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晓鹤的记忆里,奶奶特别爱种花。一到春天,奶奶就会在草房子的房前屋后撒上大芦花、牵牛花的种子,有时还会种上木槿条、月季。到了秋天,她又会种上菊花和芍药。鲜花盛开的时候。奶奶家的房前屋后到处飞舞着蜜蜂和蝴蝶。周晓鹤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最喜欢捉蝴蝶玩。奶奶这时就站在他们身后,叮嘱着,慢点跑,别摔着。但有时他们也会被讨厌的蜜蜂蜇。一旦被蜜蜂蜇了。奶奶就会用牙膏涂在伤口处。那清凉的感觉就像热了很久后,下了一场小雨。
奶奶爱花,她最喜欢看着蝴蝶在花丛中,飞呀飞。奶奶常说,还是蝴蝶好啊,可以四处飞。我不识字,哪也去不了。出门也是睁眼瞎。不像你爷爷,天南地北地到处走。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爷爷正在几百里外的建筑工地上指挥着工人架桥铺路。爷爷虽然是泥瓦匠,但好歹他进过学堂,是个有文化的人。
周晓鹤小的时候特别淘气。六七岁的小毛孩,上树捉鸟,下河洗澡,夜里偷瓜,白天摘枣。在双河村,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他妈妈为了制止他的淘气,特地制作了一根鞭子。那根鞭子是用槐树枝做的,不长不短,粗细均匀。就那么结实的一根鞭子,硬给打断了。
如今的这根鞭子是第四根了。其实,周晓鹤知道,妈妈制作那根鞭子就是为了吓唬他。每次他犯了事回家受罚,只听得他妈妈把鞭子抽在凳子上,一边抽一边骂,凳子抽的啪啪响,却舍不得打他一下。有一次实在气急了。他妈妈在他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周晓鹤立马撒腿就跑。他妈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他就往他奶奶的那个草房子里跑,奶奶救命,我妈打我。
他奶奶立刻从草房子里冲出来,一把搂着他,“又打他干嘛啊,哪家小孩子不淘气”。他妈妈看着他奶奶,气消了一半,“妈,你又护短,这孩子太淘了,能把我气死”。他奶奶把周晓鹤搂得紧紧地,行了,行了,这次就算了,饶了他了,中午在我这吃了,不回家了。其实,这次,也不知道是多少次了。中午,周晓鹤的奶奶就会给他做他爱吃的面鱼子。每次周晓鹤挨打,他就往他奶奶这里跑。周晓鹤知道,奶奶这里是最好的避风港,一跑到奶奶家,妈妈准不会打他。
周晓鹤的奶奶和爷爷是包办婚姻。当初媒人做介绍的时候,周晓鹤的爷爷还在几百里外的省城学堂学建筑。周晓鹤的曾祖母去看了一眼,就定了下来。待周晓鹤的爷爷学习完,回到家,就平添了一个媳妇。周晓鹤爷爷一摔门,我不认这门亲。周晓鹤的奶奶就躲在门后哭。曾祖母怒不可遏,就直骂爷爷。周晓鹤的爷爷一来拗不过她母亲软磨硬泡般的说辞,二来看周晓鹤的奶奶长得还蛮清秀,也算有眼缘吧。就这样两个人圆了房。
周晓鹤的奶奶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五儿子在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周晓鹤的父亲周立夏排行老二。由于周晓鹤的大伯早些年娶了个媳妇溺水身亡。再续弦时,又始终怀不上孩子。抱孙子心切的爷爷奶奶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周晓鹤的父亲身上。周晓鹤母亲杨少梅怀孕时也是一波三折。在周晓鹤之前杨少梅怀过一次孕。孩子在五个月的时候,也夭折了。这件事对杨少梅打击很大。再怀周晓鹤时,杨少梅整日生活的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好在周晓鹤在杨少梅的肚子里平安生活了十个月。顺利来到人间。
