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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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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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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身回家

 

根据我们这里的规矩,春分一过就可以上坟了。北方的春天容易起风,山风一起尘飞扬,起火的幂币纸钱到处乱跑,很容易引起火灾,因此选择时间很重要。但由于工作忙,我家只能选择春风与清明之间的某个休息日。

三月二十五日是星期六,天气还好。小城离老家有十来里,过去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行程,现在修了公路,一个来小时就可以回家。堂弟开着现代越野车,我们一行四人。路上雾气较重,堂弟年轻气盛,车开得贼快,父亲一个劲儿喊慢,有好几次我们都在迷雾里穿梭,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好在雾气并不一直浓下去。三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北方的温暖较南方来得迟了许多,并不是人们想象的繁花似锦的季节,真正的春暖花开这个时候其实只属于江南,比如我们进山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看到山阴处有鳞片的积雪。从雪里挺出身子的山桃树的枝头已满含桃红的蓓蕾了,这就是春天发出的一点儿信息,这时的山桃花可以与雪梅媲美,季节的反差在这里展现出和谐之美,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幻觉和快感。

汽车从一级路驶入二级路后,路面的坑坑洼洼多了起来,有几段甚至坏得像过河滩,垃圾填过的痕迹随处可见。四月五日,县城将举办第十七届寻根祭祖节,今年规格提高了,由省政府主办,县里全力以赴搞环境整治,道路的隔离栏杆全部擦洗干净重新粉刷,路边要填新土遮蔽被煤尘染污的黑土,不时看到彩旗和干活的民工,真有点当年农业学大寨的情形,但谁都清楚时代和当事人的心态截然不同了,这种大干快上的场面就像在拍一部重现当年的电视剧。

汽车驶入乡间公路,路旁有梧桐夹道,很憔悴的样子,像一个个疲惫不堪的农民,倘若用心细看,枝间分明透出铁锈红来。树种不同,春发的色彩各异,譬如柳树,是绿雾,梧桐则是红雾,再过十天半月,大朵的梧桐花就要绽放了,花开花落,然后是嫩绿的叶芽。梧桐树里侧是梯级的麦田,田埂田间布着枣树,先前这里被县上定为枣林乡镇,如今枣树长成胳膊粗细,挂果已数年了,却不见了枣林示范区纪念碑,结下来成堆成山的枣子滞销了,当年指导农民的调产者再也无人问津,枣林乡镇的美誉也被后来的领导者冠于另一称谓。这几年农业经济结构调整,本来是件好事,政策到了下边就变了味,不懂装懂、独断专行的领导者将政策变成谋利工具,或者随兴而令,将百姓的利益视为粪土,甚至鱼肉百姓,产业调整后出现一片狼藉,没人追究,百姓苦不堪言,无处诉怨。曾听一个县上领导讲过,他早先所在的县委大院,关树栽了不下十次,一个书记一个喜好,树像歌厅里的舞伴一样被不停更换。

尽管天空并不晴朗,但没有大风,在北方的三月已算不错的天气了。云薄薄地铺着,天空像遮了一层轻纱。昨天有风,空气中的晦气污气浊气赶得比较干净,能见度高,我们可以远远地看见西山了,那深蓝色的山里曾经留下过我无数的足迹和汗水,几乎是第一次这么远距离而又清晰地看到它,同时看到的还有灰白的盘山公路和被采石工人挖成的雪白的断崖,那路就像留在父亲脸上的疤瘌,那裸岩处就像被剜去了的女人乳房。在此之前,尽管在山里住了十几年,也读过不少关于大山的文字,却从来没有因为人类的肆虐激动过、愤怒过。久违了多灾多难的大山,像看到了百病缠身的亲人,平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似乎刚刚发觉,其实自己始终热爱着曾经养育过我的大山,只是这份爱份量太重了,埋得太深了。蓦然回首,身后的东山被雾海托起,像岛屿一样,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比彩虹更难得的绮丽景观。小时候我曾经许多次在故乡的西山眺望与之对峙的东山,晨曦中,东山巍巍,像一群款款而行的大象。那时候想,东山真高哟!入城后离它近了,反而因为空气能见度低,很少看得清它的面目。后来,与朋友登临东山之巅,眼前仍是迷雾一片,故乡的西山目不可及,似乎相隔一带海水,离我千里之外,心里涌出深深的遗憾。

