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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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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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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的木石

李梦初

1、

西岭村隐没在九岭山中。那里离县城很远,离镇上不近。亘古拙朴的山村,出门只有一条狭窄的田塍小径,如蚓如蛇,蜿蜒向外。年复一年,路上的各种野草,春青夏绿,野花摇曳,秋凋冬萎,零落枯黄。若是晴天,路边的小草夹带着一条灰白的长线;可是一旦下雨,沿途便是坑坑洼洼,不是卵石就是黄泥巴。

木石在此已经生活了四十三年,他是一位出名的老单身汉。

正值秋后,又逢晴天,木石囫囵吃完早饭,急匆匆戴一顶草帽,穿一件还算干净的的确良衬衫,一条蓝灰色裤子,揣上三四十块钱,也不和他的父亲寒暄招呼,三脚两步就往门前的田塍小径上走。他的目标很明确——去县城;目的也很明确——嫽(玩)。

四十三年,木石就这样混混沌沌过来了。年轻的时候,看着小伙伴一个个讨老婆,他也曾经很期待,甚至梦想过洞房花烛的情景,可是,父亲似乎从没有要给他讨老婆的意思。母亲在世时倒是念叨过,可她六十岁就去世了,从此再没有人关心他。这些年,他跟随鳏居的父亲,老老实实居住在山脚下泥巴夯筑的老屋里,渐渐能够吃饱穿暖了,可父亲已是风烛残年,自己却活力四射,却还一直苦苦地单着,无数个日日夜夜,木石从来都别事不愁,就愁身体里的琼浆无处喷发。直至这个秋天,日夜依然那么漫长,他苦苦地熬着,白天在地里干农事,晚上就在床上想那事。不是刻意要想,而是不得不想。每当夜深人静,山村里万籁俱寂,木石胯下的“兄弟”就鬼一样地冲冲突突,那股欲望就像火山一样,让他彻夜难眠,不想都不行。现在,稻子收完了,谷子进仓了,秋收已然结束,木石一刻也不想停留,巴不得即刻到县城,好好地快活一天。

秋后的乡村小径,绿意阑珊。一颗大樟树矗立在村前不远的路边。那里住着他的堂哥堂嫂。木石经过堂嫂家门口的时候,堂嫂正在晒谷子。堂嫂看见木石远远地走来,似乎猜透了木石的心事,乜斜了他一眼,哼一声便把头扭开了。木石看到堂嫂也不自在。他听人说,堂嫂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说他在外面乱搞,还到县城找小姐,便对他很是不屑,对人声称,恨不得掌他耳掴子。想到堂嫂越来越看他不惯,木石心里也发虚,一个闪身,急急地就飘过去了。

走在满地稻茬,略显荒凉的田野上,木石遇到了几个人。狗牯啊,麻条啊,还有麻条的老婆飘香。田里横陈着零散的稻草,禾桶,打禾工具。他们正在收拾场面。看见木石火烧火燎一般往村外赶,他们也好像心知肚明,于是拿他来开心。

狗牯说:“木石,又是去县城找那个好嫽个呀?”

“……禾都收完哩!去县里嫽哈子……什么好嫽个?你们搂着老婆睡,天天都有好嫽个……”木石也和他们打趣。

麻条接过话:“木石,那什么……你嫽就嫽了唦,还不好意思承认。那个那么好嫽,莫只顾自己,也带我们去嫽哈子喔”

“尽哇(说)这些没用的……看你老婆在这里,小心她把你那东西剁了……嗨,莫要饱汉子笑饿汉子!”木石有点讪讪的。

“木石,在哪里搞到钱了?嘻嘻……那种事嫽是好嫽,莫又搞得袋子里布粘布归来呦。”女人飘香也来凑趣。

“哈哈哈哈……”众人捧着肚子笑。

木石早已习惯了这些人的戏笑调侃,继续打哈哈:“乱哇……我去买东西,嘿嘿,买点东西……好久没去看我大哥了,夜了就去我大哥家里住……”突然看见堂兄在那里看着他不说话,木石便灰溜溜地跑过去。

2、

说来令人唏嘘,木石是他父亲第二个老婆亲生的。父亲的前妻病故了,丢下两个儿子,木石的母亲便成了父亲的第二任。他1953年生,母亲35岁了,生下来却只是个肉团子,红红的猪肝色,也不会哭。母亲吓坏了,立刻要他父亲请来八字先生。先生掐指一算,说,这孩子命硬,不好养,必须去庙里认干爹。父亲带着油烛、表芯纸,香枝,急急地赶到二十里外的灵石庵,又烧香又跪拜,还打了一筊。山里人习惯,遇到急难之事,都会去庙里打筊占卜。菩萨显灵,说此子天命如石,贱命如草,要认庙里的草木石头为干爹,取“木石”为名,方可逢凶化吉。临走还叮嘱父亲,千万不可给他娶妻……云云。听到此说,父亲一身冷汗。他以为他是见识过菩萨的法力的。木石的爷爷病倒时,他也去过灵石庵,可那个筊怎么都打不成,打了半天,菩萨就是不应。和尚说,莫打了,就在这几日,准备后事吧。没过两天,爷爷果然去世。想起这,木石父亲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跟他母亲说,就一直瞒在心里。

稍大,父亲见木石长得“鬼头鬼脑”,额头低,眼睛小,鼻子平,下巴短,痴痴呆呆的,一副“抛皮傻样”,便很不称心意,想,这孩子也能成人?成人了也会是个“傻儿流子”吧!于是常称他为傻儿子。父亲的话似乎一语成谶。从此,村里人都把木石当傻子看。木石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脑子确实不如人,直至成年,人却长得块头敦实,臂粗腰圆,脚步雄健。木石荷尔蒙天生旺盛,三十八岁却还是个处男。有一天,木石到到村西头的狗斗窝挖猪草,遇到了小学时的女同学。女同学的老公外出多日,木石就去帮忙干些体力活,一来二去,他就不再是处男了。

