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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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我没有丝毫痛感，但我感到了恐惧——来自对面这个比我高大很多的男人给我的强烈恐惧。他的脸扭曲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手已经沾满了我的鲜血，这只手颤抖着，刀子还捏在他手里，他退了两步，我也看见了，他后退的脚步也在颤抖，我想那应该也是惊恐的反应，网游上凡是出现这种惊恐状态的人都是弱者，我相信这个男人也是弱者，可就这样我仍然还是被他惊吓了，我只是个孩子，我才十三岁，我有很多理想的，我想过以后当警察，我想过以后做武侠，我还想过长大后可能会去做发明家……可现在，我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没有了，就由于这个男人往我胸口捅了一刀子。这可是一把尺子一样长的刀子，就剩下他捏在手上的刀柄没进入我的身体，我清清晰晰地看到了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拎着我的衣领，将那把刀子捅进我的身体，接着，我看到我的血顺着刀刃的两边涌了出来，他竟然还将刀子拔了出来，这下，血不是涌了，是喷射出来，直接喷到他的手上，衣裤上，还好他高大，脸上没被我的血喷溅到，否则，这个这个男人的样子该更狰狞了……我曾在乡下看到过杀猪，当杀猪人将插进猪脖子的刀抽出来以后，刀口上也像我刚才一样喷射处鲜血，然后，猪凄厉地尖叫几声，过后叫声越来越小，最后腿往后一跺，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现在，我想我也到了快跺腿的时候了，跺完，就该什么都没有了，我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张老师，开网吧的刘老板，翘嘴，小亮，全都没有了，哦，还有舒诗雨，也没有了。
我怎么还想起舒诗雨呢？舒诗雨就是杀我这个人的女儿啊，而且，他杀我，不就是因为舒诗雨嘛，可这会我居然特别想她，想到我马上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心里突然剧痛起来，真的，不是刀口上的痛，就是心痛。我甚至想挣扎着站起来，去跟舒诗雨好好解释，我真不是欺负她，我在她脸上涂泥巴，我将她书包里的书全扔到地上、把她作业全撕毁，我用笔尖刺她越过课桌界线的手臂，包括我平时对她一切的羞辱，其实，其实，其实都不过因为我喜欢她，我不过想让她时刻注意我，感觉到我的存在，就像网游里的那些侠客，人家都是很酷很傲的，所以那些美女才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们。真的，我还想过更过暴的，但我毕竟胆子还没那么大，没做出来。
唉，舒诗雨，也怪你，为什么你就一定要把头抬得那么高呢？哦，我是个男人耶！男人需要光芒的好不好！可你呢，你居然你从来没当我存在过，你只有你的功课，你只有你的前三名，你对我这个每天坐在你身边的同学竟然连正眼都不给一个……舒诗雨，你想让我跪下来求你吗？我是男人耶！就连我爸爸妈妈也说过，男孩子就要有气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奶奶更是，她就说过，如果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打得让他看得起！他们难道会骗我吗？你跟你爸说是因为我天天欺负你，你心里压力很大，然后功课就下滑了。怎么可能！你只要对我稍有点好脸色，我会这么欺负你吗！这下好，你爸当真了。先是去找了几回张老师，见她没重视，这回竟然用刀捅我了。
唉，你说你这爸怎么这么没脑子，他不知道，张老师其实找过我，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不算，还专门去找了我奶奶，结果弄得我奶奶也训我。你想，这我怎么可能会服啊！他们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吗？他们压根不知道好吧！哦，连原因都没找到，就胡乱批评我，当我三岁两岁不懂事啊。何况我真不喜欢张老师，她一天到晚就知道说“用功用功用功”，除了布置作业还是布置作业。我就想不通了，干嘛一定要读好书才有人说好？我篮球不是打得很好吗，我动漫不也画得很不错吗，这些他们干嘛就给我忽略了？就知道读书读书，我偏不，气死她。所以，根本不怪他们，只能怪你，为什么你就不可以对我好一点呢？更气的是，你不但不把我当朋友，张老师他们在表扬你们学习成绩好而批评我吊儿郎当时，你竟然还嗤笑我，你当我没发现你的嗤笑啊，你每一个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好不好。
可这些话舒诗雨肯定是听不到了，我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去对她说这些话。我的血差不多快流光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越来越轻，但手脚却怎么也动不了，喉咙也根本打不开，我发现现在我身上所有的器官只有脑子还在转动（我忽然发现没读书的尴尬了，脑子是不是器官啊？），而且是飞速地运转，从我学会爬、学会喊妈妈开始一直到刚才的所有往事都打着转在我的眼前一一浮现。
