的,就不管上面的人一下钻了进去。

到了湘潭,石作的父亲才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他的裤包上被割开了好大的一个口子,再看石作的大哥,他随身的挎包也被割开了好大的一条口子,连里面装的报纸都给拿去了,不过他是把钱装在贴胸口内侧的口袋里面,所以没有被偷走,好在大部分的钱也由大哥装着的,这才没让他们走投无路。每当石作的父亲在给人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总说:“我觉得钱在车站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给偷掉了,根本不可能等到在火车上的时候。”

去了三个月,石作的父亲和大叔背着两大箩筐的化学器具就回来了,箩筐里面烧杯、搅拌棒、漏斗、蒸馏管样样齐全,他们打算在家中继续提炼“胆黄素”,可摆弄来摆弄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只好把那两大箩筐的化学器具放到阁楼上去了,可这一放,就是几十年,直到石作的爷爷奶奶去世,甚至等石作到了大学毕业外出工作都没有再动过。

石作出生以后,家里的情况还是很不好,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父母亲不得不加倍的劳作,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对石作影响重大的事情,即那个伴随了他整个青春的“五块钱的教育”。当时村里的一户人办了喜事,石作的父母要去送彩礼,需要五块钱,虽说只是五块钱,可在当时这也不算少了。他们先找石作的奶奶要了六个鸡蛋,卖了两块多钱,然后又把小石作放在地边上,在地里面干了半天的活才给彩礼挂上了。这件事情在石作的青春时代被重复了很多次被用来制止石作每次将要进行的五块钱开销上,由于这无法反驳的理由,五块钱从此在石作的心中变得沉重了,可以说这几乎是构成了他心灵上的一道阴影,这种影响甚至持续到他成年之后,每当他有什么大的开销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的受到负罪感的压迫,沉重的事情往往带有两面性,这实际上也导致了石作的早熟。

后来有人建议石作的父母去做生意,凭着实干、节俭的精神,财富一点一滴的被积累了起来,家中的情况也慢慢有了好转,过了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石作的家庭便有了一定的起色,但对现代化所指染的小镇来说,生活该是怎样艰苦就一定有多艰苦。改革的风开始吹了起来,在发家致富的这个过程中,由于总比所谓的现代化进程慢了那么一拍,涵盖在他们生活中所顺从的种种习惯也就被保留下来,这是蔓延在大地上千年之久的执拗精神的表现,是一种牺牲自我也不甘放弃、不愿迁就的骄傲。

第二天早上石作醒来,只觉得脑袋像蹦进去了一颗石头一样生疼,回家赶路使他很疲惫,因而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的睡着去了,他睡得很差,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像梦魇一样纠缠住了他。从第二天的情况来看的话,昨夜的他确实有过意识斗争的痕迹,到底是什么在使石作陷入到这样的挣扎中去呢?问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回到了他对父母的话的行为的决断上,到底应该怎样去理解父母的行为呢?一方面,从父母所声称的以及石作长久以来受用的情况来看,那确实是可以理解为上一辈对下一辈的关爱,不仅仅因为父母始终在这样说,父母为子女的成长和生活本该是用爱来维系的,如果没有爱的话,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庭里面也实在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样的东西。想必这就是因为时代的变动而引起的人内心的冲动与彷徨,而从外在上来说,它则表现为一种不安,为了应对这样的不安,人必须要采取这样活那样的行动,以此来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和合理性。在时代变动的这个过程中,传统的价值链条确确实实的是断裂了,所以印证自己行为的正确性就成了一项探究性的工作,而这刚好与康德的“无目的之合目的性”相符合,正是在不断的传统与现在的对弈、选择和融合的过程中,滋生出石作父母这样所谓“被淘汰的人”和石作这样的“时代的精神病患者”或是“优柔寡断的人”。

另一方面,在父母过度的强调和管制之中,石作明显的感到不自在,但这并不是完全由自由受到限制所引起的,自由受限的压迫感确实激起了石作的反感,他不止一次的希望自己能够脱离父母的约束去干一件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事情,而事实正是,就在十多天前,他确实干了一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在自由和自主的事情,可以把石作的这种因自由受到压迫的反感归结为精神上的厌恶,因为它是不注重对象的。与此相照应的,引起石作的无所适从的一个原因就是通常所说的生理上的厌恶,在小的时候他就会把父母对他说事时的情况记得很清楚,不只是说了什么样的话,还有父母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而在成长的这个过程中他也在不断的按照这些意旨对待生活,但在时间过去多年后,父母不仅没有改变他们的陈词滥调还不断就石作的生活方式和状况进行批驳,这在一方面使得他更加的否定自己,在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对父母的行为产生了怀疑,于是他便适当的表现出了自己的反感,可是父母完全不理会,依旧是那般的扭曲、极端和顽固,如此往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起那样的话了,这就造成了他身体上的痛苦,由此也加深了他精神上的困顿。

石作洗好脸来到了厨房,发现饭桌上已经摆上了他从小就喜欢吃的两道菜,而母亲则正在做另一道菜,看到石作进来,她便说:

“赶快坐下吃吧,这些菜在昨天就准备好了,但你回来的时候太晚,就在今天吃吧”

石作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一想到自己昨天说的话,他就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母亲了,一种由内到外的罪恶感使他无法正视正在忙碌的母亲。

“赶快坐下啊,”看到站着不说话的石作,母亲又叫了一遍。

石作却问父亲去哪里了,母亲告诉他父亲在店里面,他说他要去叫父亲过来一起吃饭,然后就走了出去。

等到石作走后,母亲转过身来,透过门房看着石作远去的背影,满脸宽慰的说了一句:

“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一点”

马家的大院里,一早就热闹非凡,婚宴的主持天还不亮就来到了这里,他是要在现场负责指挥婚宴中大大小小的事项的,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事情,像他这样的人,一般都是要上了年纪、小有名气的,光有这两样也还不够,他的这嗓门一定得大,要光凭一声喊句能压住乱哄哄的现场,把大伙从惊慌失措拉中回来。和张家的主人打过招呼,他先被安排坐了下来,主人家又连忙端来了茶水,可他这个人坐不住,说是要看看今天的菜做得怎么样,又急急忙忙的跑到厨房去了。

村里帮忙的人也早早的过来了,谁洗碗、谁做菜、谁端菜盘早就被安排好了,大伙一到,先在院子里吃了早饭,就等着客人来。新娘这个时候也被从自己家中接了过来,在下车之前,她先是抹掉了刚刚和父母分别时留下的泪痕,然后就着后视镜补了补妆。马龙过来接她下车,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笑,由马龙牵着进屋去了。

当马龙和新娘从大伙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睁大眼睛看着这对新婚夫妇,在赞许的目光之中给予他们祝福,末了,又像约定好了似的,身上有围裙的连忙用围裙擦擦手,没有围裙的就用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又恢复到刚刚的行动中去。

疤子在这个时候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好像是因为拖紧挨着眼睛下的那道疤痕使他显得格外的沉重,他都没注意看脚下,而被门槛咯噔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了地上,引得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的转向这边,疤子闹了笑话,他倒也不显得羞愧,反而笑眯眯的看着这对新人,马龙一步站在的新娘的前头。大家都想极力的避讳这个人,所以又转过头去,但因为始终抱有不想无事生非的一般心理,又时不时转动脖子偷偷向疤子瞄上一眼。

疤子漫不经心的在院子中走着,马龙父亲这个时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不理会这有些显得生疏的气氛便向疤子那边走去,他就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对疤子说:

“马家办喜事,你既然来了,就有你的一份,可不能惹出什么祸来”

“那是,那是,”疤子似笑非笑的答应了一句,然后在围墙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大家转过身,又开始忙起手中的活来。这时主持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神情严肃的往疤子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到厨房中去了。

小小的山城位于盆地的一边,紧紧的挨在旁边大山的脚下,大山之上,松林苍翠,若是置身于其中,定听得到阵阵松风;大山之中,又有地下泉眼,一条流通河谷的小河自泉眼发源而来,哗哗的流水声弥漫了整个镇子。八月的清晨,空气纯净而又迷幻,太阳出来之前,大山的轮廓还隐隐约约的显现在视野里,这才得以看明白了简明的山势;等到太阳出来之后,只见雾气腾升,消散于山间。这令人迷幻的山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表露出它最真实的模样,除此以外,无论是在白天或者晚上,它都显得太不自然了,白天的它是烦躁的,到了晚上又显得很不安分。眼下是以旧换新的时节,无论是房子、路还是人,都得弄些新的东西进去,老辈人是诚恳踏实的一代,本以为他们会是守旧的一代,可想不到,他们倒是挺容易接受变革的意义的,难熬的是这年轻的一代,总被五光十色的东西弄的头昏脑胀的,封闭而静美的小城里面,现实就这么成长。