木石一路甩开了众人的奚落,风一般走完了十二里田塍长路,居然没有出一滴汗。他来到镇上的大马路边。马路上的沙子雪白耀眼,踩一脚沙沙作响。他在平常等车的地方定定地站稳,翘首望向班车开来的方向。马路那么长,还拐了一个大弯,见不到班车踪影,木石便很不耐烦。等了二十来分钟,不知怎的,木石走路都没出一滴汗,此刻心里却热得很。一眼看见班车来了,木石的眼睛就发亮,咦,来了来了,心里很快又不热了。

木石抢到了一个前排靠窗的位置。他打开窗,觉得有一股清风。

那是一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班车,门松了,窗玻璃也爆裂成花了,轮胎也快磨平了,跑起来,屁股直冒黑烟,发动机还时不时放屁打喷嚏,一个屁,一阵喷嚏,满车就臭气熏天。木石坐在班车上,沙子马路上左一个石头、右一个坑他不生气,汽车咿咿呀呀、摇摇晃晃他不生气,轰隆轰隆乱抖他也不生气,生气的是嫌它跑得慢,像乌龟爬。汽车轮子磕磕碰碰碾在马路上,沙沙沙沙,蹦蹦蹦蹦,一点也不好听,一点也不好受,而县城演艺中心二楼的歌声却飘进他的耳朵里来。木石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是不是真睡着了,别人搞不清,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来到了那个中心,前排已经坐满了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老男人,都像喝了人参汤似的精神十足。没有好位置,木石找了个稍后的位置坐下来,一支什么舞曲就震天动地响起来,铿铿锵锵的鼓点敲得木石心里噗噗乱跳。隐约间,木石仿佛看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孩子,随着舞曲起舞,没有骨头似的扭着腰,像蛇一样,扭着扭着,女孩就直向他扭过来,就软软的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

突然,一个熟悉的、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在木石的眼前,他觉得那人像极了巫翔。木石很意外,巫翔也会来这里?于是大喊:“巫翔啊……”

汽车哐当一声,到站了。木石回过神来,抹一下惺忪的眼睛,向售票员付了六元钱。

3、

这些年,木石一直巴望父亲给他讨老婆,可父亲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念头。他本来是有怨恨的,可想起被人叫傻子,他便也以为自己傻。又想起自己从以前的吃不饱到现在的能吃饱,家里却难得有余钱,也就以为讨不到老婆是理所当然。他也没看到别人来提过亲,母亲在世时也没有。自从那位女同学的老公回来后,木石颇觉难为情,就再也不敢去找她。后来,生活越来越好,社会越来越开放,他就时不时到县城找乐子。

已过晌午,街上的梧桐树落英缤纷,到处都是枯黄的叶子。巫翔坐在他的文化摄影工作室有些累了,就不慌不忙地出来踱步。转眼来到艺术中心的广场坪地,迎面却看见了木石。木石也看见巫翔了,颇兴奋,朗声就喊:“耶——巫翔啊,好久不见咯,果真就碰到你哩!”

巫翔也颇感意外:“木石,你来了?……谷子收完了?……”

“收完咯收完咯。家里闭死了,我来街上嫽哈子。”

巫翔以为木石不过是进城路过,顺便来看看自己。突然,演艺中心那边的喇叭响起来,一个嗲声嗲气、满口北方腔的声音喊起来:“观众朋友们注意了!观众朋友们注意了!演出马上开始,请大家抓紧时间购票进场……”一遍又一遍。巫翔想起来,馆里把县剧团解散后的排练场租出去创收了。不一会,劲爆的歌曲响天震地。木石听到歌曲响,站也站不稳了,脚就不自觉的想往那边挪,碍于巫翔,他只好拿眼睛往中心那边瞟。他怕进场坐不到好位置。巫翔顺眼望过去,很快明白过来,看着木石道:“你是特殊来看这个的?”

木石的脸本来是古铜色,听巫翔一问,不知是不是红了,只觉得脸上烫热起来,就难为情地笑一笑:“嘿嘿、嘿嘿……没什么好嫽的哟……”

巫翔虽是惊讶,却也明白了木石的心思。他是学艺术的人。这些年来,目睹木石所苦,他心里是同情的。他也知道,木石本能的需求,不就是无法压制的欲望么?自己也是过来人吧。当知青那些年,进城后的晚婚岁月,巫翔尝受过那种滋味。那些为身体的饥渴而恍惚,而寂寞难耐的日子,真的是百无聊赖。不过,那时候的社会不仅仅是贫困、单调、乏味,人们的行为也无不知耻自律,根本无法找到发泄的渠道,所以只能隐忍着,自残着。想到这,巫翔便愤愤于那种残酷,那种无道。可是[a1],此刻,巫翔想不到,那个曾经木讷的,被人看作傻瓜弱智,却又欲火难耐的木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居然会不知羞耻、露骨大胆地来到这样的地方,看这种不堪入目的玩意。尤其是,对于一个正处于冲天欲望却毫无纾解出路的人来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然而,巫翔转而又想,这或许也是木石宣泄的一条出路吧?否则……想到此,巫翔不是以什么道德的绑架来厌恶他,而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怜悯,轻轻说道:“哎……想去看就过去吧。我去门口跟你招呼一声,你就不要买门票,门票算我的……等下回来找我哈。”

木石的背影瞬间消失了。巫翔却想起很多事。他十一岁就认识木石。那是1967年,当权的父亲下放改造,他随父亲来到了西岭村,就住在木石家旁边的破房子里。木石比巫翔大四岁。巫翔还记得,木石的大哥本来也在县里工作的,而且已经娶妻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居然也被送到乡下监督劳动了。

