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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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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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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渔


老烟

宋暖的车“嘎”地停在了饶东乡卫生院的大院里。电话里一听是卫生院,宋暖的心多少有些放下,她知道,现在还在卫生院,这就说明,问题不如想象的大,如果事儿再大点,早转到市里去了,就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医生肯定会做这个选择。但饶是如此,宋暖也还是忐忑得紧,从市里过来她只用了26分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速度。

泊车时,宋暖听到了车头有一声异响,该是撞击的声音,或是撞了花圃吧。可宋暖已经没有功夫去查看了,熄火,拎包,开门,疾奔。宋暖连头也没回一下,便径直冲向了卫生院那栋湖蓝色的建筑。

“刘树根在哪个病房?”一进门,宋暖便看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拿着一本病案啥的本子低头从走廊那边拐过来。

“刘树根?梅湾村的?”这位医生皱了一下眉,用手指顶了一下眼镜,又打量了一下宋暖,这才问。

“对对,就是他,他在哪个病房?”被医生盯了这一下,宋暖终于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怎么连礼貌都丢了呢。于是,回答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二楼204,没太大的事,短暂性脑出血。”医生说完走了。

宋暖道了声谢,又蹬蹬跑上了二楼。

刘树根已经休息了,被子外的手臂上挂上了药瓶。他老婆坐在邻床斜腰靠着床靠看着老公。竟没发现到推门进来的宋暖。

“睡了?”宋暖走到刘树根的老婆慧花边轻问了一声,也在慧花身边坐下了。

“嗯,来了。”慧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侧脸应了一声。又把眼光转回到了丈夫的脸上。

“再咋办?医院里催着交钱了……”慧花终于起身,朝宋暖来了一句。

“多少钱?”

“医生说先交五百块,多退少补。”慧花说。

“好的,没事,我这就去交。”说着宋暖也起身,拎起手包又出了门,到一楼去交费用了。

交完钱后,宋暖又去医生办公室再一次仔细询问了刘树根的病情,得知他这是哮喘病患者常见症状,只要劳动强度稍微大些,都可能出现这种病症。宋暖的心又有些紧张了。她觉得,这病跟自己脱离不了关系,按医生这一说法,明摆是自己怂恿他整菜地种蔬菜引起的。毕竟,她是知道刘树根有哮喘病的。

离开医生办公室后,宋暖突然有了一阵莫名奇妙的疲累感,以致上楼梯时居然恶心了一下。但这种感觉瞬间又消逝了,于是,宋暖又快速上了楼,回到病房。

刘树根还没醒,慧花也还是先前的模样,但这回却是睡着了。

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到饭点了。于是,宋暖轻声叫醒了慧花,“慧花嫂,要不,你先去吃饭吧?我在这守一会。等你吃好了再来换我,好吗?”

“吃饭?去哪吃饭?出门时急冲冲的,身上一个钱也没带,拿什么去吃饭!”慧花边揉着眼边说。

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宋暖只好又打开包包,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慧花,“这样好了,你到外面哪个馆子里随便吃一点吧,吃好了再回来换我。哦,不,你可能还得找个摩托车送你回去一下,把合作医疗卡给拿来,医院需要这卡才给报销呢。”

“这样啊,那,那好吧。那我去了哈。”慧花说完这句话似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憋住了。又看了宋暖一眼,捏着宋暖给的一百块钱转身出了病房。

见她走了,宋暖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她有点失望——这慧花居然连谢字都没有一个。

宋暖很久没去过医院了,多年前,公公住院时,宋暖在医院里伺候过公公一段日子,那时的医院里还满是福尔马林味道,宋暖特别讨厌。而且,那是市里的大医院,病房里不像这里静悄悄,看望病人的男人也丝毫不管人家,在病房里吞云吐雾抽着香烟。所以,那段日子对于讲究生活质量的宋暖来说简直就是梦魇。好在,公公走了后,宋暖再也没进过医院。

没想到,今天却在这个离市区好几十公里的乡镇卫生院又重现了记忆。虽然没有福尔马林味道了,更不像那次病房里有人频繁抽烟,但是,这医院的格调并不相差太多,医护人员冰冷的脸色,青白得寒碜碜的墙,以及日光灯下幽深的走廊,这些,还是让宋暖很不自在,有了种强烈的压抑感。更让宋暖有点哭笑不得的是,十多年后再进医院,为的不是自己,不是家人,不是亲属,甚至不是朋友的一个人。是的,尽管刘树根是自己的扶贫对子,几个月下来也多少积累了一些感情,但是,宋暖确定,她绝对不曾将他们视为朋友。在她的定义里,和其他两家帮扶对象一样,他们只是她的工作任务,要再有点什么,那就是人道主义——扶贫济困!这点,她认为是十分有必要的,这是一种美德,中国人延承下来几千年来最优秀的一种美德!

环视了一番整个病房,宋暖的压抑感又涌了起来。想想,她走到了窗户前,打开了窗户。窗外一片绿色,绿色的山峦和绿色的庄稼,漾溢着勃勃生机,还有风,一阵风从窗外灌了进来。于是,宋暖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转起来。

宋暖是今年4月份接到扶贫任务通知的。

公司副总经理郑饶信找到宋暖告诉她这个消息前,还担心过宋暖会不服从安排。他太了解宋暖,在他眼里,宋暖一直是个小资女人,有品味,有内涵,而且家境富裕,又写得一手好文章,也所以,在D公司里,宋暖几乎是每一个男人心目中的女神。让宋暖去扶贫是公司总经理钦点的,总经理好像比他还要了解宋暖一样,说宋暖心有大爱,虽然看着高高在上的,但她内心有大爱情怀。说这话时,总经理还说,不凭别的,就凭她写的那本散文集,他就可以断定这点,总经理很自信地说,没有大爱的人断断写不出那种市井小人物的真实生活,可宋暖不但写出来了,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真实,感人,这就说明,宋暖走进过他们,认真关注过他们。总经理最后说了一句让郑饶信掉眼镜的话,他说,他打赌宋暖一定会接受这项任务,十分乐意地接受。而且,宋暖会把这项任务做的比谁都好!

果然,至少总经理说对了,宋暖当真没有含糊。郑饶信在策划部面对面把总经理的这个决定告诉宋暖时,宋暖连犹豫也没有,痛痛快快地就接受了。但她对郑饶信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公司必须在原则许可范围内给予她大力支持;再一个,要帮扶,就踏踏实实去帮,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她可能会尽可能多去帮扶对象家,而不是走程序,像有些人一样每个礼拜定期去那么一两次。当然,宋暖说了,她肯定不会以去扶贫为借口去办别的事,更不会偷懒翘班。所以,宋暖要求帮扶任务完成前,公司能特批她不用考勤打卡。

然后,四月十二日,宋暖便去了梅湾村。前年四月十二日,是她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市井》收到样书的日子 。宋暖将《市井》视为自己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儿子已经十八岁,去年就被美国一家大学特招去了。

梅湾第一书记周德林是市教育局下派的,在局里,周德林是办公室副主任,也刚来不久,故而,身上还满带城市机关味,正装笔挺,头发光溜。这形象,让宋暖觉得很是别扭。宋暖其实很早就关注精准扶贫这项大事了,还专门读阅了不少有关第一书记的事迹并被深深感动过,因而,宋暖心里的第一书记形象应该是很阳刚的那类,阳光和泥土的味儿肯定很浓。而现在,却是一个奶油小生。也因此,连程序上的话宋暖也不愿多说一句,直接让周德林安排人带他去既定的两户人家。只是,偏偏村里没有其他干部在,于是,周德林只好自己带着宋暖去。

第一户是个因为交通事故被轧了条大腿的崔饶丰家,从他家的房子和家具摆设来看,之前这崔饶饶丰家境肯定不错,所以返贫,就因为出了这个交通事故。这点,宋暖心里顿时就有了数,这种贫,不好扶,但工作难度不会太大。因而,认识完了,宋暖便先告别了崔饶丰,又去了第二家。

这一路,周德林很想和宋暖聊聊,所以,边开车边努力找话头。可惜,宋暖就是不卖他账,最多哦上一声,脸始终对着车窗外。

第二户便是刘树根家。周德林把宋暖送到刘树根家后,刚介绍完,便接到村委会主任张右衽的电话,说是村头两个自然村因为分水的事吵了起来,搞不好得打起架。于是,周德林赶快搁了电话跟宋暖解释了一声,便赶往村头去了,临走前喊了声,说晚点过来接宋暖去村食堂吃饭。

刘树根家绝对贫困,这叫什么环境呀,房子是上世纪土改时分来的,木架构的泥瓦房,三榀两直,黢黑,阴暗,一半用来住,一半是厅堂,厅堂中堂后面就是厨房。至于家具,宋暖看的想流泪,这叫什么,连一张像样的饭桌也没有,就用一张不知道哪儿找来的小方桌替代,而且一只左脚因为霉烂而短了些,下面垫了一块瓦片。

刘树根是个哮喘病患者,早年是个土篾匠,会编畚箕竹筐和筲箕那些不需太精致的篾器,可后来篾器很少有人用了,而他还偏偏害了哮喘病。所以,刘树根便一直受着穷。刘树根只在周德林领着宋暖进屋时冲他们笑了一笑,很僵硬的那种笑,然后,就一直坐在门边的一条小竹椅上编他的畚箕——这是他唯一能创收的活了,起码,油盐的钱能挣到。

刘树根的老婆慧花的口齿却比较利索,这女人的眼睛更厉害,宋暖一进门,她便看到了宋暖手上的两桶食用油,也立马知道了宋暖是来帮扶自己的。然后,听了周德林书记一介绍,慧花赶快捞起衣角擦了擦自己的两只手来拉宋暖的手。那会,看着慧花塞满泥垢的指甲宋暖真有点想吐,但她还是终于伸出手和慧花握了一握并笑了一笑。然后喊了一声慧花嫂。接着,宋暖便看到了那张短了一只脚的小方桌。然后又看了一眼中堂上的习大大。习大大的大幅像后面的红纸没有揭掉,所以,宋暖还看到了习大大头顶上有个歪歪扭扭的天字,这个天,下面还有地国亲师几个字,但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天字和被习大大像遮掉的半个师字。这个细节,让宋暖立即感觉到,这家人很随意,随意得可以适应任何贫穷。

这下,是慧花嫂带着宋暖熟悉环境,看了那两个只有两张床和两张与房子差不多时代的老书桌的房间,看到了慧花和刘树根房间里一个箱柜和柜上的两只木箱,还看到了厨房里单锅灶台和一个同样属于房子那个时代的碗柜,让宋暖愕然的是,这个碗柜也像那张小方桌,柜脚早已经霉烂了,而且是左前脚和右后脚两只脚,宋暖过去轻推了一下,居然摇晃起来。弄得慧花只好尴尬地冲宋暖笑了笑。

转到屋后,是一小块菜地,地里却没什么菜,一小畦葱,一丛藿香,还有几株魔芋,然后,是一些不像样的豌豆。菜地用篱笆围着,而靠屋后泥墙连着厨房后门的位置有一个简易猪圈,油毛毡的顶,卵石垒的墙,猪圈里,却没有猪,只有两只母鸡在猪圈里的陈年厩肥里拨弄着试图寻找一些吃食。

刘家整个环境不消几分钟就彻底熟悉了。让宋暖稍觉有点宽慰的是,幸好,厅堂里的谷柜上,居然架着一台联想彩电,本世纪初出厂的那种,27吋。另外,刘树根有一台手机,电信话费送的那种,宋暖刚进屋不久后刘树根曾用手机接了一个电话。这两样东西,终于没有让宋暖产生穿越感,否则,她该怀疑是回到了80年代。

回到厅堂坐下,宋暖和慧花聊了一阵子,这才知道,其实刘树根原本在村里有一处房子,比这小,但却在村里的中心位置,也是土改时分地主分来的。可是,由于儿子读书太费钱,然后,碰巧现在这栋房子的原主人刚好相中了刘家那栋房子的位置,说是想在那里开个小店,愿意倒找三万块钱给他换。于是,没什么远见的刘树根夫妻便觉得占了便宜,跟他换了过来,不但终于宽裕了一阵,还到底让儿子进了市里一所职业学校。

这段历史,让宋暖心头又涌起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滋味。

 

宋暖没在刘树根家吃午饭,更没去村里吃食堂。她在周德林开车过来接她之前,便去了村里那个很袖珍的街面,在一家小食店吃了点东西,那家小食店很让宋暖意外,居然有好多种宋暖之前没吃过甚至没见的小吃,特别是薯粉小包子,不但味道极好,而且看相更好,水晶样,里面包着的胡萝卜和豆腐以及笋尖丁子若隐若现,像是黄玉里面裹着玛瑙。问过小店老板,才知道这东西其实叫乌拉果,是德兴那边学来的,而且据说这乌拉果里头有个很有来头的故事。可惜,小店老板说不出那个故事,他告诉心痒痒了的宋暖,真想了解这故事,坐个高铁去德兴龙头山,那里人知道的很多。这是宋暖来到梅湾后第一次拥有的收获。

小食店出来,宋暖找到了一家看上去商品挺丰富的农家超市,很幸运,这家店里的东西果然全齐,该置办的,除了计划中的饭桌和碗柜,这个店里全都有货,而且,店老板还告诉宋暖,往前一点有家家具店,虽然现在不做饭桌碗柜这些家私了,但估计应该还有存货,让宋暖去看看,更让宋暖开心的是,听说宋暖是扶贫干部,店老板居然说愿意用他店里的电瓶车把这些东西给送过去。

家具店还真有存货,而且,和超市老板一样,听说宋暖是来刘树根家扶贫的,他大方地只肯接受宋暖的成本价,一桌一柜,才算了三百块。宋暖估摸,这在城里,起码得600块。因而,宋暖十分感动,她很想说,是这样的,在她心里农村一直就是这样的。但是,她没真说出口。

看见一车家私,慧花和刘树根都傻了眼。他们没想到这位看上去这么富贵的女人做事怎么这么爽快,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把这些东西给买回来了。慧花更是笑眯了眼,她很想找一个好听的话头来表示一下对宋暖的谢意,可是,想来想去,她只会说一句谢谢,于是,几乎是每搬一件东西进屋,与宋暖照面时都说一声谢谢,反而让宋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这中间,慧花问了宋暖一句话:“这些东西,是你们单位给钱买的吧?你们单位真好!”这句话让宋暖很不好回答,她当然不好说这是单位给钱买的,可跟她说实话是自己出的钱,那更不好,会让慧花一家人心里过意不去。至少,宋暖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什么也没答,只是笑了一笑。

 

 

村里的食堂其实是村里搭伙的一户村民家里。伙食费按吃饭的人头点,十块钱一餐,月结。

去接宋暖却扑了个空回来的周德林有些愠怒,他没想到这宋暖这么不可理喻,不理自己还说得过去,毕竟不熟嘛。可是,说好了去接她吃饭,她却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走了。连慧花也只知道宋暖只是说出去走走,随便看看。周德林估计,这女人该是来走个程序,走完了便回城了。所以,村支书张怀水和张右衽端着碗坐到他身边时,他提也没提一句宋暖,只顾着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还是张右衽主动问起说不是D公司派了人过来扶贫?周德林这才应了句估计是先回城了吧。答这话时,周德林连头也没侧一下。

饭毕,周德林又去了梅湾,他不仅是第一书记,当书记外,他也有几户扶贫结对对象,张桂江便是其中一户,与刘树根家只隔了不到两百步远,一个村民小组的。

与刘树根的情况完全不同,张桂江是个老退伍军人,早先,靠着自己的勤奋,他上山伐木头砍毛竹,每年收益都挺可观,可惜,农村人再怎么勤快再如何富裕也挡不住任何一场稍微大一点的意外事故。比如梅湾,贫困户有四十多家,但90%都是因病返贫的,另外,则是一些智障或是孤老。张桂江更是个典型,按说,之前他在村里算是殷实户了,不但盖起了一栋两层半的楼房,银行里还有个几万块钱的存款。可惜,就这样,他也同样复归贫困。2016年,在山上一块岩石边伐木时,一不小心,从岩石上摔了下了,落地时,头刚好落到一块石头上。幸好,另一位伐木人反应快,当即背着张桂江就跑下了山,然后又拦了一辆去市里的车,火速把张桂江送到市人民医院,最终,保住了一条命。然而,由于开颅,他一下花费了二十多万块钱医药费,而且,还落下了后遗症,至少,几年内是没法干重体力活了。

因为那次伤,张桂江还落下了一个毛病,性子暴躁了,动不动发脾气,为这,很多亲友都不敢上他家。也因此,周德林十分头痛。这不,都快两个月了,除了送点食用油和大米,他不但不知道该怎么去帮,还被张桂江吼过几次,张桂江吼他,“老子才不用谁可怜,活不下去,老子最多去死,哪个需要你们来可怜!”甚至,有回周德林带的一桶食用油都被他给扔了出来。但最憋屈的不是周德林,而是张桂江的老婆,那个别地嫁来的小个子女人,在被丈夫一手甩到地上后,只能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成一个泪人儿。

所以,这两个月周德林一直在为张桂江这事头疼。他一个第一书记,连自己的帮扶对子都扶不起来,还怎么去带动全村脱贫致富。

但今天,今天他却眼前一亮过,就在早上送宋暖去刘树根家经过张桂江家家时,他无意从车窗后视镜上看到一簇火红,那是花的颜色。周德林有一个发小是花店老板,也有一个花圃基地,周德林去过很多次,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发小的花店或是花圃里有过那么璀璨的红。午饭后短暂休息时,周德林看见了村委会墙脚的洋杜鹃,这才想起了张桂江家禾基上的红,也想起了这一晃眼又三天没去张桂江家了。

没想到今天的张桂江心情出奇的好,见了周德林居然笑呵呵地起身了了,“周书记,吃过饭了?”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扯出来要递给周德林。

“谢谢张大哥,我不抽烟呢。”周德林边笑答边往早上看到红色的方向望去,一眼看到禾基东边的一个小花圃里那片绛红色的牡丹,然后惊叫了起来,“哇,好漂亮!”边叫边疾走过去。张桂江也笑眯眯地跟在身后一块走到花圃边。

“认识不?”张桂江问周德林。

“好像是牡丹吧?前两天来都没看到啊!”周德林回过头答了一声又痴痴地看着花丛。

“嗯嗯嗯,昨天才开的,是牡丹,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醉颜红。”张桂江一脸得意的笑。

“我们这边种牡丹的可少了,我一朋友就是卖花的,他说这边气候牡丹很不好种。”周德林这话是实话,上饶花卉品种多不胜数,但牡丹确实并不多。但更意外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看上去一个大老粗样的人,居然会懂花而且会种花。

“是要点诀窍的,否则种不好。但这花很多年前我就种过,我的老首长特别喜欢种花,而且特别喜欢这种醉颜红,他说,醉颜红像直爽的男人。”张桂江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种周德林在梅湾从来没见到过的自豪。

周德林这才想起,张桂江是个老退伍军人。85年的兵,本该转志愿兵的,但他是家中的老大,家里需要他回来顶梁,所以才退了伍回来种地砍山。但周德林所知也仅此而已。现在,听及张桂江主动说起当兵时的事,周德林顿时找到了亲近张桂江的契机。因而,他立马追问,“张大哥,你的老首长喜欢种花,你怎么有机会学呢?你不是战士吗?”

“不,我是老首长的公务员,负责照料老首长生活的,就是,就是勤务兵你知道吗?”张桂江边说边往大门那边走,然后在厅堂门口的条凳上坐下。接着,张桂江果然与周德林聊起了部队时的故事,一直说到去年去市医院复查,然后看到了园丁换花圃上的牡丹,于是厚着脸向园丁讨了点花籽。两人十分难得的投缘。

其实,从真正看到这簇牡丹时起,周德林就动起了念头,因为他知道县里不久后要拨款在梅湾搞秀美乡村建设,而这秀美乡村一建,怎么少得了盆栽呢。所以,他灵机一动,心想让周德林种花肯定是一条出路,哪怕就是不搞秀美乡村,只要张桂江确有种花的手艺,那他也有把握通过自己发小那家花店帮张桂江卖掉花。想不到,张桂江原来竟对种花还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这就太让周德林喜出望外了。

“张大哥,要不,我们种花吧?”周德林尝试着问。

“种花?啥意思?”张桂江不懂周德林说的种花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种很多花,然后拿去卖,种花也是一项产业,现在人都爱花。”周德林眼睛里流露了按捺不住的兴奋,他觉得,终于找到了切口。

“啥,卖花?你开什么玩笑?我这荒郊野岭的,鬼会到我们这来买花呀!你拿我老头子寻开心不是!”说话间,张桂江的脾气又上来了,当时便沉下脸,他会种花不假,种了这些醉颜红也是实,但他想这不过是刚好碰到了醉颜红,而且刚好这年把子他只能安心在家调养身体而做不了什么农活,种花卖,那是他从来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所以,周德林这一说,他立马觉得这事太荒唐,并立即生气。

周德林却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赶忙起身一脸认真地说,“不,张大哥,我说的是真的,并且我保证,只要你真有种花的手艺,那种出来的花一定就能卖出去!还有,只要你肯答应,其它的我来想办法,你只管种花,行不行?”

