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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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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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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

(作者:有山)

母亲告诉我,我就是在那个老屋中出生的。

那时,屋外的院子经常打扫得干干净净,奶奶种下的核桃树、枣树、槐树、香椿树也刚刚长的满头枝叶。当日头好的时候,就会从枝叶间撒漏下星星点点丝丝缕缕金灿灿的光,麻雀们就会聚集在地上唧唧喳喳啄食着光阴。

老屋的屋檐下住着一窝燕子。母亲说,生我的那个晚上好象也正好有小燕子孵出来,她和奶奶都听到燕窝里发出了细微的啾啾声。

“你可没小燕长得快”。母亲笑着对我说。“它们都会跟着妈妈飞来飞去了,你还在我怀里哩”。

随着燕子飞来飞去,随着院里的枣树开了花挂了果,在母亲和奶奶絮絮叨叨的说笑声中,我也渐渐看清了那个老屋和屋外的院子。

在模糊的印象中,我常常拱在母亲的怀里,牵着她的手认识了枣树、核桃树、槐树。也看到奶奶脱下鞋,捣着两只小脚,利索地爬上一棵树,然后举着一把芽叶对我说:“给我的二妞挑香椿吃。”接着,我就知道那叫香椿树,香椿芽吃起来很香哩。

“二妞”的名字是奶奶给我起的。一天,妈妈笑着告诉我:“你奶奶喜欢女孩儿,一直以为我会给她生个小孙女。”

奶奶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脚女人。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她亡故前的那个晚上才听她说,她娘家姓程。她有很多的故事,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可以写厚厚的一本书了。

爸爸和妈妈在市里工作,来回路太远,只能隔几天回来一次。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是奶奶拉扯着我和哥哥一起长大的,屋里屋外也都是奶奶瘦小的身影和或严厉或慈爱的话语声。

“妞,妞,赶快来吃饭了。"

“二妞,二妞,慢点儿,碰了头。"

“二妞,撒啥欢,把铁锹拿来。"

“妞,妞,起床了。鸡都叫三遍了。你看哥哥也起来了。和奶奶一赶拾粪去。再等一会儿,人家就拾光了。"

在奶奶的催促声中,我迷迷糊糊地一点点长高长大。

终于有一天,我对奶奶说“奶奶,奶奶,你别再叫我妞了,我都长大了,外边人都笑话我哩。"

奶奶“咯咯”地把眼晴笑成了一条线。

“多大点儿,还怕人笑话。”

不过从此,奶奶就再也没叫过我“二妞”或“妞",也更不许别人那样叫我。

“我不去,我不去。"我大声哭喊着,死死抱着枣树不放手。

“不去?当一辈睁眼瞎,象奶奶一样。"奶奶把我的双手狠狠掰开,拖拽着把我送到邻居大娘家。村里的小学就在大娘家的南屋里。

就这样在奶奶的撵赶下我开始上学了。

头几天,是我死死拉扯着奶奶的手哭喊着不去,慢慢地是我背着奶奶用粹布块缝就的花书包蹦蹦跳跳着,忙不迭地催着奶奶:“奶,快点儿,快点儿,要迟到了。”

每天放学,我一跑进屋,奶奶就把小方桌擦干净。“来,二子,告诉奶奶今天都学点儿啥?"我便煞有介事地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奶奶用白纸扎成的小本子指着念给她听。这时候,奶奶总会背着手眯着眼,脸上带着微笑。“好二子,真好听,象唱歌一样”。

这时的老屋里总是静静的,屋檐下小燕子扑愣着翅膀,院子里风抚动树叶发出轻微的纱纱声,小灰狗也安安静静趴在墙角舔弄着舌头。

这几天,爸爸和妈妈回来得特别频繁,这是很少见的事。而且他们一回来就忙着翻箱倒柜。几天下来,屋里的炕上便大包小包堆满了。

“奶,爸爸妈妈这是要干啥?"

“咱们要搬到市里和爸爸妈妈一快儿住了”

“真的?那咱还回来吗?”

