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2年11月期||阿未《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
大雪留白之处该填上谁的名字
我在写一首诗,关于岁末年初,关于
深冬和冷,关于这场大雪的
留白之处,该填上谁的名字
一腔抒情性的词语,正蠢蠢欲动
在这个新岁的早晨
以雪花飘落的方式,会落在谁的身上
或钻入谁的耳鼓,可是,这个
下雪的早晨没有日出,寂然的世界也
无人经过,一些事物
隐没在一片皓白的风景里
我的诗亦如一根落羽,在这场
越下越大的雪中迷失,无人得见
也无人拾起,可是我真的在写一首诗
关于大雪留白之处,到底该填上
谁的名字……
空杯
桌上的这个杯子是空的,我可能
喝了这杯水,也可能它一直
就是空的,残阳将尽的傍晚
含混不清的暮色隐去了
关于这个杯中是否有水的记忆
一杯水或一个空杯,成了
暗夜到来之前这个时段里的
一场未知,此刻,我头脑中一片
空白,仿佛时间静止了一下
除了桌上这个空空的杯子
在暮光中,闪着越来越微弱的
釉色,莫须有的水
已是被时间删除的最后的档案了
空杯如墓碑,写满了关于水的
虚无的墓志铭,而水
恰如我终将无迹可寻的人生……
没有肝肠寸断的事件发生
不忍睡去,想看看最后的九月向十月
告别的样子,想听听今夜
是否有雨如泪,表现一个月份的
离殇,可是,此刻月色澄明
照着安详的时辰,照着沉默的九月在
十月的边缘有条不紊,尚无一丝
溃败的迹象,所有的一切都在
秋天的场景里,月光之下流水淙淙
微风过后也有落叶簌簌
倦鸟还在归巢,岸边相爱的人
依然紧紧相拥,没有肝肠寸断的事件
发生,十月的秋天盛大,而九月如水
正静静地流入广阔的深秋……
抚摸
抚摸空气,抚摸柔软和虚无
这一寸一寸的蔓延很轻
我的抚摸很轻
很静,如同我听到的声音
如同我闻到的新鲜的气味
在不露破绽的表达
须臾不停的陈述
我感到阳光干净,蝴蝶飞过
山坳里去岁的桃花又红
岸边水草葳蕤
大街上人来人往
笑声如嘀嗒的春雨
我呼吸顺畅,神情安详
抚摸空气,我手有余香……
雨就这么下起来了
雨就这么下起来了,雨是这个秋天的午后
最冰冷的说客,正劈头盖脸
和着秋风的吼叫,为接下来的风寒
鸣锣开道呢,它们
近乎疯狂的转述着另一个季节的贪欲
对开始荒凉和枯干的世界
喋喋不休,这冰冷又刺骨的语言
轻易浸没了最后一个暖暖的日子
雨就这么不停的下着,短暂的秋天随即消失在
这汹涌的雨水中了……
冬天是有秘密的
冬天是有秘密的,只是,这些秘密被大雪
覆盖,被不再流动的河水冻僵
被凛冽的北风吹走,剩下的部分
如岸边柳树上那些枯干的枝叶,早已在
冰冷的时光中,耗尽了水分
更像是大雪深处那片寂寞的墓地
每一个倔强的凸起,收藏的
也不过是塌陷的真相,在越来越冷的冬天
所有的秘密都仿佛步入荒年
它们在寒光闪闪的屠杀中,成为
和雪花一样零碎旳咒符或虚无的残梦……
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
天黑之前,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
窗外辽阔的雪光以月色般的
清朗,阻止了今夜
必将到来的黑暗,阻止了我
总是在黑暗中无端生出的惶恐
此刻,白皑皑的夜色在我的视线内
延伸,雪后的光芒瞬间虚幻了
生命中的一段场景,像一场梦
错位了我所有关于黑暗的记忆
雪光朗照,使尘世的夜晚如此澄明
而雪地之上,我想象中的美
清晰可见,风吹起雪粒,犹如
舞蹈着的众神,在干干净净的人间……
在一个窗口观察街上走过的行人
这些在我面前匆匆走过的人,是一些
杂乱无章的词语,我不知道他们
会在哪一首诗里出现
总有一些会被引入忧伤,潜藏的疼痛和冷
成为他们脸上阴郁的表情
总有一些和爱遭遇,他们的脸上
有春风吹过,有桃花盛开,有阳光
伸出暖暖的手臂,抚摸每一个
擦肩而过的人
总有一些来自暗夜,他们目露凶光,怀揣暗器
满世界寻找他们的仇人,善良和爱
是他们的禁忌,他们眼中越来越暗的光
已把生活掘成仇恨的深渊
总有一些是安静的,他们的行走轻如细风
仿佛远离事物,他们和自己走在一起
无人在侧,无欲无求
当我把这些纷乱的词语一一归类
却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其中的哪一个词
