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跃飞从12月24日就开始为自己收拾行装了,他知道这回肯定退了,已经超期服役了两年,再干下去就该是志愿兵了,可是,他知道,中队没这个名额,唯一的一个志愿兵指标显然是驾驶员韩渭水的了,韩渭水也是五年兵,又是专业技术兵,偏偏家在皖北的一个山区,家里条件特糟。张跃飞在一个月前的支部会议上听懂指导员和中队长的暗示,他们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这个唯一的指标给韩渭水。那么,教导大队?张跃飞掂量过自己,党员,一个三等功,六次支队嘉奖,正班长。若非文化考试,他有着足够的转干条件。何况,问题不仅是考试,还有时间,教大转干考试还在来年七月。他根本就没机会等到那时。
刚收到的家书更是让他心如刀绞一般的疼,他看了一遍就再也不敢继续捧在手里,顺手,他把家书胡乱塞进了衣袋里,然后,躺下。这时,班里的战友还在食堂里看周润发主演的《鳄鱼潭》,他没心情看,实际上,从那次支部会议开始,他就没心情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录像了。他慵懒地,只想躺着,什么也不去想,就躺着。
今夜月儿明,隆冬寒冷,唯月华清明,如银瀑漫撒,将宿舍草绿的窗台覆了一层阴冷的颜色。淡蓝色的天花板,这时也不只是冷,更像一块冰,逼袭得张跃飞一身冰凉。
张跃飞不舍得走,五年了,单是班长就做了三年,连新兵连带训,他一手带的兵刚好是这个中队人数的总和,这个中队里的一切,就像他赣东北那个呆了十八年的家一样亲切,他一直觉得自己会与这个中队融为一体而不会分割的,可是,这回,要分了。蓦然,他想起了前年在一场大火扑救中被锯了一条大腿的那位温州战友,他是服侍过的,那时,那位老兵痛啊,问张跃飞知道身体部件从身上被分割的痛吗,张跃飞说不知道。可这会,他知道了,他心里就如那位老兵被锯了腿的痛。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股子怅惘。
“火烧!”楼下的警卫大喊了一声,随即,值班车的警报声和中队电铃声着齐嘶唳。张跃飞霎时像从猎户手上突然挣脱的兔子,出门,滑竿、着装,登车。四分钟后,到了离中队约两公里远的火场。
起火的是城北服装市场的一栋三层楼房,这时,二楼的好几个窗口都卷出了张牙舞爪的火舌,三楼,还在火魔的咆哮声里夹着呼救声。
协助好一号二号员迅速抢占最佳位置展开战斗,张跃飞也就听到了指挥员黄队长的指示:调两支水枪主攻火势较弱的后楼,选派几位中队业务骨干用挂钩梯上楼救人。张跃飞不暇思索,立即下达命令:“三四号员改一二员,一二号员随我上楼救人。”说完,接过罗玉清刚卸下的梯子,挂好,腾身而上。
着火的主楼是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时火势已经很猛,三楼虽尚未出现明火,烟,却嚣张地朝上往任何一个可以扑腾的地方冲,张跃飞才上了窗,就被一股浓烟呛得似生吞了一碗辣椒水,眼睛压根就睁不开,只能将头转向窗外大声喊叫,“呼吸器,快,后面的带好呼吸器!”然后,努力让眼睛挤出一条缝,把梯子挂上三楼的窗台又窜了上去。
三楼情况要好的多,虽然楼层没完全挡住二楼往上逼得浓烟和热浪,但是,毕竟好多了,借着手上的电筒,再加上那轮圆月漫进来的光辉,张跃飞勉强看的清屋里的大致情形,这是一间经过装修的新房,墙上还有个老大的用红丝线绷起的大红喜字,墙壁是贴了墙纸的,房间里,90年代该有的电器很全齐,彩电冰箱取暖器和音响一样不少,房间门是关着的,一对男女就拥着躲在墙角,战战兢兢,看见了张跃飞,他们这才站起来。
“屋里还有人吗?”一边把女的扶到窗台上,协助跟上了的罗玉清把那女的用保险带扎好,张跃飞一边问那个男人。
“人倒没有了,父母亲碰巧去临安我姐家了,可是我的钱,我的进货的两万块钱还在二楼我的办公室里呀!那可是我今后的依靠啊!”这男的说这话明显带着哭腔。
“二楼,办公室?”张跃飞皱了眉,此刻,火势是被楼下的六支水枪控制了,可是,只是外围没火,室内,明显还是在烧的,没法下去。
“求求你们,帮我找找!”那人干脆哭出了声。
“办公室在哪个位置?”
