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的许多物事,都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飘然而去,有些还会越飘越远,简直就不给你留半点思考和回味的余地;有些还会随时态的发展和季节的轮回偶尔在你的脑际摆动摆动小尾巴,其实那就是灵感再现。假若心有灵犀,一下子抓住了这个小尾巴,说不定就是一篇源于脑海的应景之作;若反应稍迟,它会掉头就跑,连根毛也扯不住。至于日后何时还会再在脑海里闪逛,那都是不定之事了,甚而永不会再来。大概是时值秋收之因,我脑海里来回闪逛了两次场院的场景,这哪还有不抓住之道,哪还有不写之理?
场,《辞海》上是这样解释的:“平坦的空地,多指农家翻晒粮食及脱粒的地方。如:打场;晒场。陆游《秋兴》诗:‘邻父筑场收早稼,溪姑负笼卖秋茶。’参见‘场圃’……毛传:‘春夏为圃,秋冬为场。’郑玄笺:‘场、圃同地。自物生之时耕治之以种菜茹,至物尽成熟,筑坚以为场。’”应该说,《辞海》对场及场院的解释相当完美了,我等常人已无可挑剔。
在以土里刨食、靠打粮为生的大集体年代,每个生产队都按所属家庭、人口的布局状况就近建起了自己的场院。大集体年代收获庄稼的场院,一如养育爱护子女的爹娘,是那时农村里必备的露天粮仓。有的生产队随之粮食的增产增收,一个场院不够用,相继建起了多个场院,既方便又排场。
建起场院后,主要用于麦收、秋收。各生产队赶在麦收、秋收前,就开始平整场院(土话叫压场院)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做法,男劳力们从家里挑着水桶“吱哽、吱哽”地走来了,女劳力们从家里拿着水瓢、水舀嘻嘻哈哈地走来了,聚集到场院里。有水靴的穿水靴,没水靴的干脆赤着脚,挽着裤腿……一场泼水工程就瞬间拉开了序幕:男劳力挑起水桶一个挨一个地自然排起了队,从井里挑着一担担水放到了场院的各个不同角落,就像排兵布阵的一个个棋子一样,女劳力跟着一双双水桶走,不断变换着阵势,拿着水瓢、水舀,不停地从水桶里舀着水,“啪、啪”地泼到场院里,此起彼伏,井然有序,热火朝天。此情此景,真有点像云南的泼水节一样,所不同的是,一个是泼在人身上,一个是泼在场院身上,把个大大的场院泼遍了,泼匀了,泼的变了样。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热闹的场面啊!可那时却觉得居家过日子一样的平常。
待场院的表面稍稍干松了,就派人拉着碌碡,并排着把场院一圈圈地碾压平整、光滑,场院晾干了,平展展煞是好看,为麦收、秋收铺好了露天粮仓,也常常喜得顽皮的孩子在场院里打滚,摔跤。
等到开镰收麦了,场院就变成了打麦场。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番热闹的光景,只见一小车、一小车喜人的小麦推到了打麦场,一捆捆小麦头碰头齐整整地堆放在打麦场外围的角角落落,如同小麦垒砌起的“城墙”,只留下一二个走道即可,那是“城墙”的通道,这样便于铡、梳小麦。打麦场的中间,都均匀地分布着铡刀、小麦梳子。整个打麦场就忙开了,有铡麦根的,有梳小麦的,还有清理麦根现场的,打麦场里几乎见不到闲人,到处涌动着丰收的喜悦,呈现出一派繁忙的喜人景象。
梳好了小麦,都堆放到打麦场中间,牵过驴来,给它蒙上眼睛,拴上长缰绳,安上碌碡,开始拉着一圈圈碾压,等到外圈碾压的差不多了,就渐渐缩短缰绳,碾压里圈,这样,碾压的时间长了,麦粒就自然脱离开麦糠,等到脱离的差不多了,就开始用上杈把、扫帚、扬场锨了,用杈把扒拉着挑走麦秸,迎着风,用木锨铲起混杂一起的麦糠、小麦,高高地往天空一抛,麦粒就像牛顿说的自由落体一样,随重力自然垂落,麦糠则离开了麦粒,随风而去,飘绕飘绕,在天空一片飞扬。就这样循环往复,似乎整个打麦场上的人都在不停地忙碌,这里不喜欢闲人。拉碌碡的转,拿簸箕的搧,扬小麦的举起了扬场锨,呈现出一片生龙活虎的繁忙景象,直到碾压、打出干干净净的小麦,再把它晒干,有的颗粒归仓,上交公粮,剩余的分给每家每户。