1983年,周晓鹤出生时,哭声特别大。周晓鹤的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周晓鹤的爷爷周国田翻遍了辞典,终于在“松龄长岁月,鹤语纪春秋”这幅对联里觅到了这个“鹤”字。周晓鹤爷爷奶奶对周晓鹤的疼爱,让杨少梅都感动不已。只要一得空,周晓鹤的爷爷奶奶就把周晓鹤抱在了怀里。爷爷抱累了奶奶抱。奶奶抱累了爷爷抱。杨少梅倒落得个清闲。不过说来也奇怪。自打周晓鹤出生后,周晓鹤大伯母也怀孕了。且生完了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杨少梅在生完周晓鹤的第三年也生了一个儿子。全家人都夸周晓鹤这孩子是福娃,是全家人的福星。
周晓鹤的爷爷在周晓鹤五岁时,去世了。周晓鹤的奶奶自己一个人守着爷爷留下的老屋,住着。这时,周晓鹤的三叔四叔还有姑姑出嫁的出嫁,结婚的结婚。都成了家。几个儿子看着老母亲住在老房子里,怕她孤单,就商议着是否把他接过来,让她一家一家轮流过日子。周晓鹤的奶奶一口回绝。你们谁家我都不去。就在这个老房子里。我自己一个人住,自在。其实,最主要的是周晓鹤奶奶的这个性格。和四个儿媳妇都合不上拍。老人家,脾气倔,性子急,三句话说不到一起就要甩脸子走人。几个儿子儿媳妇都畏惧她。
周晓鹤的奶奶在六个孙子孙女中,最疼爱周晓鹤。周晓鹤虽然淘气,但是天资很好。周晓鹤的奶奶喜欢唱当地的淮河民歌,被人称为“活歌谱”。稍记事时,周晓鹤的奶奶经常带着周晓鹤。尤其是周晓鹤爷爷刚去世时,周晓鹤天天陪着他奶奶。奶奶就唱《摘石榴》:“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要吃石榴你拿了两个去,要想谈心你随我上高楼,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哟,呀儿哟,呀儿哟,依得依得呀儿哟,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哟。我一不吃你的石榴我二也不上楼,谈心怎么能到你的家里头,砸砖头为的是约你去溜溜哟……”周晓鹤听了几遍,居然能奶声奶气地唱了出来。周晓鹤的奶奶甚是欢喜。就说,你小叔小的时候和你一样聪明。他要是能活下来,也会唱民歌。继而,奶奶会陷入沉默。周晓鹤有时也和她奶奶一起对歌,惹得四邻啧啧称奇。
有一次,周晓鹤问:
“奶奶,你姓什么啊?”
“姓史啊。”
“叫什么名字啊?”
“我没有名字。”
“怎么能没有名字呢。你看,我姓周,我的名字叫晓鹤。所以我的姓名连在一起叫周晓鹤。奶奶,你呢?”
“哦,奶奶姓史,我的姓名连在一起叫史氏。”
“噢,我知道了。奶奶的名字是氏,是世界那个世么?”
“是姓氏,那个氏。”
周晓鹤出生的村庄,在很早以前是一片汪洋,后来洪水退去,露出淤泥,天长日久,淤泥变良田。就有了人烟。这个地方由于前靠淮河,背靠浍河。所以取名双河村。双河村一共76户人家,大都是解放前从山西逃荒至此的遗民后代。
周晓鹤长到十岁时,双河村开始有年轻人陆陆续续出去打工。最先出去的是周晓鹤的姑妈周立美和他四叔周立冬以及村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周晓鹤的奶奶就说,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在家里种地不也能养活自己?叔叔和姑妈就会说,在家是井底之蛙,在外是雄鹰展翅。奶奶就会说,你们啊,都是属蝴蝶的,和你爹一个样,就喜欢四处飞。
他们背着大包小包去了省城闯天下。周晓鹤的奶奶煮了一锅的鸡蛋。给姑妈和四叔一人揣了一包。周晓鹤的姑妈和四叔是在凌晨坐上去县城的拖拉机的。他们从县城再坐车到市里,然后坐火车去省城。周晓鹤的奶奶不断叮嘱着。姑妈和四叔听的有点不耐烦。妈,我会保重身体的。你别焦心。四叔和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临走的时候,给奶奶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就消失在浓雾弥漫的村口。周晓鹤的奶奶嘀咕着,走吧,走吧,都属蝴蝶的,想飞就飞吧。
周晓鹤望着姑妈和四叔的背影,心中忽然对省城充满了向往。那里一定是一个好地方,起码比县城要繁华的大城市,要不四叔和姑妈怎么舍得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离开奶奶去那么远的地方。四叔和姑妈在去省城之前就和村子里的叔叔姑姑们商议着,怎么去省城。起先是村西头的一个姓欧的,他先去了省城,找了一个建筑工的活。挣了些钱,然后写信给叔叔。叔叔听他说的省城是多么多么好,就心动了。非要去。
