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很清雅的村子,驿站,花径,宫灯,古琴,可焚香听泉,可抚琴赏月,这种村庄,让人们无端质疑起记忆。
以前,村庄是农民用来栖息繁衍的,与清雅无关,村庄的每一条道路,每一栋房子,只需遵循一个原则:实用就行!若有力量,还想牢固点,最好能传代,留给子孙。再无其它。比如眼前这个村子,凭这里的山水,我就能很轻易勾画出它往昔的风貌——樵子、农夫、采茶的女人,以及和他们关联起来的稻田、篱笆、水牛和黄狗。哦,还有蜜蜂,这点很特别,山民靠山吃山,如何耕种,如何采伐,如何做茶,都是很讲技术的,唯有蜂蜜,很少有人懂得该怎么去施以技艺,他们不叫养蜂,叫放蜂,什么技术也不用,只需将祖上传下来的老杉木蜂桶架到哪个向阳的岩石上,到了入秋,再将一桶桶挂满了蜂脾的蜂桶扛回来,割出蜜,用瓦罐储存好。正秋时,一定会有城里收购蜂蜜的贩子来到村里,将他们的蜂蜜悉数买去。加上砍木头或毛竹换来的钱和卖茶叶的钱,他们的油盐酱醋和孩子读书的花销都有了。若家里没有青年娶妻生子,这一年,便很简单却也很心安地度过了……肯定是这样!这是山区已经延承了几千年的不变模式,很少有例外。这几千年来,山里人不但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连同这种模式衍生出的知足、忠诚、和本分的性格也丝毫不落地继承了下来,少有人会想着去改变。
但现在,尽管记忆里的境像还有痕迹,这座村子却有了变化,变得清雅了。却不知道,山民们被青山碧水滋养出来的纯真本性是否也有改变!
这里,叫做新篁,“雨后新篁碧有声”的新篁,“未及清明至,老笋成新篁”的新篁。属横峰县,过去,这里叫篁村。这座悬挂了一块“五月雪驿站”的院子,该是几十年前的一座乡村小学或林场场部,石块砌成的平房,通风透气结实。现在,房子里放置了大餐桌和高脚杯,院子里,有围廊茶几和有名的“阳山吊锅”,几位刚跳完一场广场舞的老太太,正在围廊的一角说说笑笑。她们手中,没有蒲扇,怀里也没有戴着红肚兜的孙子。我在这里闻到了乡村的气息,但是,我没看到记忆里的乡村画面。
来新篁,我是冲着这里的五月雪。早先我并不知道五月雪,我只知道油桐,家乡很多见,很烂贱的一种树木,只要没人去刻意摧残它,它几乎可以在南方任意一个山坞上自顾自地生存下来,花季时,开得铺天盖地。只是,它到底太烂贱了,价值远不及两三年便可伐了卖钱的毛竹、茶树或是来钱更现的果木,于是,久而久之,灿烂的油桐花被淹没了。却没想到,油桐花居然有“五月雪”这么一个美得让人发痴的名字,更没想到,这群山延绵的新篁,竟任由油桐花成了林,成了一片掳掠人心的风景。
此时恰好五月,新篁一路的油桐花丝毫没有辜负“五月雪”这个名字,只要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一蓬蓬,一簇簇,雪白的花儿撒得到处都是,于是,这山腰坞垇活泛了起来,原本翠的,现在更油了,原本红的,这时更媚了。见此,忽然醒悟,白色的长处远非纯洁或明净那么简单,许多东西非得用白色来映衬才能显出它的美妙,就如书法就得在雪白的宣纸上,水墨画一定要在画幅上设计足够的留白,这样,墨色的意蕴和气势才能凸显出来。这里更是,因这片雪白,大山妩媚起来了。就像一位脸容姣好的女人又在双颊上敷了一点胭脂,在口唇上涂了些许朱红,你想,这时她那张脸该有多么勾魂!
走近一些,走到眼睛堪能覆盖整株油桐而不被其它杂芜干扰的的位置,看到了清晰的花朵,看到殷红的花芯,鹅黄的花蕊,看到在山风里飘舞的落花。这时,心跳骤然猛烈起来,你会觉得,此刻用雪来比较这一树桐花已不甚恰当了,雪到底太冰冷,而有温度的美才是可亲的,像这会,被风吹了一拂,油桐花顿时生动了,像月光下独舞的青花,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翩若惊鸿,婉如游龙……那是怎样的一种美?谁能抗拒得了这种美!至少,我是被这份美震撼了,这会,只想静静呆在这里,听落花的声音,看流风回雪般的飘花飞舞,从一树桐花中嗅觉时空的味道。
时空的味道。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个词。然后想想,发现这漫山油桐里果然是蕴有时光的味道的。这几十年,世事太多变迁,便是大山,也经历了很多次更迭,如我家乡,那几十公里方圆的大山就遭遇了太多次革命:铲了杂树种油茶,继而又改成果林、茶林、板栗林、黄杞……最终,很多树种在这轮番的改变种泯灭了,如油桐,现在只能是某块荒坡上能偶尔看见孤孑的一树,即便是最灿烂时也犹如蛇莓一样不让人心生半点爱怜。我总想,那些匆匆而生而灭的变故不只是埋没了油桐或其它一些树木,连林农处变不惊与知足随安的性格可能也被一同被淹没了,因而,他们躁动起来,虚浮起来,就如同那些轮番而上的植物一般,一颗心被动荡的市场晃得跌跌宕宕,最终,看似得到了许多,其实丢掉了更多。
幸而,这新篁变得不多,否则,便没了这五月飞雪的壮观。