张桂江还是不愿相信周德林这话,把头扭到一边,两只手却不自在起来,换来换去捏着拳头。

“张大哥,你的身体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全康复的,这个家还需要你撑着呢,说实话,政府当然不会对你们家不管不问,但是,能用自己的双手脱贫致富,肯定心里会舒服得多吧,我知道,你是一个军人出身,军人是铁打的汉子啊,难道你试试都不敢吗?”周德林索性大胆地用起了激将法,在他心里,只要当过兵的人,就一定不愿让自己被人指责孬的。

事实也是,军人确实经不起人家说不敢两个字。果然,被周德林这么一激,张桂江勃然大怒,立即站起,指着周德林的鼻梁就吼了起来,“放屁,谁不敢了,小子,好,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你说,咋办,老子干,但老子丑话说在前,只管种,其它的,一概不管。只要你小子别装怂。”

“喏喏喏,又发脾气了不是,张大哥唉,也不兴这么急吧,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但怎么种,种多少,种什么品种,我们不还得好好合计合计才行嘛!”周德林喜笑颜开。

 

 

宋暖帮刘树根家置办好了那些东西后,便告别了慧花和刘树根,然后又去了崔饶丰家。在这,宋暖倒是确实不用花什么心思,慰问了一番,然后又问了崔饶丰的妻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崔饶丰的妻子说政府已经十分关心了,眼下真不缺啥,于是,笑笑,宋暖便告别他们夫妻搭了进程的中巴回城了。

三天后,周六。想着没什么其它事,宋暖决定还是去梅湾。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刘树根家的猪圈。她闹不明白,慧花怎么就舍得让那个猪圈空着,一个有田有地的农家,还缺喂一头猪的饲料吗?养头猪,起码过个年总轻松多了吧。所以,宋暖决定再给刘树根家买一头猪仔。她相信慧花能养好,在宋暖的感觉里,慧花是个无所谓的人,穷惯了,多一点少一点都没关系。没养猪,那该是手头上确实拿不出买猪仔的钱。

这回宋暖吸取了教训,没搭班车,而是选择开自己的汉腾去梅湾。在那里面,没开车真是太不方便了。

猪仔是在饶东乡集市上买的,二十块钱一斤,据卖家说,是土猪种,贵点,花了宋暖两百三十块钱。

车子停到刘树根家时,慧花没在家,只有刘树根坐在门口竹椅上发愣。

“刘大哥,慧花嫂呢?”宋暖下了车问刘树根。

“该是去那边看人打扑克了吧?哟,宋主任今天你怎么又来了?”刘树根叫宋暖做主任是周德林介绍时说的,周德林也叫宋暖做宋主任,因为她本来就是D公司的企划部主任。

一听慧花是去看打扑克了,宋暖皱了一下眉头。她想不通这农村怎么就这么着兴打麻将扑克,上次来随便那么一转,她至少看到五六户人家的厅堂里在玩麻将或扑克,而且是围观的人比参与的人还要多,当时她便想,他们有这么宽裕的时间吗?

“刘大哥,我给你们家买了一条猪仔过来,要不,你帮忙给拎出来吧?”宋暖无奈地求助刘树根,说实话,这东西宋暖真不愿沾,她其实连放车子后备箱里也不情愿,所以,出门时还特地在后备箱里铺了一层塑料薄膜。可这会,慧花不在,那就只好让刘树根来拎出来了。

“你给我们家买了猪仔来?你怎么买了猪仔?没听说哪个扶贫干部给买猪仔的呀。”刘树根傻了一般站起连连问。他实在太意外了。其实他早就跟慧花说去买一条猪仔,慧花却总以没钱为理由给推了。可现在,这位扶贫干部却给买了来。

“不是,难道你不愿意要?”宋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刘树根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说,没听过送猪仔的,他们都是拿米拿油或给点钱的,从来没给过猪仔。”刘树根连连解释,可这解释越解释越糊涂了。

“给钱?”宋暖这才发现,自己果然没给过一分钱。但是她觉的本来就不该给钱的,给钱肯定不是扶贫的好办法。

好在,刘树根已经把后备箱里用蛇皮袋装着的猪仔提了出来,并且直接绕到屋后,把猪仔放进了猪圈。

见此,宋暖终于松了口气,从刘树根提着猪仔时脸上的笑来看,起码刘树根是乐意这条小猪的。

刘树根再出来时,宋暖笑着打了个招呼,说猪仔已经送过来,没别事就先走了,她还得去另外的农户家看看。

“哪有这么急,这样,你先坐下,我这就去把慧花喊回来,这死女人,跟没家的人一样,成天到晚迷在扑克上,那扑克能当饭吃一样……”刘树根边骂着老婆边往外走。

“不不,我不等了,又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宋暖赶忙叫住了刘树根,然后上了车,说真的,她很不喜欢慧花。

 

宋暖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后慧花才回来。让她掉眼睛的是,刘树根这会正用畚箕提着一些老白菜回来,这些白菜已经老得没法吃了,慧花想不通他怎么会把它们弄回来。

“你发癫了,把这些老白菜帮斫回来干嘛?磨牙啊?”慧花傻瞪着眼站在阶沿边问。

“给你磨牙!死老太婆,就知道看人家打扑克,你都没一点事了。”刘树根难得地发起了脾气。

“哟,还真有病了,脾气这么大啊!看样子不用老娘伺候了哈。”慧花干脆一只手叉起了腰,一只手指点起来准备跟他干仗。

“懒得理你,拿去洗一下,好喂猪。”刘树根见这阵势,不敢再惹。交代完,又回到椅子上编他的竹筐。

“喂猪,哪来的猪,你是猪啊?”慧花不解。

“你才是猪,是宋主任给买了条猪仔送过来了。”这回,刘树根头也懒得抬。

“宋主任,前天来的那个女人,她买了猪仔过来?”慧花蹬蹬走到刘树根身前,凑下身子问。

“真是,一天到晚不着家,人家来了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走了,有这样待客的吗?”刘树根这次抬了头,但瞪了一眼又低下去了。

“我哪一天到晚不着家了,三餐饭是你烧的呀?家务是你做的呀?不过,她好端端地送什么猪来?有买猪的钱直接给我们不好嘛?”慧花喃喃。

“钱钱钱,这猪不是钱啊!”

“别说,人家扶贫干部谁都给过钱,就她没给,一分都没给呢。”慧花还是站在那不动,跟丈夫数落。

“那些运动家私不要钱啊?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实在,哦,钱就是钱,那买的东西不是钱吗?”刘树根到底是个本分人,根本不像慧花一样心眼多。

“那当然是钱,可是,可是……”慧花居然可是不出来了,好半天,才把话说完,“不会是那女人把公家给的钱拿出来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大头自己给吞了吧?”

这话说得刘树根蓦然色变,饶是他老实木讷没脾气,但这句话还是让他火冒三丈了,当即起身,“你说话能不能讲点良心!人家大老远跑来帮咱,你还在这疑神疑鬼说人家贪污,张慧花啊张慧花,头上有雷公啊!”沉着脸说完,刘树根把手上没编完的筐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回屋去了。

见老公这般愤怒,慧花也醒悟自己这话说过了。于是,也不敢再做声,转身绕到后屋猪圈里看小猪仔了。

 

宋暖离开刘树根家后又去了崔饶丰家。上次她就注意到,崔饶丰的腿上盖的是一条毛巾,很久,也脱了棉。所以,昨天早上买菜路过一家床上用品商店时,她特地去买了一条毛毯,而后又在另一家商场买了两条浴巾。她想得十分周全,现在乍暖还寒,崔饶丰伤腿上盖毛毯合适,接下来天热了,腿上便盖浴巾。对于崔家的态度,宋暖很感动,崔饶丰夫妻的性格就是她印象中的农民夫妻,本分,憨厚,明事理,也不轻易受人利惠。而且宋暖知道,这种人家的贫困是暂时的,挺过这关,他们就能重新站起来。也所以,宋暖只能在帮扶中悉心主动替他们着想,尽可能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宋暖的感觉显然准确,接过宋暖手上的毛毯与浴巾时,崔饶丰的妻子流了泪。她说没想到宋暖竟然这么有心,仅来了他们家一回,就想到了这么多。

接着,坐在崔饶丰身前,宋暖又仔仔细细和崔饶丰聊起了伤情,听及崔饶丰这条腿如果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恢复部分功能后,宋暖更是眼睛一亮,更深入地问起了情况。

这天中午,宋暖主动留在了崔家用了午餐。餐后,按照规定,她硬是塞给了崔饶丰的妻子舒玉洁五十块钱。

 

 

之后的一段日子,宋暖已经习惯了每隔两天就去趟梅湾的生活方式,有点让宋暖哭笑不得的是,两户贫困户,态度却是几乎极端相反的。崔饶丰和舒玉洁夫妇对宋暖越来越热情,而慧花对宋暖越来越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很现实的是,但凡宋暖提着东西来家,她的脸上会多少堆起一点笑,但若空手,慧花则连笑都懒得笑。稍暖心的是,刘树根却是懂得感恩的人,趁慧花不在时,总是向宋暖解释,说慧花就是那样的人,其实人不坏。

宋暖实际并不以为意,每在刘树根致歉时,总是笑笑,她就差一点没说出来,她只是想着帮他们走出困境,至于慧花对自己怎么样,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一个月后的一桩事,却着实让宋暖生了气。

那天周四,按说,这天刘树根的儿子刘孟军应该在学校里上学。然而,就在宋暖前脚刚到刘树根家不久,刘孟军的后脚也就进了屋。刘孟军当然看到了屋里有一位客人,但只瞟了一眼,就大声朝厨房里喊妈妈了。

一听儿子的声音,慧花赶忙滚瓜似地从猪圈里跑了出来。

“军儿回来了?吃过饭没有,想吃什么,妈这给你做去……”一脸谄笑,像太监讨好主子。

“吃吃吃,吃什么吃,穷得这么响叮当,还能有什么吃。别说没用的,給我几百块钱,我有急用。”刘孟军沉着脸跟他娘说,像是父亲责骂儿子。他丝毫没顾忌这会就坐在厅堂里的宋暖。

刘孟军的这通话当然引起了宋暖的注意,她立即转过身子,静看刘孟军的下一个举止。

“几百块?军儿,到底几百块呀?妈手里只有两百块钱了,上个礼拜不是给了你四百块吗?用完了?”慧花脸上仍然还有一点笑,但显然比先前僵硬了不少。

“你以为你给我的四百块钱是美金啊?这都一个多礼拜了,何况,我同学明天生日,我必须随个礼,你们总不能让我空着手去吧?”刘孟军按着桌子吼。

“同学生日啊?那,那得多少钱?”慧花结巴了。一直低着头的刘树根也抬起头看着儿子。

“四百块!”刘孟军的声音短促干脆。

“四百块?”这是刘树根和慧花异口同声的惊问。他们没法不吃惊,这些年,虽说礼金涨了又涨,但他们从来没包过三百元以上的红包,而这个才十八岁的儿子,随个礼一出手就是四百。

“四百块?”宋暖也终于出了声。

“你是谁?”刘孟军这才瞪大眼正视起宋暖。

“她是市里来的干部,来给我们扶贫的。”慧花赶忙介绍。

“扶贫干部?那刚好,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不是扶贫吗。那好,先帮我把这个忙帮了,这就是最好的扶贫。”刘孟军居然大大方方向宋暖伸出了手。

刘孟军的这句话和这个伸手让宋暖很吃惊,她实在想不到,这个已经一米七都不止了的青年,居然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口向一个陌生人伸手要钱。但吃惊归吃惊,她并没有明显表露出来。她站起身,用小指头挑了一下自己的的留海,然后看着刘孟军说,“你说你要四百块钱去为同学庆生?行,除了这个理由,你再给我一个理由,我给你。”

“扶贫啊,你不是特地来我们家扶贫吗,这不就是理由?”刘孟军不暇思索地回答。

“据我了解,你现在在上大一,对吗?那能不能请问一下你,你是怎么理解扶贫这个词的意思的?”宋暖正色地又问。

许是被宋暖身上的气质震慑住了,刘孟军居然没有先前那咄咄逼人的势头了,愣了会,才回答,“帮助贫困人家脱贫致富……”

“对呀,那你觉得给你钱去应酬人情世故,属不属与扶贫内容呢?”宋暖脸上开始有了些许笑意。

“不给就不给,说这么多干嘛!我又没逼你要钱。”刘孟军发现到了自己理亏,便不再应答宋暖,又转而对他母亲嚷嚷,“妈,快点给我钱啊,我还要赶车回学校呢!”

“你妈也不能给你,别说她可能没有,就是有,她也不能给你!”宋暖又拦住了刘孟军。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凭什么我家的事要你管呀,一边去!”刘孟军的痞性又上来了,边说边推了宋暖一把,差点把宋暖摔倒。

“啪!”一声耳光响。这记耳光来自刘树根,刘树根终于忍不住了,见刘孟军竟敢推宋暖,便窜了过来顺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你简直就是个畜生,你给我滚出去!”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刘树根虽然宠爱儿子,但他的礼教意识还在,所以,见儿子这么无礼,他头一次用上了父亲的威严。

“你,你,打我……”刘孟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一步一步往门外退,退出门槛后,猛一转身,飞跑而去。

“军儿,军儿……”见此,懵了一会的慧花终于反应过来,赶忙跑出门想唤儿子回来。

“宋主任,真不好意思……”刘树根向宋暖道了一声歉,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抱着头坐在地小竹椅上再也不吭声。

“没事,他还是孩子呢……”宋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只好坐下。

慧花哪赶得上了飞奔的儿子,于是,只好一脸愁云地回到了家里,进屋时,瞪了宋暖一眼。

“慧花嫂,没事的,让他去吧,这么大的人……”宋暖很少像现在这么乏词,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给钱就不给呗,你还拦着我干嘛,我是没钱,但我会去借啊!军儿可是我家唯一的希望啊!”显然,慧花这番话还是克制了的,虽然语气里明显带着怨气,但并不至于让人受不了。

“不是,慧花嫂,这种习惯不能纵容啊,一个学生,干嘛要学社会上这套!”宋暖试图做做慧花的思想工作。在她心里,确实已经被刚才那一幕震惊了。之前,她只觉得慧花太随意不够主动,或者是说慧花身上有点惰性,这不是太大的问题,真有了出路,花点时间,她应该会适应的。但现在看来,问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了,她深深发现,这里的教育太有问题,而且恐怕是整个农村的大部分家庭教育都存在同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如果长续下去,那么,农村的下一代还必将延续上一代的模式甚至更为恶劣。因而,她觉得必须好好跟她谈一谈,如果有条件,她还想跟这里所有的家长认真谈一谈家庭教育的问题。

可惜,宋暖这会根本谈不了。因为慧花已经再也忍不住了。

“好了好了,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我的儿子更不需要你教。你去吧,我看得出来,你根本就没想真的帮我们,要不你也就不会这么对我的儿子,去吧,既然你不愿,以后就不要来了,我家再穷也不用你管,政府会管的……”慧花下了逐客令。她不怕宋暖不来,这点她十分清楚,宋暖不来,政府还会安排王暖张暖来,说不定,别的人来还会给钱,可这宋暖,从来没给过一分钱。故而,这几句话,比先前更冷了。

慧花的这些话,让一直低着头的刘树根又站起了,手指着慧花,“你……你……”并准备冲过来动手教训老婆。

宋暖赶快拦住了刘树根,“刘大哥,别生气别生气,慧花嫂气头上呢,不怪她,真的不怪她。”推开刘树根,又转声对慧花说了一声,“好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那今天我就不说了,你先消消气,我这就走。”说完,又冲慧花笑了一笑,这才拎起自己的包,出了门,上车发动了车子。其实宋暖还想对慧花说一句,“真要让孩子出息,首先得自己强大起来,像这样靠着委屈自己或者东家西家借钱来满足孩子,那只能是害了他!”可她没说,因为她知道还不到说这话的时候。

宋暖并不在意慧花对自己的态度,所以她也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觉得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便过去了。

但过不过去不由宋暖说了算。第二天,宋暖准备去公司处理一下企划部的一些事情,扶贫以来,宋暖将每周分成了两半,一半用于单位,一半用于扶贫。事实上,扶贫还要多一些,周日周末倘使家里没事,宋暖也会去梅湾。可这天正准备去上班时郑饶信的电话却打过来,说让她今天去公司,宋暖笑应,正准备去呢。那边便挂了电话。

郑饶信找宋暖居然是为了昨天的事情。他说,梅湾的第一书记周德林来电话了,说慧花投诉了宋暖,还说请考虑另外安排扶贫干部帮助她家。然后,郑饶信很想知道原因。

这下,宋暖才真怒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慧花竟狭隘到了这个地步。当下,她腾地就站起了起来,“她这么说,我还真不去了呢!岂有此理!”

见宋暖这怒气冲天的样子,郑饶信赶忙解释,“宋主任,你知道,我不是兴师问罪呢,农村贫困户的情况我还不知道嘛,多少扶贫干部为此受尽了委屈。叫你来,我只是想了解情况呢。喝口茶,解解气,再慢慢说,咱们一起来探讨一下这贫究竟该怎么去扶!”

“扶!烂泥扶不上墙这叫!真的气死了……”接过郑饶信递过来的水,宋暖一口就喝了,然后虎着脸不理郑饶信。

“唉,精准扶贫,这事真不是一般的头疼!”郑饶信也摇头。

 

周德林在宋暖离开刘家不到一个小时就被慧花找到了。这时,周德林和张右衽正在一条公路尽头,这条路打通了,就能直接到了竹海。梅湾有着庞大的竹海,立竹储量在全县领先。所以,周德林很想把这条路打通,虽说当下毛竹不抵价,但能直接用车装,那产量就不是成倍长的事了,而有了产量,那就可以尝试搞毛竹加工产业。这会,周德林正带着一位搞公路预算的朋友在这勘测呢。打死他都没想到,这慧花竟找到这里来了。

宋暖刚离开刘家,刘树根就憋不住开骂了,骂慧花无情无义,骂她宠孩子会把孩子毁了,反正把慧花骂了个狗血淋头。慧花哪受得了这口气,便和刘树根动起手来,手脚并用地撕向刘树根。好在,刚好碰到有人路过,总算把他们夫妻给拉开了。

慧花越想越气,便跑到村委会去找第一书记告状,她知道扶贫干部最怕这一手。可是,问了张怀水,才知道周德林去了竹山。于是,没消气的慧花又去了就在村委会边上的娘家侄子那,让侄子用摩托车驼她上竹山。

慧花投诉也蛮技巧,她没跟周德林说儿子要钱的事,只说宋暖讥诮了她儿子,然后儿子被气得离家出走了。

这种说法周德林自然有点信,他领教过宋暖的高冷了。所以,听了慧花的投诉后便直接打了电话给郑饶信。说是贫困户投诉宋暖,希望郑饶信找宋暖谈谈。见此,慧花才没有不依不饶,总算坐着侄子的摩托车回了家。

 

听完宋暖的叙述,郑饶信又一次摇了摇头。“这都叫什么事嘛!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要我说,他们就该穷!”

“什么?”宋暖很诧异这位负责扶贫的领导说的这句话。

宋暖这一问,郑饶信才发现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过话题。说,“那,要不,换一家?或者?”

“或者什么?”宋暖其实懂,只要她推拒,郑饶信的意思是同意让她回来,另外安排人去扶贫。

“你懂的,说实话,企划部更需要你。”郑饶信实话实说。

“不,我还要去,而且,我也不换别的贫困户。”宋暖的气早消了。她毫不犹豫地表态,她知道,换一家类似刘树根家庭情况的也不会好到哪去,而且,她觉得真正该扶的,还真是像慧花这种有点麻木了的人,至于更贫困或是暂时贫困的,他们需要的是救助而不是帮扶。宋暖不但是个有情怀的人,而且是个很喜欢挑战的女性。越是难,她越是来劲。但最关键的,是她是一位有理想的女作家,她认为一个作家就应该对社会有担当!

“曾总果然没看错你!”郑饶信由衷地赞出了口。

“什么?”宋暖不解地问。

“曾总说,你一定会尽力去扶这个贫,而且你一定会成功地让他们脱贫致富。”郑饶信如实转述了曾总的原话。

“尽力吧!”宋暖笑了笑。

 

周德林陷入了苦闷。两大问题,一是通往竹山的那条公路造价太高,他同学说起码一百五十万才行,一时半会,他去哪里要这些钱;再一个,是他跟张桂江承诺了办花木场的事,连选址都选好了,就张桂江门口那块黄泥地,六亩,那是水田,真要建,还得和村民小组商量置换和补贴的事,那也是个难题,农村就这样,有时,土地荒就荒了,但有人要拿来做别的用场,谁都起劲起来拼力索要补偿。可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大的问题是投资,办这个花木场虽说不要大投资,但五六万块钱怎么都得扔下去,有关这笔钱,周德林是这么预计的,自己掏两万借给张桂江——这已经是他这几年工资全部的积蓄了,另外三万,想通过银行办小额贷款。可没想到,银行齐行长告诉周德林,说前年张桂江治疗已经欠了银行的钱,本息都还没还,办不了。这可怎么办?