石作顺着河堤走了上来,过了前面的小桥,就是马龙家了,河水哗哗的响,看着水花翻滚的样子,石作想起了小时候和马龙一起在小河里面玩耍的情形,有好几次,自己的鞋子还被水冲走了,大家就顺着河水飞快的跑下去,在下一个分流处把它给截住。那时候,截住了鞋子,大家哈哈大笑就是一切了,但对于将要发生的场景,石作没有办法做出推想。

石作刚要上小桥,就听到马龙家那边传来一阵骚动,等他站住了看,只见一个人被一帮人拥着要送上车,仔细看时,被大伙围着的那个人手臂是受了伤,鲜红的血液已经染红了他的整条袖子,石作走进了,再仔细看,那人原来是昨天才看到过的疤子,疤子弯着腰背着高高一码干柴从他面前慢慢走过的场景闪过他的眼际,随后疤子就被送上了车,车立马就开走了。石作走过桥,看到马龙就站在门口——一种难以名状的欲望早已驱使他做出了这个判断,他虽然穿着礼服,样子也变了不少,但一看到他宽宽的下巴,石作就更加确认了,而马龙在送走了手受伤的疤子之后,一转过头也刚好看到了石作,两个打高中毕业就没见过面的人就这么见面了。

可还认得那些在晴空、草地和山野里度过的日子,像松开了手中线的气球,它在广袤的天空中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自由,又在岁月的催促下化成一个小点,小点慢慢在天空中旋转,与蓝天和白云暧昧不清,渐渐的掉了它的颜色、失了它的气味,幻化成晴空的静美和寂寥。

石作和张生都想同时上前说话,不过就在刚要迈出步子的时候,马龙被婚宴的主持叫住了,只好停住了脚步,石作见状也远远的站住了。

跟马龙说话的人看上去很焦虑,还不时的想用摊开的手去拉马龙,看他那样子好像在说什么很抱歉的事情,这让石作的心中无端的闪过一丝不安。他们的谈话好不容易结束了,石作还站在原地,马龙连忙朝他这边走过来,石作见马龙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也开始往前走去,但他的步子要比马龙慢多了。

两人绝对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打了招呼,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所有对关于要怎么打招呼的谋划都是枉费心机的,决定他们言辞、语气、神态的东西只在那一瞬间出现,这同改变自我的那一瞬间是如出一辙的,可时间的魔法甚至还没让他们各自来得及思考自己这样做或者对方这样的做的原因就把这种惊异的感觉外化为合理的存在了,进而使得让他们都觉得对方的变化只不过是在自己的习惯中增添一点内容罢了。石作发现自己打招呼是所说的话流畅而不失情谊,这几乎是血洗了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自己薄情的印象,马龙则觉得自己吧主人的身份拿捏得很好,使得双方因多年未见而产生距离不能很好的显露出来。

马龙随即上前来拉了拉石作左手的手肘,邀请他进去,石作虽然感到有些不适宜,但也只好跟着马龙了。

“刚才门口那是怎么了,”石作冷不防的问。

马龙迟疑了一下,以向好朋友抱怨的时候那种没好气的口吻对石作大致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事情是由于婚宴主持的刚上高一的儿子所引起的,他喝醉酒想要闹事,疤子用手把砍向马龙岳父的刀子接了下来。石作听后才明白了刚才有人把马龙叫过去的用意,出于同为年长一辈的人以及对此的肯定,他们还共同责难了新世纪青少年的胡作非为。

两人一起来到院子中,石作慢腾腾的坐了下来,马龙说完就往新娘那边走去了,看着马龙往新娘那边走过去时,石作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由衷的美好。

吃完饭的石作就坐在一边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马龙,有好几次他都向马龙提出要来帮忙,但马龙都以主人的身份拒绝了,但石作不想叫别人看来自己什么也不做就站在一旁,所以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此时人声越发的嘈杂,这也加重了他的这种不自在。石作往新娘所在的方向看去,此时马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说是看其实只不过是抬头的事情,她就站在门口端着喜糖迎接客人,石作没有见过她,不过来之前听母亲说她不是本地人,而是马龙在外地认识的人。

他只是想漫不经心的瞥一眼,但目光不自觉的停留在了她露肩的婚礼服上,低领口之下清晰的显现出一小段乳沟,看到这个石作真想马上转过头去,但她看上去表现得很轻松,石作还很留心的观察了来人,他们似乎并没有为此而受到干扰,仿佛一切本该就是如此的,在他认为还留存着古老风貌的村子里竟然还有这样对文明的玩味,这让石作觉得很不可思议。

将近两个小时后,来人已经很稀少了,剩下的便多是本家的亲戚,石作还坐在马龙安排给他的位子上,当他看着做客的人渐渐走光,其他马龙的亲戚都在大声的谈笑时,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待这么长时间,当然他也想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就是在对友情以及整个婚宴灌输一种特别的恩惠,事实上他是知道的,令他不愿承认的是他是想确认见到或者见不到一个人,而这个热对他和马龙小时后意义重大。马龙在这个时候有了时间,他走了过来坐在马龙对面的凳子上。

刚坐下,他就开口说:

“我记得你学的医生吧,”这话太突然了,但又好像只是若无其事的延续上一秒的谈话,而在此之前马龙和石作已经因为长时间的交谈培育出了深厚的情感,石作就在没有准备的好的情况下只说了句“嗯。”接着他两眼不自觉的放空,不动声色的对着马龙后面的虚空。

“那你现在已经是医生了?”

“当然算是,”石作犹豫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个小医师,很少独立的出诊,熬夜值班的工作都得有我们一起的几个人来干,”看着马龙困惑的表情石作露出隐忍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那也挺好的,总比我好啊,你干这行,只要你愿意的坚持的话,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好的待遇的”

“嗯,那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我学的是电工的专业,回来就在这里当电工的师傅,刚好今年小河的上游修了电厂,我就去里面当了工人”

听到马龙说起小河的时候,石作觉得小河水正从他脑中哗哗流过。

“什么电厂,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几个月前,你应该是好久没有回来了,”马龙的眼睛随即暗淡了下去,石作见了,不由得的感到一阵揪心,谈话至此就变得有些断断续续了,还时不时的因为双方的沉默而陷入僵局,于是石作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说自己要走了,然后便站了起来,马龙想要挽留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办,也是只好跟着石作一起站了起来,他把石作送到大门口眼睁睁的看着他走了。石作走的时候感到有些不值得,但也无可奈何,一想到自己将近两个小时的等待就是为了促成这样的分开的结果,他便越来越对人情抱有一种怀疑。

石作又来到了小桥上,像是为了确认马龙还有没有站在门口,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往回看了一眼,但大门口只有一群嬉闹的孩子,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来,刚才一直都没有看到马龙的母亲,就在刚刚的两个小时里,他确认了自己知道事情;蓦然地,他好像看到了昏暗厨房一张小小的饭桌,两个小孩盘腿坐在桌前,一齐转过头兴奋的看着一个端着碗的女人朝他们走来,不仅仅这些,还有…还有她看着门口的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时脸上露出一抹淡淡微笑时的样子……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小桥,心中的情感不知自什么地方喷涌而来……

马龙母亲去世的事情,石作来之前也已经在母亲那里听说了,她还一个劲地在说马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好像通过这样的指责就能改变什么一样,石作在当时只忙着想自己的事情,虽然听到了但也只表露了自己的吃惊,至于本应该有的同情却被自己的其他思想给占据了,但从马龙家回来的路上,他都是悔恨的。

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大山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生活的保障,那时候没有修通的笔直的马路,山自然就成了生活的载体,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当然它也只是保障,一个被应用的工具,这和艺术家眼中的那种有所寄托的功用性质是如出一辙的。一旦人脱离了原有的那种体系,那么追忆之思便必然变得伤怀,这只是在徒然的和时间的改变做着抗争,归根到底,那还是因为心有所住的缘故,正因为如此才永远也无法达到渴望的那一点,倘若一切本该就是如此的话,那么就没有什么达不到的东西了,所以为什么不能相信有益的变化是有益的呢?