小时的木石在村里很不合群,和巫翔却很要好,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巫翔每天跟着木石去玩耍——山里摘野果子,砍柴,捡山茶籽,田里打猪草……形影不离。木石虽然比巫翔大四岁,干活却不如巫翔机灵,总是比他慢半拍。摘茶子,巫翔摘十斤,木石只能摘六七斤,砍柴,巫翔已经扎好了担子,木石却还在磨洋工。可是,木石开始知道一些大人的事。

晚上,山村里黑咕隆咚,除了虫鸣和鸟的呓语,什么也没有。木石喜欢带巫翔去看他隔壁的嫂嫂。嫂嫂在家里带儿子,长得很好看。她的眼睛乌黑,脸色红润,皮肤雪白。出厅堂门往左四五步,就是嫂嫂的房间。嫂嫂点一盏豆花大的桐油灯,坐在床前照看儿子,纳鞋底。木石搬一把矮凳远远坐着,默不作声地看嫂嫂。昏暗的灯光下,嫂嫂的儿子哭起来,嫂嫂就抱起儿子喂奶。她穿一件短袖衫,半遮半露着一对圆圆的奶子,隐隐约约,雪白雪白。她将奶头塞进儿子的嘴巴里,儿子就不哭了。木石目不转睛盯着嫂嫂奶子那里看,嫂嫂却没发现。夜深了,嫂嫂对木石说,木石,天咁夜了,还不快去睡!木石没反应。母亲也在隔壁喊,木石,咁夜哩,快回屋自己睡呀!木石还不动。喊了很多遍,木石不挪身子。巫翔困了,很想睡了,催木石一起走,木石纹丝不动。直到木石的父亲大声吼,木石子,还不快死回来睡!木石才很不情愿地起身。木石弓着屁股,用手挡着如伞一般的裤裆。巫翔看见木石的裤裆鼓得老高老高,裤子里面的东西好像指指的。木石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出门来。

巫翔当时也不明白木石那是发育了,荷尔蒙正在积聚,要成大人了。

过了五六年,巫翔父亲转到别的地方去改造,他就和木石分开了。三中全会后,巫翔的父亲恢复工作,他也随着进了城,后来又去大学进修了。

离开木石这些年,巫翔时时关心木石的消息,他有时回去看木石,木石隔久了也会来看他。此刻,巫翔明白,木石身体一直很好,结实如牛,从不生病,看见木石身轻如燕进了歌舞场,巫翔只能苦笑,还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4、

木石从演艺中心出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那些女孩的香气和柔气缠绕不散,充斥了他的灵魂,也调动了他所有的神经。当那个软骨头的女孩赤身裸体扑在他的怀里,莲藕一般的酥手绕着他,薄薄的甜唇吻着她,他就早已魂飞魄散,情难自禁了。可是,演出结束了,木石的肚子也饿了,他又不能不走。

巫翔接到木石,请木石吃饭,却带木石去了罗拉咖啡。

找个雅致的座位坐下来。巫翔想,木石不是先前的木石了,居然敢去这样的地方,真是时代不一样,人也不一样,索性让他再开开洋荤吧,便要了一壶加糖的咖啡。给木石倒一杯,给自己倒一杯。木石依然热血沸腾,口也十分渴了,端起咖啡,咕都咕都一口就喝干了,开口道:“咦,巫翔,你这锅巴水好食(喝)嘞!”

“好喝吧?什么锅巴水!洋家伙呢,叫咖啡。”

“咖啡呀?味道就是锅巴水,不过真是好食哩!”

巫翔没想到木石喝得了咖啡。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再来一杯吧。

木石又一口喝干。很快,一壶咖啡底朝天了。

巫翔又叫了一壶。

巫翔觉得,眼前的木石把咖啡说成锅巴水,这才是真实的木石,而那个从中心里出来的木石,却是陌生的。

喝完几杯咖啡,木石已是饥肠辘辘,非常的饿了。他想吃饭。可巫翔不慌不急。此时,木石的潜意识一直沉浸在舞场的氛围里,脑里持续着蠢蠢的欲念,身体持续着蠢蠢的冲动,下面的裤裆也一直是高高的。他巴不得快点吃饭,然后再去……于是忍不住问:“巫翔啊,你请我食饭,就食这个东西?有饭食么?

“有啊有啊!你想吃什么?牛排好不好?”

“牛排是什么?还有牛排食?”

“木石,是这样哦,我想给你吃你没吃过的。牛排有吃九成熟、七成熟的,你吃哪种?”

“管他七成九成,我就晓得,熟咯就都食得!”

“好好好。”

巫翔给木石叫了一份九成熟的牛排饭,一个面包,一个汤。木石狼吞虎咽吃起来,越吃越香甜,不断夸:“好食好食!真是好食!……巫翔,你也食啊!”

木石吃完牛排饭,心满意足。他学着巫翔的样子,拿纸巾抹抹嘴。巫翔问:“木石,吃饱了么?”

“哎呦,食得蛮饱哩。”木石愉快地答道。

巫翔给木石再叫了一杯饭后茶,木石端起来喝了。

饭饱茶香,木石的那种欲念完全觉醒,势不可挡了。他坐着挪不开步。巫翔没有看出木石的异样,催促道:“木石,我们走吧。你是不是早点回去?”

可是木石走不动。他身体里那条虫子骚动着,冲动不止。他的屁股也很不安分,一味地扭动不止,扭得椅子呀呀地响。木石涨红起脸,口里含混不清道:“额、额、额,巫翔呃……“巫翔看见他做起了小时候的那个怪动作,将双手护住了裤裆。

巫翔问:“木石,你怎么了?……”

木石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想,想去嫽哈子……”

“想去嫽?嫽什么?”