想了许久,周德林也没想出办法。于是,索性暂时不想了,他决定出去走走,透个气。

刚下楼走到村委会大厅,张右衽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去哪?”张右衽打招呼。

“出去散个步,消化消化。”周德林答。

“也好,我也憋得慌,一块走走。”张右衽刚才也在烦,本想回乡里,见周德林想散步,便取消了回自己酒楼去看看的想法。

张右衽以前烦过,那是退伍回来两年后,一不小心,被村民们抬着坐上了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于是,那时他一天到晚都想着如何去振兴家乡,带着大家奔小康。那会,张右衽最想的是利用梅湾的环境优势搞旅游。他自认为这个想法应该是可以落地的。梅湾梅湾,不仅盛产野生杨梅,而且,它毗邻三清山,离上饶市也不远,特别是上德高速通了后,区位优势更是明显。可没想到,真正落实起来却是一点也行不通,原因很简单,这里是林区,老百姓一直都以木竹产业为主赖以生存和发展,至于搞旅游,他们认为那是城里人的事,而当初推他出来做村长,看中的是他脑子活络,而且刚巧在浙江安吉当兵回来,梅湾人很清楚安吉,那是全国毛竹产业最发达的地方啊,以前来梅湾搞毛竹加工的,产品都是拉到安吉去卖的。所以,在看到张右衽对毛竹产业不感兴趣只想着折腾旅游时,大家都有点灰心,什么也不愿弄了。

后来的几年,张右衽因缺少支持终于也没了信心,只好自己在乡里开了一家梅湾酒家,结果,风生水起,先富了起来。至于村里的事,他再也没了激情。

可现在,旅游政策突然出奇的好了,秀美乡村建设和乡村旅游搞得如火如荼,偏偏,又来了这么一位很有水平的第一书记,这让张右衽这位骨子里对家乡充满热爱的退伍军人如何不重生激情。

梅湾的暮色出奇美。这会西山还有落日余晖,整个村子都披上了金光。村委会在小河边,沿河,一条石筑小路蜿蜒到了村民集居的新老两条街。这一路空气极好,吸一口,甜丝丝的。周德林和张右衽缓缓而行,倍觉轻松。

村口的老礼堂边,周德林竟听到了二胡声,是《江河水》,周德林不会二胡,但他熟悉这首曲子。

“谁呀,拉得这么好?”周德林驻足聆听片刻后,问张右衽。

“子钦伯吧,以前他是村剧团的团长呢,没有他不会的乐器。”张右衽答。

“什么,村剧团?”周德林吃了一惊。

“是呀,以前咱们村里有剧团,喏,礼堂里不还有戏台嘛。还真别说,据说我们村里的剧团在整个上饶都很有名气呢,好像叫,好像叫饶北戏。”张右衽介绍说,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过,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五六十年代吧,只听长辈说过,认识有道伯吧?听说他猴戏演得十分出彩,得过中央领导的表演呢。”

“真的,还有这历史?”周德林真的很吃惊,同时,他还突然有了愧疚感,自己居然不知道村里有这么优秀的传统,而且,他竟连这礼堂也没进去过。

“嗯,别看我们梅湾地方小,以前那可是出了很多有名的人呢,文的武的都有,还有律师,据说那律师的状纸只要一递,连杀人犯都会变成无罪。”张右衽不无得意地说。

“啊,这么荣光!”周德林由衷赞叹。

“礼堂,饶北戏,律师……”周德林突然喃喃自语起来。

“怎么了?”张右衽不解地问。

“张主任,你觉得,咱们梅湾现在有这么多贫困户,而且就算那些称得上富裕的一部分人,靠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勤劳和祖宗留下的这座大山,真有面临大变故,他们同样承受不起。你想过没有,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周德林不答反问。

“地方局限吧?”张右衽之前并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回答这话没多少底气。

“有这个原因,但是,我想,应该是大家长期习惯了安逸,在安逸的背景下,他们不需要也不想去变通。而安逸的条件是需要不断去创造的。”周德林说。

“我还没弄懂你的意思。”

“我突然发现,这个梅湾村有过辉煌,从村子里那些遗存的建筑和你刚才说的这些历史就能看出这点。但无疑,梅湾是经历代梅湾人漫长打造才有后来的辉煌的。”周德林说。

“你是想说,我们今天这些人缺少祖辈的打拼精神?”张右衽反应了过来。

“你不觉得吗?直到今天,梅湾还是在延续传统的毛竹产业甚至是延续以前的劳作方式。而我断定,在木竹资源利用不高的以前,梅湾人肯定不仅仅是靠木竹两项资源来发展进取的。”周德林肯定地说。

“不错的,以前我们这里的造纸、酿酒都很有名,哦,还有油茶。这点,我祖父曾经跟我说过。”张右衽点点头。

“太对了,所以,我想……”周德林打住了,盯着张右衽,想看看张右衽是否能和自己不谋而合。

“你想把历史整理出来,把我们梅湾优秀的传统挖掘出来,然后通过这些东西去激发梅湾人的生活热情,因为,有了激情,才会有干劲,才会敢于去改变现状,对吗?”张右衽越说越激动。

“欧耶!”周德林忍不住伸手跟张右衽击了一下掌。他太高兴了,有张右衽这个一点就透的好帮手。

“不过,这很难,恢复和挖掘都需要资金来支撑,而这些东西都是一下只看不到成效的,此外,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周德林的神色又严峻起来。

“是难,但再难也要把这事做成。真的,贫是扶不起来的,我们要扶的,是心!”

两个富有豪情且又决意大干一场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一桩大事就这么开始了。

 

 

宋暖去了上饶职院。

宋暖没有直接去找刘孟军,而是找了她一个同学,这位同学叫怡馨,在职院担任纪检组长。见到宋暖,她十分意外。

“你这大作家跑我这里来干嘛?”怡馨边倒水边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有事,你求都求不到我来呢。怡馨,帮我了解一下你们这的一个学生,他叫刘孟军,去年入学的。”

“怎么了?”怡馨以为刘孟军犯了跟宋暖有关的事,脸露惊色。

“没怎么,他是我一个帮扶对象的儿子,所以,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况。”宋暖说。

“啥,你不在公司上班嘛,怎么你们企业也有扶贫任务啊。”怡馨又叫。

“扶贫是全社会的事好吧,只要有能力,谁都有责任。而且,我不够格吗?”宋暖俏皮地一笑,在怡馨这,她是本真的。爱怎么样都行。

“够够够,何止够,就你这富婆,别说扶个几家,就是扶一个村庄你也扶的起。”怡馨把水递给了宋暖,半真半假地奉承。这自然不是完全奉承,宋暖的爱人是本市知名企业家呢,若不是宋暖不喜欢过宅家的无聊日子,三佣四仆都有条件,可是她偏偏去了D公司打工,好在,她先生也理解,完全随她。

“什么富婆不富婆了,你看我哪点像富婆了?”宋暖嘟嘴说。也是,除了她手上挎着的LV包,那是她先生三年前送她结婚纪念日的。她真的没用什么奢侈品,而且,连小车也是本上饶产的汉腾。

“好吧,那我给你查查。”怡馨不再开玩笑,回到电脑边开始搜索。她知道宋暖其实是个时间观念强的人,办事越利落她越开心。

“刘孟军,美术工艺系的,他的辅导员叫宁红,我把她给叫来吧,你直接跟她聊。”

 

宁红不到五分钟就进了怡馨的办公室。

“不好意思,宁老师,打扰您了!”怡馨把宁红介绍完了后,宋暖赶忙笑着跟宁红握手。

接下来,宁红将刘孟军的情况仔细地向宋暖作了介绍。从宁红这,宋暖了解到了刘孟军这人本性不坏,但性格有点古怪,说他任性,但他很多时候又表现的自卑,刘孟军有比较强烈的社交愿望,但是真正喜欢跟刘孟军在一起的同学又不多。生活上,刘孟军并不太于奢侈,但活动时,他又每每出手阔绰,可劲地表现自己。宁红给刘孟军的结论是较差但本性不坏,如果能有他信服的人调教,倒是蛮有可塑性的。

宁红的介绍很让宋暖满意,这跟她自己私下对刘孟军的分析相差并不大。这就好办,当下,宋暖就决定让自己来扮演那个能让刘孟军信服的人,她相信自己能做到。故而,她央请宁红在放学时把刘孟军找来,说准备请刘孟军去家里吃晚饭。

见是宋暖,刘孟军当然十分意外,而且,立即掉头就要走。宁红赶忙拉住了刘孟军。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呢?”宋暖笑着边说边走近刘孟军。

“好笑。你凭什么让我生气,你是我谁呀!”刘孟军丝毫不给面子。

“我是想帮助你的人,而且是想帮助你一家的人。怎么,你要拒绝吗?”宋暖一点也不愠怒地答。

“刘孟军,别傻了,还不赶快谢谢宋阿姨,人家可是著名作家呢。”怡馨也开口了。

“作家?”刘孟军终于回了一下头。作家这两个字对刘孟军而言还是有点吸引力的,他小时有过作家梦,可惜那个梦夭折了。

“也不是什么作家,不过,宋阿姨出过一本书,呆会送给你。”说完宋暖朝怡馨笑了笑,接着,又转头对刘孟军说,“孟军,现在,我正式为那天害你被你爸爸打了道个歉,为了表示我由衷的歉意,我想邀请你今天去我家吃个晚饭,算是正式赔礼,行不行?”

刘孟军看看宋暖,又看了看宁红,再看了看怡馨。他是有些怕怡馨的,全学院没有几个人不怕怡馨,不光学生怕,连教职工都怕。

“去吧,难得的机会,宋阿姨不轻易请人去家里吃饭的,她这是诚心给你道歉呢。”怡馨只好又开了口。

“那,好吧……”刘孟军心里并不真怪宋暖,他恨的是他父亲,从来没打过他的父亲居然当着外人第一次扇了自己的耳光。现在,见宋暖这么真诚,终于答应了去吃饭。

 

宋暖家在市里一个高档小区的别墅区,宋暖车子一停下,刘孟军就傻了眼,他想过这位让自己称他为宋阿姨的人家里应该很富裕,但他绝对没想到过会富裕到这个地步。宋暖家其实并不奢华,但装修风格十分高雅,卡瓦依GM12钢琴,索威K1800组合音响……刘孟军家虽然穷,但他几个同学家是富豪,所以刘孟军也算多少有些见识,他知道,就是这些钢琴音响电视和酒柜上的酒,恐怕也不在一百万元价值以下。

“怎么了?”宋暖看着目不暇接看着屋里器具的刘孟军,知道他在羡慕。这就行了,宋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但她故装不知,问刘孟军。

“真豪华!”刘孟军由衷说。

“是吗?其实这没什么,以后你也会拥有的。”

“你说我吗?宋……宋阿姨。”这是刘孟军第一次开口称宋暖为宋阿姨。

“当然说你,财富是人创造的,每个人都有享受巨大财富的机会。虽然很多人都错失了这个机会,但是,如果不努力去创造,那就连机会都没有!孟军,你想看电影还是听音乐?”宋暖对刘孟军说。

“看个电影吧。宋阿姨,你先忙你的,不用管我。”

“行,那你自己找电影看吧。我先煮饭去了。”宋暖说完,转身进厨房去了。

半小时后,宋暖煮好了饭,端了上来。菜不多,一份红烧肉,一盘清蒸鱼,再就是一份大白菜和一份土豆丝,另外还上了一碗紫菜鸡蛋汤。考虑到刘孟军可能口味偏重,宋暖还特地端了一碟老干妈香辣豆豉。这些菜,让刘孟军很是意外。他觉得这菜和房子的格调太不搭了。

见刘孟军有些迟愕,宋暖放下筷子有说话了,“怎么,没胃口,还是?”

“没,没,这就吃。”刘孟军赶紧拿起筷子。

“我猜,你是感觉这菜太简单了,你觉的应该会比这丰盛很多,对吗?”宋暖笑吟吟地问。

“没,没呢,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已经足够了,多了也是浪费。”刘孟军这话很违心。

“对呀,再多,也是浪费。我们吃的开胃,吃的健康,那就对了,为什么要浪费呢!”宋暖当然知道刘孟军的话言不由衷,但她的话却是真心话。这也就是她今天晚上特地邀请刘孟军来家里吃饭的原因,宋暖想告诉他财富和生活的关系。至少,宋暖是认为刘孟军弄不明白财富和生活的关系的,不但刘孟军不懂,很多人都不懂,还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懂。

饭毕,宋暖带刘孟军到她家书房参观。宋暖的书房很大,四个书柜全摆满了书,而且这些书都是认真读过的,不像有些人家的书只是个摆设。而就在书房,宋暖才真正与刘孟军展开了第一次深入的对话。

这一次,几乎都是宋暖在说在问,刘孟军只有点头摇头的份。宋暖的话题涉及很多方面,有关学习的,有关生活的,有关未来的,那些,刘孟军似懂非懂,宋暖也没打算一次就让刘孟军懂得太多。但有一句话对刘孟军的触动极深,她说,“人是群居动物,从有了思想和生存能力那一刻起,就正式融入了人群,并从此为感受爱和赋予爱而生活!”

这一晚,宋暖还与刘孟军达成了一个协定,只要刘孟军的专业在本学期结束时能拿到优秀,宋暖就送刘孟军一台高配的笔记本。对于刘孟军来说,这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而宋暖,这天也很欣慰,她想,她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周德林想到了D公司。

D公司来梅湾扶贫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D公司的总部在北京,创始人黄研是上饶人,十几年的打拼,终于在行业中取得了领先地位,黄研自己也在胡润中国富豪排行榜取得了前二十的排名。公司格局全面定型后,黄研回上饶开了分公司,公司剪彩那天,他亲口对市场表态,今后一定会为家乡建设尽自己最大力量。事实证明,黄研没有失言,今年二月,听市扶贫办说梅湾需要帮扶,立即要求上饶分公司申请参与扶贫。

想了想,周德林掏出电话,拨通了郑饶信的电话。然后一五一十地把张桂江的家庭情况和他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郑饶信听。周德林的要求也不高,他只想请郑饶信这边提供三万块钱免息借款,三年后,这笔钱将还给D公司。

虽说金额不大,郑饶信也确有决定权,但郑饶信也没有立即答应,他告诉周德林,这事不是大问题,但要经过总经理许可,让周德林稍等几天再给答复。这句话虽然让周德林稍有失落,却也给了他很大希望。于是,他只能等。

 

这是宋暖请刘孟军吃饭的第二天,也是刘树根和慧花因为宋暖和刘孟军打架的第五天。

刘树根家才吃过早饭,宋暖的车便停到了他们家门口。这几天都过去了,慧花再怎么不明事理,之前那气也消了,并心头多少有了些微愧疚。故而,见到从车里出来的宋暖还有点不好意思,笑了,但笑的很僵硬。

宋暖这回手里提了礼物,是昨天下午特地到接上买的,一袋罗汉果和一袋新疆红枣,她问过一位做中医的朋友,说这罗汉果对哮喘很见效。红枣则是给慧花的,宋暖知道慧花气血也不算好,吃红枣应该有用。

刘树根只得过来接过宋暖手上的东西,将宋暖迎进屋,边说,“又带东西来。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啊!”

宋暖笑笑,“没什么,这东西都是你们合用的,尤其是这罗汉果,刘大哥,你得坚持吃,吃完了我再给你买,听说曾经有有人就吃罗汉果把哮喘病吃好了呢。”

这话,弄得刘树根又是感动不已。

“刘大哥,你忙你的去吧,我去后屋看看小猪仔。”说着,宋暖出了门,绕到了屋后猪圈那边去了。

周德林居然这时也来了。他没见过宋暖的车,还不知道来的是宋暖,所以,一进门就对刘树根嚷嚷,“刘大哥,家里来客了?”

“哟,是周书记啊,哪有什么客,是宋主任过来了。”刘树根边答边给周德林端凳子。

“宋主任,是她。”周德林有些讶异。他以为郑饶信换人了,依他对宋暖的了解,他早认定自己告的那一状会把宋暖逼回去,哪想到,她居然还又回来了。

宋暖这时已经跟正在喂猪的慧花聊上了,看着小猪欢快地吃着剁碎了的猪草,宋暖颇是开心,“慧花嫂,行啊,这才多久啊,这小猪长了这么多。”

“嗯嗯,这猪抢食,好喂呢。”慧花也蛮开心,而且顺着这话一下就把之前跟宋暖的疙瘩给抹了。

虽说在屋后,刘家的后门是在不怎么地,厅堂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谁来了?”宋暖对周德林的声音早就没印象了,所以问。

“是周书记,过来走访吧,他扶的是张桂江和刘柏寿家,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慧花应答宋暖。

“他是扶贫第一书记呀,全村扶贫工作都得靠他领头呢。”宋暖笑笑解释。

“靠他领头,我看不靠谱,你看看,头上连苍蝇都站不稳,脚上的皮鞋也当得了镜子,就这样,恐怕连一桶水都提不动吧,指望他做多少事?我看难!”慧花不屑地说。

不巧,听刘树根说宋暖回来了,现在正在屋后猪圈看小猪,出于礼貌,周德林便让刘树根领他过来跟宋暖打个招呼。没想,刚走到猪圈后,就听到了慧花这番话。顿时,周德林的脸像一口气喝了半瓶广丰高粱,立马脸红到颈。刘树根当然也听到了慧花这句话,脸色也变了,变得铁青,可是,他也制止不了,只能提高声音喊了句:“宋主任,周书记来了。”一边,又朝转过脸来了的慧花狠狠地瞪了一眼。

慧花也尴尬,但反应倒不慢,赶紧说,“哟,怎么都围到这来了,又腥又脏的,回屋里坐回屋里坐。

四个人又进了屋。只是,由于慧花刚才那番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周德林想想还是起了身,先是对宋暖说,“宋书记,这回可别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这都多久了,连村里饭都没吃一顿。说好了,呆会直接去村里,我在村里等你。”说完,又对刘树根说,“刘大哥,我还得去另外几家走一下,你们这有什么问题就直接跟宋主任反应吧,我想,她一定会尽力 帮助你们的。”交代完,便转身出了门。

“这周书记还真有点腼腆哈,我这都没答应他,他自己还就先走了。”说完宋暖笑了,她真的有点乐。

“唉,都怪这死老婆子,一张嘴连门都不把一个,这下好,得罪人了吧。”刘树根侧头又怨了老婆一句。

“我怎么知道他突然回会到猪栏去……”这回,慧花没发火。

“慧花嫂,以前最多时养过几头猪啊?”从看了那头小猪仔长势这么好时起,宋暖就动上了脑筋。

“早年没嫁过来时,我娘家养过四头猪,三头菜猪一头母猪,喂养基本都靠我。怎么了?”慧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宋暖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哇,那你可真厉害!那该很累人吧?”宋暖又问。

“那是蛮累的,关键是要给猪吃东西啊,那时家里田多,菜也种的多,所以,虽然累一点,但愁是不用愁的。”

“那,刘大哥,种菜累不累?”宋暖这回问的是刘树根,她很想知道刘树根的身体适不适合种菜。

“如果不是种太多的话,种菜能累到哪去,都是手上的活,可种出来的菜没人买啊!”刘树根以为宋暖是想建议他种菜做副业,这以前他想过,可是,这梅湾谁家没块菜地呀,蔬菜根本就没有人买。

“要不,我们多养几头猪吧?你们觉的怎么样?一头怎么也能卖个几千块钱,五头猪差不多就有一万五六了,如果是不吃饲料的价钱更好,能超两万块。你们说呢?”

“养几头猪?那不行,那肯定不行,到哪去找猪食啊,再说,我们也没地方养……”慧花连连摇手。

“你是怕被猪缠住了没时间去看打扑克吧!”刘树根不屑地瞟了老婆一眼,捅了老婆的心思。他知道慧花根本不愿养猪,那原本就很磨人。

“放屁呀你,你拿什么养啊,你倒是给我猪菜给我猪栏给我猪仔啊,你有钱置办嘛,你要能给,我就养。”慧花又愤怒了。

“慧花嫂,猪圈不是问题,用空心砖垒一个养五六头猪的猪圈要不到多少钱,包括猪仔,这钱,我来掏,以后你们挣到钱了就还我,如果亏了就算亏我的。行不?”宋暖一本正经地说。

“啊!这怎么行,怎么能用你的钱来冒这个险。”刘树根连连摆手。

“可是,可是猪食怎么办?”慧花一听这好事,赶忙接了口,制止了老公。慧花想的是宋暖说是她掏钱,但这钱肯定是公家出的,她不过是借公家的钱来给自己做人情罢了,以慧花对世界的了解,她才不信有这么好的人出钱来给别人做事呢。还有,她既然认定了这钱是公家出的,那么就是不用还的。这多好的事!

“猪食自己种啊,芋头红薯蔬菜粮食都可以自己种啊,不够的话再买一点,养几头猪吃不了太多吧,对吗?还有,这点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只要你能保证不喂有添加剂的饲料,猪肉的价格肯定能贵好几块钱。”宋暖看着慧花说。

“种五头猪的粮食可不是一点点啊,就他,怎么吃得消!还有,就算种,那也要个时间吧,种出来之前吃什么?”慧花想的倒是蛮远。

“我怎么就种不出来,七八亩地的粮食我都种不出来我还算个男人嘛,你当我成废物了!”

宋暖摆摆手,制止了刘树根,然后回答慧花,“这个我刚才也想过,种粮食和蔬菜都要时间,不过,小猪仔还没长大之前,那也吃不了多少。前段时间我在前村看到有些蔬菜大棚,我问过他们黄叶菜梗怎么办,他们说都扔了没要的。慧花嫂,我们可以把他们不要的黄叶菜梗拉回来呀,这不就解决了嘛。”

刘树根听着眼睛焕了光,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那么高贵的妹子,居然能把这养猪的事看得这么认真,而且还自己掏钱出来给买猪仔做猪栏。这会,刘树根真的感动的想流泪。

“那,那……”

“不要那了,慧花嫂,只要你们同意,今天你就可以去找人来建猪圈,做好了,让他们直接找我结工资就是,行不行?”宋暖凝视着慧花的眼睛说。

“那,好吧!”

 

宋暖仍然没去村里吃饭,到崔饶丰家坐了一回,便开着车回城了。

下午,宋暖又接到了郑饶信的电话。

郑饶信这次找宋暖是了解张桂江的情况。听周德林想请公司提供三万块钱免息借款给张桂江办花木场,想了会,宋暖才问,“三万块钱办花木场,够不够啊?”

“不够,预算是五万,但周德林说他会借两万块钱给那位张桂江。”

“那他有没有说过建好的花木场以后花卖哪去?”宋暖又问。

“说了,他说秀美乡村建设少不了花,而据说那位张桂江在部队学过种花,能种好多上饶没有的品种,应该有稳定的市场。”

“那你还犹豫什么,这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啊!”宋暖实话实说,尽管他对周德林没好感,但刚才听说周德林会垫资两万,顿时有了几分感动。宋暖知道像周德林这种普通科员,两万块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想了解的是张桂江有没有这个本事去种这个花。”郑饶信哭笑不得。

“这个得你自己去了解啊。太官僚了吧!”宋暖打趣,但说完立马又认真说,“我对张桂江没什么接触,但听崔饶丰说过他,崔饶丰是蛮佩服他的,说他很自强也很正直。如果不是动了大手术,他是梅湾的强人。还有,他家的花我倒看过,确实品相不凡的。”

“那行,这钱,我们给!”