车入钻天沟,原是溪涧,硬是从岩石上凿成的路,道路硬化时间不久,因此很好走。曾经累受这里的颠簸之苦,黄河九十九道弯,这条路有六十六道弯,现在好了,路平了,弯少了,节省了时间和精力,过去一个多小时现在半个小时不到即可钻出山涧。路旁是峭壁、松柏、杂树、灌木和矮草。松柏的根裸在岩石上,山桃花在料峭的寒风中努力地含苞欲放,连翘透出微黄,一路没有碰到野生动物,连鸟鸣也没有在耳边回响,拉煤车一辆接着一辆,都是载重几十吨的大卡车,嗡嗡地吼着,吓跑了狼、野猪、獾、野鸡、野兔、松鼠。

 

    坟茔在村外的田野或荒坡里,像村庄里的房子一样或聚或散。

我家的坟共六处,一处是祖坟,埋着我们的远祖;一处是老老爷爷奶奶的,最新住进去的是爷爷;一处是老爷爷的,按道理说老爷爷应该跟老奶奶埋在一起,但风水先生说这块坟地好,就把他孤身留在这里(而老奶奶由于死得早,已先跟老老爷爷奶奶去了,活人的自私将一对鬼魂生生隔离,让他们在午夜的旷野来回奔忙);一处是小爷爷的,年轻时当兵死于战场,爷爷背回骨殖葬于此地;一处是二婶的,死于难产,难产婴儿是我的堂姐,十几年前魂落异乡;一处是小爸的,一个沉默寡言黄牛一样的庄稼汉,十几年前死于脑溢血。

尽管好几处,相隔并不太远,且有汽车代步,因此很快就结束了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如释重负。走在松软的麦田里,山风千年不息地吹着,山里的气温与山外差距不小,风里的寒气还有些逼人,一些坟头已留下祭祀过的痕迹,花花绿绿的旗幡迎着呼呼的山风哗啦啦地抖,坟前的灰烬像长在地上的老年斑。走在田间,能够听到哔哔剥剥的燃炮声,近年来,山里人上坟也学城里人响起鞭炮来,声音在旷野里沙哑无力,偶尔有号啕声,准是女人哭新坟。今年春寒,倘若往年,地里的麦子应该盖住地表了。

返回村庄,走了一路,几乎没看到一个人,各家小院都很寥落,栅栏东倒西歪了无精神。村畔的核桃树明显见少了,老了,有的几乎成了树桩。村子里好久没有新添砖房了,眼前的陈旧景象使我恍然觉得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或者又仿佛离开过几百年了。村子里没有炊烟,没有鸡犬声。

过去一年里,村子里共死了两个老人,一个壮年。两个老人一个是哑巴,嫁到西贝山村时就是哑的,先天的;一个是跛子,年轻时腿脚利落,不事稼穑,游走乡里,老了,得了脑栓塞。一个壮年死在煤井里,石头砸的,脑袋成了一滩稀泥。这些人去年都还为了嘴巴度日呢,今年已变成了一个个坟冢,明年还会有一些新的坟冢,而主人现在就在这个寂寞的山村里活着。生与死要说复杂连城里的科学家也解释不清,要说简单在农村里最简单。小时候的学校已变卖给村民做了民舍,没有一点记忆中的痕迹,后来的校舍是一座四合孤院,院墙砌得监狱那么高,如今人去院空,听说教室漏雨漏得不能住了,老师也没留住,孩子们不得不到山外上学,如今村里的妇女们都伺候孩子上学去了。伫立在这里,我仿佛从门缝中听到旧时充满希望的汹涌的诵书声,然而这一切是实实在在远去了,声音飘散在荒村里,消失在枯树林中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我不会再搬回村子里住一样。