秋天的场院,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另一番热闹的光景。沉睡了一个季节的场院忽然醒了,一如一条巨龙一样,在摇头摆尾地动了起来,不停地变动着的是一个丰厚殷实、成堆成岭的移动的粮仓。掰了的玉米、刨了的花生、割了的大豆、谷子、高粱(那时还有谷子、高粱等,就像莫言小说里的红高粱)……这里一堆、那里一岭,都堆到了场院里,摘了花生剩了蔓,就堆到了场院的边角,一如一道道守护场院的绿色长城;掰了的玉米堆成了小山似的,成群结队的妇女绕着那“山”围了一大圈,就像围桌品尝一顿巨大盛宴,剥玉米,分等级,扒拉成堆分到户,各家小院中间又堆成了一个个小“玉米山”;收割的豆子晒得“叭嘎、叭嘎”响,催着碌碡来打场,闲适了一季的碌碡开心撒欢似的绕地滚起来,跟着蒙眼的驴子转着一圈又一圈,高兴地笑出了一圈圈咯吱咯吱声,碾压的焦渴的豆粒一个个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软塌塌的谷粒更经不住碌碡的碾压,从穗子里露出黄橙橙的笑脸,祝贺着人们在收获秋天。鸟雀们不受欢迎、不请自到它们熟悉的秋天场院,一到场就叽叽喳喳叫得欢,东头赶走了飞西头,这些“没脸客”东飞飞、西飞飞,南北再飞飞,转悠着就像吃那秋天的“八宝饭”。
场院里,还常会听到麻雀的笑声和驴子的叫声。尤其是那就像养熟了的麻雀(被称为家雀),总爱“赚没脸”,有时还挺着胸脯、迈着方步,一边吃着、一边在场院里走,保管员一看,低声骂着、抡起叉把扫帚就打,麻雀们一看不妙,一个个“嗖嗖”地飞走了,像是说着:“再见,一会儿再回来。”毛驴被长时间蒙着眼睛,并且累了就感到憋闷,一旦憋闷,就会发出“啊嗯、啊嗯”的大声叫喊,隔大老远就听到了。这时候,坐在屋山头喝茶水的残废军人老哥就会说:“你听听,后面队里的叫驴又叫了。”我听了就笑了。
场院也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是沸腾的地方,秋天的场院是女人的世界,数十个女人聚集在一起,那也是乡村秋天里的一道美丽的景观。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数十个女人不知要上演多少台戏,每天都不知有多少台戏等待上演,劳作的动作恰到好处,现成的台词张口就来,把秋天的场院演绎成一个个精彩的场面。
秋天的场院的角落里,常是老太太们光顾的地方,在这里尽其所能地剥玉米、摔花生,力量不行有功底,把个花生摔得是有板有眼。真像唱戏一样,又上来了“反面人物”,此时也分不出来了。只见几个顽皮少年各拿着玉米秸、高粱秸在场院边挥舞、鏖战,老太太们看不惯,就数落着:“你看你们舞马长枪的,就不会老实点?”只见“鏖战”中少年根本不听,乱战中都踩到了玉米上,饱受过风霜的老太太话中便加了砝码:“你们真不上人道,还吃不吃人粮食?”这一句还真管用,只见一方缴械投降,一方款待俘虏。场院此时又像一个平稳的港湾。
歇了一季的场院不再沉寂,那些玉米、花生、大豆们催着它活跃起来了,灵动起来了,也已不再是女人们叫苦喊累的场院,妇女们的自娱自乐,已把场院改造成消闷解愁的乐园。歇息的时候,整个场院里就像一出精彩的大戏要上演。登场的女主角可就多了,有嘻嘻哈哈的三大娘、爱开玩笑的大娘、大婶、大嫂们,个个都是出色的女演员,不用化妆,不施粉黛,不用排练。只要登台一亮相,不像老旦,也似小旦,真个把“戏”演得活灵活现,一出出戏都会逗笑得人仰马翻。真像《红楼梦》中,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笑茬了气,刚才的劳累早已抛之云外九霄。
玉米剥了,花生摘了,大豆剥粒了……该分的分了,该入库的入库了,场院里空了、净了;碌碡不转了,驴儿不叫了,朗朗的笑声没有了,又恢复从前那般沉寂了。院静鸟不静,这时的鸟儿不再担惊受怕了,而是“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飞栖到偌大的场院里,寻觅捡拾着遗落在场院里的粮食。
秋天的场院就像一幅美丽的乡村秋收画,这幅画很生动,画里有玉米、花生、大豆、谷子……还有百姓们忙碌劳作的身影、喜获丰收的笑容;秋天的场院像一首灵动自然的诗,诗里有丰收的意象、庄稼的物象,还有自然营造出的意境和韵致;秋天的场院像一段趣味盎然的故事,故事里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人物、事件和情节,有激动、感动和艺术感染力。
儿时我家离我所在的第二生产队的场院不远,大约有几十米远吧,在一排红瓦白墙的饲养屋前面,在一片浓郁的柿树林东面,两个场院一如亲兄弟或亲姐妹似的“手拉手”平躺在这里,也让一年两季的热闹和欢声笑语也留在这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场院,也爱到辽阔、平整的场院里玩。很清晰地记得,心灵手巧的父亲为我制作了一个那种老式、简易的学步车,三个轱辘,有点像直角三角形结构,有点技术含量,成了我儿时的大玩具。我常在祖母的看护下,欢蹦乱跳、嘻嘻哈哈地推着学步车“突突”在在街门口外玩耍,玩着、玩着就爱屁颠屁颠地往不远处的场院里跑,祖母一看,就会迈着“三寸金莲”,一边急急地跟在后面追撵着,一边大声吆喝着,也没阻挡住我跑到场院里。我在场院里推着学步车“突突”响,童稚的笑声在荡漾,常常迎来没学步车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现在想来,那时欢天喜地地在宽阔的场院里,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是多么的美好啊,现在是寻不见场院,回不去童年。