 

 

次日周六,周德林跟张右衽交代了一声,也回了一趟城。

一到家,他就翻箱倒柜了。

“你这是找什么呀?强盗进村一样,看这屋子都被你翻成什么样了。”屋里的凌乱让周德林的妈妈看了大吃一惊。

“妈,我上大学时的那些衣服还在不在?”周德林没找到,蹲在地上抬头问他妈。

“这都多少年了,那衣服怎么可能还留着!不是,你要把那衣服送谁呀,这扶个贫,连衣服都要给呀!”周德林的妈妈边收拾边絮叨。

“不是送人,是自个穿!”周德林又打开床下的大抽屉,他记得这里面有前些年买的两套休闲装,打开一看,幸好,这两套还在。

将刚翻出来的两套衣服往床上一扔,周德林跟他妈交代了一声,“妈,我出去买点东西哈,中午在家吃饭。”交代完,风也似地离开了家。

周德林去了宝泽楼,宝泽楼义乌货多,平民店,能买到他想要的东西。不出所料,一条弄堂没走到一半,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几样东西,一个帆布多层挎包,一双长筒黑胶靴,还有一条黄色粗牛裤带。拎着这些东西,又看了看,周德林这才吁了一口气。昨天慧花的那通话对周德林刺激太大了。是啊,把自己弄得跟上门女婿样,谁能亲近起来呀。这下好,加上那两套就休闲服,怎么也像个农村干部了吧!

只在家吃了顿中饭,周德林就开车回了梅湾。

从车里钻出来的周德林把张右衽看得一愣一愣,“咋啦?这是玩穿越吗?”

眼前的周德林确实让张右衽几乎不敢认了,头发推了,像当兵的板寸头,淡灰色的休闲运动服袖子捋得老高,脚上换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要命的是,还挎着一只公交车售票员才挎的帆布包。精神倒是精神了,可这离那个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的公务员形象也差太远了吧。

“我这叫回归,回归田野,寻找乡愁,懂吗?多大的事呀!”周德林歪斜着眼看着张右衽,他抱憾手上没个包子,否则他一准塞进张右衽嘴巴里,肯定装的下。

“别说,这下你还真的哪都能去了,行,周书记,向你学习!”张右衽终于复归常态。

说笑间,两人进了周德林的第一书记办公室,又就恢复村剧团原班人马的事聊了起来。张右衽说,子钦伯倒是挺感兴趣,反正都老了,也不指望还能去挣钱过生活,而且,那班搞器乐的除了已经过世了崔世斌,其他几个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唱戏的总不能让那些快老掉牙的人上吧,那还不让人笑掉牙!

“组织后辈学呢?”周德林问。

“后辈谁愿学习这些老古董啊,有那嗓子,不去KTV吼更开心嘛!”张右衽摇头。

“我是说,组织我们村里的小学生和中学生。”这不是周德林临时想到的,在有了恢复戏班的想法时他就有了这个计划。

“学生,别说,这倒是个好想法,要是他们家长都同意的话。该行!”

“行,周一我们去找韩校长。”

 

刘树根的菜地和张桂江的花圃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本来,刘树根的菜地应该要先张桂江的,可没想到,没等慧花去请泥匠来,慧花的娘却过世了。于是,慧花夫妻只得舍了这头去奔丧。梅湾这点很繁琐,老一个人,没个十天八天是收不了场的,先是在家搁个几天,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轮着来守个夜,完了又做上几天道场,入土三天后,所有的孝男孝女还得去新坟上圆坟。这倒罢了,关键是这老丈母娘过世可是大事,这殡仪可不是三百块钱能了事的,因而,慧花又只好厚着脸皮去了几家邻居那借了几百块,凑足六百,才总算有点像那么回事。为这,刘树根刚被宋暖唤醒了一点的活力又消息了不少。

这一耽搁,张桂江那边的地都调好了。在周德林和张右衽的积极协调下,好说歹说,村民小组的四十多户人才同意了这些田全归张桂江承包,而张桂江原先的菜地、一类田和二类田也得全部拿出来补给村民小组统一分配。而且,全组村民还签了合同,这六亩地承包给张桂江二十年,到期后,这块田还得按原先的权属退回。这事虽然费了不少功夫,但还是挺顺的,也皆大欢喜。毕竟,现在不种也是荒,何况,现在也不用交公粮了。大家当然不会太不乐意。

D公司那边也快。这边土地一确定,郑饶信就让财务把三万块钱打了过来。接着,张桂江就热火朝天干了起来,请了不少人搭棚做畦围篱,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花木场就算建成了。

自然,这中间周德林当然不只是专门张罗这件事,该做的工作一样没拉下,而且,还抽空把利用废旧礼堂建设梅湾村文化中心的可行性报告写了出来,递了一份给自己的单位市教育局,另外还给市宣传部文明办、市文广新局与市民政局各递了一份。哦,除此之外,那个周一,他还去了饶东乡学校找了韩慧子校长,跟韩慧子谈了谈在学生中间选苗子建剧团的事。这事,得到了韩校长的大力支持。

巧的是,就在周德林去学校那天,宋暖也去找了韩慧子。

 

韩慧子很意外这个叫宋暖的女人来学校。起先,宋暖只说自己是D公司派到梅湾来扶贫的,想来学校了解一下那些贫困户子女的教育情况。可她没想到,在学校的宣传墙报上,她居然看到了自己写的文章也在上头。这文章是她到梅湾扶贫之后写的,跟扶贫无关,写的是梅湾的乌拉果和梅湾的风景。纯粹是一个小资味的小散文,不想,发了个美篇后被《上饶晚报》看上了,登了出来。而后,韩慧子把这篇文章作为介绍梅湾的典范文章放进了墙报。

一听眼前这位叫宋暖的扶贫干部就是文章的作者清莲,韩慧子太喜出望外了,她不是第一次读清莲的文章,几乎清莲近年来公开过的每一篇美篇文章她都读过,而且收藏了,可现在,清莲就明明白白地站在自己跟前跟自己说话,这叫她如何不激动。

闻此,宋暖也颇有几分成就感,她确实没想到这里还能遇上了自己的粉丝。这下好了,偶像和粉丝之间的沟通那还不如鱼儿入水,该问的该答的一点都没错过。宋暖从韩慧子这了解到,这些年,为了完成上头的教育指标,学校可是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这所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二合一的学校只有二十三位老师,为了实现及格率85%,优秀率60%的教育指标,他们全心扑在了小学语数和初中七门必考文化科目上,至于音体美和思想品德教育,几乎为零,原因是那些不在教育部门的指标范围。

听完这些,宋暖摇了摇头。在她心里,教育宗旨一直应该是韩愈说的“传道授业解惑”,道是思想品德,排第一位,可如今,在这所农村学校,道竟被剔除了!宋暖真想好好批评一番韩慧子,但想想她又觉得没有资格也没办法去批评,这原本就不是学校的错,而是整个教育体制的错,她韩慧子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哪有能力跟教育体制抗衡!

宋暖还想过自己抽时间来给孩子们上些思想课,可这念头一起她自己都笑了,别说她的时间没有规律,就是有,学校又怎么去安排孩子们来听她讲课,难道利用课余吗?那简直太天真了。

周德林在这是有收获的,韩慧子答应了帮他选一些有条件的孩子去跟梅湾那些老戏角学戏,但条件是不能占用学习时间。宋暖的收获却是堵心。她很为这种教育模式感到悲哀。

而周德林和宋暖这段时间唯一共同的是,他们两人的帮扶项目都落了地。刘树根家的猪圈建设和菜地搞好了,张桂江的花木场也正是开场了。

 

糟糕的是,很快,周德林和宋暖的收获就变成了麻烦。

先遇到麻烦的是宋暖。大出宋暖意料,从张桂江的花木场上马后,慧花的态度又变了。最先的几天,慧花确实很勤快,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去了前村那家蔬菜大棚大户那捡菜脚,然后用板车拉回来。可自从听说了张桂江的花木场周德林给了两万块钱,宋暖的单位又给了三万,慧花心里一下就失衡了。她跟刘树根说,“凭什么呀,他张桂江条件比我们好,可他们却给了那么多钱,明摆着不公平!”刘树根当然免不了跟老婆一场说教,可就他那嘴舌,又如何能说动慧花。

先几天慧花还算演了戏,对宋暖说最近突然身体十分不舒服,实在是拉不动那一大车菜脚。这宋暖很理解,于是又专门跑了一趟那位蔬菜大棚大户那,跟他说好,让他顺便把拣出来的菜脚放到他自己的电瓶车上抽空给送一下过来。由宋暖每一趟给他五十块钱。可一看宋暖这么轻易就把问题解决后,慧花便连装也懒得装了,给食她会照常给,可给完猪食后,她就什么也不管了,又像以前,动不动就跑到那些打牌的人家去看打牌。

刘树根的病该大半就是被慧花这做派给气的。何况,天也越来越热了,所以,这天早上,在地里松土正松着松着的刘树根突然就倒在了菜地里。

 

十一

 

想到这,宋暖再次摇了摇头,她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下去了,莫非,人真有懒骨头或穷骨头么,这慧花,不就是个穷骨头么!

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半,按说慧花回去拿个合作医疗本早该回来了,可这两个多小时了。

“那个狗骨头可能又看人家打牌看忘记了吧。宋主任,我也是上辈子造多了孽,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啊!”躺在病床上的刘树根眼里满是歉意。慧花拿着宋暖的钱出门不久刘树根就醒了,然后一睁眼看到宋暖坐在病房里,却没见慧花,当时就感动的不得了。

“不会的,恐怕是喂猪呢,毕竟五六头呢,不容易,咱再等等,说不定她这会已经到楼下了呢。”宋暖反而安慰起刘树根。

“唉!”刘树根只能是叹气。

又过了五六分钟,还是不见慧花人影,再看了看刘树根的吊瓶,慢悠悠的,估摸没个半小时总吊不完。再想想,宋暖决定还是先出去吃点东西,宋暖几乎从来没有被这么饿过,这会她只觉得肚子快抽筋。于是,她只得对刘树根说,“这样吧,我先出去随便吃点东西,你自己注意一下药水,快没了就大声喊一下护士。吃完我立即就回来。”

“什么?你还没吃过啊,那还不赶快去吃,真是,那个天都不会收的狗骨头,造恶啊!”说着,刘树根连连用没挂瓶的那只手捶床,十分痛苦。

“别气,千万别激动,医生一再关照过让你不能情绪激动,我这就去吃东西,我这就去!”宋暖赶忙起身,拎起包出门,走到门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刘树根。刘树根这会也在看着宋暖。宋暖看得出来,刘树根眼睛里有前所未有的愧疚。

“还是值!”宋暖不忍再看刘树根,但自己在心里悄悄说了三个字。她确定,刘树根是善良的,也应该扶得起来。

 

在医院附近吃了一碗汤粉,宋暖顿时觉得舒服多了。结了账,宋暖又回了病房。

病房里在吵架,刘树根的声音出奇的大,引得这家卫生院不多的几位医生护士都围到了病房门口看热闹。其中一位年长的男医生正在劝刘树根不要激动。从人群中挤进去后,宋暖一眼看到了蹲在墙脚哭泣的慧花。

“慧花嫂,这是怎么了?”宋暖赶忙走过去扶。

“死开,谁要你扶,你就是个扫帚星,这么多年这死老头从来没对我大声说过话,可你一来,我这是三天两头挨他骂。你走吧 ,我不需要你,也不敢要你在这。求求你,离开我们家吧……”慧花的眼睛里有一块冰,看得宋暖禁不住突然颤抖了一下。

“你这狗肉不上秤的……”刘树根猛地拔了针,一手拿起床底下的鞋就往慧花这边冲,要打慧花,幸好旁边一位医生力气大,拦住了刘树根。

“天呐,没法活了……”慧花干脆撒气了泼,就势躺倒地上边哭叫边滚动起来。

“我,我……刘大哥,我还是先走吧。你自己保重,有事打我电话。”说完,宋暖转过身,终于啪嗒流出了一颗眼泪,她赶忙伸手擦掉,然后快速离开了这里。

 

十二

 

雨,夏日来了。梅湾也像其它山村一样,没完没了地下起了雨,尤其是这几天,泼水似的雨,上瘾了一般停也停不下来。

上饶也在下雨,没梅湾的雨大,但雨脚也没断过。宋暖告诉自己,不再去理会刘树根家了,管他死人火烧房子呢,又不是菩萨,菩萨也有度与不度之分呢,这慧花,十足一个无法挽救的人,她的心都不在了,怎么挽救。不管了,静心读点书吧,把之前定下读哲学的计划给完成了。至于公司那边,让郑饶信去换人吧。

宋暖沏了一杯龙井,她夏天都喝龙井,红茶她也欢喜,特别是铅山的小种她更喜欢,但夏天宋暖只喝绿茶。宋暖的书房靠窗位置专门放置了一张竹艺躺椅,S流线,躺在那上面看书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宋暖将沏好了的龙井就放躺椅边上的小几上,然后躺下去,拿起了不久前已经翻了几页的《哲学的慰藉》,阿兰德波顿的,宋暖打算今天最少要看它三个章节。

响雷了。随着一声雷鸣,雨还又更大了。

“刘树根家的厅堂该成小天地了吧?”说了不再去想刘树根家可这会又偏偏想起了。宋暖第一次就担忧过,坐在厅堂里一台头,能明显看到瓦缝里有光线射下来,那还能挡得住稍微大一点的雨!宋暖估摸,厅堂谷柜边角落里的那叠脸盆木盆该就是专门用来应付雨季的。宋暖能想象出那个光景,就像《茅屋为秋风所破》里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源于雨,宋暖想到了刘树根那缺少家味的房子,也想到了几天前刘树根看着自己时的感动眼神。宋暖竟突然心里有了一阵被揪的感觉,强烈的因拉扯而产生的痛感。

“这是怎么了?”宋暖很惊讶,她确信自己一直是一个很决断的人,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坚持下去。可这会,她发现自己居然割舍不了刘树根那个家。别说看三个篇章的书,从躺下起眼睛压根就没瞅过一眼手上已经翻开的书,满眼都是关于刘树根和刘树根那个家的影像。

雨越下越急,砸在地上上的雨点变成了烟,然后挡住了云,遮住了光。

 

宋暖只是纠结。这会的周德林却在煎熬。

梅湾经不起大雨,早年疯狂的砍伐已经让梅湾的山成了一个千疮百孔且垂垂老矣的病者,一下大雨,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排泄了。眼下,梅湾的那条小溪就已经变成了河,黄色的浪涛裹着上游所有能掀动的石头不断往下游翻滚。

去年梅湾就遭过殃,下游一栋老房子和一个猪圈被山洪当成足球一样踢到不知哪去了,跟着一块被冲走的还有猪圈里的一头猪。哦,那也是一家贫困户,没了房子后那个绝望啊,张右衽看着忍不住哭。

今年断断不能再出事了,梅湾禁不住啊!刚起大雨的那天,张右衽就在村干部防汛紧急会议上说了这点。

周德林买的长筒雨鞋这回起到了作用。从起雨第二天起,周德林就一直穿在脚上,然后带着民兵应急分队的一班子人去了梅湾所有有水患危险的地方。总算,去年来村里做了不少事,那条围堤加固了,水终究没漫过堤。但尽管如此,周德林和张右衽他们的心还是放不下来,因为,雨,还在密密地下!

果然,这场大雨的第三天,出事了!

出事的是张桂江的花木场。张桂江的花木场背靠的就是一条山沟,山沟里的水原本很小,流下来就进了溪。这里一直没出过水患。但这回,山沟见鬼似地突然就暴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山洪,山洪翻下来的一大块石头又偏偏滚到了小溪里,挡住了水土,于是,山沟里倾泻而下的洪水就不再拐弯顺流而下了,直接漫过花木场边上的土堤,全涌进了花木场。然后,花木场变成了一片湖泊,刚出土的花苗被水流扯出了泥土,浮尸样地又飘到了别的田地里。

周德林和张桂江俩人都铁青地盯着这片退了水的土地,蹲了很久,谁都没有吭声。俩人的眼神也不同,张桂江的眼里是绝望,周德林眼里是失望。

“命啊……”张桂江吐出来的声音,夹着喉阴,分贝很低,但周德林听着向雷鸣。

“老大哥……”周德林想安慰,但不知道怎么安慰。

侧头看了周德林一眼,张桂江又开口了,“周书记,你先回村里吃饭去吧,让我一个人呆呆。”

“老大哥,没事呢,这不是天灾嘛,咱们顶多重来一次。”周德林应。

“重来?拿什么重来,我再也不敢重来了!周书记,你的钱,放心,我迟早会还给你。还有,你帮我借的那三万块,稍等等吧,如果我身体能见好些,怎么也能还上,如果还是这样的身子骨,那我就把房子卖了吧……”张桂江说这些话没抬头,眼睛仍死死盯着眼前狼藉的土地。

“不,这事你别担心,这主意是我出的,我应该负起全部责任。债务的事,你放心吧!”周德林正色地回答张桂江。

“你先回村里去吧,这事跟你没关系……”张桂江挥了挥手,再也不搭理周德林。

“好吧,我先回村里吃点东西,真的,这事你别烦,我一定会承担这个责任。”说完,走到他的车子边,打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还蹲在那里盯着土地的张桂江,叹了口气,然后上了车。

 

雨停后,宋暖的门铃响了。

来的竟是刘孟军。

“孟军,这么大的雨,你来这干嘛?”一边给刘孟军拿过拖鞋,宋暖问。

“对不起,宋阿姨,让你委屈了!”刘孟军一进门就低着头说。

“怎么了?孟军,什么委屈呀?”宋暖不明白。

“宋阿姨,我刚从家里过来。”刘孟军说。

 

刘孟军是电话里听到表哥说父亲住院了才回去的。从上次到宋暖家吃饭起,刘孟军就把宋暖当成了自己的亲阿姨,自己也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再乐衷去跟随那些有钱的同学玩。专业课上,也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还经常会去泡学校图书馆。而且,每隔个一两天,刘孟军还会给宋暖来个电话,说些学校里的事。可他一切都正发生变化时,表哥却告诉他父亲住院了。

昨天刚好周日,冒着大雨,刘孟军回了家。刘树根已经出院了,孟军到家时,刘树根正如宋暖想象的一样,在变换着盆子接漏,这场面,让刘孟军看的很心酸。

看着蹲下来接过自己刚换下的一盆雨水,刘树根愣了,这是自己的儿子吗?他曾几何时主动在家里做过半点事啊!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刘孟军把那脸盆雨水端到门外泼掉后又走了回来,蹲在刘树根跟前,“爸,好些了?”说这话是,一脸焦急。

“好,好,好多了……你,你怎么回来了?”刘树根吃惊得结巴了都。

“表哥说你病了,一听急了,便赶了回来。爸,没事了吧?”刘孟军说。

“没事了,没事了,能有什么事?这么大的雨,你跑回来干嘛!”刘树根的眼睛又一次难得地放了光。

“妈呢?”

“你妈在撇气,在你舅舅家。”

“撇气?撇什么气?再撇气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呀,你不是才刚出院嘛,妈真是!”刘孟军站起,有些不快。

“唉,不说你妈了,我去给你烧饭。”刘树根起身。

“这么早烧什么饭呀。爸,你们究竟怎么了?”刘孟军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事怄气,所以想追问个究竟,在他印象里,母亲从来都是强势的,父亲根本不敢给她气受。

“唉,你这个妈呀……”接着,刘树根一五一十地把最近发生的事全部说给了儿子听,按他以往的脾性,这事他肯定是藏心里的,可这回,他真的很失望,他觉得老婆再如何跟自己过意不去都能接受,可人家宋主任是客人,更是恩人,她却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岂不是连人性都丢了嘛。因而,他十分想宣泄一番,把心里的苦都倒出来,唯此,心里才会好受些。现在儿子既然问起了,他便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便把这事跟儿子全说了。自然,除了他自己想说外,他也很想知道儿子的态度,甚至想让儿子知道他母亲的这种作法要不得,不能学。

“又是宋阿姨……”刘孟军喃喃地说。

“宋阿姨?”刘树根再一次惊讶。他记得,那次因为宋暖自己打了儿子,而儿子那时曾狠狠地瞪过宋暖一眼。没想到,这会宋主任居然成了儿子口中的宋阿姨。

 

“嗯,是宋阿姨,她比我的亲阿姨对我还好!”说着,刘孟军也把宋暖如何对待自己的事情大致跟父亲说了。说完,他跟刘树根交代了一句,“这样吧,爸,我这就去舅舅家,我不但要让她回来,而且,我要让她跟宋阿姨道歉。”

看着儿子撑着雨伞匆匆而去的背影,刘树根这个再穷都熬过来了的男人,眼睛里突然滚出了一颗泪。

 

刘孟军还没说完,宋暖就责备起刘孟军了,“孟军,你怎么能责备你妈呢!妈做的再不好,作为儿子,你只能耐心慢慢开导才对呀!”

“可是,你不也说,明知身边人犯错而纵容,那也是一种大错!何况,即使是父母,我们也不该任由他们去犯下我们所能制止的任何错误啊!”刘孟军一脸严肃地说。

宋暖震惊了,她发现,刘孟军这句话实在太对了,是啊,父母就该犯错吗?可是,在中国人几千人一直秉承的孝道中,唯父母是从才是孝,而指责父母便成了忤逆。连宋暖自己也从来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没想到,刘孟军却说出了这个孝道里面的大问题,这,让宋暖如何不震惊。

“好吧,算你对,但是,孟军,你务必要记住,即使如此,你也必须注意一个度。父母的心伤不起,懂吗?”宋暖温情地对刘孟军说。

“嗯,我记下了。对了,宋阿姨,我给你带了礼物。”刘孟军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包,双手捧到宋暖跟前。

“你给我买的礼物,傻瓜,你给我买什么礼物呀!”话虽这样说,但宋暖还是打开了这个用彩带扎过的纸包。

这是一个相框,白色镂花亚克力材质的相框。相框里,是宋暖的照片。宋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张照片精心修过,很协调的油画风,画面上宋暖脸上不多的岁月痕迹全被抹去了,连头发上的细节也全部修理过,还有眼睛,宋暖的眼神肯定也精心处理过,特别亮……”

宋暖突然很想哭。但她努力忍住了,略带颤音地说,“你修的?”