“我……我想……我想……嫽姑哩子(女人)。”木石憋了好一会,结结巴巴地说了实话。

巫翔听清楚了。虽然他已猜到木石到底想干什么,还是不禁一愣。

巫翔想,看来,木石的欲念是阻止不了,那就不要阻止他吧,于是说:“你硬想去,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了。提醒你哈,很危险的。”

“唉,钱,钱呢……我的钱都给舞厅里那个趴我身上的女孩了,没钱了呢。街上便宜的要四五十,贵点的要七八十。”

谁叫他是自己曾经患难与共的人呢?巫翔想,食色性也,这是上天赋予,不可压制的。他虽然厌恶当下的污浊,却恨不起不走正道的木石。他给了木石一百块,叹声道:“木石,注意哈,抓到要进牢房的。回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让我放心!”

木石揣着一百块钱,去了东郊的一处农舍。这里住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以及她有些痴呆的女儿。他来这里已经多次了,都是一起看脱衣舞的老头带他来的。这一次,他没有邀伴,一个人窸窸窣窣进了门。妇女见到熟客,带他上了楼。那是一栋客家民居,屋后有一个吊脚楼,是用来晾晒衣服或者农作物的。木石办完事,正想舒舒服服躺一会,突然听到楼下木门砰的一声响,就听痴呆女儿喊:公安!公安!他一个鹞子翻身,三下两下穿好衣服,窜过通往吊脚楼的门,嗖的一下,就从木柱上溜下来,瞬间消失在后院的菜地里。

戌时和亥时之交,木石来到了巫翔办公室。他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巴掌也生疼。伸手看一看,尽是血。巫翔很惊讶,问他怎么了?木石擦了擦额头的汗,十分不好意思道,碰到鬼了,碰到鬼了,从来没出事,差点抓到了。

巫翔瞪大眼睛,久久地看着木石,然后道:“木石,你这样不是办法啰!……无论如何,该叫你爷老子(父亲)给你说个老婆了。”

“哇(说)得是哇得是!”木石频频点头,“有空你跟我爷老子讲下子呗。”

5、

木石受了惊吓,大约半年没有进城。他越来越想要个老婆,有了老婆,他也不至像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乱闯乱撞。他几次鼓足勇气想跟父亲说,又怕父亲顶回来:“你想要老婆?……钱呢?!”他也想去找堂嫂做媒,对她说,只要是个女人,有鼻子有眼静,有手有脚,怎么样的都行。可是,堂嫂脾气那么燥,一进门就会被她拿扫把赶出来,他也不敢。他还想,人都是一样的吧。他说不出“饮食男女”这种话。每当人们调笑他,他也只会说,大家都是娘生爹养,饿了要食饭,困了要睡木,长大了要灭女人。人人都应该有个老婆的,这样才公平,可为什么我就没有?

木石以前认穷,认命。尤其母亲去世以后,他对父亲逆来顺受,只知道耕田耙地,却不敢有任何不敬。38岁之前,木石什么都不怕,唯独不敢沾惹女人,自从在那位同学那儿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他就无法收拾。到如今,木石招惹女人的名声越来越大,村里人就慌了。尤其堂嫂要面子,嫌他就像嫌一堆臭狗屎。村里传说,木石变态了,又蠢又大胆,见了女人就像猫见到鱼,总想咬一口似的,还常常花十块二十块钱去乱搞。男人们大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女人独守空房,缺钱花的女人见钱眼开,这样下去,村里怕是不得安宁。

到处在传说木石像犯了花癫。木石却说,哪有女人看得上我哟。

木石这话有一半以上是真的,但也有一些狡黠的托词意味。他的确见到女人就眼睛发直,而且猴猴的盯着人家不放。一次,他在山坑草甸里,看见一个女孩穿红衫带弟弟放牛,木石赤着脚,挽着裤腿,手拿胶鞋,远远地,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女孩和弟弟初始有点慌,快快地走几步,木石也快快地跟几步。女孩胆大起来,故意小跑几步,看木石会怎么样,木石却窸窸窣窣地挨过去。女孩见木石尾随不走,带着弟弟大声喊:“木石,抛皮,傻牯!木石,抛皮,傻牯!”……木石一愣,悻悻地离开了。

空旷无人的夜晚,月朗星稀,木石耐不住身体的烈火,常常夜半出来游荡。他漫无目标,看见远处微弱的灯光,就像飞蛾一般,游荡到有灯光的去处,悄悄趴在窗下往里偷看。

于是,村里的男人交代家里的女人和女孩,小心木石哈!离她远点哈!

一天,木石翻过山顶,去山坳里砍柴。那里离村子有点远,到处古松参天,枯藤遍野。他在那里偶遇了一个女人,人称叶苦蒂。她家的确是很苦的。老公老实巴交,像一块软软的烂棉花,遇到什么事,屁都打不出半个。女人个子也矮,不足一米五。叶苦蒂的老公每天出去种地,一时半天回不来。那天,木石戴着草帽,拿着扁担,提着砍柴刀,遇见女人到山崖边挑水。一个矮矮的人,扁担闪闪的,两头水桶一沉一浮,不断触到地上,他就热心的跑过去,轻轻松松就帮她把水挑回去了。这次遇见,木石有心惦记了。过了一天,木石鬼使神差又去了。山里的女人,老公不在家,实在是孤单,外面来个人也新鲜。木石来了,叶苦蒂请木石进屋里喝茶。喝着茶,叶氏问木石借钱:“老哥子,有钱借么,借我十块钱呗。”那天木石身上有三十元,他爽快地掏出钱,全都给了苦蒂。苦蒂说,哥子,等我哪天有钱了还你哈。木石说,呵呵,呵呵……莫哇还钱哦……你……你只要跟我嫽哈子……就好……苦蒂看他人还实诚,又没老婆,又有好心,不忍拒绝,不做声了。木石扑了过去……