炎炎夏日,太阳烤得人疲乏,时不时从树上传来几声蝉鸣,石作和表弟一起回了老家,这是在参加马龙婚礼的前一天,老家要远离镇子一些,因而更加亲近自然,当然也更加亲近逃离。走完了河堤,又过了桥,再走完了一段小路,石作和表弟上了大路。一阵风吹来,已是尘土飞扬、黄沙满天,往地上一踩,一个深深的脚印就留了下来。

对于新修公路上所发生的这一切,石作都置若罔闻,而表弟则心照不宣的走在前头,隔着挖空的宽沟正对着公路有一户人家,一个留着长长胡子的老头坐在门槛上,他穿的蓝色布料衣服已经占满了灰尘,国字形的脸和门框很是对应,但白内障的眼睛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很茫然。这时只见他把手伸到门槛底下去,竟端出来一只碗,露出他仅有的几颗黑牙喝起汤来。

这到底是不和谐的,所有的这些都因为这条路而变得奇奇怪怪的,为什么总感觉家乡的什么东西变得这样离奇呢?石作无从开口向表弟谈起这些,只能一面忍受毒辣的太阳,一面让这不安的情愫在心中发酵。

这时候只见疤子远远的就走了过来,他正背着刚从河道里面捡的柴,他脸上的刀疤还在,石作一下就认出来,正是这个人,在石作和马龙都还很小的时候总是来吓他们,要是他们反击的话,他就会把他们追着满山的跑,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说他脑子有问题,一般不跟他接触,不过对小孩子来说这就跟童年的玩伴一样。在此之前石作早已忘了他的存在,想不到他竟是连无意识的做梦都不会出现的人,而现在他又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了石作的面前,这让石作觉得很吃惊,背柴的人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这恍然是成了石作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情景。

再看到疤子两边发白的头发,石作这才意识到疤子也老了,他就这么拖着步子左右摇晃低着头从石作旁边走了过去,看他的样子很累,但他咬牙坚持着。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石作,他很想了解眼前这个人过去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生活,命运在他身上留下了这样的痕迹,以至于他成了现在的这幅模样,甚至说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石作也不得而知。

“你知道这个人吗?”疤子走远后,石作问表弟。

“当然知道,从小就见过他的,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我就问一问,因为我都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蝉鸣声突然变得尖利起来,耳朵分明要被这声音给撕破了,头脑也开始肿胀起来,这清晰的痛感顿时浮现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奇怪的离异吗,可他们不都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有谁能够阻挠他们的命运呢?石作突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想在这个时候活下去是不容易的,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容易。

夏日的家乡总能在某个炎热的空当表露出它对生命的热切期盼,这是对风一吹就泛起绿色波浪的枝叶许以清新如许的关照,燥热还没有表现出要消退的迹象时,一片乌云从对面的山飘了过来,随即风也跟着来了,一副山雨欲来之势。水雾背后的群山空濛而又迷幻,大颗的雨点掉落在眼前,在地面激起了几缕扬尘,使得大地的那份气息躁动起来;一颗精致的玻璃珠,狠狠摔在了地面,碎成一滩,流向脚下的荒野。

石作找不到事情可以做,便接受表弟的邀请,围着桌子玩起了扑克牌,两个人可以玩什么呢?是小猫钓鱼,这是表弟的提议,面对这样娱乐游戏上的重逢,石作心中又是一惊。玩了几局扑克牌之后,表弟说他有点饿,石作看了看手上的表,已经是到了吃下午饭的时间,对于回老家煮面吃这件事,两个人几乎没有商量就达成了一致,这仿佛就是这个家庭约定俗成的。

表弟对老家的一切都很熟悉,倒是石作在几年不回家之后感到有些生疏,表弟也很勤快,又是刷碗,又是洗锅,甚至还冒着雨在院子中找来了葱,洗好的葱被放在了菜板上,由于沾了水的缘故,显得更加青翠欲滴,从葱青上散发出来的透亮的光像极了深夜中烛火边上的眼睛,一滴水“啪”的从菜板上掉了下来,那声音很小,但石作听见了,能贯穿一切的感觉一下袭来,瞬间也加重了他的腹空感。

吃完面条以后,雨还在下,表弟已经去洗澡了,石作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突然间一滴水滴在了石作的脚前,他抬起头来往上面看,只见瓦房屋顶边缘有一个亮亮的小孔,想必是因为年久失修,瓦房都开始漏雨了。石作站了起来,顺着楼梯走到了阁楼上,他在这里刚好够得着那个小孔,他正对小孔伸出右手,雨水透过小孔滴到了他的额头上,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那冰凉的感觉瞬间扩撒到了全身,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雨水已经消减得不成样子了,只有手上一点稀疏的痕迹,一抹淡淡余温似乎在悄悄意指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在牵动着石作呢?雨水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那神秘而倾颓的感觉同雨水一起蒸发在了空中,石作闭上眼睛在仔细的想,眼前是一片黑暗,睁开眼睛,又是一阵光亮,眼中脸色绯红的那个女人的形象清晰了起来。

那只不是今年年初时候的事情,石作却觉得它已经过去很久了,虽然回忆起了无生机的过往并不会对他当下的生活造成什么改变,但记忆就像沙子堵不住的水一样冲破了信念。那是在甜野餐馆里,石作和实习认识的几位朋友坐在一起,桌上已将摆了几道菜,大家在东拉西扯的在说着话。

餐馆的门被“哗”的一下推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前,她一定是跑过来的,她喘着气,有几丝头发粘在红扑扑的脸上,随即石作旁边的朋友向门口的人招了招手,门口的女人一边朝餐桌走来一边用手拨了拨盖眼前的头发,露出来了一张偏圆的脸,随即是一阵气流的涌动,淡淡的香味使人体会到蕴藏在大自然之下的静美。石作极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光明正大的睁大眼睛看着一个女人慢慢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在他的心中美乃是不容许视觉上的享受所玷污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采取了通常的做法毋宁说是一种美的体会与发现,还不如说是对美的一种败坏。

来人刚好坐在了是做旁边的空位置上,石作还是没有侧过头去认真的看她一眼,但他的余光已经急不可耐的把一切可能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了,石作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他的这种状况这与当时有新人加入后出现的那种短暂的拘束不一样,桌上自有那种活跃健谈的人,他们很快就把气氛重新调动了起来,石作也跟着莫名的兴奋了起来。看样子除了自己周围的人都是已经和她见过面了的,因为她也已经与大家交谈起来,石作只是大概知道她是旁边朋友的表妹,不过站目前的情况来看她不决不是一个腼腆的人,她的声音圆快而充满了活力,还使时不时的爆出几个笑话,甚至都到了狎邪的地步,这更让石作觉得个格格不入。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意面对身边的这个人,这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一想到可能要与她说话他就莫名的对自己感到厌恶,总而言之那种饭桌的上的侃侃而谈与他不相关,他希望聚餐能快点结束,可又隐隐约约幻想着有什么好的事情会发生。

等到聚餐结束的时候,大伙走到了店门口,在表明去向之后就一一离开了,石作的朋友张生走过来叫石作一起回去,石作问他的表妹该怎么办,他说不用管她,她有她的其他认识的人和她一起,她们可以和她一起回去,听到这个石作又觉得遥不可及了。在回去的路上,石作很想向张生询问他表妹的名字,但他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位朋友开口,即使在几年以后石作会猛的意识到这位朋友对于自己来说代表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可能,但石作仍不能由衷的向他澄清自己那同样不可抗拒的软弱。命运是一种带有平衡性的奇效药,它不仅在逻辑上使得白和黑相对,也在人情上也极其善于将所谓冷漠和热情这类字眼对接起来,归根结底人是不会满足于自身的,它要让生命寄托在某种渴望上,并且还要让这种渴望最大限度的具体化,正因为如此石作才把后来她对于他的那份意义看得那么重要。

石作正式认识她是在聚餐后的第二天,两天以来,小雨断断续续的下着,石作暂时都还是白班,早晨他正在去往医院的路上。雨后的清晨空灵自呈格调,天空昏暗,空气中游移着丝丝凉意,郁郁苍苍的树木庄严而不可侵犯,四周明显的充斥着冷清,这让石作想要大口的呼吸,从而好迫不及待的体会到活生生的生命,机体的功能在这个时候变得神圣起来,身上的每一个活动都是对生命这个至高无上的信念的礼赞。

那天来人不多,临近的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口站了一个女人,她犹豫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因为胆怯还是说因为不情愿而不愿意进到办公室里面,但石作还是叫她进来了,她走过来时的样子和前天别无二致,石作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他很快的拿过她的挂号单子,他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看。很显然她也认出了石作,知道了看病的医生是认识的人,她顿时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刚才的那种犹豫已没有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影影绰绰的兴奋与喜悦。

她以一贯以来轻松的口吻向石作描述了自己的病况,她说自己在前天晚上就不太舒服,但不想来看病所以拖了一天,今天早上发现自己的胃很不舒服,觉得很奇怪才来看病的,她还告诉石作她不知道应该挂哪个科室,因为她觉得自己只是感冒但今天的症状居然是胃部舒服,不过她想哪里痛就应该看哪里的,她还说她想要简单一点,最好是买点药回去就行了。