拐过一个山嘴儿就是村里的古井,这口带给我童年最多欢乐的古井如今已萧条不堪了,井口破损,明显有洪水冲过的痕迹,井水浅得几乎淹不住马勺。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井旁的水池里游泳,捉青蛙、小鱼、小虾,如今不仅欢声笑语消失了,井旁的水池也成了一堆白森森的乱石滩。近年来,由于私挖滥采,严重破坏了地质构造,周边几个村子的水井给渗漏了,人们不得不来这里汲水,开着农用三轮车,驾着马车,小小的水井如何堪受重负?到底竭了。如今要想吃点水,村里的人不得不深更半夜来这里等,一小勺一小勺地刮。小时候这里是西贝山村的聚宝盆,常挑常满,水质清冽甘甜,现在是什么水!脏如泔水!

井水旁遇到担水的童年伙伴树才,长我两岁,那时候我们一块上学,一块玩耍,树才小时候家庭条件好,又是独子,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听说后来一度游手好闲,好吃懒作。中学时的某年暑假我们见过一次面,那时候他白白胖胖,穿着喇叭裤,披着长头发,一表人才。如今苍发满头,形同槁木,皱纹悄悄地爬上古铜色的脸庞。树才三女一儿,儿子因为延误治疗,得了小儿麻痹,落下右腿残疾。父母们年岁一天老于一天,身体都不好。这几年什么都干过,下煤窑,跑运输,挖铁矿,东奔西跑,耗尽心力。

他佝偻着腰吭哧吭哧地蹲在井底用搪瓷缸子舀水,直到我蹲到井口俯下身子他才看到我,眼睛着充满着血丝,好像没睡够的样子。

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伴着咳嗽。

面目很不自然,手脚有些失措。这就是我小时候一起玩大的伙伴吗?他的腰佝偻实在厉害。

你的腰怎么啦?树才。

医生说是腰椎病,没啥大毛病,还能干活。

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劣纸烟,咧着嘴挤出僵硬的笑来,他的牙已经因吸烟变得黑黄了,而且残缺不全。

我用手挡过去。我不抽烟。

他说,你们城里人不会抽的,一块来钱一盒儿。你们抽几十块钱一盒的。说完,脸面又是一挤。

他的嘴一直翕张着,像条缺氧的鱼,他想跟我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说错了,因此惶惶地架起两半桶水来,最后一次说:有空到咱家坐坐。一晃又是好几年没聊了,你们城里人忙,呵。

蹲在水井边,默默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到的是他肩上的担子,仿佛挑的是山村的寂寞与惆怅,向无尽的衰落走下去。

 

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回老家的机会几乎仅限于每年的上坟了。不得不承认,人的情感是很麻木的,倘若维系那根情感之线一断,那么一方土地也将可能随之丧失。比如爷爷在世的那些年里,即使再忙,每年也要挤时间回来好多次。现在则不同了,这根线断了,故乡只能被深深地藏在记忆里了。

我们家是一九八五年迁居县城的,之后爷爷在村里生活了十多年,那时候我还上学,每年暑期和他生日这一天我必定回去,其余时间也会抽空回去几趟,有时候要住一段时间,因为那里有我渴望见到和渴望见到我的亲人。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尽管后来一直在外地求学,对村里的一草一木还很熟悉,村里有我一同长大的伙伴,每次回去,都能够感到村里旮旮旯旯的些许变化。那时候没人把我当外人,见面还是淡而真的招呼,然后各行其是。读书之余,我会跟着伙伴们去坡里放牧,回来捎带一点儿柴禾。我们聊天、打闹,村子的婚丧嫁娶我都去凑热闹,去朋友家打扑克,闹比我大了好多的新人的洞房,端着饭碗扎人堆儿,山村与我浑然一体。