木石得了甜头,天天心痒痒的要往苦蒂那里去。苦蒂家出门往右,爬坡过埂,有一个山坳,山坳里有一座坟。因为有后人年年祭奠的缘故,坟的四周已砍得精光。他们就在那里幽会。木石戴草帽,扛扁担,腰系布腰带,慢慢的从苦蒂门口走过去。苦蒂看见了,马上背起背篓,背楼里放一把镰刀,像要进山割猪草的样子,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后来有人说,那坟地边有一块草甸的,居然被磨得精光。

那天,木石没有去找苦蒂,苦蒂却看见一个影子从门口过去,很像木石,一样的草帽,一样的腰带,却没扛扁担,而是背了一个大布袋。苦蒂背了镰刀背篓,急急地跟上去。一个女人,哪怕是乡下最没见识的女人,一旦坠入这样的情事,都难免情难自禁。何况,木石身强力壮,那方面肯定比她老公强多了——有人这样说。苦蒂追赶着走远的木石,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是,木石实在走得太快,苦蒂腿短,喘着气还是跟不上,她就不断喊,木石,等等,木石,等等啊!那个人却是麻条。他的姐姐住在山那边,他是来送东西的。他听任苦蒂在后面喊,却故意不回头,不回答。等转过山坳,麻条突然回过头,苦蒂惊呆了。

很快,村里传遍了,木石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偷了叶苦蒂,天天在坟地边打战。这天苦蒂看错了人,把过路的麻条当木石了……

消息传到父亲的耳里,父亲不由分说,抄起扁担就往木石身上打。木石毫无防备,肩膀上挨了父亲好几扁担。赶快用手遮挡,,扁担又落到了手上。木石抱头鼠窜,夺门躲到后山上去了。

幸好父亲一顿打,刚刚把木石打跑,苦蒂老公的家人就找上门来了。那些人房前屋后翻遍了,根本找不到木石,兵兵邦邦,就把他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砸烂了,还抓走了两只鸡,一只鸭,然后再找不到值钱的东西,便都扬长而去了。

木石成了村里伤风败俗的人,臭狗屎。此后,村里的女人见木石就躲,木石的堂嫂也是见木石一次,就用扫帚赶他一次,还跟木石父亲说,家里出了这个流子,败坏家声的,您怎么不管管!我们沾亲带故,拿什么脸去见人?还不快思量着给他找老婆!木石的父亲满眼朦胧,一把鼻涕一把口水,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却不开口说一句话。

6、

木石对生活失去了方向。他很想念母亲。母亲在世时,常常说要给他讨老婆的。可如今,他非常想有一个老婆,父亲却根本不为他操心,他不得不去城里找不干不净的女子,又差点被公安会抓了,在村里遇到两厢情悦的,又被人家把家里砸了,如此左右碰壁,处处受惊,天天好似无处安放的蚂蚁,这叫木石怎么活?他深深意识到,只有讨了老婆才能安心,才能安全,可是,老婆在哪儿?谁能帮他?

木石没预料到,堂哥堂嫂在为他着急。每天,他们夫妻二人在村里总如芒刺在背,好像人们都在对他们指指戳戳,指桑骂槐。于是,堂兄对堂嫂说,木石的父亲是不管事,也顶不起事了,他亲亲的大哥二哥又都不在家,木石却越来越不像话,一家人脸都被他丢光了。你女人家想想办法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有就牵牵线。堂嫂深以为然,依丈夫之言,立即行动起来。不久,一位媒人传来消息,说,已经有了。

堂嫂先找木石的父亲。老爷子歪躺在屋檐下一张破旧的木摇椅上,闭目乘凉。他的眼睛早朦胧了,耳朵也不太灵便。堂嫂大声道:“伯伯哎,我来给木石哇(说)个老婆吧?”

“啥?木石讨老婆?莫打笑话!”老爷子说话有些有气无力。

“莫咁哇唦。木石又不是真蠢,他身强力壮,做也做得,除了比人家做得慢点,啥都比人家差不了多少,为什么不能讨老婆?他慌急着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给他成个家!”

“他就是烂泥巴,扶不上壁的。”

“谁哇咯?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讨老婆生崽。有老婆有崽,也许他就安分了。而今,木石有力气没处使,天天像个游山猪牯,日能安家,夜却不能安寝,这是个啥?现在社会这么乱,莫让他再去惹事。说不定让他娶了人,他还能活出正行来,将来也有个一男半女为他送终……我正有个人,都跟媒人说好了……”

木石的父亲沉思半天,放出一句话:“他不该有老婆的。既然你们都这么操心,那随便吧,只怕是枉费你们了。”

媒人来找木石说,有一个女人,姓柳名草枝,不久前死了丈夫的,品貌一般,脑筋不太好,也不太会干活,家里的很多事情,以前都是老公做,只能将她养在家里的。可是她会带一个八岁的儿子来,你不用费神费力,活蹦乱跳的儿子就有了……你要不要?

木石听媒人这么说,起先不敢相信,接着便是热血沸腾。他说不出话,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脸就变成猪肝色。其实,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只要能讨进门,怎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他巴不得天天有个女人睡在他床上,再不用出去偷偷摸摸,花钱还被人嫌弃嘲笑。木石立刻满口答应。

“好罗!好罗!草枝在哪里……”木石问,“我可以先去看看她么?……我可以先接她来屋里住么?……我现在就去,现在可以去么?……”木石潜意识里觉得,自己都这样,没人待见的,就是草枝再丑、再不会干活,还有什么可嫌弃的呢!