“就在我们现在站的下面一个房间隔壁,靠左手”。
“把呼吸器给我,我试试,你把他弄下去。”张跃飞朝跟上来了的费国旺苦笑了一下,接着又转向那位男人说:“只能试试,别抱太大希望!”说完,佩戴好呼吸器。
“班长!”费国旺叫了声,想说什么,可是,却没继续说出来。其实他是想说,危险,可是,他知道班长的性子——他有时很楞,认准了的事就没谁拦得住,除非是领导的命令!另外,费国旺也知道班长面临退伍了,说不定,这是一次机会,如果因此立了二等功,说不定就不用退了,至少,有个二等功回家就不用务农。
张跃飞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又挥了挥手,转身,下楼。
二楼还在烧,好在,在两只正对着楼梯口的水枪攻击下,楼道的位置倒不是太过于烟火逼人,所以,尽管闷热的难受,张跃飞还是终于努力摸到了那位男人说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已经没有了半点样子,楼下掩护他们上楼的两支水枪刚好是从这间办公室的窗户里攻的,其时,这儿也是明火点,不过,终究因为不是起火源,所以,除了墙纸,那些着火的木制家具还是得以保留了一些形骸,现在,楼板上全是水,房间里蒸腾的也不完全是烟雾,多得是水和火交融后的蒸汽。张跃飞用手电四围漫照了一下,失望了。
“找找看吧!”张跃飞拍了拍头,因为他居然忘了问那位男人的钱放哪个位置。判断了一下火势,估计外头的火该蔓延不过来,便决定找找,只要时间用的不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他松开了战斗服靠领口的粘扣——太热了!然后,借着手电光仔细收寻起来,其实,也不用细找,壁柜、烧的不成了样子,不用找,书架上也不用找了,虽说扑救的及时,房间那些纸质的和塑料的东西都大多烧完了,现在唯一有希望的是那张写字台,也已经烧得只剩下了一个几乎无法辨得清样子的碳架。张跃飞又摇了摇头,用脚踢了一下,又居然发现还有点沉,这一发现让他眼睛立马瞪大起来,赶紧用腰间的消防斧劈开最大的抽屉。可惜,又是失望,抽屉一拽开,也是一大沓灰烬。张跃飞不死心,把抽屉完全拉开,这下,他傻眼了,靠着个抽屉最里头,赫然还躺着一个不知是什么木材钉就的盒子,盒子外层也积满了炭,张跃飞用斧子钩住想把盒子拖出来,可是,这一动,盒子却散了,入眼的是一个用一张挂历纸包就的一个方包,想也不用想,张跃飞知道这就是那个男人说的那两万块,居然真的还在,这场大火居然没烧掉这一包钱。
张跃飞将包揣进怀里,准备返转三楼撤出去时,突然在心里有了份很强的冲动:得看看这笔钱是怎样的,体会体会这钱拿在手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两万块,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大数字,他的那个家乡,有三千块钱就能竖起一栋楼房!于是,他解开了这个纸包。
这时的百元面值大钞还不多见,而这两万块,清一色的百元钞,簇新挺括,还隐隐带股烟火气,直看得张跃飞喉咙比刚进这个犹留残火的房间时还干燥,心里扑腾腾就像是去年回乡探亲时见到那位曾暗恋了几年的秀芬。
包好钱准备离开时,张跃飞回头又看到了那张写字台和装着这包钱的抽屉,他忽然发现,这包钱能保住绝对是个奇迹,身后的这张桌子,这会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纸质品能够不被烧毁的痕迹,整个就是一摊黑炭躺在那里,连装钱的盒子也彻底散了。这一发现,让张跃飞心跳的愈发厉害起来,他可以肯定,只要把那黑盒子往那边还在烧的房间一扔,这笔钱,没任何人有理由不相信被烧了。只要他不说,这笔钱就是火灾损失!