晚间在新篁一个叫着乌石头的小村子里,我再一次感觉到了记忆里原乡的味道,淳朴,热情、憨厚的山村味道。
乌石头是个自然村,十几户人家,一群山,一道山涧,一垄梯田、一片枫林,便是乌石头村的全部了。我们栖居的是一栋七榀的木瓦房,典型的赣派民居,杉木架构,黄泥沟瓦,最通风透气且冬暖夏凉的那种。房子的主人已经没在这里居住了,据说早去了城里且有了不错的前程,恰巧新篁在乌石头搞秀美乡村建设,正愁没有旅店,于是,便将这座掩映在古枫幽篁里的房子租了过来,改成了民宿。
这座民宿的外观基本没有变化,但为了迎合旅客需求,里面,按房子的构造做过了大修饰,一榀一间,两床一卫。壁板,仍是清一色原木,溢着杉香。走廊上,摆了花卉盆栽和一些竹椅,很是休闲。原先的禾基改成了院子,种了花草,置了藤椅茶几,饭毕,坐在那里,可纳徐徐山风,可观漫天星斗,可闻水声潺潺和清亮蛙鸣,实在很享受。
民宿的管理员是屋后另一栋房子的主人,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接了通知知道我们要来住后,早早就将民宿仔细清扫了一遍。我们到时,女人抱着孙子早在枫树底下守候,一脸笑,带着我们穿越小石径时,怕是说了十多遍“小心小心”,生怕他们乡间布满青苔的石阶让我们打了闪。她那从心里蹦出来的“小心”是让人觉得十分暖心的声音。这种声音跟城里的大酒店那些经理领班的声音很像,但若细辨,又容易发现差别:城里的声音很媚,也很甜,但总让人觉得有几分机械,像是公交车上的报站;而这声音,不甜不媚,但真挚亲切,像是山涧里的流水。
这种山野小村子里的人当然是从来没有酒店服务经验的。包括我们住的这家叫着“陋室居”的民宿,也不过是新篁办事处从城里请了设计师来做了一番硬件上的设计,没有人告诉这对中年夫妻究竟应该怎么去管理服务。这也不用教,教什么呢?乡村人其实最懂得怎么去待客,真诚无欺,热情体贴,山村人几千来都是这么待客的。他们不会去刻意弄一些山珍野味来款待来客,但为了客人在他们这里能吃好睡好,他们终年都会在家里备上腊肉熏鱼油豆腐笋干,会专门置上一套被褥洗好待用,他们还会很殷勤地在晚饭后打好一盆不烫不凉的温水端过来,让客人洗脸洗脚。这种款待,才是最让客人感动的。
从城里涌向农村是近些年才开始的一种热潮,所以如此,我想,是城里人渴望一份被高效益和快节奏的生活模式挤压掉的纯真。这个时代,不仅食品、衣饰、生活器具都渐渐被改变了性质,变得虚妄漂浮,连脸上的笑,也像是画上去一般欠缺生动了。唯有山村,还多少保留了一些珍贵的纯真,如新篁的五月雪、白果、油糍、阳山吊锅、笋干、星空、枫林、甜茶、飞瀑流泉……以及这对夫妻脸上真诚的笑,一切,都是那么生动真实。因而,这里,成了人们捡拾记忆的地方,成了一道城市人的诱惑。
晚间,我们从平港的一家农家菜饭毕归来。那位男管理还在院子里等候我们,他说,村子里最讨厌的一点就是有蚊子,但他已经把蚊香点上了,屋里装了纱窗,睡时,把门窗关好,就可以熄灭蚊香。他还问我们需不需要看书,说楼上有书房,备了各种各样的书房,然后又问我们谁还需不需要多加被子或枕头,女人一样,啰啰嗦嗦不压其烦。但怪了,我平素是个很不愿意听人啰嗦的人,现在我却十分乐意听这位大哥的絮叨,我甚至还想听到更多,连他家里都有什么人,有多少亩田和多少亩山,一年能有多少收入都愿意听。这种感觉,就像我每年隔三差五回到故乡时坐在隔壁大叔身前听他说起最近的变化一样,听着听着,眼里会放出光。
山里的初夏特别凉,在院子里约莫跟那位大哥聊到十点,见他打了一个哈欠,我们才赶忙让他回去休息。可他说还得为我们煮点面条去,这么晚,城里人有宵夜的习惯,可他这里只有面条……我们没让。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操心操劳,何况,我们已经知道,他在这做管理只是副业,很少的一点报酬,明日,他还得上山下田。
次日早餐,是在这对夫妻家享用的。面条、稀饭他们都备了。没有包子油条佐餐,但他们上了许多小菜,另外,还特地煎了一碗荷包蛋,满满一大碗。荷包蛋里,也有一种我们久违了的味道:一位陌生农家心中流淌而出的热忱!
新篁两日,早田、山田、平港、崇山、槎源,我们都走过了一遍。可以看出,为了将新篁的美为人所知与人分享,新篁人很费了心思,从乌石头到崇山关遗址、从五月雪驿站到槎源的作家村,从饶守坤、李穆这两位共和国的功臣到新篁的红色文化遗存与设计,新篁都极尽了匠心,他们不惜成本地将新篁一切珍贵的东西都捧了出来,并点缀了清爽雅致的修饰。更要紧的是,他们在营造这些精彩的同时,还牢牢地守住了新篁的本真。所以,新篁成了一个被赋予了清雅但仍然很原始的新篁。
我想,这种经营是睿智的,这个时代,奇花异卉吸引不了我们,光怪陆离吸引不了我们,宝马香车和珍馐异馔也吸引不了我们。能诱惑我们的,是那些能够让我们精神会为之突然振奋起来,眼睛会突然为之明亮起来,心情会为之突然紧张起来,甚至眼泪会突然跌落出来,鼻子会突然酸涩起来的事物。这种东西,就是纯真。
这些,我们恰好可以在新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