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金国泉
富春山居图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包含一切的山包裹了一切
哪一云是苏轼
哪一青是黄公望
时间在泛黄？还是江水在泛黄？
黄土地的黄 枯黄的黄
三原色最后成为两色：
黄色与黑色
那处留白 留白处的那个人
600年仍然垂钓 但他只是一个点
一个点足可照耀
像星星
足可让人类一同前行
一个点也有足够的美
我甚至能听到《渔樵互答》
一切又在这《渔樵互答》中隐去
一树一态 一峰一奇
在这都取消了界限
黄色与黑色有足够宽广的怀抱
它拥抱着黄公望
也拥抱着我们
洛神赋图
“叹鲍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
一切独处都会回过头来昭示
顾恺之在回头 曹植也在回头
我看见了回眸一笑
一笑能解千愁？
天地之愁无人能解
无人能抵达你那洛河的中心
不可思议的中心
突然盛开
我看见轻柔的裙踞随风飘动
凋零的正是那让你盛开之花？
谁闻到了香气谁就抚摸到了荒凉
天地全部的荒凉
现在 都在这里平静下来
品尝 或点对点地指认
都是结论
历史的雾中 没有哪一处是洛神之栖
七步之内与七步之外
均非诗非画 非雪非霜
那么多柳树的叶片飘向了哪里
一叶可渡海
一图却只能成为一个投影
历史的投影始终飘零
清明上河图
“美景总是在现实面前失去意义”
你早于布罗茨基知道这一点
千年前的繁华 因而
在我们面前萎缩成
豆人寸马 难以揣摩
我们也无法听清
那直接对着我们吹奏的唢呐
仿佛一切都是从宜人之处溢出
随着牛、骡、车、轿一起
转运至此
张择端的转动是一个时代的呼喊吗
它任由我们复制
也不肯说出
剥离那个时代也不肯指认
千年的剥离
收藏起来 便成虚拟的秘密
像一块消化不了的石头
消化不了
就会从山上滚落？
汴河中也有石头
它从不滚动
它只抽象地对着我们怒视
对着汴河歌唱
豆人寸马被谁抽去了筋骨？
在我们眼中 这些
虚拟的美 虚化的真实
彻夜不醒
汉宫春晓图
汉代的宫阙倒映在明代的墨池中
仍旧饱满而清晰
时间难以掩藏的美
每一笔水墨丹青都比春天忘情
春天可以无处不在
风从汉宫的柳梢吹向仇英的眉梢
柳梢低垂 而眉梢上扬
像远处池塘的春水
有清明的本质
哪一个宫女不是一片柳叶！
碧绿的柳叶 我看见它在发黄
历史深处的黄色
让仇英展卷5.7米也无变化
太阳还未抵达宫廷的半腰
无匹的仇英 未感到
春风中寒气袭人？
那只孔雀不说 那棵牡丹亦不说
采花插鬓的宫女单薄得
比那朵花还要轻
但仇英的笔是重的
足够的重才可打开汉宫的门
门里门外
既妍雅鲜丽又宁静凋零
百骏图
栩栩如生 惟妙惟肖
每一笔都是郎世宁给我们的致命一击
我们该如何轻启齿唇
每一匹骏马都是一颗心在跳动
我们又该怎样才能握紧它们的缰绳
草原有多辽阔缰绳就有多辽阔
疼痛就有多辽阔
因疼痛而参天的古松
总有它欲说还休的苍翠的梦境
那些枝丫在肢解 那个牧马人也在肢解
平静的水面只有马儿百年的吮吸
没有尘埃
尘埃已辽阔地落定
或许 我们就是那些骏马溅起的尘土
郎世宁也是
低沉而金黄的泥土总有灵动的美
总有郎世宁不认识的石头
百年的悠然而立
拒绝套马杆 拒绝一切悠然的抚摸