“不能经常回了。"

奶奶的脸色有点儿黯然。但我心里却很是高兴,可以经常和爸妈待在一块儿了。

终于到了搬家的日子,爸爸坐着辆汽车回来了,还带着几个人。

一下车,爸爸便指挥着他们从屋里往外搬东西。

奶奶不吭声,默默地坐在枣树下的小凳子上看着大家忙活。小灰狗跟着我在院里窜来窜去。

“婶,这回去市里住了,要好好享福了。”邻居大娘羡慕地对奶奶说。

“往后,你沒事多来这边照看下,扫扫地拔拔草浇浇树,便让屋子院子荒了。”奶奶反复叮嘱着大娘,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东西搬完了,爸爸让奶奶进屋看一看。

奶奶从屋子里间转到外间,看着凣于空空荡荡的屋子,站了一会儿。

“走吧。”她转过身,用手抹了把脸,捣着两只小脚逃也似的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在爸爸的搀扶下上了汽车。

小灰狗站在车边,一会儿看看奶奶一会儿看看院子,一会儿用脑袋抵着我唔唔低吟。

爸爸用大铁锁把屋门院门锁好,钥匙递给大娘后也上了车。

“狗,上车,走啦。”我用脚踢挑着它。

灰狗摇着尾巴又唔唔着盯着上锁的院门,汪汪叫了两声,跳上车,靜静地蹲在奶奶的脚下,呼呼喘着气。

汽车发动起来了。爸爸不断和街坊邻居挥手打招呼。

汽车驶出村子,老屋已经看不见了,我突然鼻子有些酸酸的。

从那儿以后,我就很少再重回老屋。

离开老屋已经五年了。五年中,除了每年趁着年三十上坟烧纸和初一到同族长辈家磕头拜年外连村里也很少回去。不过还是经常会在梦里看到老屋檐下的燕子和院子里的枣树。

这一年我上初二,大娘托人带信说,老屋一下雨就漏得厉害,该修修了。

放暑假后,爸爸借了一辆汽车载着奶奶妈妈哥哥和我还有一些米面被子之类的一起又回到老屋。

院子里的枣树、核桃树都长得碗口粗,香椿树枝丫干秃秃的早就枯死了,槐树长得很疯,根系累露出地面恣意向四周伸展,屋檐下燕窝已残缺不全的象粘在墙上的一坨干巴巴的牛粪。屋子里到处都是厚厚的尘土,发出一股难闻的发晦的闻道,东北角地上铺的方砖因为潮湿泛出一层恶心的白毛。那张小方桌却还静静蹲在同样落满尘土的炕上,伤心地盯着我。你是在等着我回来吗?

“没人住,一点活气儿都没有了。”奶奶捣着两只小脚走出屋子,伤心地低低嘟囔着。随即她从车上一手掂起条帚一手拎着簸箕进屋扫起了地,爸爸也急忙拿起靠在屋外墙上的一把铁锹忙着在院子里铲草,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开始从车上往院里卸东西。

忙了一上午,老屋和院子完全变了样,窗户上的烟囱也开始冒出细细的淡淡的烟。老屋又开始呼吸起来。

睌上,爸爸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请来了几个同族的伯伯叔叔一起商量修老屋的事儿。在一阵“五五五”、“六六六"的猜拳的间歇,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先把西屋盖起来,再拆掉四周泥垛起的院墙换成砖墙,扎起三间东屋的根基,最后再用砖把老屋包起来,把屋顶的梁、椽、瓦统统换成新的。翻修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接着伯伯叔叔们又天南地北拉了一会家常,和奶奶道别后,一个个涨红着脸摇摇晃晃走了。

第二天,住在附近村庄的舅舅领着几个匠人来了。那时的舅舅还是个年轻的壮小伙,说话行事和现在一样也是慢吞吞的,但干起活来很是麻利。

接着,舅舅带着哥哥领着匠人干活,奶奶给大家做饭,我除了做作业外,一会儿去附近的矿上买菜,一会儿纠结起儿时的伙伴到后山抓野鸡、下南河游泳,或者到临近的村里赶集,晚上相约着一路去矿上看电影,有时则在村里四处野跑,爸爸妈妈一有空就骑着自行车回来商量着下步该干什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一个月后,西屋三间平房盖起来了,四周的院墙换成了青一色的砖墙,朱红大铁门代替了木栅栏做成的院门,东屋三间根基也扎了起来。

