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志锋的头像

张志锋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3/03
分享

秋夜梦冷寄家思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当读到汪曾祺老先生《花园》里的这句时,我是有些触动的,因为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梦,一个冷冰冰的梦。

在梦里,爷爷奶奶搬了新家,房子靠着一个土坡。下着雨,爷爷浑身湿淋淋的,新房子的地上还泞着。我说,这地方有什么好?还是搬回去吧。爷爷说,不,这里好,这里有靠山。奶奶也没有反驳,不像从前,她现在变的听爷爷话的很。爹和爷爷吃着红稠饭,爹吃着不舒服,便说,肚子不舒服,凉。我说,不吃了,倒了吧,我们回家吧。爹说,不倒,带回去给狗吃。我和爹出了门,爷爷把我们送出来,身上依旧湿淋淋的,衣服都紧贴着身子,可爷爷看上去精神的很,言语自如,行动轻便。回到家,我们看到了弟弟,他在笑……

奶奶

奶奶是在我准备再次高考那年秋天去世的,二零零一年九月初七,霜降。

四妮是她,四姐是她,四姑也是她。奶奶从小家里穷,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

奶奶是个勤快人。在我的记忆里,她不是忙里忙外地做着各种家务,便是戴着老花镜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活。我们小时候穿的棉衣棉裤都是奶奶做的。每年冬天,每当刚穿上那些厚重的棉衣棉裤时,总觉着不自在,活动受着限,用笨拙来形容自己的体态再恰当不过,但我们从未感到过冷。到了来年春起,棉衣棉裤一脱,我们就又像脱缰的马儿,会自由轻快许多,信游地跑起来,在田野里,在草坡上,在小河边。

奶奶爱热闹。小时候,每至元宵佳节,奶奶都会带我到小姑家住一晚,因为小姑家住在县城,我和奶奶便可在十五的晚上到城关街上看闹红火和彩灯。东关街和戏园子坡上挤满了人,那真是人山人海,垫着脚的,爬上树的,站在商店外门窗上的,小孩骑在大人脖颈上的,为的就是看一场红火,踩高跷、背棍、耍龙灯、狮子滚绣球、跑旱船、威风锣鼓……大家都笼在那个小县城的夜灯下,簇拥着,开心着。我和奶奶便是那人群中从不缺席的两位。虽然每年都是那一套,但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正月十五看红火却是一年到头特别期待的一件事。

奶奶聪明,记性好。她喜欢给我们叨(dǎo)古话儿。当孙子们热热闹闹地围坐在她跟前时,她的兴致就来了,她会不打跌坑(kèng)地讲着各种古话儿,经常逗的我们哈哈大笑。她笑着讲,我们笑着听,她享着融融天伦之乐,我们也享着浓浓童年之趣。

奶奶性情刚烈,是个性情中人。家里的大小事务基本上是奶奶说了算,爷爷拿不了她主意。每年七月十五时,奶奶都会给她的爹妈上坟。每次到了坟前,她都先跪着摆供,点香,然后就一边烧着五色纸、纸钱、纸元宝,一边哭,是哭诉,哭诉中还带着调,会哭很久。而我也会随着奶奶从头到尾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听她哭。哭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她想她的爹妈了,哭诉她在人间所遭的罪所吃的苦,谁谁欺负她了,问她爹妈知道不知道她遭的这些罪,诸如此类。哭诉完了,她会在坟前磕三个头,我也跟着磕三下。走出坟地后,她像变脸一样,会立马恢复原样,逢人还能说能笑。那时总觉着大人的行为很奇怪。

一直还奇怪一件事,奶奶很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并将之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就放在她那个蜡黄色立柜里。寿衣好像成了她值得炫耀的宝,经常乐呵呵地从柜子里将那个包裹抱出来,放在炕上,展示给别的老奶奶们看。她们一边看着寿衣,一边还聊着款式、色料、厚薄。在我看来,聊寿衣就近似于聊死亡。可在她们看来,好像聊这个话题是极其自然、快乐的一件事,没有任何忌讳。

弟弟

弟弟是在我上大学二年级时去世的,2003年11月22日,小雪。

我和弟弟相隔两岁。我们俩从小共睡一个被窝,共吃一锅饭菜,一起耍闹,一起长大。打小他就比我活泛一些,长得也比我排场,言语比我多,对长辈也比较虔心,自然也更受长辈们待见。

弟弟喜欢养小动物。他养过狗、猫、鱼、鸭子、鹦鹉。记得他在上小学二年级时,我们从村边河里捉了两条鱼,想着弄回来养着玩,可没曾想,没过三天鱼就被我们养死了。弟弟伤心不已。然后在他的提议下,我和他就把那两条鱼埋在了老屋后的那块地里,还堆了个小土丘,他还跪在小土丘旁说了些我已记不太清楚的话。