这几年回来的次数少了,儿女成群的伙伴都各忙各的,回来一趟很少能碰上一面,路上碰见的尽是游走村道的陌生小伙子、小姑娘,大约是他们的孩子吧。物是人非,心里涌出的是“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无奈、尴尬和苦涩。与此同时,对老家的变化慢慢也迟钝了,越是陌生,越缺少关注的兴趣。每年回去,每年都会少去一些熟悉面孔,多出一些陌生面孔,原先圆润的面孔苍老了,原先光洁的头发苍白了,原先清晰的面孔模糊了,原先亲切的面孔生疏了。少了淡而情深的招呼,多了貌似热情的问候,自己也越来越消极地褪变成了一个异客,一个亲戚。这其间发生了多少不经意的事情!生长了十几年,原来以为这里是我永远的家,不想有朝一日会离它远去。村庄其实是宽容的,曾经用宽阔的胸怀接纳过许多逃荒的异乡人,然而对自己最亲近的孩子却给予高贵客人的礼遇,似乎迫切盼望他们高飞,让他们丢下思乡的包袱自由翱翔才对。乡亲们热望的眼神,客气的寒暄,拍打你的粗手,不自然的站姿,愉快而僵化的笑容,甚至透着妒忌的一回首,都会让你提高警惕,让你的心一次又一次镀上一层陌生。到后来,老家已经成为你的过去,你曾经的根据地,你们之间多了的只能是客气,少了理解和亲密接触。

两年前,村子里建楼阁峒唱戏,回去了一趟,邻畔乡村聚了许多人,大多数面孔陌生而又熟悉,他们不变的口音,没有多大变化的装束,被团过的纸一样皱的老脸,黑黄的牙,长满老茧的手,分明再现了几十年前的某一番情景,但我深切地感到自己在这样的氛围里的不协调。乡民们围着我,笑谈昔日时光,感喟老矣。之后再没有共同语言,他们渴望倾诉他们的麦子长势,他们的农用三轮车,他们的猪羊驴骡,他们的煤井下的日子,而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一本正经的无知者成了他们话题的障碍,而这个障碍物又高高张口,须仰视仿佛才能跟他接上话头,这种互相排斥的力量是不容忽视客观存在着。是的,热闹属于他们,我什么也没有。只身其中,其实处外,尽管每个人为了融合、为了找回昔日的童趣都作了努力,但那又是些多么苍白的颜料。为了生活,他们希望忘掉的尽量多,而我则希望童年的一切分文不动的放在那里,只要所需,我们就可以重新翻出,在当下故乡的阳光下慢慢烘烤。

多少年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搁在车里的双脚来不及将故乡的泥土踩热就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风尘。故乡没有因回家在我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怀恋之情渐渐浓了,总将一些时光沉浸于过去的回忆和思考中。由此,在短短的回乡中,我会选择尽量多地重走以往所经历过的沟沟坎坎,在我的平庸的眸子里,沟还是那条沟,梁还是那道梁,松树下曾经坐过的石头上还郁积着我的体温,几十年前耳边徘徊的那缕风还在那里戏嬉、洄漩,曾经从布鞋的脚大拇趾处的破洞里钻进的泥土现在又钻进皮鞋里,尽管进入方式不同,但还是如旧地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脚趾和脚心。

站在山坡眺望村庄,她以不变的姿态卧在那里,房子随遇而安地散落着,夕阳衔山,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暮鸦归林……可以想象,一个村庄诞生以后,她便在日月风雨中潜长,经历一个生命所有的细节,就像一树花,一棵草,有她的气息,有她的景致,有她的内涵。这是一个没有文字记录村史的自然村庄,人丁并不旺,存在了几百年也就是二百来口人,很少进出,像一块芦苇地,像一树松针,自生自灭,不繁不败。村里有神树,有巨岩,有井,有田,有房,有坟,这就构成了最简单的北方的村落。她像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过着纯朴的日子,与疾病抗争,与花木争荣,她与大自然亲密接触,首先得到了时光的启迪和恩赐,她有时无为,有时奋发,她活得不累,活得无望,活得不知道什么是意义而其实最有意义。她接纳也摒弃,有自己的哲学,自己的审美,自己的秉性,自己的传承,她的简单是人生本质的简单,她的单纯是生命起源的单纯。