姑妈和四叔到了省城三个月以后,分别给奶奶寄来了一百块钱。那天,镇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先骑到村口,然后推着车往村子里走。村子里的小伙伴们追着邮递员,唱啊跳啊。随着汇票还写来了一封信。信是四叔写的。奶奶不识字,就把信交给周晓鹤,让他念念。四叔毕竟是高中毕业,他写的信很长。周晓鹤虽然上三年级了,但信里的一些字有的还不认识。于是,他就对着字典一个个的找,然后在信上标上拼音。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一封信终于被周晓鹤全部读通顺了。
于是,他就念给奶奶听。奶奶,奶奶,我把信念给你听啊。周晓鹤的奶奶就搬来一把小凳子,坐在周晓鹤的对面。周晓鹤站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亲爱的妈妈,你好,提笔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和姐已经到省城了。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姐姐会缝纫的手艺,做了技术工。我在仓库做管理员……省城这座城市真的很漂亮,以前这里是虎门销烟的地方,我只在书本里看到过,现在在这座城市打工,真的很兴奋……”周晓鹤的奶奶听到这里,嘴里嘟哝着,“千好万好也不如家好,这俩孩子,把家都忘了”。周晓鹤继续读着。无非是让奶奶保重身体,不要干太重的活等等。一封信读完。周晓鹤感到很得意。奶奶摸着他的头,直夸,还是我的大孙子有能耐,都能读懂信了。
四叔和姑妈给奶奶寄来了钱,在村子里引来不小的议论。大家纷纷谈论着省城这座城市。有的说省城到处都是黄金,只要弯腰去捡,都能捡来钱。周晓鹤路过村口的大槐树下,听着叔叔伯伯们在那说的有声有色,就好像他们在省城生活了很久似的。
周晓鹤的父母亲也开始在茶余饭后议论起省城来。
杨少梅说:“孩儿他爸,看来老四和丫头在省城发财了,才去三个月就寄钱了。”
周立夏低头沉吟着:“他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还在越南打仗呢。人啊,得认命。”
父亲俩说着说着就谈到家庭琐事上来了。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一家四口人就三分地,咋养活嘛。不能天天借亲戚朋友的钱吧。我娘家都被我借遍了。周晓鹤的母亲嘟哝着。周晓鹤的父亲只顾着抽烟。哎,过两天东西庄还有几家的礼要赶。愁死人。人情逼死债啊。我爷又不在了,找个说话商量的人都没有。我那个大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愁死人。
要不,问你妈去借点。
……
周晓鹤和他弟弟周晓鸥在堂屋里玩抓石子。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点,周晓鹤最有体会。虽说是十岁的孩子,但心智却已有了十五六岁。这几年,家里的日子过得实在紧巴。吃了上顿没下顿。指望地里刨食。能把人逼疯。每年一到过年,周晓鹤的父母就能厚着脸皮去亲戚朋友那里借,孩子总得要穿新衣吧。要吃饺子吧。杨少梅和周立夏刚结婚时,周晓鹤的外公还活着。周晓鹤的外公是市水利局的主办会计,能贴补着点他们。周晓鹤出生的头一年,他外公去世了。全家立马失掉了救济的来源。但生活也得让杨少梅去借啊。每次回娘家,杨少梅还没到村口。她大哥就指着她鼻子说,你看,穷鬼又来了!有一次,杨少梅背着弟弟周晓鸥走娘家。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绿豆。还没站稳,她娘家大哥又这样说。杨少梅一气之下。东西一扔。哭着背着周晓鸥就要回家。周晓鹤的外婆和四舅赶忙去追。才把杨少梅追回来。