后来因一些原因我有机会上了大学,而他没有,因此我一直觉着有愧于他。如果当时奶奶还健在的话,估计他也能上大学。

当年,在我即将成为一名大学生而准备离开家乡上学时,他却成了一名推瓦坯车的瓦厂临时工。我和他一起推了两天瓦坯,深感他的不易和无奈。暑天,瓦窑里热火难耐,他要一车一车地往瓦窑里推坯子。每到窑门口时,都要猫着腰紧赶几步,顺着惯性将满车的坯子推入窑中。就是这往窑里冲的紧要几步,他常会脚底打滑,甚至还差点跌倒。干瘦的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了腹背上,汗水不停地从头发丝里往出窜,顺着脸颊淌下来,挂在了下巴上。鼻梁上的那副眼镜都滑到了鼻尖上,快要滑脱的样子……乍一看,他哪像个干体力活的样子。晚上回来,一看手上都拧出了好几个水泡,手指都蜷着,一时也伸不开。深夜,鼾声很重。

大二暑期结束准备返校时,是他送我去的火车站。

“哥,路上注意点。”

“知道了,你回吧。”

这是我俩最后的对话,也是我俩最后的相见,然后相互目送而别。

我隐约有一种感觉,总感觉他当时有一种想法,想跟我一起到远方的城市去看看。

爷爷

爷爷是我读研一时去世的,二零零七年农历八月十八,中秋刚过。

爷爷是个寡淡的人,不像奶奶那么热闹。爷爷倒是喜欢给我讲一些故事,不过现在一时也想不起他给我讲过些什么。只记的他每次讲故事时喜欢停顿,停顿的时候还喜欢轻咳一声。感觉他挺享受给我讲故事的过程,因为他也是笑着给我讲的。

爷爷喜欢看书,但他看的书都是别人看不懂的。记得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黑色小樟木箱子,里面有一本厚厚的瘦长的书,古黄色,里面的内容要竖着来读,很多字我根本认不得。他说是字典,可我不信,哪有字典里既没有拼音索引,也没有部首检字表的。有一次我不认识“巽”这个字,翻字典一时也没查着,他看了一眼便轻易的告诉我那是个“xùn”字,还告诉我巽代表八卦之一,当时我就对他多了几分服气。

爷爷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包头,到过东北,还在北京呆过一段时日,也算是出去闯荡过的人,虽然没闯出个什么名堂来。在我很小时,还从爷爷衣柜抽屉里翻出过一封从包头寄来的信,信封是米黄色的,我很好奇信里面的内容,可当时认不得几个字,而且感觉大人写的字儿跟课本上学的字总是差别很大。当时还觉着,能收到一封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信本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奶奶和父亲对爷爷的评价一直不是很高,总觉着他固执、不活泛,也没什么出息,对家没操多少心。这是长辈们对爷爷的一贯评价,我不置与否。可我对爷爷一直怀有一种怜惜之情,一直觉着他们不该那样看待爷爷。

爷爷喜欢养花。爷爷养的花从不养在花盆里,而是养在院子里的,并且他只养两种花,一种是月季,一种是萝卜花。每当这些花儿盛开时,院子里看上去就会明媚许多,像着了色的画。爷爷的脸上也会多出几分喜悦。好像这些花儿是来冲消爷爷性情上的寡淡的。

爷爷还喜欢种树,而且也只种两种树,一种是梨树,一种是苹果树。每年夏时,爷爷和奶奶习惯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边摇扇乘凉,一边看着我们爬上梨树摘梨子吃。树下的两人都笑盈盈的。我们吃的欢实,他们看的满足。有时他们还用扇子指着说着树上哪枝梨大,哪个梨好……秋时,我们还会爬到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上,吃到脆甜可口的苹果。

爷爷还喜欢赶庙会。他主要是喜欢到庙会场看晋剧,翻来覆去也就那些剧目,《金水桥》、《打金枝》、《穆桂英挂帅》、《明公断》、《白蛇传》、《劈山救母》……爷爷是一个很重仪式仪表的人,每逢赶庙前,他都会站在门口那面小圆镜前,用他那把我一直比较好奇的长长的刮胡刀刮胡子,他还用它来刮头。我当时总觉着用那么长的刀来刮剃是件极危险的事情。刮刀每次用完后,他都会用一条长长的白宽布条将刀包好收起,然后放到那个樟木箱子里。接着他就换上干净的老式白布纽扣衬衫,穿上蓝黑色外套,裤子和鞋子也是蓝黑色的,最后出门前还要戴上他那顶蓝黑色舌帽,手里夹上那把已有些年头的栗色小板凳,走出院子,骎骎地步行数里,坐到庙会场的戏台前看上半天戏。

爷爷出殡那天,雨下的很大,抬棺的人们都披着雨衣,穿着高筒水靴,艰难地在淤泥地里行进着,最后好不容易才把棺木抬上坟地所在的那个土坡上。等把爷爷的棺木送入墓穴,埋上黄土,形成一个土丘时,雨,奇迹般地停了。

一切都历历在目,像一部电影,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

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后记

后来知,立冬前两天,老家的确也下了一场雨,爷爷坟前聚了一滩水,爹上坟的时候才把那滩水挖走,并用土把坟前的低凹处填了起来。再后来知,立冬过后没多久,老家的那条狗确实也走了。

写于二零二一年十月初一(寒衣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