人走了,心走了,自家的房子尚在。前几年回家上坟,将尘封的门撬开,里面已经住了一些小动物,它们惊恐地看着陌生人入侵自己的领地。住了多年的炕拆了,放过被褥的墙窑堆着布满灰尘的木板和杂物,房子裂了一道砖隙,从头到脚贯穿始终,尽管蜿蜒蛇行,但裂度还是一目了然。一个信号告诉我们,煤窑已挖到了房子下面。村里人讲,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可以听到身子下面咚咚的爆炸声。

父母一直有回家暂住的想法,他们设想,等到退休后每年回老家避暑。山里空气比城里好,夏天气候宜人,又幽静。堂弟将房子修葺一新,砌了院墙,粉了墙壁。这几年路修好了,吃菜可以买到,但水却成了问题,他们总不能深更半夜去找水吃吧?因此还乡居住至今仍是美好愿望。

每一位贸然闯入者都会为山沟里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房子激动不已,但旁边如山的煤堆已经表明这个并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的确确,这些寄生虫一样的煤矿潜伏在如肠的山沟里,当然有的会高高卧在半山腰,灰白的厂房在阳光下极其招摇。

一辆墨绿的丰田越野车停在我的脚前,从车上跳下来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不用问,准是青根,我的初中同学,伙伴。青根早年做生意赚了点儿钱,前几年贷款在村里打了座煤窑,赶上煤炭形式好,这几年发了,身价千万,县城里购房几处,据说在沿海城市也买了别墅,像他这样的户在我们这儿的窑主中并不少见。车上坐着两个人,一高一矮,都很眼熟。他邀我来到他的村部(他是邻村的支书),张罗酒菜。

原来那两个人也是窑主,最近被列入通缉黑名单,消息是青根从内部得到的,今天找青根给他们了事。说话间青根手机联系上主管部门负责人,约定好时间、地点、价格,一手交钱一手销号。

事情处理得顺利,两人一消乌云,活泛了起来,提起酒瓶争着倒酒。酒一多,话就长了,酒场上没生人嘛。

青根:“兄弟,我给你找个口儿,包个煤窑吧,生产不用你管,用你的权利让上边行个方便,一年给你三五十万不成问题。”青根用眼神朝两人瞟瞟,他的话显然有所指。邀我吃饭的意图可想而知了。

我说:“兄弟高看我了,财谁不想发?只是没有那么大本事,国家三令五申,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不准参与煤矿,尤其私家小煤窑。”

胖的鼻子哼哼:“兄弟面前也说假话?去打听一下,方圆二三百黑煤窑哪个背后没有县里、市里、省里的人做后台?北京的也有呢!哎,要说呢,苦也是苦了我们这些没人遮没人挡的平头百姓,“老败兴”嘛,好在现在凡事只要花钱就可以摆平。”

矮的撇着嘴摇摇头,显然不信我的话。

我不知道他不信我不知道内情,还是不信我没包黑窑。

“哎,听说三宝儿和幺柱又打架了?”胖的转换了话题,显然“不可与汝子(我)同谋”。

   “已经不是一次了,这次两家的工人打得厉害,幺柱窑上重伤了三个,三宝儿那边死了一个,最后都私了了。不就是几个钱吗?没听说吗?上次有个煤矿塌方埋了四个人,本来想把这事按了,没按住,向上边报了一个,其余三个都是外省打工的,埋了就埋了,用钱堵了同伴和职能部门的嘴,没人问,事情就了结了。”矮的喝得有点高了……

话不投机,我便告辞出来。

站在山坡上环顾四周,群峦叠障,何曾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山,陌生的是涧,那些曾经牛与人捉迷藏的地方现在成了煤矿的天下,一座挨着一座,鱼贯串连。公路则是吞食这些鱼的蛇,顺着山沟一路将头扎进大山腹地。

青根曾经跟我谈过他的发展蓝图,他要在那里建造自己的牧场,牛几百头,羊上千只,田几公顷,种麦子、苜蓿、荞麦、油菜。同一方地,如今矗立着他的煤矿。事实上如果建造牧场也是难为他了,连人吃水也困难的今天,那么多牲畜去哪儿找水喝?