“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呢,上个礼拜就想送过来了,可你说你不在市里。”刘孟军笑了,他看得出,宋暖十分满意这份礼物。

“从我微信朋友圈里翻出来的吧,你这个傻小子。”宋暖也笑。

宋暖没想到,窗外的这缕刚出来的阳光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欣喜。

 

十三

 

《上饶日报》日报的专题版块也推出了宋暖的文章——《农村教育的思考》,这篇文章,一刊出便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这清莲是谁呀?怎么这么清楚我们梅湾的事?”读完宋暖的文章,张右衽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清莲是谁,但之前我就读过她很多文章,她是上饶一位蛮有名气的散文作家,没想到,这种理论性的文章她也写的这么深刻。我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清莲,应该是我们梅湾扶贫干部的其中一个。”周德林也不清楚,但他的这个判断很准确。

“凭什么这么肯定?”张右衽问。

“很简单,文章是最近写的,而梅湾最近没有什么文人来过这里。所以,我认为我们这些扶贫干部中其中有一位就是清莲。”周德林笃定地说。说这话时,他在脑子里已经把所有的扶贫干部都过了一遍,但他还是没想到应该是谁,至于宋暖,他连想都没想到过。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找了,韩慧子应该知道。”张怀水说。

 

周德林他们在猜测清莲是谁时,宋暖正在梅湾。

慧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慧花,儿子一番含着泪的训斥,让她既感动又愧疚,她终于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菩萨心肠的好人,宋暖就是。所以,时隔一个星期宋暖再次踏进她的家门后,慧花老远就迎了上来,她要向宋暖下跪致歉,这是中国人最虔诚的致歉方式。但宋暖怎么可能让她跪下,早将她拦住。

这回,趁慧花去菜地里看刘树根种的蔬菜时,她煮了三个鸡蛋,然后送到了菜地,硬要逼着宋暖吃下去。于是,宋暖又一次感动了,感动的同时还觉出了十分欣慰。

从刘树根家出来,宋暖路过了张桂江的花木场。

张桂江还没从灾难的阴影里走出来,这时,正坐在门口看着对面不远仍保留原样的土地发愣。想了想,宋暖下了车,顺着张桂江门前的斜坡走到了张桂江家门口。

见到宋暖,张桂江有点讶异,他跟宋暖不熟,但认识宋暖,也知道宋暖是刘树根和崔饶丰的扶贫专干,可宋暖却来到他家了。出于礼貌,张桂江起了身,微笑着请宋暖坐,一边有朝里面喊:“翠屏,来客了,倒杯水来。”

宋暖笑笑,坐下了。

“张大哥,这回损失不小哈。”

“唉,别提这事了,烦!”张桂江摇头摆手。

“也别烦,这不是天灾嘛,谁能料的到。可惜归可惜,但手艺还在,大不了重来就是。”宋暖安慰。

“重来,拿什么重来啊,这里全都是借的钱,还债都不知道怎么办啊!”张桂江扯出一根烟,点上。

张桂江的妻子已经泡了一杯茶给宋暖端上。宋暖赶忙起身接过道了谢。

“这人都是有命的,福祸五年运,真的,这祸事一来,就再也断不了了……”翠屏也叹了口气。

“那,张大哥,现在有什么打算呢?”宋暖试探。

“能有什么打算,熬吧,人不死,债不烂,过完这阵子,打算去城里,哪怕捡垃圾卖,也得挣钱把人家的债还上。”这主意是张桂江在这之前就决定了的。

“难道,就让这块地荒了?”宋暖又问。

看了宋暖一眼,张桂江回答,“荒是肯定不会让他荒下去的,周书记说了,怎么着也要把这花木场重新建起来。可是,我是断断不会参加了,让周书记去搞吧……唉!”

“周书记?”宋暖轻声问。

“嗯哪,周书记是个好人啊,出了这事后,他说所有的责任他会担起来,债也由他还。可是,这事我怎么可能让他去担啊,那还有天理吗?”

这句话,让宋暖全身震了一震,她没想到,周德林看着不怎么样,境界却能有这么高。宋暖突然觉得自己这回真走眼了,她一贯不屑以貌取人,没想到自己这回还就以貌取人了。这时,她很庆幸自己刚才无意中走到这里来。否则,可能还将误解周德林很久。想到这,她决定去趟村里,她要跟周德林聊聊张桂江的事,绝不能让张桂江把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生活信心又压回心底。

周德林不在村里,支书张怀水说周德林去了乡里,但估计很快回来了,让宋暖在办公室坐会,喝点茶。见村里来往办事的人太多,宋暖便问能不能去周德林办公室等,于是,张怀水只好将宋暖带到二楼第一书记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很简单,一案两椅一只柜,柜子里的书倒是满丰实。办公室能跟周德林年龄相配的是窗台上的一盆醉颜红,这是从张桂江家挖来的。

一杯水没喝完,周德林就回来了。但脸色很不好。见了宋暖,周德林才勉强挤出一丝笑。

“气色不是很好啊,怎么了?”宋暖是多眼尖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周德林碰到了问题。

“没什么,出了个意外。”周德林走到墙脚提起热水瓶,又走到宋暖这边给宋暖续水。

“什么意外?”宋暖问。

“乡里的梅湾建设秀美乡村报告被否了,经过专家论证,县里把秀美乡村放到了陈家岭村。”周德林边续水边摇头。

“哦,这事呀。不过,就我看,这秀美乡村建设也就那么回事,钱花了不少,但效果很不敢恭维。”宋暖端起水杯看着周德林说。

听到这话,周德林看了宋暖一眼。他很不喜欢宋暖这话。秀美乡村那是多大的项目呀,况且,他和张右衽正在一心想带动梅湾搞乡村旅游。因而,他漫不经心顺口回应了一句,“是吗,愿闻高见。”

“高见谈不上,但我的看法是,起码,目前看到的这些秀美乡村都不算成功,最多,它们只是抢了个新鲜,让当地老百姓暂时兴奋了一阵子。说实话,在我眼里,秀美乡村不是建出来的,是本来就固有的。比如梅湾,它要什么建设秀美乡村,它本来就是秀美乡村!”宋暖这是心里话,她去过了不少秀美乡村,但很失望,在她眼里,那不叫建设,叫破坏,将自然古朴的农村改造成了城不城乡不乡的怪胎,这怎么能叫建设。

宋暖的这句话着实震着了周德林,事实上,学中文的周德林的审美能力怎么可能差到哪里去,对于近年来兴起的秀美乡村建设,他心里并不欢喜,和宋暖一样,他也感觉到了这种秀美乡村的建设简直是拒绝了人们的乡愁,是埋葬人们心底可贵的一些记忆。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秀美乡村建设,确实让乡村洁净了起来,老百姓的生活状态,从表面上看也确实更好了许多。这是一种矛盾,里面有很复杂的取舍关系。在周德林这,之前他是倾向于变的。那种变,轻易便能看见,老百姓只会去适应而不会作太多想,而对于为官者,这是成绩。周德林忽然觉得自己猥琐了,他蓦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狭隘的——可以看得见的成绩淹没了他的本来!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见周德林领着水壶站在办公桌边发呆,宋暖不禁问。

“不不不,宋主任,我在思考你刚才的话。真的,你的这句梅湾本来就是秀美建设,哪需要去建设触动了我。”周德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水壶放回原地,然后转身又问,“对了,宋主任,今天怎么想起来村里坐坐了,有事?”

“我想和你聊聊张桂江的事。”宋暖直奔主题。

“怎么,为你们公司这笔钱的事?”周德林蓦然色变。他正在为这事犯愁,该如何交代。

“不,虽然我是D公司的人,但这事我不管。我想知道的是,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对待这件事,刚才我去过张桂江家,可他聊过,我知道,他已经灰心了。”宋暖说。

“那你的意思是?”周德林不明白宋暖究竟要干什么。

“好不容易换起来的生活激情绝不能让它重新湮灭。我想,这是你的责任,你说呢?”宋暖看着周德林说。

宋暖的这番话,更让周德林吃惊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那么高傲孤冷的女人居然去了跟她没关系的张桂江家,而且,明摆着她准备管这件事。“那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呢?我当然很想重来,可是,钱呢?我现在没有半点能力可以为他搞钱。”周德林索性把话挑明,他要确定宋暖的态度,毕竟,宋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是梅湾对口扶贫单位的代表。

“再找我们公司要,我相信会给的。”宋暖颇是自信地说。

“啊?”周德林嘴巴张大了,这个,他真没想过。

 

“笃笃,”有人敲门。

韩慧子站在周德林办公室门边敲了敲门,然后看着办公桌前的周德林,脸上带着笑。

“韩校长!”宋暖和周德林同时叫了句。

“这么巧,宋老师,您怎么也在这?”韩慧子这才看到了周德林对面坐着的宋暖。这时宋暖已经起身。

“你们怎么认识?”周德林很惊讶。

“宋老师可是我的偶像,崇拜多年了呢。”韩慧子笑答。

“偶像?什么偶像?”周德林更懵了。

“听她瞎说,哪来什么偶像,我们是文友关系。不过也才认识不久。”宋暖解释。

“清莲老师,您可别折杀我,我怎么敢称是您的文友,真的,我只有顶礼膜拜的份。”韩慧子赶忙纠正。

“清莲老师?上饶女作家清莲?”周德林眼睛瞪得铜铃样。

“怎么,你不知道宋老师就是清莲?”这回轮到韩慧子傻眼了。

“天哪,我这不是对着菩萨找菩萨嘛!原来你就是清莲。那我可是真的失敬了!”

“失敬什么呀,不过就是一个小职员,按说,现在还是你这位第一书记的手下呢。”宋暖也放开了。

“别说,周书记,你这句对着菩萨找菩萨还真说对了,你不是满地找人写剧本吗?这不,真神就在眼前呢,还需要找啊!”韩慧子说。

“剧本,什么剧本?”宋暖不解地问。

“对呀,这下好了,宋主任,这回我可不愁了。这一台戏,就要劳烦你这位大作家了,拜托拜托。

“不是,你都还没跟我说清楚什么剧本,就拜托拜托,我真是神仙呀?”宋暖禁不住笑出声。

周德林这才反应过来,于是,赶忙将自己着手恢复村里戏班,打算培养一批中小学生来传承梅湾传统的戏剧文化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宋暖。

“周书记,确实好想法,了不起!这活,我接了!”听完周德林的介绍,宋暖十分激动,她没想到,周德林的想法原来和自己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形式。宋暖不知道梅湾的历史,自不会有什么建剧团写村史的念头,但她一直想着如何去激发梅湾人的活力与激情。只不过,她还没想好通过什么手段去把这个想法落地而已。现在,周德林却已经在付出行动了,那是多好的事!而韩慧子这时来找周德林,正是来告诉他人选已经基本确定的消息。

当下,宋暖、周德林、韩慧子三个人在第一书记就梅湾文化复兴这件大事认真商讨了起来。

 

十四

 

郑饶信被宋暖将了军。

凭心而论,张桂江花木场的这笔三万块钱不是大事,了解了情况后,郑饶信跟曾总说清了情况,建议将这三万块报损,不打算要张桂江偿还了。不说他们公司本来就是梅湾的对口扶贫单位,就是不是,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以D公司的规模和企业宗旨,也会考虑减免的。故而,曾总满口答应了郑饶信的建议。可是,还没等郑饶信把这件事形成会议纪要正式办理,宋暖来了,不但提出了同样的建议,还建议公司追加借款,将张桂江作为一个帮扶典型重点帮扶。

这个建议,就让郑饶信头疼了。D公司是个道义公司,但不是慈善公司。前款收不回又补加借款这在公司从来没有先例。所以,郑饶信摇摇头,说这事不好办,也没法跟曾总请示。宋暖一听,也不多说,回了一句,“那行,公司不出这个钱,我来出,以公司名义借给他,行不?”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打公司的脸嘛!”郑饶信苦笑,他知道宋暖的情况,三万块钱,对宋暖来说真不是个事,她会这么做。

“那怎么办?我也不能为难公司,让公司违法原则啊!再说,既然我在梅湾,那就起码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公司形象代表吧,然后,梅湾人问起,你们公司干嘛帮人只帮一半啊?郑总,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回答。”宋暖说。

“好吧好吧,我这就跟曾总说去,唉,遇上你是我的错,宋暖,为了让你好开展工作,我便豁出去让曾总大骂一场也力争把这件事给你办了。”

于是,周德林这件麻烦让宋暖给彻底解决了。曾总听了郑饶信的介绍后,亲自找了宋暖去进一步了解情况,继而,曾总亲批,再借五万,一定要把张桂江扶起来作为典范。这次谈话,曾总还跟宋暖表了态,说公司准备了一百五十万元分三年专门用于梅湾扶贫,但是,项目一定要准,意义一定要大,他还特地补充,他说的意义指每一个项目都要让老百姓得到实惠并由此充分激发起生活信心!这番话,让宋暖很感动。

 

任何事都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

按说,周德林和宋暖虽说在扶贫工作中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他们都解决了,而且已经基本适应了角色,正有条不紊地逐步实施他们的扶贫工作计划。两个多月下来,慧花的态度变了,刘孟军乖了,张桂江的花木场重新张罗起来了,村里的戏班也开始在排练宋暖编剧的《过年》。还有,通过周德林的争取,在市教育局的协调下,市里通过了梅湾将旧礼堂改造成村民文化活动中心的报告,并由市文明办、市教育局和市文广新局共同出资开始了改造。这一切,让周德林和宋暖无比欣慰。

但欣慰之余,周德林还是很着急,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这位第一书记所做的还只是一些需要一段较长时间才能突显效应的工作。他并未找到能切实加大农民增收的经营项目。尽管,他和张右衽、张怀水、宋暖等人已经有了力推乡村旅游初步想法,但怎么去落地,从哪儿切入,他们还是没有个明确的统一思路。是的,旅游不是说搞就能立马搞起的,交通、特色、配套服务、缺一样都是空谈。而现在,他们只有资源——原始本真的乡村形态和老天赋予的青山秀水和纯粹无染的古朴。幸好,D公司给力,在周德林递交了关于拓宽梅湾至饶东三公里公路的报告后,D公司特地请专业团队过来作了论证,然后通过了立项,同意给予70万元的投资。这便是这段时间来最突出的成就了。

可这还远远不够,周德林他们想的东西很多,建立梅湾农耕文化博物馆,成立梅湾特色小吃经济合作社,建设梅湾野生猕猴桃采摘体验园……这点周德林个张右衽以及张怀水与宋暖的想法是一致的:一定要纯粹,摒弃现代元素,展现原始的纯手工纯天然的生产状态,这才是农村旅游业的命根子。他们很清楚,他们面向的城市人群,而城市人需要的是寻找记忆!

无疑,这些思路没有一点问题,连教育局丁局长和D公司的曾总都给予了绝对的肯定。但问题是,钱呢?这些东西哪一样不得花钱。还有,农村人都现实的很,没看到甜头,是不会有几个人动心的。故而,周德林陷入了苦苦的思索,绞尽脑汁地在思考如何找到突破口来实施他们的计划。

糟糕的是,不仅如此,就在周德林焦头烂额地在游说群众想激起他们的雄心壮志时,有人却把周德林告了,告到市纪检委,一封机打的匿名信,列举了周德林四大罪状,说周德林利用扶贫项目打自己的算盘,搞投资牟私立;说周德林不务实,不去想着寻找可行的项目带动老百姓脱贫致富,却成天想着做一些没有实在意义的面子工作,其实是想为了给自己营造政绩;还说周德林利用第一书记身份到处拉赞助,玩了许多暗箱操作甚至可能有中饱私囊的嫌疑;最后,居然竟说周德林扛着乡村文化复兴的名义跟韩慧子乱搞男女关系。

虽然匿名信里许多说法用的都是“可能存在”这个模糊的字眼。但纪检也立即作出了反应,很快派出了工作组进入梅湾针对举报内容调查。

于是,这几天的梅湾少见地激荡起来。总有人会走漏风声,一时周德林的问题被成倍地扩大化了,尤其是关于周德林跟韩慧子的事,更是在老百姓中间被流传的有鼻子有眼。

一夜之间,好几人都瞬间变了个人,最明显的是周德林和韩慧子。

韩慧子是哭着离开纪检在村委会二楼的临时办公室的,她哪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韩慧子也真受够了,丈夫在三清山工作,自己原本有机会调到那边去的,可是,饶东乡分管文化的副乡长吴昊几乎是用上了哀求,说饶东缺不得她这样敬业且有能力的校长,否则,饶东乡的教育就完了。想想也是,这么一所乡村学校,能有几个人真心为了工作而到这里来,之前的那几位,不都是冲着校长这个位置可以是晋升的跳板才来的嘛,一任下来,他们没想着如何去提高全校教育水平,却多是在县里成天和那些跟教育有关的人泡在一起,结果,他们很快就如愿调到更好的地方或是升迁了,而学校的教育质量却每况愈下,连续几年连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都没有。而韩慧子才来了三年,学校就彻底变了样,仅仅去年,就十三个学生考上了县重点,还有两个学生竟考上了全市最重点的上饶中学。

天晓得,仅仅因为组织学生成立剧团跟周德林多了几次接触,如今却被戴上了一顶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这叫韩慧子这位才三十一岁的女校长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源于这,韩慧子突然觉得乡村人的面貌全都可憎起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乡村人是这么无聊和恶心。

宋暖在韩慧子被约谈后的第一时间就去了学校。她是听慧花说的,慧花也是在大棚那边收菜叶时听几个采摘蔬菜的妇女说的,回来后,碰巧宋暖刚好在跟刘树根谈种水葫芦的事,慧花便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宋暖,说村里已经沸沸扬扬了,纪检都找韩慧子谈话了,估摸这事恐怕坐实。于是,宋暖赶忙开着车去了学校。

“宋姐……”才看到推门进来的宋暖,韩慧子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

“慧子,没事呢,姐还不知道你吗,身正不怕影子斜呢,不伤心哈……”宋暖走到韩慧子的床边拉起韩慧子的手说。

“宋姐,难道污蔑别人真的很好玩吗?”韩慧子抽开宋暖的手,抹了把泪,走到饮水机前给宋暖倒水。

“慧子,这是社会,社会是由各种不同的人组成的,像这种损人不利己白开心的人永远都有,这不奇怪,只是,这委屈不该你来受!”宋暖答。

“我真想不通,他们难道都没什么事情做了吗?有写匿名信诬告别人的时间精力,去做点什么不好啊!”韩慧子把水递给了宋暖。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我觉得这个地方有这种现象不奇怪。因为他们空虚,因为他们确实不知道漫长的时光里应该去做些什么。尤其是在看到身边的人在不断发展强大之时,再看看自己的尴尬状态,他们的心里便会不自觉地被扭曲,于是,各种不健康的心理都产生了,比如有人会仇富,有人会设法制造混乱,有人会到处搞破坏,当他们看到自己的行为让受害者蒙受了损失而表露出愤慨或伤心时,这时,他们就觉得心情舒畅了,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宋暖解释。

“唉,可是,这种满足对他们真的有好处吗?”韩慧子认同宋暖的观点,但还是想不通。

“当然没好处!而且只会让他们的变的更糟。遗憾的是,这种状态还很难改变。慧子,我说实话,梅湾抱有这种心理的人并不会太少,他们的习惯生活状态和缺少文化滋养的限制,致使他们缺少了一个强大的心理,更缺乏远大的理想。我想,这也就是梅湾至今还有不少人处在贫困之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嗯嗯!”韩慧子连连点头。韩慧子也是一个有修养的人,被人诬陷,她会伤心,但她知道如何调整心理,特别是宋暖来了以后又说了这番话,她心情已经好了很多。接下来,两人又就这次周德林被检举的事深聊起来。最后,宋暖下了一个结论,她说,“周德林这次被调查是件好事,源于这次调查,他的工作反而会更为人所知,因为,他是清白的。”

周德林比韩慧子更伤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全心身地付出竟得到了这个回报。因而,被约谈时,他很萎靡,也丝毫不为自己辩解。纪检的人问一句他答一句。说得最多的一句是你们不需要问我,去问当事人,去问老百姓。

约谈结束后,他干脆躲进了房间,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他打算好好睡一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呀,现在倒好,有一把时间可以毫无挂念地睡了。

无怪周德林伤心,他不仅伤心梅湾人将他告了,也多少有些伤心纪检的人丝毫不去为基层工作人员的工作实情考虑。显然,纪检工作的人做了很多工作,不只是检举信里的内容他们全都一一作了了解,还有许多非检举信里的事也被他们挖了出来。像他们问的621号晚上吃宵夜的事,周德林欲哭无泪简直,那是什么夜宵啊,那是他和张怀水、张右衽三人从贫困户张秋风家走访回来后,自己掏钱买的三桶康师傅方便面啊。能不吃点吗,张秋风家本来就是贫困户,然后那天又突然打起了摆子,一家人都围在张秋风床边哭。听到消息后,周德林赶忙打了电话请乡卫生院的刘院长过来,一直弄到半夜才回村里。然后,三个人在村里的值班室吃了三桶面。可就这,居然也被纪检的人挖出来了。最后,还是那话,周德林说,“这事我真没法解释了,要是自己掏钱买的方便面也算违纪的话,那你们处分吧,我没话说,多大的事啊!”