雪天
无路可走的时候,你就去今晚新鲜的
雪地上走走,你会看到
干净的道路就在你的眼前
无限地铺展,银色的光芒抵抗着黯淡
你就是那个在这条不染纤尘的路上
越走越远的人了,无话可说的时候
你就去外面,听听雪正在落下的声音
你会听到这些精灵的私语
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安静地陈述
没有龌龊和涂炭,也没有欺骗和谎言
微光中晶莹的语词,正是你
深埋于心的最纯粹的投影
无梦可做的时候,你就去数数
这些清晰可辨的雪花,你就想像自己
呼朋唤友的样子,把漫天飞雪请入
今晚的梦中,你可以
在这场久违的梦中,与她们翩翩起舞……
形迹可疑
对自己越来越陌生了,有时候会被
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有时候
还会被自己的样子惊出一身冷汗
甚至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都会怀疑
到底是不是在叫我,这些年
我带着卑微的身份和庸俗的外表,叫着
模糊的名字,在尘世间发出暗哑的
声音,时光删除了我生命中廉价的部分
剩下这些,也已微乎其微,不被讨伐
也不被赞美的命运,是一场
隐形的暴力,让我自己对自己麻木
让我在这次不确定的旅行中,总是觉得
自己形迹可疑,似我非我……
事实上我一直醒着
事实上我一直醒着,这一夜
我与睡眠无言以对
我像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害怕
再一次闭上眼睛
我在黑暗中窥视万物,我看到
我的思想漂浮,雪花一般
漫无边际,我看到
一些快乐与忧伤在我的眼前
飞来飞去,无休无止
这无法抑制的碎,不断装满我
疲惫的内心,攻陷我眼前这片
黑暗中的寂静……
怀念早晨那段明朗的时光
怀念早晨那段明朗的时光,我拒绝
傍晚和黑暗,拒绝
在漫长的黑暗中沉沉睡去的自己
就像拒绝来势汹汹的死亡
我眼看着这匆匆的时间割去我活着的须脉
让我虚幻的灵魂,像浮云一样
飘在空中,我拒绝这些被抛弃的厄运
是它们使我瞬间背叛了自己
就这么落在黑暗中,像早晨的那滴
躲在草叶下的露水,在阳光的注视下
不知去向,成为一场生命的谎言
可是,我依然怀念这样的时辰,那
短暂的光明,如划过天空的闪电
如此惊艳,如此虚幻……
杯里的茶尚有余温
和一个虚无的人饮茶,我们无话可说
就目送一阵刚刚从窗前
吹过的风,就低头,看正午的阳光
一寸一寸撤离我的窗台
我们隐身在剩下的阴影里,看时光的
翅膀在不断地收拢,不禁
心生悲凉,就这样
静静地在茶水的温热里呆一会儿
扑到脸上的热气,竟让我感受到了
这个虚无的人的气息,可是我们真的
无话可说,长久的沉默像时间一样
在无声地腐蚀我们,此时
杯里的茶尚有余温,而阳光已回到窗外……
有人
有人以手掩面,或者闭上眼睛
虚构一段无法留住的光阴
有人恍惚而模糊
在风雪交加的路上,嗅到了
下一个早春的花香
有人执灯独坐,用充满欲望的明亮
安抚旧年最后的夜晚,有人
离开自己的躯体,提前开始了
一场春青草绿的艳遇
有人清淡无奇,他们
以静谧的佛心,等来世别今生
有人在重获新生之间
一脸羞愧,对曾经庸庸碌碌的活着
深表歉意,有人留恋旧年
他们赶在新年之前,默默地
删除了自己,而正在敲响的跨年的
钟声,是撕裂般的骨肉分离的
声音……
有些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对谁说
我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少
失去联络的朋友越来越多
常常翻弄手机上储存的电话号码
几百张清晰的面孔
却让我目光模糊
有时候一个非常想打的电话
我真的不知道该打给谁,原谅我
在这些与我有关的数字面前
一遍遍走过,原谅我满怀不安
在你们身边掘地三尺,把要说的话
埋得深深,这些离我最近的人
我可以毫不费力的找到你们
这些离我最远的人,我又总是
见不到你们的踪影,多年以来
我感觉自己离群索居
沉默像一把刻刀
把我镌刻成孤独的影子,那么多
积存已久的心事,在我的心里
沉积成拴,堵得我总是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生活早已让我习以为常
除了偶尔用略带沙哑的声音