三月二十五日的景状就像我许多次回家时的样子,没有盼到童年时的山岚、雨后的彩虹、清新如沐的空气,山风在耳边吹着,带着浮躁,甚至腥气,遥远的天际飘荡的不是云,是土焦炉升腾的烟雾,是吞食生灵的狼烟,那里曾经被乡民冠以猴娃山,现在麻雀恐怕也少见了吧。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荒地,从地里长出的蒿草可以断定已经荒芜有些年头了。老百姓种田不赚钱,谁都知道,哪里能抵得下煤井钱来得容易?一天上百,一天就抵得一亩地半年的收成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但上百元他们是冒着怎样的风险得来的!两块石头夹一块肉呀,他们无异于在枪林弹雨中捡钱。短短二十来年,问问周围村庄有多少青壮年死于煤井?一个二百来口人的村庄,煤井侵吞了三十位汉子,被称为寡妇村。一家死三个劳力者有,父子死在一起者有。说起这些村里的老人泪水纵横,泣不成声:“比当年小日本扫荡还厉害呀!”

三月二十五日中午,我沐浴着故乡的阳光,目送着远在天际的那团烟雾升空,它像一声叹息,也像一个休止符,始终没有彻底散尽。春寒料峭中我刹那间变得老眼昏花了,心里却异常清楚昔日鹰击长空的景象不可重现了,连同夏天的油菜花以及跑满山坡的牛羊。这段时光中,我一度渴望重温那一声声狼嗥——那伴随儿时的嚎叫,在如此的境遇里,我不能怀念战友,怀念敌人总可以吧。然而这更是一种绝望,一声响彻山谷的“不”!紧接着,我似乎听到了一声高亢的登山调:“山里没有了狼,山里便缺了阳刚……”。阳光怯生生的不再朗照,好像身后有双监视它的眼睛。松涛不敢狂吼,好像怕惊动窥视它的斧头或烈火,岩石变得嶙峋、峥嵘,大胆地裸露,山老了,枯萎了。

每次回老家必定去看外婆。外婆的村庄离我家直线距离很近,隔一条沟,两个山头的人可以高声对话。一条电线从这头拉到那头,倘若架上缆车,来回只是须臾。可我们得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步行一趟少说也得一个钟点,山沟里座落着几座大型煤矿。

尽管心里已有所准备,但汽车驶进村庄后,冷清的景况还是让我感到恐慌,整个村庄像无人居住一样。事实上,这个村庄已名存实亡了,年前,村里的人已迁移到县城郊区,几年前,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几乎一夜之间都裂成了危房,经过乡政府与窑主们协商,决定按人口赔偿损失,研究结果,在城郊给他们建立一座移民新村。

这是一个三百来口人的村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帮舅舅人口普查登记时,已近三百口人了,在山里算是个中等偏上的村子了。村子的诞生年代无证可查,但从尚存的窑洞可以判断至少有三四百年了。外公的老爷爷武艺高强,打死过响马,有碑记载,想想在当时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件呀,村子跟着无限风光过一把,说不定正是村子的鼎盛时期呢。农村集体合作社时期,这里驻扎过公社,提及此事村民们很自豪,也很自负。我记事的时候,这里是大队所在地,每年冬季,全队几个自然村的社员来到这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几百号人的食堂就驻扎在外公家的四合大院里,山外的公社还派人马来这里参观学习典型经验呢。舅舅时任大队会计,全公社的会计集中在这里爬在桌子上夜以继日地清算帐目,堆起来的帐本拿麻袋装呢。我与表哥常常偷出他们的陈年账簿当作业本划。