媒人说:“只要你愿意,啥时候都可以呀。”

木石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跟着媒人去接草枝。

木石把草枝接回家就不再出门,天一断黑,他早早的把门关了,拿出半生积蓄的能量,尽情倾泻到草枝的身上。据狗牯说,那些天,木石房里的电灯亮个通宵,时不时传出一种声音,极像猫子的欢叫。到了白天,木石下地去干活,似乎心也宁了,气也顺了,人也精神了。一个月里,木石再没有离开家,也没去哪里嫽,更没想过要进城。村里的人看见了,又来纷纷笑话他:

飘香说:“木石,心里安稳了?不想去城里嫽人了?有人会想你哟……”

麻条说:“木石,你是时也来,运也来,讨个老婆还带崽来,花花世界就莫去嫽了吧。”

“莫取笑莫取笑!家里都有了,谁还愿去城里嫽?有钱多啊!”木石半嗔半喜道。

木石堂兄也在场,还是那态度,不接话,不多言。他觉得,木石这事如果成了,他也就可以抬起头来了。

大家哈哈笑一阵。

一个月后,草枝的父母来了,说是不能不明不白住一起,应该要采嫁场定亲的。

木石穿戴一新,喜滋滋地进了县城。他这次是来采办物资的。跑到巫翔办公室报告喜讯:“巫翔呃,我要定亲了,女子姓柳,叫草枝……”

巫翔很替他高兴,说:“好事好事!恭喜恭喜!”当即表示要送他礼物,一床棉絮,一床毛毯,一个被套,一块床单。巫翔带木石回家里吃了午饭,叫妻子把东西都备齐了,顺带随了一百元的礼包。木石接了礼物,千恩万谢,回去了。

木石剃了头,做了一身涤纶新衣,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床上用品全换了,用上巫翔送的全套礼品,让家里显出喜气的样子,还在家办了两桌酒。大哥三中全会后也平了反,如今当了单位的领导,顾不上木石的事。二哥去年讨了个新妻子,带着妻子在外做生意,也没有时间回。木石请来堂嫂帮做饭。女方来人不多,媒人,草枝的父母,几个长辈等等。议亲时,娘家几乎没提太多要求,什么首饰呀,镯子呀,父母衣呀,恩养费呀……都没提,只有一个条件,要一千元聘礼。

木石的父亲不同意。他多话不说,只一句:“我七老八十的,哪来的钱!”

木石一时不知所措。他根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愿拿钱,还不解释理由。

堂嫂一时也懵了。她对木石的父亲很不满,也为木石抱不平。木石父亲坐在后屋里,始终没有出来。堂嫂进去找他,只看见他一副发呆的样子。他刚刚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和尚来找他,说施主你忘了?木石是谁?……这是要遭灾,遭大灾的……。堂嫂不知道这个,看见伯伯发呆,数落道,伯伯是不是老糊涂了?木石是您亲生的,您怎么忍心让木石一辈子打单身!您一把老骨头,要钱做什么!伯伯也不要太偏见,木石若是有了老婆,又捡了一个儿子,将来老了还有个披麻戴孝的。如果让木石一辈子光身,将来死了,送终的人都没有,不就被人像埋狗一样埋了他?白白来了世上了!

木石父亲只一句话:“我没钱!他要讨老婆,有本事自己想办法去。”他还在保守他的“天机”。旁人看不过,议论说,天下父母没有不希望子女成家立业的,这老头就是一根筋,真真的糊涂透顶!

堂嫂本来还有一句话:伯伯耶,木石以后就真废了!您就让他流流耷耷,见到女人猴兮兮,村里村外惹是生非,还老往城里跑?

木石也是愤愤不平,他怒冲冲地冲着父亲喊:“爷老子(父亲)哎,您偏心啊!您帮二哥讨两个老婆都讨得,我讨一个老婆都不行……”然后就嚎啕大哭。有人说,都90年代了,没人听过鬼哭狼嚎,木石的声音,怕是比鬼哭狼嚎还凄惨可怕吧。

草枝跟着娘家人出门。木石哭醒过来,大吼一声:“草枝你莫走……”就豹子一样扑过去,双手抱住了草枝的双脚,死活不放手。娘家人用尽力气掰开他,拖拖拽拽,把草枝带出了村外。木石爬起来,一路哭,一路猛追。追过一个坑,追过两个埂,追上第三个山坳。眼看要追上了,木石又一个猛扑,手就要抓着草枝了。突然,他的堂兄带着三四个人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擒住了他,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上,想把他拖回去。木石双手抠进泥土里,可泥土坚硬如铁。拖了好几米,木石狂抓地上的草,路旁的树,拼尽全力挣扎着。他终于抓住了一棵小树,树枝割进了他的手,鲜血直流。他的声音也哭沙哑了,渐渐声嘶力竭。好几个人摁住他,他再也动弹不得,死猪一般躺在地上了。

7、

木石再次出来的时候,出现了苍老的神色。他挑了一担箩筐,里面装着花生,豆子,米……满满的一担子,走出山沟上班车,坐上班车进县城。他来到巫翔家里,将担子放下来。巫翔见了,不知啥意思。木石蔫蔫地,眼睛也红红的,泪水就流出来,叹声说,哎,巫翔呃,对不住啰!婚没结,钱花光了,礼物也用了。没什么好东西还礼,拿点土东西给你吃。

巫翔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时语噻,继而感动得热血上涌,一把抱住了木石。

巫翔留木石在家吃饭。饭后还是一杯茶。木石端着茶,眼睛无神,身体无力,自言自语道:“我只是想要个女人,怎么这么难?我还哇(说),而今咯社会真是好,想咯东西都想得到,可我就想不到一个老婆……巫翔,你哇,我爷老子为什么不肯帮我出钱?他不是舍不得钱吧?他是真偏心么?他看我不起,当我蠢么?“

巫翔听到了。他想,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吧。

“巫翔,你哇,是不是我又蠢又傻,太穷?要是我自己有钱,我就自己出,就能把草枝娶回来,是不是?”