但最让周德林困惑的是,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很明显,以后的工作量和涉及的资金会越来越多,得罪的人,也绝对会越来越多,那岂不被告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张右衽是工作组来梅湾的第二天才接受约谈的。头天,他去了广丰一个村子考察,那个乡村的旅游已经红红火火,仅是农家乐,一年就有近两千万的产值。而且那个村子是以公司形式运作的,总经理完全靠选举产生,公司成员也绝对服从公司管理。这趟考察,张右衽觉得特有收获。所以,回来后连家也没回,就直接把车子开到了村委会大楼。

可没等看到周德林,村文书却让他去二楼,说纪检的人已经在等他。

“纪检?来搞家风家训建设的?”边问文书张右衽边上了二楼。

连续两天的调查,纪检已经基本确定周德林是被诬告的,因而,张右衽进办公室后,他们的脸色也放松了许多,其中一个还笑着跟张右衽打招呼。

但连续几个问题下来后,张右衽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是讯问。“你们到底是想问什么?”他干脆挑明。

“那好,咱们就进入主题吧,我们是来调查周德林同志的,希望你能毫无保留地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一位年龄稍长的纪检干部也只好明说了。

“周书记,周书记有什么问题。”张右衽混乱了,他从来就没觉得周德林有什么问题。可这明摆着是他被告了。

两位纪检干部相互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将那封匿名举报信递给了张右衽,对张右衽说,“这是群众举报周德林的检举信,你先看看,然后,对照里面的问题,把你所清楚的事情说出来就行。”

张右衽和周德林不同。张右衽退伍军人出身,而且只是个领着一千多块钱一个月的村官,所以,在看完举报信后,这位血性男儿爆发了。

“这纯粹是放屁!妈的,是哪个畜生写的,他良心被狗吃了!”张右衽拍案而起。

见张右衽这么勃然大怒,两位纪检干部都皱了眉毛。

“张右衽同志,你是一个干部,请注意你的言词行吗!我们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来进行调查,请你就你所知道的问题如实回答就行。”那位年龄稍长的干部也起身告诫张右衽。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反而把张右衽的脾气激大了。当即顶过去。

“别跟我说这些,干部,什么干部,我就是一农民,我只知道把事情做好,对得起老百姓的选票就行。如果嫌我说话难听,我热烈欢迎你们随时把我撸掉,我还落得一个轻松。”张右衽可不管对方是什么干部,他行得正立得稳,谁也不怕。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只是例行调查,哪个说了要撸掉你呀。”另外一名干部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他真的是头一回遇到这种被约谈对象。

从张右衽知道周德林被被告,而这两个干部就是为了那边也没的诬告信来调查的时候起,他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所以,说到这,他便干脆把心里的气全撒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树立典型的,却没想到你们是来打击扶贫干部的工作热情的,领导啊领导,你们了不了解扶贫干部吃了多少苦,你们知不知道扶贫干部受了多少委屈,你们知不知道,就前不久那场暴雨发生了什么故事,你们知不知道为了梅湾的安宁,在那场暴雨中周书记三天只睡了三个小时,你们知不知道周书记为了到上面争取一点资金扶持,像孙子一样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弯腰赔笑……这些你们干嘛不去查查,反而为了周书记给了两万块钱的事再这里浪费我们的时间!行,我告诉你们吧,这些我都知道,我不但知道周书记给了张桂江两万块钱,我还知道这两万块钱是他工作七年来全部的积蓄,多一分都没有!还有,我索性都告诉你们吧。不但这两万块钱我一清二楚,连楼下他那辆崭新的比亚迪的情况我都知道,这辆车就是来梅湾之前买的,为的,是方便到梅湾六个自然村走访扶贫,车价八万,分期二十四期,每个月他的工资要拿出一半来对付车贷……满意吗,领导?再有,关于张桂江这两万块,我也告诉你们,他这是为了鼓励张桂江站起来主动为他垫的资,他从来没想过要从中分一分钱红,我还要告诉你们,张桂江的花木场黄了,所借的五万块钱全部泡汤了,但周书记已经在村委会会议上明确表态,这五万块钱债务,全部由他来承担!够了吗?我说完了,你们爱咋咋地!”按着桌子突到两位纪检干部面前说完这些,张右衽转身摔门而去,再也不理两位纪检干部。弄得两位纪检干部面面相觑,横竖不是。

 

十五

 

不出宋暖所料,这起诬告案,果然给周德林带来了好处。

纪检的调查,非但没有查出周德林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位纪检干部还专门在《上饶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暴雨的见证》的通讯,说的,就是周德林在梅湾担任扶贫第一书记的事,而且,这篇文章立即在上饶扶贫干部队伍中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随即,市、县电视台和几家驻饶媒体都相继来到了梅湾作了采访。

突然间,周德林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而他为了梅湾崛起的努力也终于被每一梅湾人所知。这就好办了,人之所以麻木,是因为缺少感动,而一旦被感动,再麻木的心也会复苏。梅湾就是这样,他们被周德林的赤诚感动了,很多具有一定实力且具有较浓家乡情结的梅湾人纷纷走进村委会,表示愿意听周书记的,只要能让梅湾富裕起来,怎么都行。

八月,梅湾的村民文化中心改造工程全面竣工,这个分为村史馆,阅览室,戏台三个功能区的文化中心引来了市、县很多文化名流的来访。尤其是图文并茂的村史,不但让那些文化人赞不绝口,本地识字的人看了后更是激动不已,为梅湾曾经有过那么多荣光而倍感自豪。

文化中心开园的这天,由宋暖编剧的《过年》也正式首演。演出时,整个礼堂的看台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秀美乡村我们暂时是不指望了。但是,光凭我们自己,要把梅湾的旅游氛围很快掀起来恐怕很不容易。这是个头疼的事。”周德林和村里的这些干部们没有被取得的这些成绩冲昏头脑,在村委会里,几个人又坐到了一起,说起今后发展的事。

“我想,可以找投资商来共同开发。”宋暖说。宋暖从那次走进周德林办公室后就开始经常来村里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融入村集体,大家一起行动,才可能集中能力和智慧来提前实现梅湾的全面脱贫致富。

“找投资商共同投资?”张右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前,他只想过通过政府的扶持和自身的努力来改变梅湾的落后。但他从没想到去找投资商。

“管理怎么办?利益怎么分配,投资怎么算?”张怀水更没想过这事,说实话,他有点怕。商人,难对付。

“宋主任的想法很有理。最近全国都在响应习总乡村战略振兴号召,各级政府也在想尽办法争取资源和整合资源来投入乡村战略振兴。招商共同发展乡村旅游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看这是个思路。”周德林十分认可宋暖的这个想法。

“张书记考虑到的管理投入和分配的问题不是太大的问题。周书记刚才说了,这种经营模式已经不是吃螃蟹了,很多乡村都已经吃过了这螃蟹,而且尝到了鲜。为什么呢,公司经营本来就是有模式有制度可参照借鉴的。比如我们国家的公私合营形式就是。关键今后执行的问题。”宋暖说。

“也是,说起来,我才想起,上次到广丰考察的那个村子其实也掺杂有公司合营的东西。据说,他们有一项产业最大的股东就是上海的一家旅游公司。”张右衽拍拍头说。

“嗯,何况我们可以慢慢摸索。可是宋主任,我们到哪去找愿意投资的人呢?”周德林一下确实找不到北,一直以来,他都在教育局,所接触的人中很少有商人。

“只要我们的资源优势被认可,投资商就不会是问题,商人的目的在于利润。其实,就我们公司都可能会考虑投资,不过,这几率不是很大,因为毕竟跨行太大,从IT行业跨到乡村旅游,过渡起来不简单。但有旅游产业的公司就不同了,只要他们认定了有价值,上手起来十分容易。”宋暖回答。

……

D公司果然对投资梅湾搞旅游没什么兴趣。

这事,是宋暖自己跟曾总谈的。曾总听了以后对宋暖的想法很是肯定,但是,在商言商,他必须为公司的利益考虑。曾总明确表态,至少在五年内,D公司上饶分公司只做专业而不染指其它行业,原因很简单,他们这个行业换代十分快,技术要求特别高,否则随时都可能会被同类公司给挤掉。所以,在刚刚立足不久的现在,D公司只能是不断完善自身,巩固实力。不过,曾总告诉了宋暖一个信息,说他一位朋友叫唐浩金,在浙江搞旅游。而且,他是饶东人,建议梅湾可以去找他谈谈。

 

“唐浩金?我好像有点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说桥头村人,不过,离开饶东差不多二十年了,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周德林和张右衽正在张桂江的花木场劳动,听到宋暖带来的消息,几个人很是兴奋,放下锄头上了张桂江的家,然后坐在张桂江门口聊了起来,只是,唐浩金究竟何许人也,饶是张右衽这个本乡亲也不清楚。

“这个问题大是不大,宋主任这连联系电话都要来了,那还能联系不上。不过,要是知道他的情况,找他就会更有把握一点。周德林想了想说。

张桂江也忙完了手里的活,扛着锄头也到了家。

“桂江叔,你还记得唐浩金不?”张右衽问张桂江。

“唐浩金?你怎么好端端问起他了?”张桂江坐下,点燃一根烟,反问张右衽。

“你只管说你还记不记他就是。可能我们会去找他。”张右衽催。

“找他干嘛?我看,还是别去了。”张桂江摇摇头。

这话,让宋暖、周德林和张右衽闻之色变。

“怎么了?张大哥,他不是本地人吗?”宋暖又问。

“他是本地人,但又不是本地人,我想,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当着本地人了。”张桂江叹了口气,然后把唐浩金的故事说给了宋暖他们几个听。

唐浩金是桥头村人,离梅湾也就三里地的另一个村庄。环境也和梅湾大致,但由于那边的山场在解放前被国民党烧过一次,山上的资源就远远不如梅湾了,因这,早年的桥头比梅湾还要穷。唐浩金的父亲是入赘到桥头村的,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吃饭人多,所以更是穷上加穷。唐浩金是兄弟中的老二,从小身体不是很好。好在,唐浩金读书特别厉害,以致后来成了桥头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事情也就出在读高三那年。九三年吧,那时农村干群关系乱得一塌糊涂,每到秋后,为了征收统筹款和生猪税,乡村两级干部天天都成群结队到农户家里收款,交不起,便拿农户家的谷子或其它值钱的家具抵数。唐浩金家便是一个典型,连续几年下来,家里但凡一点值钱的东西都被抵交统筹款抵掉了。所以,这年来收钱时,唐浩金家再也拿不出东西抵款了。可没办法,乡村有过半任务,便逼着唐浩金的父亲去借钱,否则,便拆了唐家的房子。

这房子怎么可能让人拆,一气之下,唐浩金的父亲便跟领头的乡领导吵了起来,结果被几个联防队的人揍了一顿。事也凑巧,刚从县中回来的唐浩金看到父亲被打,当即拿起一只铁锹朝联防队冲了过去,噼里啪啦一下砸倒几个,其中一个联防队员的颈动脉被铁锹伤到还险些丢了性命。于是,唐浩金被判了刑,在进贤劳改农场呆了整整五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饶东乡,而且,十多年前还让他弟弟回来把父亲也给接走了。至此,唐家五兄妹嫁的嫁走了,其中一个弟弟也入赘到了德兴,另外几个,都无影无踪了,没有谁知道他们在哪。

听完唐浩金的故事,他们几个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唐浩金在自己的家乡受过这么重的伤害。

“饶东欠唐浩金的,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把他请回来!”周德林站起说。

“受伤太深了,恐怕他不想回到自己的梦魇中去,周书记,要不,还是让他选择忘记吧!”宋暖看问题和周德林不一样,她觉得,换成是谁,都不愿再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她很理解一个受伤者的心情。

“不,宋姐,我一定要去。虽然他不是梅湾人,但他是饶东人。哪怕我们请不到他回来投资,我也请他回来,我想告诉他,饶东并没有伤害他,伤害他的是一个错误的时代!饶东的乡亲永远都是血浓于水的。”这话是张右衽说的,张右衽是一个家乡情结十分浓的人,否则,当初他就不会从部队回来,要知道,他一位战友是德清的大富商,当初因为赏识张右衽曾一再要张右衽退伍后去他那帮他。可是,张右衽还是选择了回家。因而,张右衽绝不愿任何人把他的家乡看成是一个阴暗的地方。

“我支持你,我们一定要去!”周德林也郑重地表态。

 

十六

 

这是杭州城郊的一个地方。

这里也有山,但这山在周德林和张右衽眼里只能算是坡。它们太矮小了。可周德林和张右衽却偏偏被这矮小的山丘给震撼了。它们每一处都被精心处理过,那种处理,丝毫让人看不出人为的痕迹,仿佛这山上的一切都是固有的,那条石板一直就在那里的,那座凉亭也一直是在那里的,那些花草,流泉,树木,都一直是在那里的。踩上去,走进去,坐上去,十分舒适,就像是走进了梦里的老家。

蝶谷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办公区是一座废弃的学校改建的,土坯房,夯土为墙的那种,木框架。但没有任何人会觉得这里土气。原先的操场被改变成了一个花园,这花园不见奢侈,但山的气,水的灵都能感觉到。

周德林和张右衽就在花园里靠大门位置处的一台秋千椅上等,门口保安让他们坐那等的,说总经理还在跟客户谈事,他的秘书还没请示总经理是否接待。

周德林来之前已经跟唐浩金打过电话。通话时,只告诉了唐浩金是上饶一家乡村旅游公司的,想来唐浩金的公司考察取经。唐浩金很愉快地答应了。欢迎周德林随时过去考察。

坐了一会,保安告诉他们,总经理已经通知了办公室,要办公室的人安排他们考察,让他们直接去办公室找唐主任。

这位唐主任叫唐浩文,是唐浩金最小的弟弟。一见周德林就很客气地给周德林他们上茶敬烟,又问他们是上饶哪个县市的。

“我是信州区的,他是玉山的。”周德林回答。

“玉山?我们老乡啊,我也是玉山的。”唐浩文立马兴奋起来。

“是嘛?你是玉山哪的?”张右衽赶忙用玉山话回问。

“饶东。”唐浩文没有家乡话,说起饶东这两个字也没什么感情。

周德林立马反应过来,这唐浩文应该就是唐浩金的弟弟,如此,他对饶东也就应该也多少带有一点敌意。因此,周德林赶忙避开话题,说起了别的。

“真是太美了,看了你们这的布局,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匠心。”周德林这话不是恭维,他确实早已经为这里的一切深深折服了。而且,由此,他想起了宋暖几个月前说的一句话,城市人来乡下,为的是告别喧嚣,享受自然。而这里,正是苦心将块原本已经为现代元素侵染了的土地重新回归给了自然。

这下,唐浩文有恢复了先前的状态,开始热情介绍起了蝶谷的经营项目和理念。

唐浩文陪了周德林和张右衽两个多小时,带他们在园区转了一圈,然后将他们安排到了公司在景区设的一个民宿里。

在民宿的客厅里,周德林才又刻意把话题拉到了上饶。

“唐主任对上饶旅游怎么看?”周德林微笑问。

“资源没得说,但打造上还欠缺力度,不过,这也正常,毕竟起步比较晚,假以时日,肯定会焕彩的。”唐浩文回答。

“那,唐主任,经常回上饶吗?”周德林这句话问的得很小心。

“很难得,前年去过一次三清山,还到了婺源。然后又几年没过去了,唉,我们全家都过这边来了,回上饶,现在只能是客人身份了。”唐浩金叹了口气。

“那,玉山呢,隔了多久没回去了?”这句话是张右衽问的,这次他没说玉山话。问得跟周德林一样小心。

“不谈玉山了。两位,不早了,我得先走一步了,你们也比较累,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过来陪你们去另一个园走走。”唐浩文绝口不谈玉山,起身告辞。

“唐总,有空还是经常回上饶看看吧,毕竟,那里才是你的根,曾赋予了你的生命!”周德林不露痕迹地说。

“根?”唐浩文回转身,目光有些茫然地问。

“是的,故乡是人的根,而且是条割不断的根。你说呢?”周德林看着唐浩文的眼睛真诚地说。

“故乡是条割不断的根……”唐浩文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开门离去。

 

唐浩文没回到自己的寓所,他去了他二哥办公室。

唐浩金正独自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泡茶,见了浩文,问了句,“怎么这么晚还在公司?”然后招呼弟弟坐下去一块喝茶。

“哥,咱多久没回去了?”浩文问。

“回去,你是说饶东?”唐浩金的手停在了半空,盯着浩文问。

“是啊,难道,我们真的诀别饶东了吗?”

“不,是饶东抛弃了我们,故乡是根,没有人能割舍!”唐浩金边给弟弟倒水边说。

“怎么这么巧,今天上饶来考察的那朋友也说了这句话。”

“哦?说说,他还说了什么?”

“没多说什么,他是建议我们经常回上饶看看。对了,哥,他们还有一个是玉山的。”

“玉山的?玉山哪里的?”

“我没问,他提起玉山我就不舒服。”

唐浩金放下杯子靠到沙发上,沉思起来。

“哥,想什么呢?”唐浩文间唐浩金突然这么神色严峻,不知所以。

“我在想当年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我想,那也只因为是那个时代吧。不幸的是,那事偏偏落到了我们身上。”唐浩文安慰哥哥。

“浩文,在监狱里我曾发过誓,从此不踏进饶东!因为那时我恨透了饶东。”

“那现在呢?”

“现在,我几乎每天都梦见饶东,天天都想着饶东,内心十分渴望回头一趟饶东。浩文,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家乡是牵扯人心的根!对吗?”

唐浩金点点头。又给自己和弟弟各倒了一杯茶。茶是铅山河红,玛瑙样在玻璃杯里飞快地旋转。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浩文不解。

“不回去,因为,我发了誓!而且,直到今天,我还在痛恨那次参与殴打父亲的每一个人,他们大部分都是饶东人啊,可他们居然下的了手!还有,我怕我见到一个与我记忆里完全不同的饶东,如果是那样,我想是对我的又一次伤害。所以,便让它永远是记忆里的样子吧,那样或许更好!”

“这也是一种很无奈的矛盾了吧,哥,我觉得有句话话放在你这种想法上很贴切,爱之深,恨之切!你说呢?”

“大概是吧,好了,就这样,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中午安排一下,我跟他们吃个饭。”

 

十七

 

饭局在公司食堂的包厢里。十分雅致的一个包厢。而包厢上的墙绘张右衽觉得十分眼熟,但是,他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唐浩金十分准时,十一点四十,一分不差地进了包厢。

“欢迎欢迎,昨天是在是有事走不开,所以只好让浩文陪你们,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啊!”唐浩金满脸笑容地边跟周德林二人握手边说。

一番客套,五个人分宾主入了席。

“张总,听浩文说,你是玉山人?”唐浩金问张右衽。

“是的,咱们是老乡呢!您可是咱玉山的骄傲啊!”张右衽回答。

“你这话太假了吧,我们玉山可是全国闻名的博士县啊,人才满天飞,我跟他们提鞋都不配啊!”唐浩金爽朗地笑。

“唐总太谦虚了!”

“张总玉山哪里人?”唐浩金又问。

和周德林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张右衽才说,“唐总,我是饶东人。”

“饶东人……”唐浩金愣住了,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许久才放回到筷架,然后又说,“其实,你们知道我也是饶东人,对吗?”

周德林端起酒杯站起身,诚恳地说,“是的,唐总,我们知道您是饶东人,而我们今天来您这,就是想请你回饶东看看,真的,饶东不一样了。”

“你也是饶东人?”唐浩金盯着周德林问。

“不,我不是饶东人,但是,现在我在饶东的梅湾村村担任扶贫第一书记,所以,我也算半个饶东人。”

“扶贫?第一书记?哈哈哈,我明白了。”唐浩金一声大笑。然后他一脸肃容地起了身,跟唐浩文交代了一句,“浩文,你陪一下饶东来的领导,我有事先走了。”说完,连看也不再看周德林他们一眼,离开了包厢。

“唐总……”周德林放下酒杯想追,但唐浩文伸手拦住了他。

“让他去吧,你们不该告诉你们来自饶东。”

这顿饭,周德林和张右衽哪里吃得下,张右衽一直在盯着对面的墙绘看,许久后,他终于想起,这个墙绘画的就是桥头村。

 

“墙绘上画的是桥头村,而且落款是唐浩金?”周德林的第一次浙江行以失败而告终,回来后,跟宋暖几个人聊起时,张右衽说起了这个细节。然后这句话让宋暖立即站立起来。

“怎么了?”周德林问。

“如果那幅画真是桥头村,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唐浩金没有真的痛恨故乡,相反,他应该是十分思念家乡,渴望回到故乡!”宋暖用一种很坚定的眼神看着周德林说。

“啊!”这声啊是恍然大悟,周德林突然醒悟,若不是思念太深,唐浩金是不会将它画出来而且挂在自己公司里的食堂包厢的,对唐浩金而言,这不仅是一种内心流露的真切思念,这也是一种提醒更是一种激励!或许,唐浩金画完它时原本是想挂在自己办公室的,可家乡给他的创伤让他不自觉地拒绝这种做法,于是,他将它挂在了包厢,那个自己经常要宴请朋友和客户的包厢。

“对,唐浩金对家乡的感情充满了矛盾,缘于家乡给他的伤害让他长生强烈的憎恨,但他的骨子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这个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故乡。”周德林站起说。

“一点不错,人对故乡的感情是割舍不断的,就像儿子与母亲一样,骨肉相连。唐浩金作为一个有思想的成功商人,他的内心深处更割舍不了对家乡的爱。只是,他身上的伤疤在不停地提醒他,故乡曾伤害过太深,他不想去面对而已。”宋暖看了一眼两位比自己年轻的村官,又接着说,“把这个结打开了,唐浩金一定会回来!”

说完,宋暖、周德林和张右衽三个人的眼神交织到了一块。

 

宋暖的分析一点也没错。

周德林和张右衽前脚刚离开蝶谷,后脚唐浩金就又一次把唐浩文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们说了什么?”唐浩金边给弟弟司茶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他们说了很多,说是他们村里想启动旅游,打算请我们过去投资。”唐浩文回答兄长。

“这个我知道,他们来之前电话里便说了大致想法,但没说邀请我们去投资。浩文,我是问,我在吃饭时生气离开,他们有什么反应?”

“失望吧!但没说什么。”

“你呢?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过了?”唐浩金居然面露一丝微笑,看着弟弟问。

“也不算吧,当初他们对我们那般不留余地,现在发现我们这可能给他们带去利惠时才想到来找我们,确实不是时候。哥,我说的对不?”唐浩文回答。

“是,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若非我们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想过我们吗?这么多年,我们的存在与否似乎和饶东没有丝毫关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唐浩金又说,“不过,还真是我小气了,这一切和他们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真不该迁怒于他们!”