中午的时候,杨少梅和周立夏又在发愁,做什么饭吃了。现在是春夏之交,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米和面都不多了。关键是没什么菜了。周立夏脑筋一转。晓鹤晓鸥,你俩提着篮子跟我来。咱们下河捉鱼去。原来,周立夏早上去锄地。路过村后的小桥,他发现小桥下面窝了一潭鱼。晓鹤晓鸥一听说去捉鱼。蹦蹦跳跳去提篮子了。村后的石拱桥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清朝时修建的。周晓鹤倒是不信。清朝修建的,倒有标识啊。啥也没有,就一座光秃秃的石拱桥。还是父亲有经验,桥下面不知道被谁挖了一个深坑,蓄了一潭鱼。也许是父亲自己挖的吧。父亲猫着腰,先用渔网把桥两边扎上口。他跳下去,用家里淘米的米箩,一舀,鲫鱼、狗头浪子、大青参子、龙虾、还有明虾、戈鱼、鲶鱼。周晓鹤和周晓鸥开心地用瓷盆装着。不一会,就把瓷盆装满了。周晓鸥叫着,中午有鱼吃了。还有黄鳝、泥鳅、刀鳅,而且,周立夏还抓了两条大青鱼。抓好了这些。周立夏轻轻地把桥两边的网收起。不动声色地收好。叮嘱着周晓鹤和晓鸥。别对外人说啊。
杨少梅望着这一盆鱼。开心地合不拢嘴。她也不忘交待周晓鹤,捡了点鱼,去送给你奶奶点。周晓鹤又把大青鱼抓了一条,放在里面。杨少梅看着周晓鹤,微怒,就知道疼你奶奶。周晓鹤开心地提着鱼去他奶奶家了。奶奶正在做午饭。看着周晓鹤蹦蹦跳跳地过来。就说,我的大孙子,今天奶奶没做面鱼子,做面条给你吃啊。周晓鹤把鱼一放,奶奶,妈妈让我把鱼给你送来。爸爸抓的。周晓鹤的奶奶看着篮子里的鱼,轻轻说道,也算有心。
周晓鹤倒是安静地坐在奶奶家的小凳子上。不言不语。周晓鹤的奶奶看孙子这么安静。就问他,怎么了大孙子。有什么心事嘛。平常,周晓鹤一来奶奶家,不是翻这个就是翻那个,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奶奶会很刻意地在篮子里放上油炸的馓子,油炸的糖糕,油炸的果子。今天,周晓鹤这么安静地坐着。奶奶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
爸爸妈妈又因为钱发愁了。
怎么了。
东王庄的王叔叔还有西王庄的李叔叔家盖房子酬客。爸爸妈妈没钱去赶礼。
周晓鹤的奶奶噢了一声。轻轻地走到床边。从床头下拿出一百块钱来。这是你叔叔寄给我的,我今天刚取来。去,拿给你妈去。拿好了,别丢了。
哎。周晓鹤拿着一百块,奔家里去了。
周晓鹤把一百块给杨少梅时。杨少梅正在淘米。拿着这绿色的百元大钞。杨少梅又和周立夏说开了,这日子不能老是这么过啊,哪天是个头啊。周立夏自顾自的抽烟。那烟抽到烟屁股了,他还舍不得扔。
不久,周晓鹤的四叔又寄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寄给周立夏的。信的大致内容是说省城的厂里缺人。让杨少梅和周立夏都过去。周立夏不识字。杨少梅也只上了小学二年级。信依旧交给周晓鹤来念。周晓鹤依旧是翻了一晚上的《新华字典》。周立夏和杨少梅接到信,兴奋地一夜未睡。兴奋过后,二人又陷入了焦虑。去省城这孩子可怎么办。晓鹤十二岁,晓鸥才九岁。杨少梅和周立夏一提到孩子,就把去省城时的兴奋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夫妻俩就这么眼睛睁着。也不说话。一直到天亮。
早起,周立夏说:“这省城还得去,不能这么在家受穷。”
“那孩子怎么办?”
“交给我妈带。”
“我舍不得。”
“舍不得也得舍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家要想好,必须去省城。”周立夏说这话斩钉截铁。
杨少梅不说话,一把搂着周晓鹤和晓鸥,眼泪就流了下来。
两口子吵吵闹闹的声音被邻居听见了。邻居好心的跑到周晓鹤的奶奶家。老太太,快去看看吧,你儿子和儿媳妇吵起来了。周晓鹤的奶奶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向周晓鹤家。周晓鹤的奶奶有点O型腿。跑起来一瘸一拐,半路上还不小心摔了一跤,立马爬起来,直冲周晓鹤家。
周晓鹤的奶奶来到周晓鹤家时。周立夏蹲在墙角,杨少梅站着,只顾抹着泪。奶奶问,又为啥事吵啊。
“妈。没吵。老四来信说,让我和少梅去省城。那边缺人。少梅舍不得孩子。”
“哦……”老太太听到这,就不说话。
沉吟半晌。周晓鹤的奶奶说,“去吧,去吧。孩子我来带。”