随之渐渐长大,我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场院玩,那里就是我们的好去处和乐园。夏天的场院让孩子们演绎得热闹非凡,有大一点的孩子推着碌碡“咕噜、咕噜”地在平坦的场院里滚着玩的,小一点的孩子就学着碌碡滚的样子在场院里滚着玩,逗得大人孩子们一齐笑,笑,是一种鼓励,受到鼓励的孩子越滚越来劲,还滚出花样来,可一听说父母来了,也顾不得滚了,爬起来拔腿就跑,那种滑稽可笑的样子,直到现在都觉得有趣,耐人寻味;还有的孩子,追逐着、蹦跳着,追逐、蹦跳出了五彩斑斓;我们像“占山头”似的在麦秧堆成的“山头”上滚来滚去,每人头上都顶着一头麦秧,这么尽兴,也终未分出胜负;分麦子的时候,记得那时我和小伙伴们每人头顶一条麻袋,到了场院里,麻袋一铺,就势一躺,天当被,地当炕,胜过了当今皇上。有的还不惧麻袋背面刺挠的痒痒,搞怪似的钻到麻袋筒里,只露出头,在里面变换着形体逗着人们笑,也招惹着小伙伴们围着他嬉闹。待他爬出了麻袋筒,就追撵着小伙伴们跑,那时候,前面跑的,后面追撵的,旁边喝彩的,还有大笑的,给秋天的场院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可一旦听会计或过秤的喊着家长名字,一如“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慌忙中两手斜角撑开麻袋口,只听那倒进麻袋的喜人的麦子“哗啦哗啦”响;我们还常砍些棘子枝,晒干后,叶掉刺坚硬,夏日骄阳中飞跑到场院里,追逐着围绕在麦秧堆翩翩起舞的蜻蜓,左右开弓,手下不留情,打得一只只蜻蜓身首分离。现在想来,心生愧疚,因任何生灵都是一条生命,不容践踏。
秋天的场院,那是一个丰厚的场院,可解了我和小伙伴们的嘴馋。我和小伙伴们常围着摘剩了的花生蔓转,摘剩的花生就打了我们的牙祭,顿然感受到不劳而获的香甜;我和小伙伴们还常绕着场院旁边的一片柿树林转,一个个红泡(熟红了的柿子)真上眼,有时似猴爬树溜溜的直爬到那轻飘飘的树枝上,悠荡悠荡地把红柿子摘下来,也摘取了少年的骄傲。有时一块石头、一块坷垃,就使红透了的柿子底朝天,有时只听“嘭”的一声跌得稀巴烂,大都“唉”的一声迅离去;我们还聚到一起挑着玉米秸“咂甜杆”,成了场院边上的一道小风景;还有爬到玉米秸垛上的“打擂台”的,有钻进玉米秸、花生蔓垛、红麻地里玩捉迷藏的,有追撵着绕玉米堆跑的,还有在场院里摔跤的,欢笑声、叫好声不断,荡漾在场院的上空。常常玩的乐不思家,大人们见了都会说:“快回家吧,你妈又好找你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儿时时常在场院周围听到母亲呼唤儿女声,因大人们都熟知场院对于孩子们的引力。秋天的场院,收获的不只是粮食。
常常想起,很难忘记,遥想当年,我的二爷爷在生产队里当保管员,他似乎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拉碌碡的,拉的有板有眼,保管员当了一年又一年,麦季里拉碌碡一年又一年,儿时见他拉着碌碡碾压打麦场的情景还时常浮现在眼前:当年的二爷爷只穿着条青色的裤子,裸露着干瘦的黑里透红的脊背和胸膛,他弓着腰,双手后背拉着碌碡碾压打麦场,一圈、一圈,均匀有序,把个打麦场滚压的平平整整,光光滑滑;我的三大娘是一位性格开朗、嘻嘻哈哈的妇女队长,她带领的妇女围着场院转一圈,干一圈,常引得一群妇女嘻嘻哈哈笑半天,引得南来的、北往的无不驻足观看。
随着改革开放,一个个联产承包后的分组和到户的小场院取代了原生产队里的大场院,小场院随处可见,星云棋布,终没有大场院壮观;再后来,小场院被收割一条龙的现代化设备所代替,小场院也远去了。
场院,是时代的产物。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和社会的进步,它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这表明了时代的变迁。不变的是人们深到骨子里对场院的美好回味和深深的留恋。
乔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