“哥,不说这个了,我只想问,对他们的邀请,你到底怎么想?”唐浩文问。

“你觉得呢?”唐浩金不答反问。

“我觉得你迟早会回去。但不会太快,几年后吧,对吗?”唐浩文回答哥哥。

“哦,说说理由。”

唐浩文不假思索地答,“理由很简单,第一,你不是真恨饶东;第二,饶东确实有开发前景,在商言利,你是一个十分懂得权衡的商人。还有第三点,哥,我记得你说过,钱财对人至关重要,但当一个人的财务已经达到可以自由支配的水平时,那他的钱财就应该是拿来做自己觉得有兴趣有意义的事了。哥,我想,只要你不是真恨饶东,那么建设饶东就是你的一件有兴趣也有意义的事。至于我为什说是几年后,那是因为饶东现在的时机还不是太成熟。”

“浩文,你说对了一半,是的,我并不恨饶东,我恨的是饶东当时的政府和那帮充当打手的联防队,恨他们乡里乡亲的丝毫没有一点乡亲感情,如果现在仍然是这样,打死我也不会在踏进饶东。但是,在商言利这句话你说的不对,一个成功的商人其实最应该注重感情,在真正的感情面前,任何商机都不值一提。浩文,你要知道,商人所做的一切和任何普通人一样,为的是活着,有质量的活着!我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所以,如果饶东真的让我恨之入骨,多大的商机我都不会考虑。至于你说的几年后也不对,我认为你这句话说的不够成熟。”

“不够成熟?”唐浩文不解。

“你去饶东考察过了吗?那里的具体情况你了解吗?你只不过是从一些媒体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上有过一些对上饶的了解,怎么就能妄断时机不成熟呢?还有,作为商人,我们本来就不该有成熟与不成熟这个概念,记住,没有绝对成熟的商机去让你把握。成熟是需要催动的!”唐浩金一脸正色地告诫弟弟。

“哥,我错了……”唐浩文由衷认可他哥哥的话,低下了头,也端起一杯茶。这时唐浩文已经明白,唐浩金已经有所决定了,甚至可能会很快就有行动。

 

宋暖决定陪周德林一块去老乡长陈文路家里。宋暖知道,退休好几年了的陈老乡长就是拴住唐浩金包袱的那个结,而要解开这个结,绝对不是一件易事。

陈文路退休后就回到了桥头村的老宅子里,每天只陪着那个中风偏瘫了的老伴,闲时只莳弄一些花草,并不怎么接客。所以,对梅湾村村长登门造访十分意外,而且一来还是三个人,他更有些不知所措了,一时连门也忘了让进,还是宋暖笑着提醒这才慌不迭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静让宋暖有些吃惊,陈文路显然是个能动手的人,院子倒是收拾的洁净井然,而且,院西边的矮墙下有一座花圃,种了不少花,因此看上去也不萧条。只是,这院子里太缺少生气了,猫狗没有,鸡鸭也没有,农村常见的牲畜一样也看不到。陈文路的老伴坐在厅堂里的轮椅上打着盹,几个客人的来访丝毫没惊动她。

听完张右衽的介绍,陈文路更加不解了,他一个退了休的乡长,跟这两个扶贫工作队的人能有什么瓜葛。

“不是村里的村史还不够完善嘛,所以,今天特地来拜访您,希望您能再给我们提供一些资料,喏,这位宋主任您可是市里著名的作家呢。”张右衽笑着说起了开场白,这点是来之前他们几个就商议好了的,直奔主题说起那年唐浩金坐班房的事肯定不行。

果然,一听是这事,陈文路立即放开了,十分高兴,要周德林将已经编好的那部分村史拿给自己看看,说看了才知道里头缺什么要什么。好在,宋暖已经准备好了,赶忙拿出来双手递给了陈文路。

戴起老花镜,陈文路翻了几页就啧啧连声了,“不错,真的不错,很丰富啊,做的好,当真做的好……”一脸兴奋喜悦。

陈文路是个从生产队长一路硬做才做到乡长的,当选乡长时,他已经53岁了。而唐浩金那事时,他还是副乡长,主管的就是农业这块,因此,顶了十分大的乡村财税过半的压力,偏偏那时饶东的书记梁丘水又是一个做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且不大注意干群感情的人,因此,陈文路从那时起就把自己之前大半辈子积挣下的好名声给弄丢了,也从那时起,他的工作能力也就基本上嘎顿了,毕竟,他只是一个靠埋头苦干成长起来的乡村干部,临到九十年代末后,他的才学根本适应不了乡村工作需要,也因此,当上乡长不到一届,他就成了调研员,接着又退了休,然后一直过着无悲无喜的平淡日子至今。就在他以为这辈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再也没有什么波纹了之时,不想张右衽带着两个文化人来家里找自己出力了,这个意外,委实让陈文路惊喜不小。

见陈文路这份表情,周德林看了一眼宋暖,与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老,这村史还行吧?”周德林打断了陈文路的阅读。

“相当好啊,相当好!”陈文路眼睛仍没离开那本打印出来的村史。

“能得到您的表扬真是太荣幸了。谢谢陈老,不过,我们毕竟年轻,而且准备的时间也不够充分,所以,里面还有很多短板,比如说我们的优秀人才这块,我们掌握的就太少了点。陈老,您看,您这里还有什么记得起的人才不?”

“优秀人才?你们梅湾的还是整个饶东的?”陈文路问。

“梅湾的最好,饶东的也行,其它村的优秀人才我们也想知道,粘着骨头连着筋的,都一个乡子,肯定都会跟梅湾有些瓜葛。再说,以后还得编乡志吧,我们这有了资料他们编起来也省了很多功夫。”周德林小答。

“我想想,我想想,优秀的人才……”陈文路认真地思索起来。

“陈老,有个叫唐浩金的人你记得不?”周德林小心翼翼地开始把陈文路往唐浩金这边带。

“唐浩金?”陈文路脸色突变。

“是呀,桥头的,唐浩金,我们听说这几年他在杭州搞旅游搞得风生水起,若果真是,那还真是个优秀人物代表呢。”周德林故装没注意到陈文路的表情。

“唐浩金在杭州?”陈文路有点惊讶。

“嗯呢,我们也是无意中了解到唐浩金是我们饶东人的,之前我们只知道他是中国旅游节的一个有分量的人物,产业涉及到浙江、湖南、贵州好几个省呢。”宋暖插话。

“真的,这么厉害?”陈文路瞪大了眼。

“嗯,确实很优秀,陈老,你跟唐浩金熟吗?”张右衽也插话。

“唐浩金,唐浩金……唉!”陈文路终于叹了口气。

“怎么了,陈老?”宋暖故作关切地问,宋暖察人很厉害,通过这声叹气,她立马揣测到,陈文路对唐浩金心怀愧疚。

“唉,要说起这唐浩金啊,他确实是个人才啊,整个桥头村,他是唯一进了重点高中的人,可是,可是,唉,我们饶东对不起他啊!”

接着,陈文路将那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动情处,还红了眼睛。陈文路对此是十分痛心的,事实上,如果那次梁丘水书记也在场,应该也出不了那么大的事,那几个联防队员自己是喝得住的,但他们却更畏惧梁丘水的杀气,因此,陈文路终于没控制住场面,以致唐浩金的父亲终于跟梁丘水叫了起来,继而才遭受到了联防队员们的群殴……这些细节,陈文路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我有责任啊,如果我稍微圆滑一点就不会出那么大的事了,结果。害的唐浩金坐了班房……”陈文路连连叹气。

 

宋暖他们几个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三人到陈文路家里的时候,唐浩金已经到了饶东。

唐浩金是一个人孤身回到饶东的,在上饶下了高铁,他在城里租了一辆车,便径直回了饶东。庙湾、樟树底、杨家桥、里坞、直到桥头,他一直没下车,只是将车速放到最慢的速度,然后透过车窗察看印象中故乡的变化,这一路,唐浩金眼睛湿润润的,24年了啊,这些山峰、溪流、田野、泥房、甚至路边的一些石头都是在他心里有着烙印的。

唐浩金的老家早就卖给了别人,以前那栋四榀的木瓦房改成了两层半的混凝土洋房,但房子的主人光景看来也不是十分好,不但外墙没处理,连最顶上的半层窗户都没安装。唐浩金仍然没下车,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得百感交集,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当年抢过铁锹冲到人群中将铁锹拍到了联防队的后脑上,也看到了父亲吃惊地眼神盯着挥舞铁锹时的自己,然后老眼滚出了一串泪珠……看得自己的脸被滂沱的泪彻底覆盖,这才再次发动了汽车,缓缓地退出,又驶向饶东的又一个村落。

除了游子归来的激动,故乡却没让这个阔别的游子兴奋起来。包括两个县里斥巨资打造的秀美乡村,那花里胡哨的设计让唐浩金看得直摇头。他发现,故乡其实没变,硬说变,只能说故乡受整个大好时代的光照,终于让老百姓诸如道路、住房、饮水、用电等硬件较为现代了一些,但老百姓的本质没变,还是那般三五成群地扎堆玩牌,还是那般个人自扫门前雪的自我,还是那般见了生人只是付以意外一视,连微笑也不舍得给一个,还是那般男人在田里悠闲地耕种,女人侍弄一头过年的猪和平时生蛋的几只鸡鸭……

在饶东随便找了个小饭馆吃了点,想想,唐浩金决定索性再去看看梅湾再回上饶入住,一个下午,饶东八个行政村他看过了七个,只剩下梅湾没去。

这时已经上灯,在礼堂那边,唐浩金居然听到了久违的饶北戏,一下就兴奋了起来,并下了车,这是他回饶东后第二次下车,吃饭时下过一次,再便是这次。

礼堂里上演的传统老戏打金枝,那些生旦净末丑全是些少年,很入戏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看得唐浩金不住点头。随着,唐浩金又到了戏台后面的村史馆,然后又是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这个梅湾,居然能建起这么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活动中心,他更没想到,整个饶东,最能让他找到亲切感和安定感的地方居然是梅湾,他之前无数次在心里勾画过故乡的模样,不曾想,原来竟在梅湾。

 

宋暖他们没能完全突破陈文路。听周德林说起梅湾想找唐浩金回来投资旅游时,陈文路也就猜出了三个人的真实来意。因而,他也就不遮掩了,干脆挑明,“右衽,你们今天不是来找我请教的,而是想让我去跟唐浩金道歉的吧。”说着,陈文路将手里的村史扔给了张右衽,周德林和宋暖是客,他不便发怒,但张右衽是本乡后生,当初当兵正是在他手上走的,所以,他把脸色给了张右衽。

“陈老!”三人慌忙站起,异口同声。

陈文路没有转身,负手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站立。

“陈老,我想您是误会了,不是请您跟唐浩金道歉,这事您本来也就没什么错,错的,是那个错误的时代!”宋暖走到陈文路身前正色说。

陈文路依然不理,将头侧到了另一边。

“陈老,我知道您想的是不想再卷到这桩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的旧事中去。您甚至担心他一直在恨您,结果不但白辛苦一趟还讨了个没趣,您不想因为您而把我们这个计划给耽搁了,对吗?”宋暖一脸诚恳地对陈文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陈文路果然回过了头来。又叹了口气,才说,“我承认那件事我是有责任的,但这事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你们何苦还要把这事揪出来!你们非得让我这张老脸跌成稀巴烂才好吗?你们几个能不能让我安生一点啊!难道,除了唐浩金,就再也没有别人可找了吗?”

宋暖理解陈文路,他究竟是一乡之长位置上下来的,可惜,退休前因为一直少有建树,即使年轻时当村干部那会,主要也是缘于自己又红又专的出身和听话老实而且又肯拼命。所以,退下来以后,老百姓对他并没有什么惋惜感,加之在位时他已经很少和老百姓走动,以致退休后几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这种状态,其实十分难受,就像从云端跌回到了一个空旷无人的荒野。故而,他再也受不起伤害。

然而,陈文路是唯一能解开唐浩金心结的人呀,没有他,如何能唤得唐浩金的归来!所以,想了想,宋暖只得又说,“陈老,您的心情我或许能够理解。不错,没有唐浩金,我们迟早也能找得到别的商人回来投资搞开发。可您要知道,我们所以想去找他回来,除了投资,我们更想一个故乡父老的身份将游子迎回故乡的怀抱啊!陈老,您说,连本地的人才都不愿意回到家乡投资,别的商人还愿意来么?”

“这事我不管,我不敢说你们想法不对。但是,他要真愿意回来,你们完全可以另外想办法找人请他回来啊,他家在饶东总还有亲戚故旧吧?那不比我这个老头子有用多嘛!你们何必非要逼着我这个老头子去丢那个老脸呢!”

陈文路这句话算是彻底的回绝了,宋暖他们再也找不出其它理由来说服陈文路。于是,摇了摇头,三人只能告别陈文路,临出门时,宋暖再转身对陈文路说了一句,“陈老,您再考虑考虑吧,真的,您是唯一能解开唐浩金心里那个结的人。否则,梅湾的开发,可能要绕很大的弯子才能实现啊……”

也是阴差阳错,唐浩金刚吃完离开,周德林的车也就载着宋暖和张右衽从陈文路家出来后来到这里吃饭,前后相差不到五分钟。

“接下来该咋办?”趁小饭馆备菜空档,三个人又聊了起来,张右衽到底没有周德林和宋暖的思路广,率先发问。

周德林没搭话,看了一眼宋暖。这么久下来,周德林已经了解了宋暖,是的,宋暖看着高冷,而且有时常常会自作主张,但周德林早就适应了,他知道宋暖有自主的能力和能量。因此,他很想知道宋暖怎么想。

“急不来的,该做的事一定不能落下。陈老乡长这里的路没有堵死,我相信他不是一个没有大局感的人,多做点工作,或许他迟早会同意去见唐浩金的。当然,路不能只盯着一条,明天我回公司再找一下曾总,看看曾总那能不能再给我们提供一点什么路子。”宋暖也不推拒,她向来就不是一个作假的人,何况,她心里早已经将周德林和张右衽当成了可以共同为梅湾的崛起而奋斗的同事。

“嗯,宋姐,有劳您了。村里这边的事情我们不会松懈的,哦,对了,您帮我们找的李晓老师已经联系上了,她答应国庆回来时约几个同学来我们这看看,免费帮我们搞一个村容设计规划,谢谢您了宋姐。”周德林也早没叫宋暖作宋主任而改口称姐了。

“没事呢,李晓其实是我外甥女,我大姐的女儿,她已经在北京大学建筑设计院读研四年了,他们导师的很多设计其实都出自她们几个手上呢。有事只管招呼她们就是。”宋暖笑笑。

这当儿,饭馆的菜也上了,一盘雪菜香干烧肉,一盘青椒小河鱼,一盘秋茄子,另加一碗紫菜蛋汤。很简单。这顿饭后,宋暖要趁夜赶回饶城,她要写一个短篇小说,关于唐浩金和陈文路的小说,她想尝试用小说的形式来打开陈文路的心结。而周德林,还要赶回村里去,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还有一大叠扶贫材料要赶出来。

 

十八

 

周德林赶到礼堂时唐浩金已经走了,唐浩金就像根本没有来过梅湾一样,没有任何发现到他。但唐浩金颇是满足,看了礼堂里的村史建设和图片展后,唐浩金还开着车趁着夜色看了梅湾好几个地方,甚至还在花圃边停了车,并到花圃边上的小径走了一小会,然后,他感受到了故乡的味道。他是什么见识,只消这么随意一浏览,只消这么几步一走,连这里的泥土是什么香味他也能辨别出来。所以,他自认是很有收获的离开梅湾的。

但周德林的心情却好不起来,事情太多了,就在去陈文路的这个下午,周德林就接过不下二十个村民们打来的电话,既有贫困户也有村民骨干,既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事关梅湾发展的大事。所以,他一回到村就让张右衽把几个村干全都找了过来,然后简洁快捷地开了一个小会,把记在笔记薄里的那些事情一一安排了下去。开完会,陈文路去了张桂江家。

张桂江的花圃第一季花可以上市了,绿云、墨菊、帅旗几个品种的菊花长势都十分好,让愁眉皱了大半年的张桂江终于舒展了眉毛。秀美乡村这一块暂时没戏了,还好周德林市里那位做园林的同学已经满口答应了帮他销售,前几天来看过花后更是拍着胸脯说这花好卖,并且这两天就会派车来调花,所以,周德林今晚得过来跟张桂江合计合计。

可没想到,进了门,却发现张桂江虎着个脸,连周德林进来也懒得打招呼。

“怎么了这是?”周德林坐下问。

“那钟慧花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有她这样的人不?”张桂江悻悻说。

“她怎么了?”周德林不解。

“她,她居然要在我们花圃开晒谷坪,说什么荒在那也是荒,何况这块田原本就是他们家的……气死我了!真想两个大耳瓜子过去。”

“打晒谷坪?你是说晒垄的那块地?”周德林说的那块地是刚翻过准备秋后用来育苗的。花圃的用地都是张桂江规划好了的,他说有些花不能连茬,得分开设计种,所以,花圃有一块地暂时搁置,秋后翻耕后晒垄,然后次年开春才能用的。

“可不是,你说这娘们是不是神经病。”张桂江说。

“她们在平地了?”周德林赶忙追问,晒谷坪的地肯定是要重新平整才能铺篾垫晒稻谷的。

“下午就在动手了,好在那女人没做一下子就被他家男人唤回去忙别的事了。没动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这事不急,你别管了,我来处理。张大哥,我们现在要准备的是市里来拉花的事。”

两位年龄差距二十多岁的老少兄弟在灯下合计了起来。

 

刘树根家也没熄灯,两口子还在吵,为的还是花圃那块地的事。

“我说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啊,哦,就兴他们家把地拿去荒,我们连晒谷坪都不能打啊,人家说你没骨气你还真是个软骨头。”慧花一开口了就不管伤人伤到哪的,骂起丈夫来更是。

“可那地人家是用自己的田调过去的,你的地人家补过损的……”刘树根气的眼睛瞪得像灯笼。

“调,调个屁呀,人家是有那个周德林包庇,就你这脑子,真是蠢得没药救。再说,我们晒谷坪能用多久,跳起脚不也就半个月,能耽搁他什么呀。我说你能不能像点男人啊,窝囊废!”

“你这女人说话要体点良心啊,包庇?人家周书记怎么就包庇他张家了,他亏待了你吗?还有,要你这么说,人家宋主任不也在包庇你?你就不怕天上的雷公啊?”刘树根从站起点着慧花叱责,显然为妻子的屋里动了真怒。

“好,好,好,你行,那晒谷子的事老娘不管了,你自己管去……你这天收没良心的,好歹都不晓得的……”慧花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耍起泼来,弄得刘树根一点法子也没有。

好在,就这当儿,周德林赶过来了。见此赶忙拽起慧花,把她扶到竹椅上坐下。

“怎么了,慧花嫂,多大事啊?哭天哭地的?”周德林问。

“不管了,老娘不跟他过了,明天就去离婚。”慧花咬牙切齿地叫,拍手跺脚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甚至连跳带蹿地要越过周德林去跟刘树根拼命。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叫什么样子,丢人啊!”刘树根实在看不下去了,愤然起身出门而去。

“慧花嫂,您就安生一下,我去把树根叔叫回来,有事好好说嘛。”周德林只好放开慧花又出门去追刘树根。

“什么事啊,这么大动静?”周德林三步两下就追到了刘树根。

“唉,这个女人真太不讲理了,人在做天在看啊!”刘树根摇头叹气。

“为打晒谷坪的事?”周德林试探着问。

“你知道了?”刘树根转过身问,脸露惊讶。

“我刚从张桂江老哥家过来,还能不知道。”周德林苦笑。

“唉!”刘树根又叹气。

“要说,也不能完全怪慧花嫂,毕竟,他不知道花圃里的那块地是刚翻过来准备晒垄育苗的。”周德林说。

“这我也不知道,但那块地是老张用自己的田调的,人家怎么用是人家的事啊!”刘树根回答。

“你们今年种了多少亩地?”周德林问。

“六亩吧,怎么了?”

“就是了,六亩地差不多能收差不多五千多斤稻谷吧,这晒谷子的也难怪慧花嫂会心焦呢。家里毕竟好多年没种过这么多地了,她得想着让谷子早点归仓啊。”周德林说。

“可是也不能把别人家的地拿来打晒谷坪啊,门口禾基上多晒几天不也就行了。”刘树根不解地说。

“唉,女人嘛,哪能跟男人一样,这事我来想办法吧!反正,肯定不能耽搁你们家晒谷子。

这一天,周德林又是累得筋疲力尽的一天,上床时,已经半夜两点。

 

十九

 

唐浩金那晚从梅湾回上饶市后,在京都酒店住了一晚,次日又去了三清山和德兴,他需要了解这一带的整体区位态势。结果挺好,虽然还不及杭州的水平,但发展速度却是让唐浩金十分震惊的。他没想到,上饶以三清山为主体的旅游圈已经打造的这么显见规模了,在他看来,三清山,婺源就是两座梦的温床,每个去过的人和没去过的人都会将那儿当成一个向往。更喜人的是,上饶的交通枢纽居然有着那么大的优势,将圭峰、黄山、武夷、以及鄱阳湖全都紧紧地拴在了一小时交通圈内,这种环境,简直是前景无限。因此,在一个人考察完上德沿线的几个乡村后,他就已然决定要回到上饶投资。

唐浩金回到杭州的当天晚上就召集公司的高层开了一个长会,要求唐浩文率发展部部、投资部等骨干成员组队赴上饶考察论证。

会后,唐浩金留下了唐浩文。

“哥,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好隐秘呀,连我都不知道你回了上饶。”唐浩文边给兄长司茶边说。

“临时起意的,就突然想回去看看,然后就去了。很不错,收获挺大!”唐浩金脸上挂着笑。

“回了饶东?”唐浩文抬眼问。

“回了,但我们家没有了,痕迹都没有了,唉!”唐浩金脸色陡然又严峻起来。

“痕迹都没有了?”唐浩文也震了一下。

“嗯,连那条河也因为一场山洪改了流……我们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唐浩金吁了口气。

“不是说记住乡愁么?可故乡都没有痕迹了,我们如何记住?就算我们能记住,我们的孩子,还能找到他们的根么!”唐浩文不无感慨地回应。

“不说这个了,浩文,这次回去,你重点对三清山附近上德公路沿线方向进行考察,饶东,暂时不要去。”

“为什么?”浩文不解。

“不为什么,我已经去过了,饶东不合适!”唐浩金说完闭上了眼睛,挥挥手,让唐浩文回去休息。

唐浩文走后,唐浩金又为自己注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后思考了起来。他不让浩文去饶东并不真因为饶东不合适,相反,他已经有了想法,去梅湾投资搞一个乡愁文化主题公园。但他相信唐浩文去了饶东后会因为饶东给他的印象而灰了心。但究竟怎么搞,他还没一个十分清晰的思路。

“为什么我还会对饶东这么念念不忘?难道人类真有那种与生俱来家乡情结吗?”唐浩金突然喃喃自语问自己。其实他已经肯定了人类真有这种情结,因为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想到了一句谚语:“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原来,这在很早就有了定论。

 

宋暖是慧花到花圃打晒谷坪的第三天才知道的。头天,她在家里呆了一天,写下了那篇四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归来》,以理想主义的手法描述了一位游子对家乡的复杂感情,但最后回乡投入了家乡的建设。周一,她将文章交给了一位经营文学微信公众号的朋友,然后便开车进了饶东。

慧花第二天没去花圃了,连床都懒得起,更别说喂那五头猪的猪食。把家里一切事务都推给了刘树根,她存心要看着刘树根出丑让他明白她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

无奈,刘树根只得老老实实地将猪喂完才去了早稻田里割稻子。这一亩早稻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早稻,它是刘树根为了适应下种萝卜白菜和而特地选的一些品种,产量略低,但生长周期比其它品种少十来天。

宋暖到刘树根家时刘树根已经下地收割去了。

“怎么,病了?”推开房门。宋暖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慧花,床边的矮柜上有一个沾了蛋黄渍的碗。所以,宋暖以为慧花病了,赶忙凑过去问。

“也没大病,就是一声飘软,这就起来了,宋主任你先坐。”慧花没料到宋暖这么早会过来,这下反到不好意思起来了,只得赶忙穿衣起床。

“刘大哥呢,下地了?”宋暖问。

“嗯,可能是吧,割萝卜田了,按说早几天就可以割了。割完种萝卜,冬天的猪食就不犯愁了。”慧花边叠被子边回答宋暖。

“哦,这样啊。那,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去村里一趟。”宋暖告辞。

“好咧,去吧。没事呢!”慧花笑着挥了一下手。

周德林刚巧在村里,一见宋暖就苦笑了,“宋姐,那慧花又在乱来了。”

“没吧,我刚从她家出来呢,她都病了,躺床上呢。”慧花惊讶地回答。

“病了?恐怕是跟老刘怄气吧,前天晚上闹死寻活呢。”周德林边给宋暖倒水边说。

“啊,怎么回事?”宋暖将手包放下,在周德林办公室的一张靠背椅坐下了。

接着,周德林将慧花耍横要在花圃地里打晒谷坪的事一五一十跟宋暖说了。听完,宋暖禁不住皱了皱眉,“这慧花真有些不像话!”