巫翔沉思良久,说道:“木石,你以后再不要去嫽了,想办法去赚钱吧。空闲时莫到处乱窜,去做点赚钱的事,把钱存起来,慢慢就会好了,你想咯东西就都想得到了。”

木石无精打采望着巫翔:“去哪里赚钱哦?我又没半点本事!”

“你可以去山上摘野果子卖呀,可以去捡破烂呀。”

木石眼睛睁大起来:“哎呀!是啊!哈哈,是个好办法!我那里好多破烂,天天有得捡。”

木石坚定了要讨老婆的决心,回家真的更勤快了。他去帮人刨草挖地赚小钱,也去帮人迁坟捡地。客家人的习俗,老人去世,下葬七八年后,都要重新安葬。把旧坟挖开,将骨头捡起来,装在一个坛子里,重新找一块地安放,俗称“捡地”,木石没少干这种事。他也真的去捡破烂。戴一双塑料手套,左手拿一个蛇皮袋,右手拿一把火钳,房屋旁,道路边,水沟里,见到破烂就去捡。邻里乡亲,老亲戚,但凡有红喜事白喜事,他一面去随礼帮忙,一面收捡遗弃的东西,卖个二十元三十元,存起来。他还在镇上找了一个墙旮旯,专门存放破烂。

然而,木石还是留不下几个钱。一方面,随礼的开支很不少。邻里乡亲,亲朋好友家有什么喜事,他都要去祝贺,包个小红包,二十元五十元就没了。随机帮帮忙,敲敲锣,打打鼓,放放爆竹,打打杂,主家也会给个包包,十元二十元不等。余下一点点钱,他还要往城里跑。他的荷尔蒙实在旺盛,实在忍不住就进城,必定花个精光光。不过,他倒是小心了不少,巫翔还是骂他,你还这样,怎么存得到钱?木石说,我受不了啊!反正我就一个人,还想怎么样!巫翔举起拳头想打他,又轻轻把拳头放下了。不过,木石遭了巫翔一阵骂,后来倒真的不去城里乱嫽了。

过了二年,木石的父亲死了。临死前,父亲用最后一口气,叫木石从床底下搬出一个旧箱子,对着木石说,崽嘞,你爷老子对你不住啊!你出世时,庙里和尚说了,你是不能有老婆的,你娶老婆,全家遭灾……这里给你留了三千块,我死了,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木石目瞪口呆,脱口道:“您也不早哇……!唉,那些人是真和尚么?他们的话也信得!害死我啊!”

父亲断了气,大哥拿了一千元钱来奔丧。木石在村里订了一头二百七十斤的大毛猪,杀了,二哥付了杀猪款。作为父亲的小儿子,木石从来没有和爷老子分开过,他便负起了安葬父亲的主责,请来和尚,吹起唢呐,披麻戴孝,摆了三天三夜的道场,将父亲送进了天国。

埋葬了父亲,木石欠下了一些债务。

又过一年,木石结婚成家的机会又来了。

媒人来说,隔壁邻县,离此三十里,一个女人老公没了,养着三个孩子,想要招亲,问木石去不去。那个女人父母也是早没了,全是她自己做主。木石过去住了三天三夜。女人说,木石,你只要拿二千元来,就不用回去了。

女人开价不高,木石可以接受。他回家里找兄弟亲戚筹钱。可是,木石的大哥说,你敢过去么?我是不放心!你过去了,举目无亲,出了什么事,没有人来帮你。再说,三个孩子你担得起?到时你被人家欺侮了怎么办?

木石想要一个女人,想要结婚成家的梦想,终成泡影。

8、

木石住进了乡里的福利院。福利院是专门救济农村鳏寡孤独,残疾智障的。他住的地方太偏僻,里面的人大都外迁,渐渐荒芜,房子也快倒塌了,村里就把他送来了。

木石让院里的领导头疼。他好管闲事。每天晚上,关大门是院领导的职责,木石天天抢着去关门上锁,然后必定跑到三楼向院领导报告:“门我关好哩哈,你哩放心哈。”领导其实并不欣赏,却又表扬他,他便满足地回房休息。不过,木石对领导却不讲情面,说人家这事不对,那事不好,唠唠叨叨提意见。倘若领导安排了什么活,他必定按时间去。那年秋天,领导头天安排割红薯藤,然后挖红薯,第二天下了小雨,领导决定改期。木石吃完早饭就跑到楼上找院长,喊着要去割薯藤,问院长怎么还不出工。院长说,下雨天,不挖了,等天晴再挖。可是,雨一停,木石又跑上楼去喊,雨停了雨停了,可以割薯藤了么?院长又说,地上湿湿的,打滑,怎么割?莫瞎操心!他就质问,决定的事怎么能变?

木石在敬老院还不太守纪律,既闲不住,也呆不住,更不受管束。旁人说的,他时不时就找院长请假,有时一天在院里吃三餐,在外面嫽两昼,路上遇到熟人说半天话,重三倒四没个完。如果他想进城,领导不同意,他径直就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回。

然而,又起风了。院里来了一个新厨娘,五十上下。新厨娘也是个寡妇,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山里的女子,皮肤总是那么白。厨娘来的第一天,木石远远看见厨娘一身整齐,姿色甚好,跑过去就去找话说。他死皮赖脸一般,绕着厨娘转来转去,情不自禁想去牵一牵厨娘的手,摸一摸厨娘的衣服。他眼睛紧盯着,贴近她嘘寒问暖,对着厨娘说一句话趋进一步,说一句话趋进一步。敬老院门的口有一条小水沟,厨娘步步退让,不想一失脚,跌进水沟里了……