杨少梅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周立夏和杨少梅决定在农历六月十六出发。民间有句话,要想出门走,就选三六九。要想回趟家,就选三五八。还有三天就出发了。杨少梅和周立夏心情一直忐忑不定。周晓鹤和周晓鸥这几天也安静不少,不再调皮打闹。兄弟俩很懂事的给杨少梅和周立夏收拾包袱。周晓鹤的奶奶依旧煮着一锅鸡蛋。奶奶每年开春都会养着四五十个小鸡。小鸡仔能活下来的也就是二十多只。不是得鸡瘟死的就是被猫拖走。活下来的二十多只。公鸡只有四五只。余下的都是小母鸡。
九月十六那天凌晨。杨少梅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周晓鹤的奶奶。周晓鹤和周晓鸥还在梦中。夫妻俩坐在去往县城的拖拉机上。杨少梅特意把压在箱底出嫁时的红围巾找了出来。周立夏用蛇皮口袋装好了两床棉被,用绳子打好结。背在身上。乡村的雾很浓。周晓鹤的奶奶叮嘱到,路上注意些。说着说着,她把100块钱塞到了周立夏手里。
穷家富路。钱拿着。
周立夏不想收。妈。花钱的地方多,你拿回去。
“家里我想办法。”
拖拉机冒着浓烟,周立夏和杨少梅就消失在浓雾中。
周晓鹤和周晓鸥早晨起床。直喊妈妈。左一声妈妈无人应,右一声妈妈也无人应。奶奶来到床前,“爸爸妈妈打工去了。都是属蝴蝶的,想飞就飞走了。”周晓鹤没有哭,他想,爸爸妈妈去省城,那里一定能挣到钱。挣到钱就可以给我买卡通漫画了。倒是周晓鸥哇哇大哭起来。
周晓鹤要上初中了,学校就在距家二里地的姚管集。开学报名那天,奶奶牵着周晓鹤的手,一路走着。时至初秋,阳光依旧热烈。道路两旁的黄豆地铺开一片金黄。大杨树的叶子也飘零着,在风中,孤孤单单。几座坟在黄豆地里若隐若现。奶奶望着它们,若有所思。
路过其中的一座坟。这里埋的是你爷爷的爷爷。当初我们双河村是一片荒地,你爷爷的爷爷他们就在这里开荒种地,盖房搭桥。才有了今天的村子。奶奶说这话时,就像她亲自生活在那个时代。
又路过一座坟。奶奶说,这是和你爷爷一起长大的,老华爷。他在双河村生活了一辈子,不像你爷爷,东跑西窜的,心里一点也没有家。
走了几百米。又有一座坟呈现在眼前。奶奶不说话。周晓鹤知道,这是爷爷的坟。奶奶说。知道你爷爷为什么埋在这里么。你从土路向里走,数着,十步,就到你爷爷的坟了。他生前就看中这个地方了,说这里风水好,临死前一个月就定下来了,要埋在这里。我以后哪也去不了,死了,也埋在这里。
周晓鹤说,奶奶长寿,奶奶长命百岁。周晓鹤的奶奶摸着他的头。笑笑。
周晓鹤在学校里很用功,尤其是作文写的好。上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周晓鹤写了,我最想去省城。文章写的很有真情实感。被老师推荐到省城的一家少儿刊物发表了。而且,周晓鹤和其他两个同学获得了代表全县去省城参加作文比赛的机会。周晓鹤回到家就和奶奶说,奶奶,奶奶,我要去省城参加作文比赛了。
奶奶说,你也要去省城了?
我去参加作文比赛,就三天。是老师带我们去的。
哦。快写封信给你叔叔。说不定去省城还能找到你爸和你妈。
哎。
周晓鹤趴在桌子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他想写很多很多。想写奶奶的思念,写自己的学习。想写自己要去省城参加作文比赛了。信还没写,他已经泪流满面。
奶奶照例要煮鸡蛋。
周晓鹤说,奶奶,鸡蛋我来煮吧。奶奶望着他,还是我来煮吧,给你爸妈写的信写好了么?明天去省城顺便把信带给他们了。
去省城参加比赛,周晓鹤要先去学校和老师汇合。鸡叫三遍,周晓鹤摸索着起床。奶奶早醒了,做了一碗面鱼子盛好端在桌子上。周晓鹤端着这碗面鱼子,要是平时,他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不知怎么地,今天却吃不下。奶奶把鸡蛋装在书包里。叮嘱他,走路上吃。
奶奶,我走了。周晓鹤扒拉完面鱼子后说。
把鸡蛋带上。
哎。周晓鹤一把接过奶奶的书包。飞也似的消失在乡村黎明还未消散的夜色中。周晓鹤的奶奶站在村口,自语道,这孩子,也是属蝴蝶的,早晚得飞走。从村口向前望去,那条乡村土路一直向前延伸。两排大杨树像打开的书本。天空中的启明星此刻闪耀着,乡村,瞬间安静地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