石作饶有趣味的听着她讲故事似的把话讲完,然后决定还是让她先量一下体温,办公室里面没有其他病人进来,她则继续和石作相对而坐。石作没仔细打量她,而是漫不经心的注视着她身后的空间,仿佛她不存在似的石作出神的看着她白墙上的一个黑点,他想着张生昨天给他讲的他父母离异的事情,还有张生今年高考的妹妹,她的分数刚好上了三本,张生想让她去上专科的学校,因为那样要实际得多,但她不太愿意。石作就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与对面这个人毫不相关的事情,等到猛地回过头的时候,他发现时间才过了三分钟,他打算继续恢复到刚才的状态中去,却发现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石作不知道,他那沉静而不带丝毫色彩的神情让她觉得很着迷,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好像自己也跟着沉溺在某种神秘的事物中一样,魔力而梦幻的感觉让她彻彻底底的忘了要主动和石作说上几句话。也许她那躁动天性的本质就是一种沉静之下的快乐,而他对面的这个人刚好能毫不费力的洞穿她的外在,并以她赞许的那种平淡目光凝视她那含苞欲放的快乐灵魂。

“你是叫顾准对吧?”石作先开口说话,他想听她亲口说明她之所是。

“哈哈,对,挺好记的对不对,”石作又被她感染了,“我听表哥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现在已经是见习医师了。”她接着又说。

她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像比石作还要大两岁的样子,在感觉上就要比石作小一些,她的这一特点倒是与张生很像,只不过张生与她是相反的类型,张生是那种切身体会过人间辛酸的人,他之所是往往要比他所说的东西深刻得多。年龄与外貌总是不相称的,石作看上去要老成一些,而她则更加的年轻,在等体温计五分钟最后的两分钟里,石作和顾准正式的认识了,决定我们人生变动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个一瞬间比一张纸还要薄,甚至就只是一粒看不见尘埃的两面,有人的世界里面就会有感情,但在感情的世界里面是无法追求起源的。

石作看了她的体温,又进一步的询问了她昨天和今天的状况,已经可以确定她的肠胃性感冒,在向她说明以后,便说她应该打吊针,虽说石作是义正辞严的要求,但他还是怕她一口拒绝打针,要是她真这样做的话,他知道自己一定没有办法,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同意了马上去打针。

坐在床位边上的顾准已经挂上了吊针,石作所在的办公室与病房只隔着一条过道,透过两扇窗户他就可以看到顾准,她老是在变换着打针的左手的位置,并且无论如何也觉得不舒服,看着她这时候不自在的样子,石作觉得,她和自己一样。

病房除了顾准还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几个月大的孩子,这个要打针的孩子刚才一直在哭,护士好不容易才在婴儿的头上找到了细而隐藏得深的血管,打上针一会儿之后婴儿好不容易才安静了下来,顾准倒也很体谅那位母亲,有好几分钟凝视着她,诚心的希望孩子能够快点好起来。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手突然变得很冷,针管插入的地方还有隐隐的刺痛,她想活动一下手指,但又看见针尖随着手指在血管里面摆动,她只好用右手轻轻抬起左手变换一下位置。

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天空就变得明亮起来,一道道昏黄的光穿过惨淡的乌云来到天际,玻璃滤掉了它的杂质,它击破了日光灯的阻碍让病房变得透亮起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把脸移向靠走廊这边的窗户,就像是注定如此的一样,她发着光的头发像一块金色的披肩搭在肩膀上,优雅和神性悠扬的自其中飘逸而来,除了她金色的头发,石作什么都忘记了,他甚至还闻到了从中散发出来的浸满阳光的美妙气息,石作为之深深的陶醉了。

她不知道石作在过道的另外一边看着她,她只看到病房尽头穿着白大褂来来往往的护士,太阳把她厚厚的头发烤得热乎乎的,不知道的怎么,她茫然的觉得心中升起了一道备受压抑的冷寂,而无所遁形的她竟毅然飞向它的阴影中去。

等她打好针已经是到了中午,石作走到她面前,邀请她一起去吃午饭,她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他们肩并肩一起走出了病房。

张生的存在对石作来说完完全就是一种理想,在他的身上满是石作知道但却永远也无法的得到的东西,它们的含义最终指向了一种东西,那就是生活下去的勇气,或者说是理想。要想勇敢的生活,这背后总是会有与之相平衡的东西,或者说那就是真相的另外一半,仅仅只有外在的一半是不足以称之为真相的,一个人则始终介于这两半中的某个部分,石作的幻想就是源于对着另外一半的追求。

得知更加具体的有关张生过去的一些情况,是在那次下雨聚餐后回去的路上,从那时算起来石作和张生已经认识了快有半年,与石作不一样,张生是专科的学生,当他和石作一起实习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毕了业,而石作则还要等到实习结束;他们的专业也不相同的,张生学的是心理学,而石作是临床医学,至于能被安排在一个科室实习,就是名副其实的缘分的作用。

张生一开始就给石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倒不是说他在一开始就告诉了石作他以往的经历,他是用的他的行动来证明的,当石作发现这位认识没几天的同学竟然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纹身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怀疑身上这套“正统”观念的含义了,但他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一个月后张生推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自行车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才真正看清楚了自己与张生之间的差距,张生已经用行动告诉他,想要的东西就该靠自己的双手来挣得,从这一点上来说,张生也确实要比石作现实的得多,正因为如此石作的幻想才好不容易找上了一段根基,而这也恰恰促成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刚开始与张生谈话,石作总感觉自己没有话题可说,那时候张生所讲的大多是自己以往的经历,早年父母离异,父亲去了外地留下母亲、妹妹和他,最开始父亲还会寄来生活费,但到后来就了无音讯了,从上高中开始他就不得不自己打工来赚取生活费,这样的沉重的话题唤起了石作的同情,可他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张生,可他也觉得既然张生能轻松的对他说这些事,也就说明他早已不需要人来安慰了,后来两个人在更加熟悉了之后,谈话也就变得轻松了许多。相比之下石作觉得自己的生活太过于简单了,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出奇的平静,所以对于自己身上的那些情结,石作根本就无法开口一提,但毕竟是两个人的相处,石作已然在生活的表现出了自己存在的那些问题,除了在谈话中会提及一些,石作在生活中也把问题实际的表现了出来,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石作家人对石作选择工作地点的干涉。

石作本是有到外省条件更好的一家医院实习的机会,但是父母以外省离家太远的缘故硬要石作回到本省来工作,为了这件事情石作和父母争论过一番,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对此张生当时的说法就是,身体就是自己的,没有必要总是接受父母的安排,至于怕石作离家太远而无法照顾到双亲,张生则说这根本就不成立,一方面石作本来就有很好的条件,所以这在经济上没有问题;另一方面他相信石作绝无可能是他父母口中所说的那种没有良心的人,所以这在性情上没问题。这些话使石作深深的受到了触动,以至于张生在后来评论说石作现在所处的状态像是一种“死寂的幸福”时,也没有引起他的反感,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被一语道破后对自身的忧虑和烦躁。

石作越来越受到张生的敢作敢为行为的激励,当他听到张生以后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纹身店的时候,他不禁从心底生出一股对这位朋友的敬佩之情,这样对一个人的崇拜在以前也是没有过的,因为石作长期以来已经接受了那套要么超越要么被超越的准则,他无从体会到在人与人之间还有这么多不同层次的意义。张生给人做纹身需要时长做画画的练习,石作就借着张生的工具在一旁瞎画些东西,到了周末两人还会骑着自行车到郊外去。再到后来就是石作毕业,他在实习的医院留了下来,还和张生在医院附近合租了公寓,但张生没能在医院留下来,他还在继续给人做纹身,但纹身的生意没有刚开始时那样好了,为此石作主动提出承担三分之二的公寓租金,这倒是减轻了不少张生经济上的压力。

石作的顾准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张生是最直接的见证人,不过这倒不是因为石作或者顾准请他帮忙的缘故,而是石作的表现,在他看来石作就是一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所以当他发觉石作常常处在莫名的喜悦中,又在偶然中看到他和顾准走在一起,他便很容易的把两者联系在了一起。只是这当中石作的做法确实让他有些不满意,当张生已经知道石作和顾准相处有一段时间的时候,他本以为石作会找一个机会他说明一下,但每当张生以为石作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发现石作却又表现得极为平常,后来亲口告诉他这件事的,正是他的表妹顾准。

顾准是张生母亲妹妹的女儿,说是表妹,她其实也就比张生小两个月,由于家庭情况不同的原因,她上学要比张生早上一年,所以她毕业工作都有一年了,今年是她工作的第二年,业绩出色的她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有机会到公司的总部来工作。与她形象大相径庭的是,她是一名建筑设计师,这是她就读土木工程专业的结果,当石作知道这一点的时候确实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他记得当初他在选择大学专业的时候也提到过类似的,但父母以专业工作环境的多变拒绝了,更何况顾准还是女性,于是他猛地意识到,在顾准的身上,他看到了不同命运作用的痕迹。