偷偷背诵你们行踪不定的名字,有些话
我真的不知道该对谁说……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
当夜晚来临,我的视线开始骨肉不分
身体沉入深深的水里,我求生的动作
已无人理会,我的呼吸在黑暗中坚守
成为乐器,演奏一首无名的曲子
和对面或周围那些看不见的人
表露心迹,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
你不知道,在如此深厚的夜里,时间
已略显冷清,我的演奏
被不断的虚拟,像头发脱落
这声音无从查证,却一定存在过
我不曾失望,黑暗难以抗拒的陪我
如影随形,我的呼吸是无数双睁着的眼睛
越过黑暗的肩头,向寻找我的亲人
传递我活着的讯息……
天冷了
听说天冷了,听说冷正在窗外偷窥
我的房间,白天,它们
假借阳光之名对我挤眉弄眼
夜里,它们遁入黑暗
在我的窗外以风的形式对我大呼小嚎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温暖的房间里,尚有一些植物茁壮
一些开着的花还沿袭着
春天的风景,我身着单衣
在充满人性的氛围里执笔写诗
于逝去的春光里拾一片夜雨中的落花
生活像一场谬误,波光潋滟的诗歌
是一湖春水,在我
灵感盛开的心里,淹没了俗世间的
寒暑更替,可是天真的冷了
这些冷正集结在我的窗外
用恶狠狠的词语砸向我的窗口
让结冻的的尘埃带着
失血的面孔,一夜之间落白了
窗外的世界,而我就站在窗前
看到被寒冷重塑的生活正企图推开我
紧闭的内心……
不为人知的细节
一个老人,也是我的街坊
在一个单元住了三年
我们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见面,我们都面无表情
我只记住了他脆弱的眼神和
老树一样枯干的年纪
第二次见面,我们彼此微笑着擦肩
我才知道,他是我的街坊
仅仅是一墙之隔
我从未听过他的声音,我的隔壁
就像万籁俱寂的黑夜
沉寂了三个年头
我常常以为我的周围没有左邻右舍
安安静静的日子屏蔽了
家长里短的生活
日复一日的距离衍生出灰尘
落满我们无人打扫的内心
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见到的
竟是楼下灵棚里他微笑的照片
这微笑里除去落寞和黯淡
还有内心深处那些没有扫去的灰尘
而这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竟让我的怀念力透墙壁 如风袭来……
叶子在冷风中飘荡
多年以前,生离死别对我来说还
仅仅是一个词,它静静地
挤在一些文字里被我忽略,被挂在
生活的枝头,藏在茂密的叶子里
难以识别,当秋天到来,第一片
叶子在冷风中飘荡,无声的落在我的
头上,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了
我的胸口,疼痛开始摧残我的命运
此后,生离死别就以落叶的形式
在这个凋零的季节,纷纷逃离生活的
树枝,每一片覆盖的,都是我的朋友和
亲人,一个曾经被我忽略的词
被时光的笔一遍一遍写在生命的纸上
和我越来越脆弱的心里
如此沉重,如此清晰……
如果今晚我能平安入梦
如果今晚我能平安入梦,就让我
梦见今天吧,梦见我心无旁骛
走在今天的街上,这秋深的日子
风和日丽,那些还留在树上的
叶子,犹如又一年的花开,我也
面露喜色,在今天无风惊扰的
树下经过,最好有几枚落叶
静静地飘着,阳光下生动的颜色
多像我初春时经过的一片桃林
我在桃花肆意中,一下子被芬芳的
爱情包围,被柔软的时光溶化
这少有的静谧,掩盖了
甚嚣尘上的生活,而我只想就这样
入梦,不再醒来……
四月沿一溪流水的喧响扑面而来
晨起阳光普照,四月如期而至
有风,也是四月的风,沿
一溪流水的喧响,扑面而来
如呼吸,轻柔温润
如在冬天的寒冷中沉睡的事物
于此刻悄悄醒来
流水,必然是刚刚融化了的冰雪
它们幻化于残冬的骨骼
在四月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
从坚硬到柔软,它们深入到泥土之下
为正在泛绿的草和欲放的花
保守不再枯死的秘密……
为什么我的乡思总会和一条河有关
我常常在梦里悄无声息的进入往事
在挤满方言的河边看一些人,