爸爸妈妈，我看见了我的爸爸妈妈了，他们还在深圳的工厂里忙得满头大汗呢。他们肯定还不知道我的血马上就要流干了，他们就知道挣钱，挣钱，挣钱，我就不知道，他们挣那么多钱干嘛，还说是为了我才挣的钱，说什么不让我输在起跑线上。我不懂什么叫起跑线，我只想有人陪伴我，尤其是晚上，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每天晚上我有多么不愿意上床吗？因为没上床之前至少还有奶奶陪着，虽然她听不懂我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她的话，但起码屋子里还有几分热闹。而上了床以后，我就彻底孤独了，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我成了我们家窗台上的那盆兰花，除了奶奶隔段时间隔段时间会给它浇点水，就再也没有人管过它是生是死了。现在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再也不用去那么拼死拼活挣钱了，因为我一分钱也用不着了，你们该回来了，省得奶奶每天晚饭时都扳着指头对我说，“差不多还有几天你爸妈可以回家了……”我感觉，奶奶也跟那盆兰花差不多，她比我可能要好一点，她半夜实在孤独了时，还可以披着衣服到我床前来看我，看我，就不孤独了，虽然我那时已经睡着了。
我听到了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响，继而，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凑近了我，我听到了一位男医生叹了口气，好像说了声“太晚了”。
我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这种画面，这种画面之后就是那个被叹气的人死了。于是，我又一阵更强烈的惶恐，我知道，我立即就要死去了，但奇怪的是直到这时我仍然还在不断地回忆，我居然又看到了开网吧的刘老板。刘老板算是我爸妈离开我去打工后最让我快乐的一个人了。每次去他的小网吧他都十分热情，明明知道我没有身份证他也会用别人的身份证让我上机，有些时候见我不怎么高兴，还会安慰我，说到了网游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完全和老师们不一样，老师们都说网游里除了暴力就是黄色，说开网吧的人是在害孩子。刘老板才没有害我，他告诉我游戏全都是假的，别把游戏当成真，他还说这个时代已经躲不开暴力和黄色，这个世界所有的小说、影视、游戏都带有暴力和黄色，与其被它吓到，还不如干脆早点接触到它，了解它，然后才不会畏惧它。这句话我不懂，但我觉得，刘老板说的没错，电视、电影、小说，我就从来没看过没有暴力和黄色的，不想看都不行。我反到感觉很多老师都是骗人的，他们说的跟做的一点也不一样，他们说不能赌博，可他们不都在麻将馆打了麻将？他们说要有伟大的理想，别一心只想着钱，可他们不都在偷偷摸摸地给我们补课收钱？甚至，我还听说我们的一个老师就一直在写网络小说。哼，骗子！
这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出奇的冷，比去年我和翘嘴、小亮偷着去学人家冬泳时跳进河里那会还要冷上百倍。我还发现我的肢体已经逐渐僵硬起来，这是已经死亡的迹象，我在网络小说里看过这个情节。有点不一样的是小说里描述到这里时有个叫“散功”的说法，而且据说散功时的痛苦超过任何痛苦。但我没感觉到有什么痛苦，就感觉死一样的冷。
意外的是，这会，我居然看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的场面——刚才杀死我的那个男人在云雾缥缈的一个审判场接受审判。他对一个很庄严的审判官说，他杀我是因为我毁掉了他的希望，他说这十来年做什么都失败了，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舒诗雨身上，所以他没日没夜的工作，在建筑工地上冒着生死危险做高空作业，为的就是让舒诗雨好好读书，然后出息了挣大钱……可因为我对舒诗雨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压力，她成绩巨滑，这就扼杀了他的希望，故而，他要把我杀了泄愤。他的这个回答让我很震惊，我真的有这么大的罪过吗？就因为我对舒诗雨施暴？可我那哪叫施暴啊！还有，这舒诗雨怎么就这么不经折腾，我想该是他爸爸给他期望太大才让她感到不堪重负吧。一定是他把她当成了未来的摇钱树，然后她才战战兢兢，生怕以后当不成他的摇钱树了才日渐恍惚的，肯定是这样！我很愤怒，我想想拍桌子站起来厉声叱喝他，告诉他子女不是工具，想告诉他舒诗雨以后究竟能不能挣好多钱是以后的事，但现在她只是一个孩子，只需要认真把老师教的知识掌握了就好，更多的，是需要陪伴和陪伴带来的快乐……可我根本站不起来，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连声音气息都没有了，只能是愤怒愤怒，我不但愤怒他的狭隘和自私，我还愤怒舒诗雨和我的不幸，我更愤怒金钱的罪恶，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一切都是金钱这个魔鬼导致的，为了钱，我的父母离开我去了遥远的地方打工，为了钱那些有人出品了混淆我们感知的毒品，为了钱，有的老师只顾着去抓学习成绩而罔顾了对我们思想道德的教育甚至出演了负面形象，还是为了钱，这个可恶的男人才把女儿逼得抑郁并杀害了我。连我们，这些还不会挣钱的孩子，也缘于有了钱就可以穿名牌吃美食，该死的钱！
只是，这些话，只能是在我自己心里嘶喊，没有人能听得到。好在，有人听得见或听不见都没关系了，因为，我发现，我所有的思想已经在刹那间全部停止，我看见了自己飘了起来，然后，便被一种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力量往上一拽，迅速飞升，飞向一个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