不久,有人传说木石心怀鬼胎,打厨娘主意。

原来,木石天天围着厨娘转。厨娘在水溪边打水浇菜,木石跟着去帮她浇菜;厨娘去担水,木石去抢她扁担;厨娘煮饭烧菜,木石抢着去切菜烧火;厨娘扫地,木石跟着要去扫地。同院的一位老人似乎也喜欢厨娘,也来凑热闹,木石挥起拳头把他打跑了。那天,厨娘一个人在猪舍里搞卫生,木石轻轻跟在厨娘的后面,诚诚恳恳的样子,硬要帮厨娘铲猪粪。厨娘又好气又好笑,挥起铲子赶他走。厨娘把铲子举得高高的,真的像似劈过来的样子,木石才悻悻出来。出了门,木石轻手轻脚,反把厨娘反锁在猪舍里。等厨娘从猪舍里被人放出来,她就狠狠对木石道:“木石,你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放尊重些哈,要不我一脚鞭踢废你!”

有人说木石是老变态,笑他道,木石,你想偷到厨娘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木石道,额、额、额,莫乱哇哈!什么偷,我是看人家长得好看,就想多看看她。

“想就想呗,还不敢承认!有色心没色胆哪!”

“谁哇咯?你要怎么样?哪天我拿色胆给你们看看!”

直到有一天,木石去偷看厨娘洗澡。那时,福利院还是老房子,砖木结构的。厨房的隔壁就是洗澡间,洗澡间是简易的砖木棚,一人多高有一个小窗。天渐渐黑下来,厨娘拿衣服去进去了,看她关了门,木石偷偷搬一条条凳,悄悄来到窗下,站上凳子,伸长脖子往窗内看,不想弄出了声响,厨娘惊叫大喊,披头散发,穿着短衫短裤冲出来。木石陡然一吓,从条凳上摔下来,四仰八叉,把一条腿跌断了。

一百天后,木石腿没完全好利索,腰也弯下了一些。他那条腿天天痛。痛就抹点万金油,抹点风油精,抹点红花油。他的腿明显瘸了,走路一崴一崴的。这个样子很狼狈。有人又来调侃木石了,嬉笑道:

“木石,还想偷看厨娘么?不要不承认,你就是想偷她的。”

“偷什么偷,我是想娶她!怎么样?”木石愤愤道。

众人一阵哄笑。一人插嘴道:“木石,你爷老子不给你娶老婆,说你讨老婆会死的,你也敢娶?”

“死就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是这么说的吧?”

众人更加捧腹大笑。厨娘隐约听到了木石的话,愤怒地冲出来,对着木石吼:“木石,你疯了,尽说疯话!”木石眼睛直视厨娘,回答道:“我不疯,我不疯!”一转身,又道:“帮我跟院长说一声,我请几天假。放心,我会回来的。”然后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了。

木石消失了好几天。人们不知道木石去了哪里。敬老院领导很着急,到处寻找,却找不到。正要派人进城找他大哥,找巫翔,木石却出现了。

金色的早晨,福利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响,木石带着一群人,抬来了一副崭新的棺材。

木石消失的这几天,他先进城找了巫翔。他告诉巫翔,他喜欢厨娘,要娶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娶得到。巫翔问,真想娶?木石道,真想。巫翔问,不怕死?木石道,不怕死。庙里说他娶老婆会死,不就一条命么?巫翔说,那是封建,你敢破么?木石说,人还怕鬼不成!巫翔说,好好好,我教你办法。于是,木石回了西岭村。他把政府每月发给他的贫困户费用,以及积攒的捡破烂款全部拿出来,找到了村里的老木匠。老木匠干了三天三夜,帮他做成了一副棺材。天刚放亮,木石请人把棺材抬过来,一口崭新的,漆黑的棺材放在福利院的院子中央。恰在此时,不知谁家的电视里还是手机里在放音乐,传出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雄壮的乐声,飘荡在福利院的上空。木石笨拙地爬到棺材的上面,立定,站稳,抬着头,挺着胸,大声喊道:“列位,听好了,我要娶厨娘做老婆!我把棺材都做好了,哪怕死,我也要娶她!你们不是说我娶了老婆会遭灾,会死吗?我讨了老婆就死,值了!”然后掀开棺材盖,定定地躺进棺材里……

福利院里轰动起来,年老的,年少的,生病的,缺胳膊少腿的……都从各个房间里涌出来张望,唏嘘,哂笑,错愕,咒骂……。

厨娘也从厨房里冲出来,浑身颤抖,满眼泪花。她冲着木大声石喊:“木石,快出来!有本事别躺里面……等你攒够一万块,我再嫁给你。”

……

9、

为着一万块的目标,木石拼尽了全力去奋斗。他仍然到邻里乡亲那里去做帮工,仍然去捡破烂。他没日没夜地捡,风雨无阻地捡。一顶草帽,一双塑料手套,,一个蛇皮袋,一把火钳是他的标配。他的腰越来越佝偻了,他的腿越来越瘸了。他似乎老了许多。但他走遍了镇上、附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他捡垃圾的身影,无处不在。

木石还去给镇上的人,乡下的人挖土,挖菜地。别人挖菜地是一百,八十元一天,木石体力不行了,一天只有五十、三十。木石不嫌钱少,有人叫他就去。春夏秋冬,木石不再有闲日,人们经常看见,木石在地里佝偻着腰,缓慢地,吃力地挥起锄头,用力地挖土,浑身的汗水,从头到脚滚落下来。

忽一日,巫翔觉得有些日子没有看见木石了,就开着车子去探望他。在福利院,巫翔没有看到木石。问院里的人,都说木石一早扛着锄头,不知到哪里挖土去了。

正是盛夏,骄阳似火。巫翔找遍了附近的菜园子,还去了不少偏僻的角落,却没有找到木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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