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烟
想写写外公,这是一件由来已久的事了。这些年来,外公那些经历、遭遇,就如同一根卡在我喉管的鱼刺,让我想咽下去难,吐出来却更不容易,以致于成了一个影响我进食的负担。于是,想了想,还是拼力用手指挖着、抠着,尽管未必真能挖抠出,然而,总希冀着减却些负担。哪怕会因此而对外公有了一丝不敬,甚至是亵渎。
我无法确定外公究竟做的是什么职业,与外公大小差不多的老人们说外公是“驳师”(即律师,乡人俚俗,只知律师善驳辩,是称律师)。可是,当我成年之后,屡经调研,只发现外公的父亲才是在县城挂了牌的知名律师。而外公,只听说他状纸写得出名,并多次因其状书而名扬四方。如此说来,外公则只能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状师”了。然而,又听说外公从教,并在陈坊镇当过寿文小学的校长。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我的外公是个极负盛名的郎中,有不少城里驳回的顽疾都在外公手里治愈了。如此一来,对外公究竟是从事哪个行当我更是如坠云雾了。
外公被以“现行反革命”罪枪毙时,我母亲才十几岁。所以,有关外公的点滴往事,我母亲也记忆得甚是模糊。母亲只记得,她印象中外公很是高大,性格很是和蔼可亲,再就是外公读书特别专注,甚至是读起书来常忘了白天黑夜。除此之外,关于外公更多的佚事,却是靠着上了年纪且稔熟外公的老人回忆了。倘若,外公那时候不回乡野,倘若,外公那时候能遁迹都市,或者,外公不会那般悲惨。这个结论不仅仅是叙说故事的老人感慨,还是我这个外孙对外公命运乐观的臆测。我觉得,外公的不幸果然是和他的回家极有关系的。
篁碧是山乡,离县城有86公里之遥,不同现在,少有工业污染,缺乏现代科技的支撑反倒被美其名曰“低碳环保”。在那时,少了这些便是苦难了。而外公,就是那时从县里归家的。状师自然是没得做了,而陈坊镇的那间村小也没了样子。看够了文人虚伪的外公便卷了被盖回了篁碧的家,以期仗着早先置下的几亩薄田含饴乡野。于是,握了半辈子笔的外公拿起了柴刀锄头。
有关外公甫回乡时的故事,母亲却是还有两处清晰记忆的。一说外公首次背刀至河畔伐杨柳为薪,伺薪以堆,外公却因绞不了柴藤而无法将柴薪束缚。结果,只得用了裤带和刀架索草草捆绑趄趄归家。至若柴刀,则叫了跟着作伴,我那才十岁的母亲提了回去。这一出,让山里老少当了古来讲到了至今。第二出为田头迂腐,外公返乡时,田头水稻已迨中耘,听人告诫后,外公邀我母亲亦扛锄赴田,不料,至田间,对茫茫碧野,外公竟驻了耘锄茫然而久立。母亲问何以,外公竟答:偌大沃野,该由何处而入?这一出,成了篁碧的又一古话。
好在,迂归迂,乡邻倒不致小瞧了外公,真摆弄不了时,终于会有睦亲伸手相援的。毕竟,外公早年在诉讼上为乡亲立过太多功德,所以,那段时日外公也算怡然!或也正因如此,村上的老人们更津津乐道于外公那些传奇的往事。一开腔,每每都以一句“啧啧,保华先生,那可是不得了的一个人物!”然后,他们会眯着眼顷刻沉浸于我外公的那些当年。他们说,外公一个字的改变就改变了官司的输赢;他们说,福建垄头陈家,一场稳输的官司,如何让我外公轻描淡写地便赢了官司还赚了钱;他们说,外公在九江中学时,如何如何带学生们闹学潮,然后被当局抓走接着又出奇释放;他们还说革命烈士陈立康、高步召被土匪残余枪杀后,我外公如何胆大不畏土匪,花钱为烈士买了口棺材收殓了烈士尸体……在老人的描述下,我的外公陈保华先生俨然是个无所不能的侠士。
我不知道那些老人们语焉不详的叙述中,究竟有多少加工的成份,但是,有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外公的文字才华足以为傲!这一点从外公高二肄业的原委就足可证实。外公的肄业是我曾外祖胁迫的结果,其时,我曾外祖在河口经营律师事务所。一日,外公放学归来,在书房的书案上看到一纸诉状,稍作读阅后,外公将诉状更动了一个字后便溜走了。待曾外祖重返书房,发现了外公的更改后,曾外祖为之震惊竟差点跌倒,原来,外公的这一字之改不仅扭转了原告的劣势,而且,因为这一字之改,被告足以惹杀身之刑。
震惊后,曾外祖当即决定令外公退学。因为,在当时那个混乱的社会,做律师的曾外祖早饱尝了随时面临被暗杀的危险,更悟通了处世必当圆滑的人生规律。曾外祖不敢让外公深造,惟恐锋芒毕露的外公因此而丧了性命。有关这段故事,是外公的妹妹我的姑婆讲述的。我很相信这段故事的真实性,不止是因为姑婆,还因为我知道那个时代就是那样的时代。
可惜,外公虽然没做成律师,最终却还是做了与之有关的状师,更可惜,随着全国全面的解放,状师这个职业成为了历史。在陈坊当了一段时间的校长后,外公因故辞职返回了篁碧的家,我以为,外公此举该是效仿陶公归隐于野的。却遗憾,新时代的“野”,只需务实的稼穑之手,外公的满腹书香,竟是半点用场也派不上的。于是,外公开始了人生的失意。再后来,轰轰烈烈的土改分光了外公的房产田产,外公,由一位曾叱咤一时的才士,转化成劳力蹩脚的农夫。
对于外公究竟是怎么疯掉的说法很少,一说外公的疯是因为用脑过度,一说是因为他最终未能适应后来的社会。这两种说法我都无法不信。
反正,外公疯了后的日子是很凄惨的。据我父亲说,外公疯了后,大队给他套上了脚镣手镣,就关在政府留给他的那栋房子里。我的父亲那时还不大,更还未成为外公的女婿。父亲对我说,外公院里有颗枣树,树很壮,八月时枣树上结满香气四溢的甜枣。每至这时,外公才会从黑屋子里拖着脚镣走出来,就坐在走廊的栋柱下,看着枣树,看着和我父亲一般大小的少年们,欢快采摘着这株属于外公的甜枣,那时,外公脸上老会露出迥异与疯子的笑,而眼里,也隐约露出过一线似乎久在太阳底下的人才有的光。
不久后,大队见外公不闹了,便发善心解除了外公的禁制。没了束缚,却并不意味外公的命运有了转机。不几日,乱在村街游荡的外公,因为撕了一张毛主席画像,又一次被民兵戴上了手铐脚镣。不同的是,几天后,外公被县法院判为现行反革命罪,在河口金鸡山刑场,一颗子弹了结了我外公的一生。
有人说,被枪毙的人死后只能成为游魂,上不了天堂。可是,距外公被枪毙,如今已近五十年时间了。经历了这许久,我想,上天也该体恤游魂的凄苦了吧!那么,老天该会给游魂的外公一条登向天堂的路了吧!却不知道,外公可曾找到了那条去往天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