生命中何以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和顾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昙花一现,短暂而又美丽,回忆是幻想者的墓志铭,唯有对已消亡事物的那份讴歌能唤起感觉上的真实,当下正是那些消亡事物的倒影,记忆俨然是被封存起来的,他再也不会忘记她了,她一直就在那里,像是被他永远的固定在了那里,然而,他对她的回忆就像是利用一个可利用之物一样,虚幻而又凄凉。时至今日,他都还在不断的重复着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他不相信爱情是一种选择,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要或者一定要做的事情,所以他不会让流失之物变成对自己的一种指责,在最终分崩离析的爱情面前,他是以一个旁观者自居的。

石作没有想过他忘不了的究竟是顾准爱吃葱这个习惯还是顾准在菜板上切葱时的样子,为了前一个理由他有好几次临时到菜市场买葱的经历,为此顾准给出的理由就是葱一定要新鲜的才好吃,石作对此感到不胜欣慰,对他来说每次在吃饭之前去买葱所记住的终究不是自己奔走时做呈现出的那份姿态,而恰恰是顾准在这当中对他表现出的信任、理解和包容,石作知道自己向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太过沉闷和严谨,而顾准却能轻松的跨过这道坎并以命令和请求的方式来使石作表现出不一样的价值,与此相对应的,顾准会在饭桌上做出几道美味的菜,石作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他也还记得顾准切葱时的专注的样子,她那时所有的一切都美得离奇,他觉得一种有生命力神性正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石作被浸染的内心任由她引向了光明。她整个人侧对着石作,右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捏着葱的一头,左手拿着菜刀轻轻挥动着,转眼间菜板上就有了一小堆切成小段的葱青和葱白,而这个时候石作早已来到了顾准的面前,他想从后面把顾准抱住,没等他伸出手,顾准先转过头对他说:

“不吃葱白对吧,我已经分开了”

石作笑了,轻轻搂住了顾准的腰。

爱情是一直以来石作所不明了的一种东西,在他和顾准之间,对未知之物好奇心的满足确确实实在他的感情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这就也就恰恰构成了石作对爱情认知的基石,不同于以往备受压抑的情况,这次他正是沿着自己的道路去进行探究的,他可以暴虐、恣肆和任意妄为,所以这几乎就是等同于对边界的挑战,为此石作赌上了他最后的青春信念。

没有边界,就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而一旦身处的边界之内,却又无所遁形,石作始终在寻求自我的过程中与自己进行着捉迷藏,而那自己正是一种比铁打的还要坚硬的冷漠和固执。

渐渐的,顾准开始有点不明白石作为什么总是喜欢默默的盯着她看,原先那份具有洞察本质的神秘感的力量已经在她的心中动摇,交往以来,都只是石作和她两人相处,绝不涉及外人,连和各自的朋友一起吃饭这样的事情都还不曾发生过,面对天天所见的这个人,顾准隐约感觉到在石作内心的更深处潜藏着什么东西,她很想一探究竟,而她展露在石作面前那份明朗、直率的性情,恰恰可以掩盖掉一切行动背后的动机。

“你有没有觉得我说的话太多了,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觉得烦吗,你希望我安静下来吗?”顾准看着沉默的石作这样问道。

石作不明白,便反问说:“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顾准说这是因为石作喜欢自己一个人沉默的缘故,她以为自己冒犯了他。

“不多,你说得并不多,我很喜欢你的这个样子,对我来说能够这样听一个人在身边不停的说话已经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了。”

“那就是说,换一个人也没有关系对不对。”

“当然不行,因为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石作顺着头发轻轻将手滑向她的脸颊,石作的后半句话说在了自己的心里:“在我迄今为止的青春里,这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顾准的眼眶湿润了,她眼前的晚霞与她一样动人,她扭过头擦干了眼泪,然后对石作说:“我们请我表哥一起来吃顿饭怎么样?”

石作看着顾准背后的虚空,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四天过去了,石作在家越发的坐不住了,此刻他正抱着与几天前想要回家时的那种有所期待而又茫然若失相同的情绪想要回到工作的地方去,他倒是丝毫不怀疑母亲在给他物色结婚对象时的能力,不过一想到刚才母亲给自己说话时自信的样子,他不由得觉察到,这事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他再次感受到了被人主宰命运时的那种无力感,他觉得房间里面太闷,与是他站起来推开窗户,闻到的却只有一阵污泥的气味,他又瞥见了母亲刚刚留在桌上的纸条,那是对方的电话号码,一想到这样离奇的姻缘他就感到不可思议,于是他用指甲提起它,轻轻的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他坐下来继续收拾回去的东西,其实他早把行李都装好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的要打开行李箱检查有没有什么遗忘的东西,箱底的一张水墨画从夹层中滑落出来,石作拿起它放在眼前,那是一幅落日的图景,金色和红色在眼前渐变出一种绮丽的美,那种美本身就是一道光,在胸中足以照亮黑暗的心房,绯红的天际映照这整张脸,他想起了张生,他们已经有一阵没有见面了。

他脑中不断涌现的记忆中小城的样子和这几天看到的小城的样子,即使如此,他也始终还没有穷困到需要缅怀往昔的地步,因而压根就没有在脑中树立起一个清晰隽永的形象以此来跟这几天所看到的变化做时间和意义上的抗争,他不断的受惠于自己这种着眼于当前的决心。他同时也为一种朦胧的幸福感所吸引着,那是引导他回来的最关键的一股力量,家乡中包含的特定的那份自然是他怎么都不愿意舍去的东西,父母亲的不理解也好,剧烈的变化也罢,他已再次涉足这片土地,只要看得到那自然一次,他便能彻彻底底的感受到一份轻松。

蓝天、白云、群山,这些意象在石作的脑中一次又一次的被唤起,在反反复复的询问之中,时间的意义上的回忆已经无法成立了,过去的和现在的片段混杂在一起,有的甚至还一度成为了未来生活的剪影,他的生活就是被固定在那些一成不变的形象之只中的,生命就是为了完成从一个形象跳跃到另外的一个形象上,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医生,在遇到张生之前,石作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内心。

他记得当时自己的选择很少,当他意识过来自己必须为以后的生活做些规划的时候,他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寥寥无几的几条宽阔大道了,就像不理解张生的大胆做法一样,他在当时也无法理解那些跟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的人,甚至于几乎就是没有注意到,但这并不能说明她对自己内心的关注要胜过他对别人的关心,相反这一切都是由他对别人的关心而引起的。从逆来顺受的这个角度来说,他还是一个不善于对待过去的人,自我压抑之下的过往显得平平无奇,然而他不知道,他也意识不到自己受着这样的煎熬——对过往的疏忽将是对未来的一种惩罚,回忆的种子会成为掳走人的心魔。

他在平淡的青少年时期也做过一些抗争,小的时候他就听母亲说过晚上的时候不能梳头发,而当他要梳的时候,母亲一定会严厉的制止,他那时性急,要花上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不过这也使得这整件事落了个耿耿于怀的结果,后来他上了寄宿学校,便不顾妖魔侵袭的在夜晚肆意梳起头发来。长期以来,父母身体力行,石作恪守他的原则,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受益良多,这就使得青春时期的那份反抗和叛逆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消减,同时也使他成了外在的父母口中所认同的那个理想的类型。

童年充满色彩的生活反倒是无端的给他青少年时期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翳,有时他甚至觉得就是快乐也是有罪的,在这个以家庭为中心的生活中,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脸上的阴郁和父亲脸上的凝重,他尽可能的帮家中做一些事情,得到的回答是:家中的事情应该由父母来承担的,他应该去做好他该做的事情。于是他整个的自己投入到读书中来,虽然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别人投入的时间并无二致,但他取得的结果却为众人所知的,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父母流露出来的对他不一样的关注,他对此感到很满足。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不明白,并且觉得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空闲的时间让他学会了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中,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幻想,等到时间一长,那些无以加复的东西就交叠在了一起,他也就不能把现实和想象分开了。同样,对于学医这件事,他虽然无法建立起想父母亲口中所说的坚固的“及物”的认识,不过令他感到满足的是他最起码的在这当中倾注了自己“不及物”的那种的幻想,当它步入大学学堂的时候,他对这项选择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寻求一种有关含义的解释,这几乎构成了他长达八年大学生活的隐秘写照。

