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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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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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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厚土

一湾湾的个流水哟,绕山梁哟

一对对的个大雁哟,飞向远方哟

大雁的个飞去哟,还能飞回哟

尕妹子你一去哟,难回家啊乡

眼望的个山梁哟,长叹气哟

耳听着那个流水哟,泪汪汪哟

对面山上的小路哟,长了青草哟

放羊的个哥哥哟,盼断肝肠……

——吴雁泽歌《一湾湾流水》

村头赣江岸边的那棵千年古樟被吊机连根拔起的那一刻,兵良心里就象被刀割一样难过。他原不想去现场,父亲说,你还是去送送它吧,毕竟它陪伴先祖走过,守了村庄千年,看着村人生生老老,洞晓世事人情。他提着早已备好的香烛,同父亲来到江岸边古樟树下。

江边硝烟弥漫,许多村民正在古树周围插香、点烛、放鞭炮,作送别仪式。

“支书,就是等你了”,工程队领头远远地对他大声喊道。

兵良同父亲插香、点烛、燃鞭炮,作揖祝语。仪式完毕,工程队领头一声令下“起吊”,树体嘎吱嘎吱响,慢慢地,古树腾空悬起,与它生存千年的土地最后作别。

夜色茫茫,江雾蒙蒙。重型吊机悬起古樟,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朝江边趸船蚁行。兵良知道,趸船夜里将逆赣水而行,将古树送往吉安城市公园移植,据说要成为公园的“镇园之宝”。兵良心想,古樟也许会有好归宿。

 

 

古树移走后的那些天,兵良就象跌落了魂,时常心感紧张和不安。他常常独步村头赣江岸边,吸着闷烟,望着一江北去的流水痴痴发呆。妻子知道他情绪不好,也不吩咐他的农事。唯独那条养了十多年的家狗——老黑,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追着兵良的屁股倦卧在他身旁作伴。

紧张和不安的心情来自峡江水利枢纽工程移民压力,兵良所在的西流村坐落在赣江边,属于水利枢纽水淹区,规划论证必须全村移民迁居。

“树走之后就是人走,那是大势所趋、情势所迫,我们必须议出个名堂来”,兵良有几个夜晚召集村民商议移民迁居事宜常说这句话。在家的大都是妇幼老弱村民,年轻力壮的劳力多半南下打工去了,兵良有时感觉孤立和无援。

“我移个卵,你们谁要走的你走,我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不相信政府会把我淹死!”有几个长辈朝着兵良怒吼发火。

又是这几个老顽固,乡村干部都到他们家里做了多次思想疏导。

“政府不会淹死你,你不走,是水要淹死你”,兵良没好气朝老顽固泼冷水。

老顽固见话不投机,丢下一句“开你的会吧,我得闲回家看电视睡觉去”,撒开脚丫子走了,也没谁上前阻拦。

 

 

县移民工作组进村常驻后,移民形势日益趋紧,村干部先是领着县乡工作组人员走村入户,逐户调查摸底,摸清户口、山地、田土等情况,填写各种表格。丈量各户房屋,造册登记。召开村移民宣传动员会,解释移民政策,发放宣传单。

村民们议论说,现在说来说去的关键,是我们村子要往哪里迁移,新迁地有没有土地资源分配来维持生存。

连开几个夜晚的村民会议,议题就是往哪里迁的问题。最后在村民的争争吵吵当中理了一个头绪,要求各户以亲情和友情为联系纽带,在县里确定的移民对接乡镇里,选择移民迁居地。经反复斟酌,确定西流村移民对接地是距本村有百里之遥乌江镇的凫冲、大勇以及丁江镇的亭子岭、江背,共分成四个移民迁居安置点。

村民们心里明白,就像躲战乱一样,西流村即将面临四分五裂。完会之后,兵良瞥见一些村民躲在墙角边偷偷抹泪。

 

 

好在县驻村工作组都备有工作车辆,兵良分别带着村民在西流村与四个移民对接地之间来回奔波,同对接乡镇所在村组干部商洽,然后着手选址、规划、平土、测量、分配各户建房地基。

随着首批移民搬迁补偿款分到户,村民亲投亲朋投朋,在新迁地址上燃鞭炮挖地基,移民建房潮一时兴起。曾一度造成工匠荒,材料工价也跟着上涨,移民成本增加。加上雨水、烈日气候因素影响,遭遇的各种问题令干部们和移民农户脑袋爆裂。

矛盾纠纷也不断,有想突破限定面积建房的,有建房影响了别家所谓风水的,有缺乏劳力的,有建房资金短缺的,有占道堆杂影响材料进户的……,各级干部月不分节假,日不分昼夜,马不停蹄,都要亲自到基层一线协调化解矛盾纠纷。兵良除了自家建房还得各方奔跑,亲身给村民协调解决各种预料不到的问题。一段时间下来,皮肤黑了,人也瘦了,神情十分疲劳。