当然也包括我,看我们的宿命
在经年不息的流水中裸泳
厚重的生活在此刻被脱得一丝不挂
我乐于在没有污染的河里
洗去身上的尘,或者
让这些少年的举动在我的梦里
隐隐作痛 ,就像我又一次跌入
乡思的底部,向河水述说的情感
多么奢侈和幸福,其实
我所说的这条河,二十年前
就已被光阴置换成一片生长粮食的
土地了,我随身携带的,以及我常常
听到的,只是那条河流在我记忆里的
淙淙的水声……
北方经验与存在之思
——读阿未组诗《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
张德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特定的地域自然就培育了在那个地域繁衍生息的人们独具特色的生活经验与情感世界。这种生活经验和情感世界,对于一位诗人来说,无形之中成为了一种宝贵的艺术财富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泉源,并将在他的诗歌之中得到持续的袒露与彰显,从而带给人们源源不断的审美享受与艺术回味。在吉林诗人阿未那里,所凸显出的地方性生活经验,无疑是一种对于北方大地,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对于东北大地的季候、风物、场景、人伦等方面的特定观照、理解和记忆。这些理解和记忆在其诗中屡屡现身,反过来又不断强化了其所建构的艺术世界的地方化属性,同时将作品所携带着的独有的色调与滋味向读者奉献出来。
地理学意义上的中国,常有南方与北方之区域划分。在我看来,中国地理上的这种南方与北方之分,不仅来自于纬度上的差异性,也来自于季候特征上的显在不同,来自于基于这种不同的季候差异而各自生成的迥然有别的地域风情和性格禀赋,而且在一般人心目中,季候差异以及对人脾性的育化,在地域区划上所扮演的角色或许比维度上的差异更为重要。通常而言,南方多温暖潮湿之气候,北方多寒冷干燥之天气。对于东北大地来说,其持久而漫长的寒冷天气,已经通过生息于此的人们长久的体验,悄然凝化为一种关于这一地域的季候学认知,进而深入到他们的精神骨髓和思维习惯之中,在他们的言语行动、性格禀赋上不时表露出来。对于寒冷的刻骨铭心的体验,可以说是阿未诗歌中常见的地方性经验写照,如《冬天是有秘密的》《天冷了》《叶子在冷风中飘荡》等等,都是此方面的典型之作。以《天冷了》为例,我们试着进入阿未的文本之中,探寻他如何在体味和表述东北大地上的“寒冷”这种季候性特质:
听说天冷了,听说冷正在窗外偷窥
我的房间,白天,它们
假借阳光之名对我挤眉弄眼
夜里,它们遁入黑暗
在我的窗外以风的形式对我大呼小嚎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温暖的房间里,尚有一些植物茁壮
一些开着的花还沿袭着
春天的风景,我身着单衣
在充满人性的氛围里执笔写诗
于逝去的春光里拾一片夜雨中的落花
生活像一场谬误,波光潋滟的诗歌
是一湖春水,在我
灵感盛开的心里,淹没了俗世间的
寒暑更替,可是天真的冷了
这些冷正集结在我的窗外
用恶狠狠的词语砸向我的窗口
让结冻的尘埃带着
失血的面孔,一夜之间落白了
窗外的世界,而我就站在窗前
看到被寒冷重塑的生活正企图推开我
紧闭的内心……
诗人以“听说天冷了”为引起句,来展开对于寒冷季节到来时的诗意述说,“听说”一词的取用显然是别有意味的,值得细致品嚼。当季节变换之后,北方人多居于暖气世界里,这使他们能有效避离寒冷和严酷,不受恶劣天气的炙烤与摧打,但有时也将造成他们对于季节变换之亲身认知的迟缓和怠慢。也就是说,由于久居暖室,他们对于冬季莅临的信息掌握,常常不是根据身体的切实感受,而是来自外在媒介的报道和渲染,抑或是亲朋好友的问候与交代。这样一来,对于“天冷了”的季候变化识别,诗人用了“听说”一词来加以暗示,“听说天冷了,听说冷正在窗外偷窥”。在这首诗里,作为关键语词的“听说”,既是诗人某段时间生活实情的简明交代,也为后文想象冬季之寒冷作了必要的铺垫和暗示。