第二天早上,父母和他一起去了车站,路上母亲只顾阴郁着脸,父亲仍以那张凝重的脸用一种在下最后通牒的口吻对石作说了这番话: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就像我转眼之间已经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这让我也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晃眼一辈子就过去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活得舒坦一点什么不好呢?你说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有了合适的工作,其他的什么理想啊,那些都不用想了,说到底与我们这样的热是不相关的,混混日子又怎么了,只要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生活不就好了;你读书确实不错,可你也知道在外面生活又多困难,所以你还是应该把精力花在这些最平常的事情上来,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想法,但你好歹为自己想想,要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话,你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父亲没有要让石作回答的意思,但他还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坐在车上的石作这次意识过来自己要走了,这么一想是令人感到悲伤的,他开始留恋了起来,蓦然他看到站在快要哭出来的母亲背后神情凝重的父亲,他感受到了一种最为亲密的嘲讽:这样的场景即使不是身处离别我也不知道亲历了多少回,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感到疲惫的地方,为什么不把它叫做“疲惫之都”呢?当我远去时,我忘了在这里所受的屈辱而开始留恋它,但我身处异乡的时候,我也时不时在心中泛起对它的乡愁,甚至当我正在一步步接近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会止不住的欢喜,但只要我身处其中,我就无法抗拒的想要离开。

一段山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山峰藏匿在眼前的大山背后,松树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车上的石作知道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远离了家乡,但好像只是一溜烟的功夫,车子就已经稳稳当当的来到了长江边上,深山巨谷之下,盘踞着一条绿色的水龙,一到这里阳光明媚的时刻就来了,像极了冬日早晨不冷不热的太阳,只把黑黢黢的山谷点亮,给苍翠的松针点上金光,唤醒还在疲倦的人。

石作正往车窗外看着,迎面挥舞着巨大翅膀而来的香蕉树叶上闪着刺亮的光,对头来的车“嗖”一声过去,他不由得微微一颤:如果是以某种逃离的心态来到这里,又同样是一这样逃离的心态离开这里,那何不如让当时对头来的车掳走灵魂好了,可悲和伟大一点也不一样,前者显得太过真实了,但伟大始终都是虚幻的;江水,那自然的造物——碧绿的江水在风和阳光下洋洋洒洒的映了一眼,这就是由来已久的自在之物吗?

他从偏远的小山村走了出去,这是他的路途,但他再也走不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在车上了一样,而是任由那轻盈的江水和风穿过身体,他又觉得自己从来就还没有下过车,悠悠缓缓的歌声已经在他的耳边响起,那声音充盈了小车内狭小的空间也充盈了他的心房,无尽的哀伤也由一种绮丽的美所取代,他不知道那种美是什么,他只感觉到心湖中旋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令他目眩。

凌晨三点的火车上,就连临时加上的一整节车厢也都塞满了人,过道上被躺满的横七竖八的人挤得没了缝,那个前半夜还在执勤乘务员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火车的轰鸣声不时响起,这匹漆黑世界的野马正好像正用尽全力向它的目的地奔去,然而只消将头凑在车窗上,就会发现眼前消失的一段段道路尽是肉眼都还可见的,这轰鸣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意在给处在困倦和疲乏中的赶路人以知觉上的一点安慰。

车厢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窗外的黑夜以及所谓的时间观念随着意识的逐渐模糊而变为了某种无力的存在,一大群人由一道规整的铁皮包裹着在黑夜茫然中驶向漫无边际,在没有到达那个现在已经模糊不清的目的地之前,各个不同人的命运就被这样奇妙的交织在了一起,车厢里演绎的正是在肉体上颓废的生命体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意识的真实存在……

昏黄的灯光下石作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困倦先是在肉体上影响了他,他感到整个眼皮像是肿了一样无法适应的眼眶的大小,同时眼睛里面的一阵阵干涩也使他不得不断的眨眨眼睛,脑子很沉,继而是一阵又一阵精神上的疲乏,游离的灵魂在路上喘息,他在想着不管怎样明早就能回到工作的地方去了,可随着火车发出的有规律声响精准的传入他的耳中,他又觉得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

在迷迷糊糊之中,眼前的形象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窗外苍茫的黑夜里有几双眼睛正从外面注视着里面,石作屏住呼吸,竭力想从这已经开始的漫无边际回想中逃遁出去,好在火车一下子进了隧道,荒野的孤魂又被抛在了夜的更深处,接着火车出了隧道,望着窗外漆黑和宁静的原野,他猛地意识到竟然连冰冷的铁轨也向他们投以深深地惋惜。

事情发生在张生回去后不久,对石作来说,那是名副其实的死亡的一个月。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由开始简单的胃疼最终因代谢性酸中毒而死亡;接着是一位中年的大叔,住院三个月的他病情已有了好转,上午石作路过他的病房的时候还和他说过话,下午他就因为血栓而死了;最后是一位患有不治之症的老者,他也在石作的管辖之内,这是一个脾气及其不好的人,发起火来的声音常常在整个楼道里面都听得见,可在某天早晨,他也安静的离开了人世。这三个人无一例外都直接或间接的经由石作诊治和管理,他们的死亡也都发生在一个月之中,纵然他现在已经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往日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没了太大的意义,但它们毅然近乎执拗的在虚空中描绘出幻灭的轮廓,石作忘不了小女孩临终前死死抓住被单挣扎时的样子,虽然不愿意承认,他也确实喜欢那位邋遢中年大叔浓密的眉毛,还有那位老者,因为他的声音很大,石作为此还专门去研究过人的嗓子。

正式从医以来他已然忘怀了当初在张申面前陈述时对生命质的认识,而如今健康、疾病、死亡俨然成了一声声毫无人道的代名词,他发现自己始终还没有老成到对生命的消亡持置之不理的态度,他连诚心缅怀死者的力量都没有,要是有他就一定能将他们慢慢从自己的记忆中消解出去。死亡被置入到他的幻想中,他想象着他们,就好像他们还在活着一样,他也是第一次这样觉得:即使自己成为了医生又能说明什么呢?他照样不能理解什么是生命。他这个一直以来都在向深渊张望的人掉进了深渊,当他向外张望的时候他发现空无一人,于是他把眼睛对向自己,朝着永生的大门抛去。

那只不过是发生在几个星期前的事情,在病房里面来回的渡步,出神的盯着一张张病例,站在月光清冷的窗前——他第一次和自己的理想达成了共识,他还为自己拥有理想这个属性而感到振奋,他想自己必须要作出改变,他甚至都忘了父母的阻挠和干扰,仿佛那些都是与他不相干的事情,仿佛她从来就是一个自由的、热情的人一样,这样的温暖袭卷了全身,然而又只是一瞬间,这样的温暖就消融了,坚硬的冰峰投来的只有屡屡寒光,他首先得确定自己要干什么。

他是抱着无论做什么都行这样的想法去物色自己的新职业的,他十分明确的告诉自己不应该在职业的选择上做出太多的评价和权衡,他终于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中选中了在当地一所医学院当教师的工作,他这才考虑到了父母,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他要守住这个秘密,就像笃定自己能成为一名理想中的教师一样。成为一名老师的程序要比他所想的简单得多,其实这是因为他有着很不错的工作经历的缘故,他得到了校方的通知,开学以后培训两个星期就可以正式上班。

他又感觉到了有些困了,后半夜的火车车厢凉得有些发冷,他把手放进了两边的口袋,随即他摸出了那张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的纸条,他再一次觉得头沉重的要掉到了地上,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他又把纸条塞了回去,这样的坦然是诚然是一种孤独,带他走进心灵的沼泽。火车外已经下起了雨,雨滴啪嗒一声打在车厢上,打在铁轨上,幻灭的水珠顿时散落在它所不熟悉的土地上,雨水流向四方,石作的心也像跟着这地上的雨水似的飘忽不定,任由这既定的铁轨承载着他通向不知名的幽冥深处,突然窗外一声惊雷,照亮了半边天空,他徒然的感觉到自己已经赎了些罪过了。

历史和人总是矛盾的——历史善于造就某些特定的类型,而人则善于表现出不同的面貌,更为致命的是,那个由人表现出来的类型和历史甚至和人本身也相去甚远,与其说它呈现在某个人的眼中,还不说它把人拉近了不知何处的幽冥,在历史往复的回旋、复沓和交替中,人作为人的实体意义仍未被抛弃,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人对于形象的依赖,这就几乎占据了历史和现实的一大部分,面具之下的历史与现实扑朔迷离——一贯如此的,人和人终将不能联系在一起。

张生那时候还是第一次见石作在人前表现得这样容光焕发,连他自己也为被石作的热情感染到而感到吃惊,他和石作相处了近有半年,他本以为自己对石作已有所了解,可在当时他们三人吃饭的时候石作表现出来的纯粹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他不知道哪种情况才是石作真实的样子,或者说哪种情况与真实的石作要更加接近,而如今回家也快有三个月了,生活上尽管有些不如意,但好歹是熬过来了,况且他也没有觉得特别的辛苦,只是最近独自坐下休息的时候,有关石作的那些片段总会猛地接踵而来。