回到西流村,村民笑着对他说:“移了民我们就得归人家他乡管,看你还能当上村支书么,你跑上跑下跑个卵啊”。

兵良一眯眼,“嘿嘿,”算是作答。

老黑好一阵子都未能与主人亲近,见到兵良回来激情非常,先是摇头晃尾、接着低头翘臀“呦、呦”叫的向兵良扑来,他摸着老黑的头说,你也瘦了。

老黑是兵良十多年前从外村人家买过来的,成年老黑是附近村庄闻名的猎手,那时未开展“收枪治爆”治安运动,劳作之余兵良扛着土统带着老黑上山狩猎,从未空手,论补贴全家日用,老黑经济贡献不小。老黑还是兵良两个孩子幼时最好的玩伴,现在玩伴长大外出谋生,没人逗它玩了。老黑脾气好,通人性,不好吃懒做,从未伤害过往路人和来访客人,一家子视老黑为家庭重要成员。但十几年过去,老黑也明显老了,毛色暗淡脱落,牙齿跟着缺位,硬骨头也啃不动了,再没了以前那股凌厉的英气。抚摸老黑的头和背,兵良深叹一口气,游离迷蒙的眼光有些伤神。

移民新居建房,兵良有几次抱着老黑放在县工作组皮卡车斗里一同去。刚开始,老黑到了新地方还有些新鲜感,追着兵良来往在工地上穿梭。后来似乎失去了兴趣,不再乐意坐车去移民点。兵良也不勉强,把它留在西流家里与父亲作伴。

县里移民“乔迁安居”战役打响,在县乡的督促下,村民陆续将老屋里的东西运往移民新居点,外出打工的村民也陆陆续续告假回家帮衬。

建好的新村齐齐整整,房屋风格一律庐陵作派,绿化也到位,夜晚路边还有太阳能灯照明,休闲娱乐场所俱全,与老村非比。每搬家一户,县乡村干部就在这家的大门早早贴好对联、燃放鞭炮道贺,热热闹闹的,村民们一时忘却了背井离乡的酸苦,就连那几个老顽固也不再在兵良面前说要死要活的了。

 

 

又是一场全县移民“库区清理”战役打响,兵良留在西流老村同村组理事会成员清算村组集体资产,研讨集体资产分配方案。但头痛的事也接踵而来,先是户口迁出多年在外地工作的村民提出要参与集体资产尤其是森林资源补偿款分配,还要参加淹没农田耕地补偿款分配;后来又有村民提出村里嫁出去的女子也要分羹,他们的理由是这些宝贝东西是历代祖宗传下的产业,只要是从本村子里走出去的子子孙孙都应当分得一杯羹。还有刚出生的,刚离世的咋整?如何面对亲情、乡情?最后反复研究咨询,并征求大多数村民意见,作出“有样冇样看世界上,参照县内外别的移民村的做法处置集体资产”妥协方案,方将纷争平息。接下来,上级通知峡江水利枢纽要搞试运行发电,赣江蓄水水位要至48米,尚未完全搬运完财产的村民要求限期搬运,以免遭水淹。随后,库区挖机、运输车辆隆隆驶进,已腾空房屋的,由工程队用挖机拆除,有价值的物件,村民要求清检的可以清检运走,无价值意义的就地清场。

 

 

兵良短暂忙完村里村外的事,选定日子,将西流老屋里尚未搬完的农具物什运到移民新居去。正当搬运完毕准备发动车子上路时,兵良才惦记起老黑踪迹。这些天来忙于析产核资,忽略了老黑,他隐隐感觉老黑最近行迹有些反常,进食很少,常常跑在拆除的旧房废墟中东嗅嗅西嗅嗅,不时往江边发出“嗷,嗷”怪叫。

“必须把它带到移民新居去”,父亲对兵良说。

“我就找老黑去”,兵良落下话,独自回往西流村寻找。许久,兵良也未见到老黑踪影。那边司机不停打手机催上路,兵良只好放弃,准备第二天回村再作寻找。

第二天上午,县工作组人员来到移民新村,说是商洽移民的田土购置与分配问题。移民新居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吃菜问题,由于土地征收分配滞后,期间与对接的当地村民就征购山地、耕地、旱土谈判一时难以完成,移民种菜的所需旱地未能及时解决,移民们颇有怨言。于是兵良又同县工作组一道请当地乡镇领导到对接村组协商谈判,当地乡镇政府又不愿过分强制造成当地村民上访告状,那样也不利于双方今后团结和谐相处,因此谈判陷入持久战,几天下来口水费了不少,问题仍然没有完全解决。

当地乡镇领导说,先放一放,待我们再派镇村干部逐户再做说服疏导工作,但要相信问题总会得到解决。兵良频频点头,口称“感谢,感谢”,情形十分的无奈,好事多磨,只好坐工作组车辆先返回西流老村。

 

 

老村被挖机拆除得断垣残壁,一片狼藉。兵良独自往自己屋盘走去,突然发现老黑在自家已拆除的老屋门槛上,静静地卧着。他疾忙奔过去,连呼几声,老黑一动不动,伸手抚摸,老黑已经死去。兵良心里一阵绞痛,瘫坐在地上,木然地注视着老黑许久……。

 

 

父亲电话里告诉兵良,掩埋老黑时不要忘记放套衣裳、装碗饭下土,兵良照着父亲的嘱咐,在江边山头上深挖一个土坑,将老黑安放平整,头朝西流村,置上衣物,一饭碗搁在老黑头边,随土掩埋。

回到移民新村,有一天,兵良突然对父亲说,等忙完了这几天,我想去吉安那座公园里看一看村里的那棵古樟树。

父亲对他点点头,眼含泪水,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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