溪中倒映出的是谁的影子
起伏的群山中有多少荒草
若有若无的荒草
即便枯萎也从不止息
步辇图
阎立本让唐朝这匹娟繁华了一千余年
他在代替使臣致敬 还是使臣
在代替他致敬？
看不清面孔的使臣千年后
仍肃立在唐朝的宫殿
──历史经常这样开着小窗门
对应那些朝庭 那些朝堂
似乎仍有笑声溢出
笑声 不足以掩盖
宫女们因迈不开而细碎
因细碎而沉重的脚步
那些宫女的家在哪
连她们自己也忘了关心
千年后，我们总是在指点着欣赏
那略带灰尘的绿衣红裙
绿衣红裙对于宫女不是爱情
而是一枚蚕茧
既抽丝也化蝶
美丽的蝴蝶簇拥着步辇与宫庭
我突然想到她们没有生命
化蝶或不化蝶都是一具标本
熹微的光中 我看见
她们与唐高宗
一起守护着那错落有致的秘密
唐宫仕女图
解囊抽琴 对镜理妆
比虢国夫人游春还要慵倦
长于临摹的宋徽宗
与她们结下了多少执扇之缘
一笔一画之间
尽为神迹 又尽皆暮色
谁说她们不是一株绿色的小草
没有露珠的小草也仍然热烈
游春 捣练 品茗
“移愁来手底，送恨入弦中”
白居易与她们千回百转
他是否找到了她们的灵魂？
魂不附体──
张萱、周昉因而只能画上牡丹或荷花
那只小狗是在代替谁蹿跳
它不是路标
不能带领灵魂前行
她们是否从未前行？
似乎月亮也从未东升 但也从未西沉
五牛图
春天在一卷唐朝的黄麻纸上获得声音
泥土的声音 韩滉的声音
让那头花牛摇首翘尾
那棵光凸凸的树比牛单薄许多
但它铁青着系住牛绳
在历史的深处
泛黄的历史
牛的内心是否能听见水响
没有田畴 没有水草
历史中的牛似乎一片空白
空白地耕作
脚下没有道路地耕作
泥土变成尘土后 便反过来
覆盖在了牛的身上
这是开始就存在了的归途？
我不信
他们说络首而立的是韩滉
没有露珠 没有星星
韩滉张望什么
在这卷黄麻纸上
韩滉张望的地方已有数个岁月的洞浊
韩熙载夜宴图
把一个夜晚饮成一个朝代的形状
或者把一个朝代勾勒成一个夜晚的形状
顾闳中与韩熙载各取所需
──韩府如此繁华
南唐如此繁华
南唐的酒香总伴有笛箫和琵琶
谁能听到府外乡野中累累白骨的挣扎
是舞女在晃动 还是那支蜡烛在晃动
南唐的夜色足可让
整个韩府长出红彤彤的枝蔓
谁看见了这些枝蔓
所有的枝蔓离远了都接近虚无
就像韩熙载的眼神
对于我们只是茫然而看不见的沉思
历史有多少人在沉思
但一场夜宴进行了一千年
秘密就在这张图里？
我没能闻到它的香味
我只感到所有南唐的府内一定人声鼎沸
千里江山图
每一座山峰都耸立着自己的高度
每一条羊肠小道都直通山顶
悬崖峭壁因而碧绿 广阔
桥梁与村庄 石头与墙
始终倒映在那些山峰的影子里
是王希孟在思考还是炊烟在思考？
我又一次听到了《渔樵互答》
它虚化了多少东西
似乎是颤抖 又似乎是跳动
千里的江山因而对着我们满腹经纶地起伏
我说实话：我感到了无比的沉重
铁青着脸的江山似乎总处在子夜时分
谁找到了马帮与古渡
谁就找到了天空中那只鸟疼痛的嘶鸣
蝴蝶在哪
王希孟否定了一切细节
但它一定会在哪里飞来飞去
低低的 像那座桥下浅浅的流水
我说实话：我感到了无比的沉重
千里的江山悟出的 是长啸的战马
还是其抱在怀里的累累白骨？
不是梦 铁青着脸的千里江山寒气总在谷底
一直在谷底诵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