在北方大地上生活既久的人们,关于寒冷的感受和记忆毫无疑问是异常丰沛的,这种感受与记忆,几乎成为了北方人的某种集体无意识,一有契机就会立马苏醒和复活,并在心灵空间中纷扬挥洒起来。接收到冬之降临的季候信息之后,即便足不出户的诗人阿未,也能凭借心头沉淀的丰厚的季节认知,将东北大地上在这个季节所具有的寒冷之特性轻而易举地想象和建构出来。“这些冷正集结在我的窗外/用恶狠狠的词语砸向我的窗口/让结冻的尘埃带着/失血的面孔,一夜之间落白了/窗外的世界,而我就站在窗前/看到被寒冷重塑的生活正企图推开我/紧闭的内心……”在这些诗句中,我们清晰地感知到东北大地上的寒冷所具有的惊人的力道与令人震慑的气势,“恶狠狠”“砸”“结冻的尘埃”“失血的面孔”等词语和意象,一再渲染的正是北方之寒冷所具有的气势和力量。诗人借助想象而描画出的东北大地上冬季来临时的寒冷情状,自然与真实的世界不会有太大差异。由此可见,诗人心灵世界中囤积着的丰富的北方经验,在诗意的呈现和季候的展示中,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北方之特定风物也许有不少,吼叫的秋风、千里冰封的大地、万里雪飘的原野、寒冷封冻的河流与山川……其中,漫天风雪以及与风雪相关的诸多景观,也许是北方最具地域特色的风物了吧。来自东北的诗人阿未也多次在诗中写到了“雪”,写到了雪花飞舞下银光闪烁的动人世界,《大雪留白之处该填上谁的名字》《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雪天》等等,无不都是描写大雪以及大雪覆盖之下充满生机和韵味的北国风光之佳作。在阿未的笔下,雪呈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生命情态与精神气度。它是有声响的,“无话可说的时候/你就去外面,听听雪正在落下的声音/你会听到这些精灵的私语/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安静地陈述”(《雪天》);它是自带光芒的,“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窗外辽阔的雪光以月色般的/清朗,阻止了今夜/必将到来的黑暗”(《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而且,它还充满着某种诡异的魔力和神秘的气息,“雪花一样零碎旳咒符或虚无的残梦”(《冬天是有秘密的》)。
更为紧要的是,雪花飞舞的世界,始终与诗人的思想、情绪、日常生活处境纠缠在一起,大雪飘落的日子,或许正是诗人内心世界波澜起伏、诗情鼓胀的不平静时光:
我在写一首诗,关于岁末年初,关于
深冬和冷,关于这场大雪的
留白之处,该填上谁的名字
一腔抒情性的词语,正蠢蠢欲动
在这个新岁的早晨
以雪花飘落的方式,会落在谁的身上
或钻入谁的耳鼓,可是,这个
下雪的早晨没有日出,寂然的世界也
无人经过,一些事物
隐没在一片皓白的风景里
我的诗亦如一根落羽,在这场
越下越大的雪中迷失,无人得见
也无人拾起,可是我真的在写一首诗
关于大雪留白之处,到底该填上
谁的名字……
在这首题为《大雪留白之处该填上谁的名字》的诗作中,阿未将大雪覆盖的大千世界,想象成大地的留白之处,在这“一片皓白的风景里”,诗人一方面感觉到“一腔抒情性的词语,正蠢蠢欲动”,另一方面又为“大雪留白之处,到底该填上/谁的名字”而犹豫不定,左右为难。内心世界的波诡云谲与思念对象的明显缺位,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现实情绪的模棱两可,却意外成就了朦胧多义的诗意世界。以“雪”为情绪端口,来展开对外在自然的描画和内心世界的书写,这是阿未不少诗作的基本表达策略。那些充满情味的“雪花”之诗,似乎正是北方大地上司空见惯的银白世界,对诗人阿未频频奉上的某种精神赏赐。