又过了近一个月,在村里人羡慕的目光中老屋终于翻修一新。青砖砌就的高高的院墙,油墨般泛着晴光的新瓦,屋内平整的水泥地面,新换的朱红色门窗,院子里一条用砖石铺就的小道。老屋和院子彻底改头换面了。只有那几棵枣树和核桃树还依旧满头绿叶摇晃着,而屋檐下的燕窝被清理的一干二净。

几只喜鹊站在树枝上喳喳叫着。奶奶坐在枣树下的小凳子上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二呀。老屋是你爷爷领着你爸盖起来的,这屋可是你爸带着你们干起来的。再往后,就得看你们了。"

“嗯。"我冲着奶奶使劲儿点点头。

在回市里的前一天,奶奶让爸爸在院里准备了好几桌酒席,把街房四邻和同族长辈都请来了,说是暖暖房,增加人气。

那天晚上,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月亮的清辉撒满了院落,没有风,院子里一片欢闹声。

当酒席散后,人们陆续离开,奶奶抱着凉席和被子铺到枣树下,奶奶盘着腿坐在凉席上,我在轻纱般的月光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朦胧中,我好象听见奶奶哼着小曲,一会儿就梦见自己在老屋中耍闹,梦见了小方桌,梦见奶奶捣着小脚爬上香椿树,梦见了在风中哗哗摇头的槐树,还梦见了屋檐下的燕窝,还有飞来飞去的燕子。

老屋翻新后,我和哥哥时常回去清清杂草,打扫打扫屋子,有时也会住上几天。七十多岁的奶奶也想让爸爸送她回老屋住两天,但爸爸一直忙,我们又不敢用自行车带她一块儿回,所以说了几次奶奶也就不再提了。

那天,我从老屋回来告诉奶奶:“奶,西屋的一角屋顶塌了”

“刚盖的,咋会塌了?”奶奶问到,接着好象预感到什么,嘴唇蓦地哆嗦一下。后来连续几天奶奶都心事重重很少说话。

高考结束后的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人正坐在一起讨论我报志愿的事情,奶奶忽然一边用右手死命抓挠左手,一边连声说:“痒,痒",接着便躺在床上昏了过去。爸爸急急忙忙跑去请医生。医生来后,给奶奶把把脉,低声说:“婶这次可病的厉害,年纪大了。抓几副药试试吧。"

几副药过后,奶奶终于睁开眼,“回家吧。"她央求着我们,随即又陷入昏迷。

“走,回家。”爸爸后悔地跺跺脚。

接下来的几天,奶奶一直就躺在老屋的炕上,持续昏迷着。伯伯叔叔们都一个接一个站在炕边低声喊她,但她一点反映也沒有。

“看来婶不好了,准备一下吧。”大伯对爸爸说。

这天晚上,轮到我值班照看奶奶。

“妞,妞,我想吃罐头。"我忽然听到好像奶奶在叫我,赶忙坐起来。

“奶,你醒了,快吓死我们了。"

我打开一瓶水果罐头,一勺一勺喂她。

“真甜。妞,扶我去外边坐会儿"

我即高兴又诧异,更忘记了叫爸妈,给奶奶穿上鞋,小心翼翼扶着她下了炕,走到院子里,在枣树下的小凳子上慢慢坐下。

那晚奶奶给我说了许多话。就在那时我才知道,奶奶娘家姓程,家是黄河北岸的一个村子,她年轻时先是嫁到邻村做童养媳并生养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后来结识了出门打工的爷爷。不知怎地俩人就好上了,相约着一起跑回爷爷家,后来就有了爸爸。这所老屋和这个院子就是奶奶和爷爷俩人动手盖起来的。

奶奶靜静地说着,两行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奶,你咋哭了?"我也哭起来。

“妞呀,奶快不行了,真舍不得你们呀。”