“农村百姓身上有着朴素憨厚的本质,这是一种美好!但朴素憨厚一旦过了头,那边变成自私狭隘了。对吗?宋姐,看来我们还是任重道远啊!”周德林笑说。

“你这话很有几分道理,确实是这样。不过,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事呢。”宋暖的眉头还没展开。

“什么事?”周德林忙问。

“这不,马上要秋收了,老刘家种了六亩多地呢,要在寻常人家,有两个劳力收割这些粮食也不是什么问题。但老刘的哮喘,怎么吃得消啊!”宋暖说起了自己的担忧。

“也是啊,这个我们还真得想点办法。对了,宋姐,这回你可不能自己掏腰包付钱请人帮助收割了,那可让我们这些扶贫干部没法做啊,哈哈哈。”

“我不傻哈,扶贫如果真是给点钱那反而简单了,你别瞎担心,这钱我不会出。”宋暖也笑了。

“也不是我瞎担心,宋姐,这大半年下来,你已经掏了不下两万块钱出来了吧。这都快赶上我这个公务员的薪资水平了。”周德林不知道,其实宋暖已经远不止掏了两万块钱出来,仅仅刘孟军那台笔记本,宋暖就花了近九千块。好在,刘孟军在宋暖的影响下,已经完全转过型了,据宋暖了解,刘孟军都已经在接一些广告公司的设计活了,基本上自己的生活费已经能挣到。对宋暖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收获。

“不说这话了,还是想想怎么帮刘树根家解决收割难题这件事吧?”宋暖把话题岔开了。

“我看,还是请收割机吧,十块钱一百斤的报酬,就算他亩产千斤,那也就六百块钱。要不,宋姐,这笔钱由村里垫付,年终老刘家卖了猪后再还给村里怎么样?”周德林脑子转得快,很快想到了办法。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个可得跟慧花说好。说真话,我还真有点拿不住她。”这回,宋暖眉头展开了,挂上了笑。

从周德林那出来,宋暖又回了刘树根家。

慧花坐门口剁猪菜。一见宋暖回来,就大致知道了什么事。自从儿子那回告诉她宋暖待他是如何好之后,慧花就再也没有对慧花产生过丝毫敌意,而且,某些事情上,慧花还对宋暖有了几分惧意,比如此刻,她就多少有些忐忑,因为她知道在花圃打晒谷坪这事上自己不占理,特别是被刘树根骂了后,嘴上不认输,心里也是承认了理亏的。所以,慧花只得赶忙站起来,迎了过去。

“怎么了,宋主任,还有事啊?”

“也不是什么事,我只是想起,马上就要大收割了,不知道你们准备怎么安排。”宋暖拖过一条椅子坐下说。

“那还能有什么准备,自己割呗,慢慢割,一天割六七百斤,有十天总能割回来了。”见宋暖问的是这事,慧花放了心。

“可刘大哥的身体吃得消吗?”宋暖问。

“那也没办法啊,割慢点了只好。”慧花声音小了许多。

“没想过请收割机吗?六千斤稻谷也就六百块钱好像。而且,收割起来快,也方便晾晒。”宋暖说。

“不是没想,可是,六百块钱也拿不出来啊……你知道,老刘要吃药,而且家里多少也要花销一点钱,哪里拿得出来。”慧花实话实说。

“要不,我跟村里说说,让村里借个六百块钱,然后等年前卖了猪再还回去,行吗?”宋暖不再拐弯抹角。

“村里借?”慧花睁大眼,她还真没想过去村里借钱。

“嗯,不过,村里的钱是公款,借钱要打条子的,到了期限就必须还的。”宋暖笑笑。

“那还不好,还,肯定得还。”慧花笑咧了嘴。她没想到,这事宋暖又解决了,其实之前她为收割很犯愁,不但是为老刘的身体,还有为收割肯定要耽搁喂猪的活,再加上晒谷子收谷子也不是一场小事,毕竟他们家多少年没种过这么多地了,她真有点担心自己累不累得过来。

“行,那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哪天有空了你直接去找周书记,他会帮你办手续的。还有,收割时告诉我一声,我尽量过来,割稻子我帮不上,晒谷子我总会的。”宋暖说。

“那可使不得,怎么能让你来晒谷子呢。那我还真会被老刘给吃了。不行,绝对不行!”这话,宋暖是由衷的。

“好吗,那就这样,我这就先走了。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宋暖看着慧花的眼睛并不说完。

“什么,什么事?”慧花知道这事还是没绕开,所以语气很没底气。

“听说你到花圃里占地打晒谷坪?真的吗?”宋暖脸上带着笑,但眼神却很严肃。

“我不知道他们的地是有用场的,所以,所以……”慧花勾着头,不好意思。

“现在知道了?知道了就好。慧花嫂,真的,咱们乡里乡亲的,什么事都要相互理解相互体谅才是,就比如张桂江家,他的花圃如果办得好,对谁都不是一件坏事,你说呢?”宋暖语重心长地说完这句话,又冲慧花笑了笑,这才走了。

“他家办得好不好关我们家什么事?”慧花不懂,但宋暖上了车后,她才喃喃自语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宋暖的短篇小说《归来》是发给朋友之前自己的美篇在朋友圈就发过了,因此,很快,周德林在好不容易歇下来打开朋友圈时就看到了这篇文章,他看着很感动,于是,立即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继而,乡里的几位干部又从周德林这转了过去。中午时,陈文路也看到了这篇《归来》,然后,陈文路震惊了。

宋暖的归来当然是以唐浩金为原型写的,她以作家独有的细腻揣度出了一个游子的心,并在文中突出了“故乡”在每个人心中的沉重分量。自然,《归来》中也出现了张右衽的影子,刻画了如张右衽一般的许多年轻干部那颗振兴家乡的迫切心态。

陈文路不知道清莲是谁,但他发现这篇文章几乎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尤其是那句 “有些结,本来是无意中打上的,其实并不难解开,后来,因为没人愿意承认那个结是自己打上的,谁也没想到去把它打开,于是,那个结便成了死结。”更是深深触动了他,陈文路知道这句话里其实还隐藏着另一句话——被死结拴着的东西,便再也拿不出来了!

掩卷,陈文路陷入了回忆与思考,他突然将唐浩金那场事的所有细节全都回忆了起来,眼前甚至看到了唐浩金仇视的眼睛。随即,他又眼际又浮现了那天张右衽和另外两个干部的三双期待的眼神。继而,他凌乱了,心里像猫抓似地难受起来。他还回忆起了自己从村干部到乡长的过往经历,居然发现,自己枉自当了大半辈子乡村干部,但他竟然从来没有主动为饶东策划主持过任何显见成果的事情,不错,他一生绝对兢兢业业,但他从来都是执行命令,按照上级意图行使职务上的权力……陈文路努力回忆着饶东所有的政府建设项目,公路、茶树园、电影院、卫生院大楼,这些确乎都是他在任时建设的项目,可是,这些项目竟没有一项是通过他的努力才争取而来并一手主持的,人们会记住与这些项目有关的几任乡党委书记的名字,但肯定没有人想起那些事情与他陈文路有关。

“我竟然是一个吃了几十年白食的党员干部!”陈文路前所未有地沮丧起来。真的,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他不过是经历了一场有如浮云的人生,死后,没有半点痕迹!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还有什么发现能比这更沮丧呢。

许久,陈文路终于作出了决定——陪张右衽去杭州请唐浩金回来,哪怕需要他跪下都行!因为他意思到,没有为饶东作出什么贡献固然是件终生遗憾,但如果因为自己而错失了乡村发展机会,那他还成了一个罪人!他绝对不能让自己成为饶东的罪人。

 

二十

 

周德林和张右衽带着陈文路又踏上了开往杭州的动车。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刚进上饶高铁站时,唐浩文带着他们的考察队刚出上饶高铁站。

第一天唐浩金没见周德林一行三人。其实,听说他们来了,唐浩金十分高兴,他知道周德林他们肯定会来,他有这个底气,他相信,已经看过蝶谷景区建设的周德林他们如果真心要搞乡村旅游的话,就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但是,唐浩金却要故意怠慢周德林他们,因为,他要看到周德林他们的诚意,深谙政府工作作风的唐浩金需要政府方面的诚意,尽管他知道周德林他们不能代表政府。故而,听秘书说是周德林他们,他要秘书转告周德林,说自己人不舒服,让他们三天后再来。

听了秘书转告的话。周德林有些失望,看了看同样傻了眼的张右衽,又看了看表情稍显呆滞的陈文路,想了想,然后打开随身的行李箱,取出了里面的两瓶蜂蜜和一桶茶油交给了秘书,“楼秘书,这蜂蜜是我们村里自产的,绝对不掺假也绝对无公害,还有这桶茶油,你告诉唐董事长,绝对是他记忆里的味道,麻烦您一定转交给他。还有,告诉唐董事长,让他好好休息,别说三天,五天我们也等得住。”说完,跟张右衽点了一下头,告辞楼秘书离开了蝶谷。

唐浩金收到楼秘书转交的两件礼物后没表什么态度,只淡淡地交代了楼秘书一声:“让人跟着他们,我需要知道他们离开蝶谷后的一切细节。”

楼秘书转身出门后,唐浩金立马蹿起,迅速抿开蜂蜜罐的盖子,然后深深地嗅了一口,又仰躺到沙发靠背,闭着眼品味了一番,然后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接着,他又打开茶油盖子,闻了一下,又连连点头。接着,他把蜂蜜和茶油盖好,放进了身后的橱柜里,关上柜门后还凝视了许久,这才回到他的办公椅上坐下,翻开桌上的案卷。这份案卷封面上的标题赫然是“乡愁文化主题公园建设思路”,策划部连续加了两个班才赶出来的。唐浩金很少这么迫切要看到自己的一个想法变成文本。

 

“搭乘班车离开蝶谷后,他们在瓶窑的一家普通旅馆住下了,这家旅馆的住宿条件中等偏下,标准间房价130/天,他们开了两个间,那位老人一件,两个年轻人一间。吃饭在那个旅馆食堂,伙食费30块钱每人每天。自从他们住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周德林走后的第七个小时,楼秘书安排跟踪周德林的司机回来跟唐浩金禀报。

“好了,知道了,去备车,两个车,马上出发。”唐浩金说完起身。

“去哪?”司机问。

“去瓶窑,哦,还有,你先让住宿部准备三个套件,去吧!”唐浩金挥了挥手。

一个半小时后,唐浩金到了瓶窑,径直进了周德林他们入住的旅馆。

 

301只有周德林在,担心陈文路寂寞,张右衽过去陪他聊天了,考虑陈文路年高,他们让陈文路住了二楼。

“唐董事长……”见笑吟吟站在门口的唐浩金,周德林几乎傻了。

“抱歉,周书记,今天我其实没有不舒服,实话告诉你吧,我想知道你们的生活方式,所以,我选择了晚上来见你们。”

周德林一边慌忙给唐浩金让座,一边问,“想知道我们的生活方式?”

“是的,请勿见怪,我想知道你们来旅游的还是来找我的。”唐浩金毫无遮掩地说。

“明白了,唐董其实是想知道我们的态度,并了解我们的工作风格,对吗?”周德林不亢不卑,脸上挂着微笑。

“是的,我不喜欢跟不务实的人合作。”唐浩金坐下了。

“您是说,您准备跟我们合作?”周德林眼睛里立即放出了光。

“五天前我回了一趟饶东。”唐浩金微笑说。

“啊,五天前?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周德林又张大了嘴。

“我一个人回去的,在饶东呆了7个小时,但在饶东几乎连车都没下。”唐浩金说。

“连车都没下?唐董,您对饶东很失望?”周德林又担心起来。

“可以这么说吧,饶东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饶东,我连过去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唯有的不变,是乡亲们的生活方式没变,还是那么知足,还是那么随意,还是那么热衷麻将扑克,但这恰恰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没有了故乡。”唐浩金说这番话时很严峻,说完,他看了看周德林。

“也是,大多老百姓的思维还停留在过去,他们缺乏激情,这是乡村振兴最大的阻力。”周德林站起边说边走到窗前。

“我记得上次你说过你们是梅湾的?”唐浩金没起身。

“是,我们是梅湾的,你去了梅湾吗?”周德林转身。

“去了,梅湾很好。”唐浩金脸上重新露出笑。

“梅湾很好?”

“嗯,梅湾很好,我去了梅湾的礼堂,看了孩子们的《打金枝》,也看了你们的村史馆。梅湾是整个饶东唯一呈现了活力的地方。”

“那……?”周德林这回不敢信心满满了,试探地问。

“我们公司的考察对今天已经去了上饶,我想我们会在上饶寻找项目,上饶的潜力极大,只要你们有心,你们会有很大的前途。但是,饶东不在这次考察队的考察计划里。”唐浩金又看了周德林一眼。

“为什么?饶东为什么不能在你们的考察计划里?虽然饶东已经失去了你故乡里的东西,但你改变不了饶东是你故乡的事实啊!我想,饶东并不比其它地方的基础差,唐董,难道,你的这次会乡并没有消减你对饶东的恨意?”周德林有些急了。

“呵呵,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恨饶东了?”唐浩金反问。

“那,那,那……”周德林僵住了,他确实从来没听唐浩金说过恨饶东的话,那不过是他们自己的揣测。

“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我只注重我的投资能不能给我回报,所以,恨不恨与我回不回饶东投资并无关系。这么说吧,假若我回饶东投资,你觉得我多久能得到回报?能得到多少回报?你们有没有想过?”唐浩金见周德林尴尬,便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说实话,我们无法确定您的投资回报多少能够实现,但我们深信您的投资一定会得到该有的回报。”周德林说的是实话,他们不是商人,投资与回报的计算他们是外行。

“好吧,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对梅湾有兴趣,但是,去不去投资我还没决定,这个决定取决于你们。比如你们的态度,村民们的态度,政府的态度,我都需要。这样吧,不急一时,这个问题我们明天再谈,现在,收拾一下,我们回蝶谷去休息吧。还有两位呢?”唐浩金看了看表,起身。他已经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这个想法,相信能让周德林今晚睡得会比较踏实。

果然,闻及唐浩金说对梅湾有兴趣,周德林眼睛立即放光了,他伸出了手,“唐董,谢谢,谢谢您!我们一定会让您看到你想看到的态度。”旋即,他想起了陈文路,“对了,差点忘了,我们今天来的人有一位是你的熟人。要不,我们先去他房里坐坐?”

“我的熟人?谁?”唐浩金惊讶了。

“见了您就知道了。”周德林打开门,站在门口,然后与唐浩金一道去了二楼。

 

“你是陈乡长……” 唐浩金一眼就认出了陈文路,脸上顿时变色。有意外,也有悲愤,还有些微的惊讶。

看到唐浩金走了进来,张右衽和陈文路都大感惊讶。张右衽究竟反应快,赶忙起身泡茶。陈文路则架上了老花镜,悠悠缓缓地站起。

“浩金……”陈文路一步一步走到唐浩金的身前,伸出手,想跟唐浩金握手。

唐浩金没伸出手,走到椅子边坐下了,然后说,“陈乡长,好多年不见了。”

“二十四年了!”陈文路这才发现,唐浩金并没有完全消除自己心头对他的恨意,于是,他又摘了眼睛,坐在了床边。

“是啊,一晃二十四年了,你也老了!”唐浩金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温度。

“是,老了!没想到,临到老了,我才来跟你道上这个二十四年前就应该道的歉!”陈文路看着唐浩金说。

“陈老,您言重了!那是时代的错误,跟您没有直接关系。”周德林赶忙安慰。

唐浩金向周德林摆了摆手,示意他一边坐下,然后接口,“道歉?哦,你是说当初我坐班房的事。”唐浩金微微一笑,接着说,“为这事真没什么需要道歉的,说真的,其实我应该感谢乡政府,如果没有那五年监狱的生活,或许我的今天是另一个样子呢。那五年,我学到了很多社会上学不到的东西。”唐浩金说完,又一次将眼光投向了周德林,这一眼,周德林看到了感动,周德林知道,唐浩金感动的是他们找来了陈文路这个打结的人。

“不,不完全是那个时代的问题,作为一个主管农业的副乡长,非但没能让农民过上一份安生的日子,反而让农民难上加难……惭愧啊!”说完,陈文路又突然霍地站起,然后认认真真地朝唐浩金鞠了一个躬。

陈文路这一手让房间里的几个人顿时慌了手脚。尤其是张右衽,连正给陈文路端过来的水杯都因为吃惊而跌落了。周德林也抢过一步,扶起了陈文路。

“陈老,您这是干嘛呢,其实我真的不怪您了……”这话是唐浩金说的,他的手终于和陈文路握在了一起。这句话是哽咽着说出来的。是的,其实从第一眼看到陈文路起,唐浩金所有的恨全部消了,因为他从陈文路的到来已经彻底懂得了周德林他们为了自己的一片赤。只是,由于伤害太深,他实在一时无法完全轻松下来,而陈文路这位老乡长的一个鞠躬,让他蓦然就像一个受了许久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父母一般,情感完全释放了出来。

见此,张右衽和周德林相视一笑,他们知道,这事成功了!

 

尾声

 

唐浩金是和周德林、张右衽与陈文路一块回到饶东的。他们没坐高铁,唐浩金专门调了三个车,带着公司里几位策划精英回到了饶东。

回去前,张右衽专门给乡长打了电话告诉了这个喜讯。因此,唐浩金他们还没进饶东镇就遇上了前来迎接他们的人,这批人不但有乡里的书记乡长,还有桥头的村干部和梅湾村两委的全体村干。宋暖没来,她在梅湾,刘树根家的稻子请了收割机,一天便收购完了,所以,宋暖去帮慧花晒谷子了。

唐浩金到饶东不久,唐浩文也在接到唐浩金的电话后带着考察队的几个同事赶过来了。这就是说,为了梅湾的乡愁主题公园项目,蝶谷的全体经营都差不多来到了梅湾。

四个月后,梅湾的乡愁主题公园项目全部实施到位,一个几乎展现了整个中国农耕文明的传统农业博物馆在梅湾如一个迷宫一般拔地而起。走进去,不但能寻找到每一个中国农村的记忆,而且,吃、住、行全部都以原始的风貌呈现出来。每一个游客都能在里面找到惊喜,得到满足,寻找到自己的乡愁。

张桂江的花圃也纳入“梅湾文化旅游股份公司的项目”,张桂江摇身一变,成了这个项目的负责经理。

刘树根当年生猪收入两万一千多块钱,数着那些票子,慧花的嘴都合不拢了。但随后一个消息让她更是兴奋的几天都睡不着觉——刘孟军独立设计的一个美术作品在全国职业学院美术大赛上拿了第二名,接着,他被南昌一家全国五百强企业看中,在毕业前便于这家企业签了约,眼看就成了一名高薪白领。

宋暖是在梅湾乡愁主题公园开园后的第六天结束自己的帮扶任务的,让曾总意外的是,在结束帮扶工作的同时,宋暖把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也辞去了,她说,她要安心写作了,此后,她会深入到上饶的各地农村,有生之年,能通过自己的笔影响一些农村贫困人口树立起信心,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但是,尽管扶贫任务结束,但宋暖并没有就此脱离了与梅湾的关系,因为,韩慧子没有放过她,经过申请教育局并得到批准后,饶东学校正式聘请了宋暖为校外辅导员,而且,每个星期至少会来饶东为学生们上一堂课。

至于周德林,他是与宋暖同时离开梅湾的,据说提拔了,但和宋暖一样,他已经再也与梅湾脱离不了关系,在梅湾担任的第一书记不到一整年时间里,他却与梅湾很多村民建立起来如鱼与水的关系,不管他认不认,许多村民是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每逢过年过节,总有一些人会像刘树根与崔饶丰一家子去宋暖家一样,带着自家地里最好的果实,给他送去梅湾人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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