张生记得,当他还没走到饭店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石作和表妹站在饭店门口等他,等到走近些之后,最先看到的是石作那张带着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笑容的脸,石作的这种淡然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他太了解石作这个时候的不动声色了,那是他受生活的气息左右时才会露出的神情。当他看到石作也看到他的时候,石作已经在向他挥手了,然后他顺势拍了拍顾准的肩膀,示意她自己过来了,他还看到石作已经往自己这边走了几步,他也不自觉的往前跑了几步。石作给人的感觉一向都是严肃正经的,他知道这一点,只是在当初认识的时候,他压根就忽略了对方身上的这些特点,以至于后来石作也称道他的这种不拘泥于常态,况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已把石作的这种特点当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存在。抱着无意中观察石作的这种想法,他趁走进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石作,他发现石作即使是在笑脸也显得那样的僵直,可他又切切实实的感受到石作在笑。

饭桌上的石作谈得很多,内容也是在平常的谈话中没有涉及到的,张生并没有觉得石作的谈话引起他的反感,石作有关医患关系的表述甚至刷新了一遍他对石作的看法,石作当时是这样说的:“医患关系的反映的是理性与非理性的抗争,体现了人的矛盾和困境,无论是医生对于患者的认识、患者对于医生的认识还是人对于疾病的认识自始至终都是建立在一个片面上的,最简单的来说,疾病到底是什么?是客观存在、某种认识间或两者都有,甚至只是一种语词上的称谓,这些问题就够复杂的了,所以这一切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归结为“医患关系”,可想而知这体现出来人身上巨大的缺陷,当然这个问题并不是仅仅只存在于“医患”之中的,这就像是那条钱钟书所讲的猴子的尾巴,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对此张生联想到了石作状况,他表示怀疑,他指出这样的生活是没有出路的,相反正是因为意识不到这些问题的存在人才能更好的生活下去,换言之人根本就不要去思考这些问题,况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思考问题的基础。

石作接着说:“困境就只能是困境,如果有办法可以消灭掉这个困境的话,那困境就不能称其为困境。”

张生在这个时候反问石作是怎样定位自己的,石作停了好几秒没有说话,然后才淡淡的说:“大概也生活在某种困境之中吧。”

就在这个时候张生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他觉得石作很危险,但那危险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吃过饭后,他们草草的就分别了,张生要回公寓画画,石作和顾准要去商场一趟。

因为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只有过节的时候能见上一面,在其他时候张生和表妹的联系不算多,连叫她聚餐的那次也是受了母亲的嘱托,大概的意思就是让作为表哥的他对初来乍到的表妹要有些照顾,况且他所在的地方离顾准所在的公司也很近,对此他首先想到的是情况要比自己好得多表妹怕是不需要这个表哥的照料,所以只是先答应了下来,并没有太当回事,加之他向来是忙碌于自己的生活的,没过几天这件事全然就被忘记了。直到后来姨妈亲自打来了电话,谈的居然是有关表妹谈婚论嫁的事情,他觉得他们有点过于的相信他了,因为他们希望他能给表妹介绍几个他觉得可靠的人,这倒不是说他做不成这样的事情,而是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件事情提不起兴趣,但他还是先答应了下来,之后他则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偶尔抽空把这件事情想一想。

借着有人提出实习班的人聚一次餐的机会,他大加赞同这个计划,还主动的当起了聚会的组织者,他打算在当天把表妹也邀请过来,不过在邀请的表妹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这说成是实习班的聚餐,而是仅仅是朋友之间的聚餐,他当然也没有告诉她姨妈对他说过的话,甚至对于邀请表妹这件事,到了真正执行的时候,也已经和受姨妈委托后的想法不太相关了,连他自己也宁肯相信邀请表妹过来只是为了完成这次朋友之间的聚餐,因为说到底他还是对着件事情提不起兴趣。

等他后来渐渐知道了表妹和石作的关系,他又不由得的感到一阵无可奈何,他并不想承认自己是这段恋爱关系促成人,但他又无法说明自己与这件事情并无关联,这样“无心插柳”的事情的发生,再次引起了他对命运背后根基的质疑。对于姨妈当初提出的嘱托他第一个否定的就是石作,他很容易的就想出了答案:无论在什么方面,他从一开始就是不认同石作的,他对石作有着一种近乎于不存在的轻蔑。然而最令他感到悔恨的是,当时为了邀请表妹过来,他还夸口说自己身边有一位非常厉害的朋友,想让她认识一下。不仅如此,当他看到石作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的时候,他也就越希望石作能亲口告诉他这件事,这个矛盾困扰着他,石作的只字未提更让他觉得空气凝重,就在这个时候表妹打来了电话,邀请他去吃饭。

和表妹打完电话张生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他望向窗外,晚霞壮阔,各等的红色、金色交汇在一起,鲜亮得就好像要流出来一样,他又看到更远处尽是被染红了的天空,就好像自己也被红色洗涤了一样,他觉得生活的色调变得单一了起来,随之而来的纯粹让他无所适从,他无法在这里站立下去了,但他又怎么也挪不开脚,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知道是石作进来了,他突然觉得有了力气,于是他转过头坚定的往放满绘画材料的房间走去,他决定要把刚刚的景色画下来。

张生在纹身店里的椅子上已经坐了很久,生意上的事情他倒也不用很是操心,因为他现在给店主打工,每个月拿固定的工资就好了,他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放在桌子上装满各色颜料的盒子,那些盒子看上去都是一样,里面却装着不同颜色的颜料。“单一得真够复杂的,要是把各种颜料混合在一起的话确实也够研究的,微妙的量的变化就能对最终的色彩产生巨大的影响,要看清它的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这样想着,这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人,他转头一看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人。

他问来人有什么事情,那人唯唯诺诺的问他纹身洗得掉吗,张生说他要看看,那人极不情愿的伸出了手臂,上面是一条两寸左右的黑色小蛇,张生看了就明白了,告诉他说洗不掉,那人追问说一个星期前弄的也洗不掉吗,张生告诉他只要不是一次性的纹身都洗不掉,那人听了之后失望地走了。说完以后他又转过头来,眼睛仍盯着面前那堆包装一样的颜料盒,脑中又浮现出一副色彩壮美的云霞图案。

“石作当时真的没有选择吗?”他在脑中这样反问自己,他想起了自己因母亲生病回家的经历,在回家是在石作和顾准分开的一个月后,那么自己的情况不就跟石作是一样的,不过他又想到自己早就有在家开纹身店的愿望,现在回来也只是第一步,情况与石作大不相同。

他为石作父母甚至都还没有见过顾准就把她否定掉的行为感到震惊,同时也想不明白石作为什么会这样原封不动的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当时的石作是一副冷峻的表情,仿佛在对抗来自全世界的敌意。

石作打完电话,无望的看向了顾准这边,在刚才石作于家人辩驳争吵的时候顾准始终站在窗前看着黑黝黝的夜空,在透亮的玻璃窗面前,她脸上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清晰,石作看着玻璃窗中顾准的苍白的影像,日光灯之下她的头发散发着盈密的冷光,石作转过身去。

“你能勇敢一点吗?”顾准背对着石作说。

“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我的问题,是我的父母,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同意的”

“你就要这么听他们的,”顾准已经转过身来了,“如果我没有比你大两岁,如果我不是建筑公司的,如果我和你生在一个城市,这一切就有可能吗?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你不明白,不是我要听他们的,我不得不听,我没有选择,因为当他们干涉你我之间的事情的时候,什么都已经被毁了,事情不能被他们所染指,我的价值和青春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既然你要这样的话,我也不会难为你的”顾准说完就走了。

这就是石作给张生讲述的他和顾准分开的经过,张生当时觉得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可从那天后石作就再也没有谈起有关顾准的事了,张生想去找顾准的时候发现她也因为学习期满而回去了,于是顾准好像就一下子从他们的生活中消亡了一样,连有关她的记忆的幻影也变得生疏起来,不过张生还是发现石作原本坚定的眼神变得游离了,他一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多,张生也就更加不愿意提及有关顾准的这近半年恋情事情了。