月光流水般倾泄到屋顶的瓦片上,又泛起一点点荧火虫的蓝光。一只夜鸟被月光惊醒,“嘎"的一声穿过树叶向远处飞去。奶奶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泽。她坐在小凳子上斜靠着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爸,妈,快来,俺奶不行了。”

安葬奶奶的那天,奶奶娘家来了几个人。他们在奶奶棺材前磕了头,干嚎了几声就穿上孝衣站在一旁。

老屋里院子里到处都是来帮忙的村里人,他们每个人都念道奶奶的好,都把赞美和眼泪无私地献给这个慈祥的老太太。

葬礼结束的当天晚上,我一个人久久地坐在枣树下,眼前仿佛到处都是奶奶捣着两只小脚走来走去,有时她又朝着我喊:“妞,二妞,来扶奶奶一把。"

“奶!"我把头埋在双膝间哽咽着。

这次,奶奶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晃又过去许多年,哥哥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大学毕业上了班。这些年,我们每年仍然也只有在大年三十那天才会回到老屋,贴了对联放了鞭炮,然后就跪在院当中冲着老屋磕三个头,说到:“奶奶,回家过年啦。”

因为很少打理,院里的枣树核桃树都已枯死了,地上和屋顶瓦上稀稀拉拉长着些杂草,门锁都锈得快打不开了,西屋有一截墙彻底塌了。

后来,老屋里也发生了许多事,先是大伯把院里的枣树核桃树都砍了,把院子办成了养鸡场,后来听说村里的几个浑球小子把老屋弄开开了赌局,再后来就是堂姐征得爸爸同意后在老屋借住了七八年,还养了孩子,把院子打理的还算整齐。再后来,堂姐在别处盖了新房搬走了,老屋就又空落下来。

二00八年三月,妈妈被检查出肺癌晚期。虽然我们一直都瞒着她,但精明的她早已猜出了自己的病。两个月后,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颤颤巍巍给我说:“儿呀,咱们回老屋吧,不能把气儿丢在外头呀。”

我握着她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急忙扭过头,怕她看见。

“儿啊,别哭。妈都知道,妈也不害怕。"

我将妈妈的话给爸爸说了。爸爸红着眼晴说:“按你妈说的办吧,你们赶快回去把老屋和院子收拾下。”

三天后,瘦骨嶙峋的妈妈斜靠在老屋的炕上。

“还是回来好。"她脸上泛起一点点红润。

“妈,我给你擀点儿面叶吧。”我流着泪,知道母亲快不好了。

虚弱的母亲无力地笑着点点头。

当我流着泪喂她时,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摸着我的脸“儿呀,不哭,高兴点儿。"

当天晚上,母亲剧烈地喘息起来。我们守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眼睛渐渐浑浊,指尖渐渐变凉。

我们怎么忍心看她受这样得罪。我紧紧握着母亲双手,趴在母亲耳边,轻轻地说:“妈,您闭眼吧,您一生的任务都完成了。”

我感觉母亲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然后慢慢松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院子外,不知谁家的狗汪汪汪的吠了几声。

母亲走了,把她一生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口气丢在这所老屋里。

今年的早些时候,听说整个村子要搬迁。我和爸爸回了几趟,村子里派人来丈量了老屋和院子。签字时,爸爸征求我的意见说:“二子,你签吧。"我对他说“爸,还是你签。后边的事我来处理。”

清明节那天,上完坟,我带着弟弟、侄子还有女儿一起又回到老屋。弟弟看着院里的颓废,“哥,咱们把老屋和院子再修修吧?"几个孩子互相看着,好像在说:“修好了,谁能回来住?”

忽然,一只燕子从院外飞来,飞过我头顶,飞到屋檐下,盘旋着。仿佛间,院子里一下子又长满了枣树、核桃树、香椿树和槐树,一只小灰狗批着金灿灿的光趴卧在树荫下。屋门敞开了,奶奶捣着两只小脚走出来,招手喊我:“妞,回来了?快进屋。”屋子里母亲笑着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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