张跃飞蓦地觉得一身发烧,汗,比黄豆还大比暴雨还密集地从额头往下淌,呼吸器这时已经似乎没了作用,他感觉呼吸不过来,特别是心,这会挣扎着要从胸腔里迸出来,这种感觉比陷在火堆里更难受。
张跃飞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过几天就要就要离开那个他为之奉献了五年青春的营房,想起了老父亲还在佝偻着身子在赣东北那个山窝里侍弄着几亩瘦田,想起了退伍后一无所有只能靠着750块钱退伍费向山田要生活……他没有再犹豫,捡起那几块盒子残骸,往对面还在燃烧的房间里一扔。接着,他把纸包拆开,将两沓钱塞进裤腰,死命勒了勒裤带。又把纸包揉成团,也扔进了火堆。
做完这些,他听到了楼上费国旺在拼命喊叫自己,应了声,他冲上了楼,又从窗台上挂着的挂钩梯上回到了地面。
那个男人见了张跃飞,连忙走了过来:“兄弟,帮我找到了钱吗?”语气十分软弱,他也没抱太大希望。
“很糟糕,烧的着的全被烧了,抱歉!”张跃飞是低着头回答的,他不敢看着那男人失望的眼神。这答话的声音,比那男人更无底气。
张跃飞有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掉衣裤上床的,身上的两沓钱,像是几个特大的跳蚤在他身上肆虐,这一夜,张跃飞没合上过眼,老是幻现出那位男人的眼神。
扑救这场火灾的第二天,指导员找了他谈话。指导员说,费国旺向中队汇报了他冒险为老百姓寻找财产的事,虽说最终没能找到那笔钱,但这种精神是十分可嘉的,表扬后,指导员又批评了张跃飞的这种个人英雄主义,说他不该这么冒冒失失没经过报告就深入危险地带……这些无所谓,真正让张跃飞吃惊的是,说完那些,指导员告诉他,说已经和中队长与消防科的吴科长几个人碰了头,准备把他的材料再报上司令部,争取能把他转为志愿兵。话里,明显表现得很有几分把握。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腰间的那两沓钱此时居然被指导员的赞许磨成了两根尖锐的钉子,锥得张跃飞钻心的疼,他不敢再呆在床上,起了身,下了楼,踱到了营房后的操场。
这时已是后半夜,隆冬的H城风大,此刻,北风正呼啸着拍打着围墙边上那株早落尽了叶子的苦楝。这声音让张跃飞听着十分刺耳,在他耳朵里,这风声居然夹杂着昨夜那位男人的叹气。他赶忙离开了这个位置,转向了训练塔和仓库两座建筑间的弄堂,这里有灯,风声却小多了。靠在仓库窗台上捂了捂衣领,他想掏烟,结果,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的却是父亲昨儿的来信。展开,他再一次读出了声:“飞儿,先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昨天,邻家谢三叔的家里失了火,烧光了他的家,同时,也把我们家连着烧了个精光。飞儿,别担心,政府好呢,乡人武部当天就把我们家安置到了乡政府住下了,还给了五百块钱的慰问金,同时,还提前把你今年的四百块钱军属补贴也发下了,生活上没有一点问题,别挂念!飞儿,今天来信不是为了这事,让你林伟哥帮忙写这封信,主要还是想说说你说的关于退伍的事情。爹没文化,不懂太多道理,但爹知道,退不退伍不是你说了算,是国家和部队上的事。还需要你,就会让你留下,不需要了肯定有不需要的原因。所以,你不要考虑太多,只管做好你该做的所有的事。爹不懂别的,只知道做人要忠,要硬直,咱们农民是这样,你当了四年兵,更应该比农民有觉悟。所以,不管退不退伍,爹只想要求你还和先前一样,千万别跟部队提什么要求。关于家里遭火灾这件事,你更不能跟部队说起,这是我们的事,万万不能给部队添麻烦,国家和部队已经给了我们这么多,再提要求就是贪心了。人,不能贪啊!房子烧了可以重建,人要是开始贪了就变坏,想回头都难了……”
张跃飞无法再念下去,父亲信里的这些话这时成了一记重锤,在他心口狠狠地击打了一下,打得他眼前一黑,甚至作呕。“人,不能贪啊!房子烧了还可以重建,人要是开始贪了就变坏,想回头都难了!”似中队里爆响的警铃震得他耳朵发烧。是啊,也许,重建一所房子只需要几年的时间,可是心灵的重建,人性的回归呢?
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父亲、中队领导、那位失火男人,一个个人影和眼前凛然耸立的训练塔,在张跃飞眼前急剧地转动起来,转得张跃飞一个钢筋铁骨的身段霎时羸弱成一个久病缠身的病夫。他捂着头,循着墙壁蜷了下去。
良久,他站了起来,这时,天已微亮。一抹晨曦挥散所有的阴霾。
张跃飞是在火烧的第三天早检查后把那两万块交到指导员手里的,交钱时,张跃飞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资格再呆在这里,我为我们的部队蒙了羞!然后,心情无比轻松地退出队部,回到了班里的学习室。
张跃飞是1994年12月30日退伍的。拆下了帽徽警花,就穿着这身没有领花警衔帽徽的军装,走出了营房,踏上了开往家乡方向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