关于寒冷的感受和记忆,对于冰雪世界的描述与抒情,这是阿未诗歌中呈现地域性特征的主要层面,也是构成其艺术世界的重要审美图式。在上述阐释中,我们已确切地认识到了。不过,一个诗人如果仅仅只有敞现地域性精神征候的诗作,或者说如果仅仅只是沉浸在对特定地域的诗性描画和情绪抒写之中,那么他的诗意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还是显得相当不够的,因为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缺乏,诗人的地域性书写所具有的艺术表现力也将会受到影响,甚至会大打折扣。我认为,对于当代诗人来说,立足某种地域性来拓展诗歌表达的疆土,固然是没错的,比如雷平阳的云南书写,胡弦的江南演绎,阿信、古马的西部描述,这些都是当代诗歌凸显地域化特征的典型写作范例,不过,对一个有着美学理想的诗人来说,其艺术的表达绝不能满足于对地域个性的全身心表述上,在敞现地域性的同时,诗人还应该不时地从地域视野中超拔出来,以超地域性的眼光和情怀重新审视眼前的这片土地,重新审视这片土地上的自然和人文世界,从而创作出更具历史意义和普世价值的诗歌作品来。只有地域性与超地域性两种审美视野的并具和两种诗歌文本的共存,才能将一个诗人更为完整的艺术图谱绘制出来。而有了超地域性的诗歌文本做补充,诗人的地域性书写才可能会获得更为阔大的发展空间,释放出更为丰富的精神内涵。地域性与超地域性如同诗人的两只翅膀,一个诗人只有同时拥有它们,才能在艺术的天空中展翅高飞。
具备高度艺术自觉的诗人阿未,对于诗歌表达的地域性与超地域性二者矛盾的处理和解决是较为到位的,他既能立足于北方生活经验来构筑自我的诗意世界,又能时时从地域性视野中超离出来,站在更高远的精神视野上来审视大地和人群,进而写出了不少聚焦生命世界与个体存在的闪烁人情与哲思光芒的艺术作品。《为什么我的乡思总会和一条河有关》《如果今晚我能平安入梦》《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杯里的茶尚有余温》《叶子在冷风中飘荡》《没有肝肠寸断的事件发生》等,都是阿未创作的凸显超地域特性、更具普泛意义的诗歌作品。以《如果今晚我能平安入梦》一诗为例:
如果今晚我能平安入梦,就让我
梦见今天吧,梦见我心无旁骛
走在今天的街上,这秋深的日子
风和日丽,那些还留在树上的
叶子,犹如又一年的花开,我也
面露喜色,在今天无风惊扰的
树下经过,最好有几枚落叶
静静地飘着,阳光下生动的颜色
多像我初春时经过的一片桃林
我在桃花肆意中,一下子被芬芳的
爱情包围,被柔软的时光溶化
这少有的静谧,掩盖了
甚嚣尘上的生活,而我只想就这样
入梦,不再醒来……
拥有属于自己的温馨时刻,让个体在初春的阳光中享受无上的惬意与快乐,这或许是所有生活在俗世的人们都希望在夜晚遇见的一场春梦!在上引的这首诗里,阿未没有再将心力倾注在地域化的情境和物象之中,而是从一个去地域化的生命个体出发,写出了超越某一特定地域的、带有某种共同性的人类情感和心灵体验,写出了带有欣喜、感动和静谧的幸福时光,令人欣慰和动情。
超越地域性局限、带有普遍性意义的情感遭遇和精神征候,在《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诗中也同样显得异常突出:
当夜晚来临,我的视线开始骨肉不分
身体沉入深深的水里,我求生的动作
已无人理会,我的呼吸在黑暗中坚守
成为乐器,演奏一首无名的曲子
和对面或周围那些看不见的人
表露心迹,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人
你不知道,在如此深厚的夜里,时间
已略显冷清,我的演奏
被不断的虚拟,像头发脱落
这声音无从查证,却一定存在过
我不曾失望,黑暗难以抗拒的陪我
如影随形,我的呼吸是无数双睁着的眼睛
越过黑暗的肩头,向寻找我的亲人
传递我活着的讯息……
阿未诗歌常常凸显出强烈的现代主义精神气质,这首诗也不例外。诗人以“求生”“坚守”“表露”等动词,来暗示现代个体异常孤独、异常寂寞以及时时处处都渴望被人理解、被人亲近的心理际遇。诗人将现实中可能存在的知音和贴心人,想象成自己分别多年的亲人,并以尽管微弱得“无从查证,却一定存在过”的声音、以如同“无数双睁着的眼睛”般的呼吸,向世界不停传递自己“活着的讯息”,希望那些与我走散并始终在寻找我的亲人,终究把我找到。这首诗鲜明体现出带有存在主义倾向的生命哲学,现代人孤独苦闷的沧桑感以及执意要在生活中找寻知己、勇力前行的“反抗绝望”的意志力,在诗歌中呼之欲出。
北方经验的书写与存在之思的袒露,由此构成了阿未诗歌中分别体现着地域性和超地域性特征的两道艺术风景,它们各显其美又相互补充,共同成就了阿未诗歌丰富而多样的精神世界。
2022年3月28日,南方诗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