村子恍然间就像得了癌症,体质迅捷溃败,毫无希望地一天天死去。往日的舞台坍塌了,一根根溃烂的椽子倒在废墟里,村民甚至懒得用它生火,也许是心所不忍吧。记录村史的断碑被埋在土里,或者成了脚踏石,一度被骡马的铁蹄得得践踏。村里那口井因为枯竭被填平了,还有碾米的碾子,那可是村子几百年兴衰的见证者,如今被推翻在粪堆里,村头的老柳树被雷电击断了,成了一截枯木,先前是镇村之宝,还有神庙,颓败成废墟。

村里的年轻人都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地搬迁了,惟有老弱病残者丢不下这方泥土,这棵老根。前些日子听说窑主们要撤掉村里的变压器,因为房子被他们买了,村民们就没有了居住权和用电权,再说一旦房子塌了砸了人也是麻烦事儿。但村里的老百姓团结起来阻拦了下来:你们买了我们的房子,你们买了我们的地吗?几百号人丢了地吃什么?你们给我们转成公家人啦?农民没有地喝西北风吗?

是的,农民用最朴素的疑问喊出了最实际最肺腑的心声,他们尽管被冠于移民,但他们的后顾之忧谁人想过?扎到城市堆里就成了城里人吗?多少年来,村里人除了种庄稼就是下煤井,没有什么技术,现在他们要住在几十里之外的一个陌生地方,没有地种,没有工上。

与舅舅小酌,他告诉我:“现在村里仍有二十来口人没走,也不想走了,这二十来口都是老弱病残者。村东头儿的百顺跟你年纪差不多,七年前在煤井下砸断了腰神经成了瘫子,带着三个孩子的妻子实在没法子,招了一个光棍,也知道犯了重婚法,你说有什么办法?不重婚他们全得饿死!你让他们搬到城里怎么生活?……现在上边查得紧,私开小煤窑经常停产,无事可干的外地矿工经常搔扰村民,偷鸡摸狗,甚至欺男霸女,给窑主说窑主不管(他们还急得你们走不了呢),给公安部门反映人家推诿,你说这成了什么世道!”

舅舅红着眼睛说:“我真怕人家有一天强行停了电,拆了房子,你舅舅也快七十的人了,除了地里干不动其他活了,你姥姥眼看就……你让我往哪里走呀!这里还有咱家的老坟呀……”

舅舅活了大半辈子,老了竟然丢了自己的家。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了,也不敢轻易去,让他往邻村搬?邻村也因房子的问题准备外迁,让他重新盖房?谁还能选择一块安全之地呢?不等盖起没准就裂成危房了。舅舅一杯接一杯地独酌,他先前不是这样的。外婆挂着老泪,说村里的男人都和舅舅一样整天聚在一起吃烟喝酒,以前有过结的仇人也都因为这件事成了朋友。可以想象,他们每天谈论一个话题,你我忧虑着共同的主题,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干活没精神,聊天又来气儿,同病相怜,同仇敌忾,过着怎样的暮年日子!舅舅说,他如今活得还不如一只鸟儿。

夕阳红得仿佛肿胀的眼睛,汽车行驶在蛇行山路上。望着窗外郁郁的群山,田田的庄稼,聚居的村庄,散落的坟茔,我又一次感受了内心涌出的凄凉。严峻的事实表明,我当下所经过的地方,若干年后将会是一片废墟,了无人烟,榛莽遍地,荒冢乱岗,回归到千年以前的原始状态。可以想象,千万年之后的某一天,会有一批探险者、考古者偶尔经过这里,他们会被一个个村落的废墟惊呆的。看着褶皱和断层交加的地表,看着狼藉的先人遗下的足迹,疑团会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就像今天我们猜想被淹没了的楼兰古城、被覆盖了的古罗马大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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