事实上,到了最后那段和石作沉闷的生活让张生觉得很厌烦,他陷入到了对强弱关系不对等的思考中,石作的父母身体力行,而石作本人也是健全的,但在他们之间有却有着一种隐秘的但是强有力的牵制力,那种东西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准则和习俗,那救赎般的悬崖勒马,想必不仅仅是石作在某些形式和实质上对父母的顺从,就连石作的父母在生活中也一定给了石作极大的宽容。他记起石作之前就医患关系所说的人的缺陷的问题,不禁在惊异中发现就连在本件事中的石作也是受制于他所说的情形的,为此他产生的一种中立的看法:他了解石作所说话是什么意思,至于顾准的做法也都在情理之中,直到现在他都还相信在关于石作和顾准分手这件事中石作仍抱有一种“乐观”的态度,那就是不确定性与可能性的问题,虽然有些令人感到悲哀,但他不得不承认,没有原则是石作最大的原则。

回来以后,离开学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之久,教师的工作让石作再也按捺不住了,那种跟随着理想一同而来的幻境所带来的喜悦使他觉得到了新生,他竟感觉到自己要真正的开始生活,他先是照着地址去参观了自己即将任教的学校,然后又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熟悉了学校周围的环境,疲惫的他回来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以前也只有张生在的时候会这样一起尽兴的去外边,在张生以前自己是孤独一人,而现在自己仍旧是孤独一人,但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在乎了,他已经不需要思考这些东西,活着本来就是一种意义。

当初因为考虑到租金的问题,石作选择的是一个比较老旧的小区,这里的楼房大多一样,外表受雨水和阳光侵蚀,原先光洁的表面被抹上了一层厚重的灰黑色,不仅如此,很多时候就连这一带的天空也要比其他的地方昏暗些,要是到了傍晚的时候笼罩整个小区的压抑昏黄的光足以使周遭都蒙上一层阴翳。在这样的日子,吃完饭的石作就独自一人去小区的公园里面漫游,路上的人大多是退休的阿婆、阿公,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他们大多都养了狗,有的还不只养了一只,于是遛狗的景象就变成了一大群吵吵嚷嚷的狗拽着它们的主人往四面八方跑,还有就是一群在篮球场打球的孩子,他们中的人几乎天天都来,有几个已经让石作觉得面熟了。

在教书的那段经历中,时间就这么变慢了,仿佛一成不变似的,在日复一日充满魔幻的黄昏中,石作已不再回味起站在讲台上讲课时的那份荣誉,而对待学生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客客气气的亲近,他是当了几个星期的教师才发现的,往日自己对于教师的那份热情原来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其实他早明白这会是怎么样的了,但也许是出于无望中的挣扎,也许是懒散的人受制于生命的幻想,他也发现自己从教书以来一直就是快乐的、满足的。生活上的幸福使他暂时冲破了时间的限制,虽然那段日子只不过有三个月,但就好像是十年一样长。他还经常的做梦,尤其是早上的快要醒的时候,接连不断的梦境成了睁眼之前的万花筒,醒来以后他连一个梦的内容都记不住,却也真切的感受到梦中的事情已然已发生或是将要发生,而他好像走了很多路,去了很多地方,又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当他洗完脸稍微清醒些的时候,他觉得镜中的自己有点陌生,与他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至少要比早上这个唯一照镜子的时间以外都要不同,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约束自己的清规戒律,从得不到最初的父母的认同开始,他就暗下决心要达到自己想要的状态,成为教师之前或之后,那和他生活息息相关的链条仍没有断裂,也只有在这样照镜子面对自己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生活在链条之外。

临近期末,石作的教学任务变得繁忙起来,上完课的回到了公寓已经是晚上了,那天他没有去散步,而是打算准备学生期末考试的题目内容,事情弄到将近一半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她问的是石作的近况,石作说他在新医院上班很忙,母亲则告诉他要注意休息,接着还说了许多生活上缓解疲劳的办法,石作听了,很是感动。他以为电话就要这样结束了,因为和母亲打电话向来都是如此的,而母亲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有那么一下,他为母亲没有想起给他物色结婚对象的事儿感到宽心,但又因为这样的虚妄而觉得厌恶。不管怎么说,母亲还是说了,她问石作打了电话没有,石作说没有打,于是她又讲了一通石作不久之前才说过的道理,石作则说自己的工作实在太忙了,出乎意料,母亲到也没有生气,还说石作还好没有打电话,石作问出了什么事情,母亲告诉他因为是独生女的缘故,女方的家长已经为她物色了另外的对象。石作松了口气,他倒是没有因为别人瞧不起而觉得气愤;母亲倒是有些愤恨,不过原因也并不在于此,她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太过娇贵的儿媳。

石作以为电话终于要完了,而他也提出了得去巡房的要求,母亲说最后还有一点事,石作耐着性子听,竟然还是物色对象的事情,他想把电话挂了,他觉得母亲这样的做法就是在消磨自己身上的良知,母亲又说了新的电话号码,石作已经心灰意冷了,他拿着笔随手记了下来。电话终于打完了,笔从他的手上落了下来,笔尖碰到桌面上,几滴墨水溅在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上,他拿起纸,拨通了上面的号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没有董小姐式的幻灭感,他犹豫了一下,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石作随即挂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有电话打来。

打那天起,石作就不想去讲课了,他开始急匆匆的完成即的教学任务,他常常在课堂上出神,虽然这些在表面上看着和以往没有区别,但他觉得自己对待学生的方式坏透了。

林荫道就平铺在两栋高大的病房之间,它的两边是高大而茂盛的香樟树,两边树木的顶部分别都朝路中央拱起,从而形成了笼罩在路上方绿色的穹顶,由于树木的特性,四季之中,无论身处哪一个总能看到落叶纷飞的情景。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当翻落枯叶在金光中折射出它斑驳的身影的时候,开完会将要午休的石作正沿着林荫道匆匆往科室走去。等到了科室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这正好和他想的一样。

于是他给刚才打电话来的张生回了电话,张生说他需要购买一些材料而到了市里,石作说自己下午还要上班,但下班之后就有时间,他让张生来找他拿公寓钥匙在公寓里等他,张生告诉石作自己已经买了下午末班车的票回去,他问石作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石作说要在医院附近的话没有问题。

曾经的亲密关系轻而易举的使他们摒弃了久别重逢之际时的陌生和迟疑,高谈论阔之中,他们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让对方看到自己在这段时间的进步,张生说他不仅给人画纹身,还帮别人做图,在过段时间就能自立门户了,石作说到自己的时候都快活得有些焦躁了,他给张生说了自己在以前的医院遇到的事情,又说了新医院更好的环境。

“这么说,你以后还会去更好的医院,”见石作很有兴致,张生鼓励似的对石作说。

石作否认,表示自己一直都会这里,之前去学校工作的事情,他并没有对张生说,张生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对其他地方已经没有念头了”

“那确实是老了,”张生笑着附和道。

“我是真很羡慕你,能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得那么好”

张生看向石作的眼睛,里面分明有着他第一次见他时的光彩,于是他说:

“我们大多一样,只不过认清你之所有这样的概念在你身上并不牢固罢了,不过就你目前的情形来说,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你在这之后仍旧可以做很多事情”

石作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像是在承认张生所说的话。

“你还是一个人吗?”张生试探着问。

“你是说顾准吗?”

“算是吧”

“分开以后就没有见过面了,不过在这期间倒是有一次机会,她经过这里时提出见一面的意思,不过我告诉她我正在和别人相亲”

“那就算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想是这样的”

“你对此觉得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回事,不过也许平淡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悲哀,我生活在这当中也就察觉不到悲哀的存在了”

张生没说出口,石作也不知道的是,顾准马上就要结婚了,而他这次过来就是为了置办一些结婚所需要的东西。

饭后,石作送走了张生,回去的路上,他又接到了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例行的几句话以后,母亲的语气变得有些悲哀了,他以为她又要说那些老生常谈的事情了,可母亲却突然说她很担心出门在外的石作的安全,石作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这才告诉石作家乡电站发生的事情,昨天电站储水的大坝突然打开了,大水冲破了河堤,毁了几家人的房子,在河道中捡柴的疤子被河水冲走了,马龙也因为这件事被警察带走。石作听完这些,觉得什么都好像一下子空白了,他在语无伦次中,一个劲地在强调自己生活环境的安全性,又一个劲的在为马龙和疤子惋惜。

他记不得那个恍惚的下午是怎么过去的,假惺惺的,又像所有透明的、摇摇晃晃的日子一样,大大小小的漩涡接连而来,他在一丝不苟的工作,工作上的他没有犯任何一点的错误,他只想着眼中看到的是所有人身后墙上那些不尽相同的黑点,但这是新医院的新科室,墙上什么也没有。

那晚他没有吃饭就出去了,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什么,他希望有什么东西出来把他带走,就像自己的梦一样,他一个人在公园里面走了很久,他又遇到了被四五条狗拽着跑的大爷,打篮球的孩子抱着球从他的身边跑过,这一切就好像斑驳的光影一般,他开始回想,他在想:要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自己开了口,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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