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晓云是出生在清晨的牛,母亲说腹痛难耐的时候,隐约听到自家老公说:“外面的霜都还没冒热气呢,这会出来吃口枯草都是结冰的。”像是没有领会到父亲的苦心,芮晓云早晨七点以一声响亮的啼哭宣告了自己的主权。
父母注重教育,芮晓云打小成绩不错。只是忙于生计,芮晓云作为家中老大一直被邻居几个姐姐带头打骂,告过几次状家里只是喊她“让着点”,芮晓云由此确认了自己就是一头凡事只能自己扛的老牛。
邻居姐姐们把路边低垂着脑袋的稻穗扯下来甩着玩,放学路过的芮晓云见了赶紧绕着走,但还是被她们围住塞了满肚子的稻穗。就读于一个学校的两个邻居姐姐威信高,她们逮着芮晓云就胡闹,街坊、同学顺势就欺上身来。慢慢地,芮晓云变得形单影只。
父亲总是埋怨她孤僻,不会来事,嘴不甜。芮晓云看过很多书,知道一些求饶的办法,好多次见到两个邻居姐姐,她都把珍贵的“藏品”献上去,可姐姐们过后就忘了,几个街坊同学欺辱她的时候还是会来火上浇油。
和远近闻名的车轱辘打架那次,芮晓云生出了“死”的念头。这车轱辘也不说谁唆使的,突然来撕了她两个作业本,还用嘴巴在语文课本上舔几下。芮晓云和车轱辘扭打在一起,同学们看热闹、起哄,芮晓云躺在地上“嗷嗷”号哭了一会,爬起来转身出了教室。三个街坊女生追上来叽叽喳喳:“你莫不是要去跳塘子吧?谅你也没那个胆!
芮晓云一下子就被提醒了,是啊,我死她们还不怕吗?我死了看她们怎么欺负我!这样想着,芮晓云转身向着学校后面的大塘子跑去,随着那声吆喝“有人跳塘子啦”,一下子跟上来很多人。
芮晓云被一群学生跟着,突然听到一句:“很快就有一条死鱼,肚皮白花花地漂上来啦。”还听到:“快去喊老师吧,别闹出人命。”芮晓云心里“腾”地冒出一条见过的死鱼样子,眼珠突出,嘴半张着。她扭头就往教室跑,伏在桌子上哭到老师来上课。
局面的逆转来自于那次决绝的砸砖头。那天早晨芮晓云紧随奶奶出门,没想到奶奶转身去了茅厕,两个邻居姐姐追上来的时候,芮晓云赶紧跟着奶奶躲进厕所。没想到蹲下后真的有了便意,只好眼睁睁看着奶奶急吼吼赶工去了。
芮晓云磨磨蹭蹭走出厕所,还是看到自己最害怕的那一幕。两个姐姐带着和自己同班的三个女生站在厕所门口,芮晓云撒腿就跑,眼见她们追得越来越近,惯常的起哄声和讥笑声撞破耳膜,咀嚼得脑袋生疼。一股裹挟着热浪的气流,自芮晓云的脚底板窜出来,猛烈地冲撞着她的头顶,十来年后芮晓云才知道,那是一种叫恐惧的情绪。它混杂着经年的辱骂、轻视和孤立,在芮晓云的心里凝结成一团乌黑的浊浪,厕所围堵追逐的刺激感,给封闭的内心撕开了个小口,这股浊浪一下子冲昏了芮晓云的头脑,她手脚颤抖起来,跑得更快,却一下子有了主意。
芮晓云瞅到前面不远处的半截砖头,内心突然有了力量。她猛冲过去,捡起砖头,紧紧捏在手里,一转身站定了。
两位小姐姐最先看到芮晓云手里的砖头,忽地站住了。倒是那三个同班同街坊的女孩,像往常一样跑上来喊着:“大瞎子,你妈妈是大瞎子,你早迟也是个大瞎子。”
芮晓云想起爱眯着眼看东西的妈妈,胆小怕事,从没跟人吵过架。她猛地蹬了一脚混泥土地面,飞身追上去。她觉得此时自己就是盘旋在淹死过好几个人的大塘子上空的那只雄鹰,狂妄而勇猛,认准目标只管俯冲。
她狠命扬起手中沾着些泥土的半截砖头,尖叫着冲上去。像电影里看到的董存瑞举炸药那样,砖头自带无畏的力量,芮晓云要为自己炸一回碉堡。几个女生回过神来尖叫一声,跟着两个大姐姐扭头就跑。
芮晓云见她们跑了,心中那股子勇气突地泄了,尖叫声变成“呜呜呜”的哭声,脚也松软了些,但还是没停下来。“呼”地一声,砖头从她手里飞出去,重重地落在同班女生宋彦脚边。
伴随着转头落地,双方都停了下来。芮晓云狠狠地盯着她们,做好迎接脏话的狂轰滥炸。但很神奇,这次兵强马壮的对方啥也没说,“轰”地一下就跑了。
后来的几年,她们再也没来当面咒骂过芮晓云,偶尔两个姐姐还会给她点小甜头。和芮晓云同班的三个女生,一直在另一个小阵营里,没来惹事,也不来往,彼此见面,眼神错开,人也错开了,这冷淡直至长大各自嫁人,各奔东西,才被搁置于时空。
芮晓云经过了砸砖头的狂野后,动物性越来越强,废话多了,也敢反抗父母了,在班上慢慢变得敢说敢做敢担责。
母亲多次问她:“如果你把人砸死了咋办?”芮晓云每次都没吭声,砸死人会咋样?十八年后做了律师的芮晓云才知道砸死人会咋样。但芮晓云也知道,拎砖头完成了自我的救赎,自个心里被那一下子砸开了道缝,阳光从此照进去了。
总有打赢官司的当事人问芮晓云:“瑞律师怎样要半截砖头做头像?”属牛的芮晓云每次都笑得云淡风轻,仿佛藏起了一件欲说还休的喜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