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是典型的川东民居,屋后长着各种各样、高低不齐的树,板栗树就在其中。
要不是慈祥的奶奶在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时往我嘴巴里塞进一颗板栗,谁也不会想起屋后还有一株板栗树。爷爷忙完一天的农活,在等待开饭的空档,总会背着那粗大的双手在林子里转悠着,还不时用手比划测量着树的粗细大小。原以为爷爷也是在捡林中掉落的板栗,后来才知道这板栗树是当地人眼中的杂树,根本无法进他的视野。他所关心的是那些柏树、桉树之类的实用良木。因为家乡有着给女儿做家具当嫁妆的风俗,柏树做柜子结实,桉树做层板轻便,椿芽树做篜笼香着呢。爷爷有四个女儿,自然是件很伤神的事儿,每当开玩笑似的分配次第成才的大树时,羞赧的姑姑们内心却是十分窃喜的。为了不让跟在后面转悠半天的我内心失落,爷爷还说这板栗树就留给你了,拴牛拴羊啥的最好不过,逗得在场人笑得前俯后仰。
姑姑们一个接着一个出嫁了,能做家具什物的树都被一砍而尽,那株板栗树也英雄般地展现出来。它虽度过了几十个夹缝中生存的艰难岁月,但依旧长得高大笔挺,直入云霄,大概已有二三十米高。这个时候才看到它的树枝如此茂密,还有鸟儿筑巢其中,它们在绿叶间飞来飞去,不时传来清脆的鸣叫。而且这板栗树还能开花,白的黄的,开得密密匝匝,唯一的遗憾是枝叶太高,不能闻其香味,它把芬芳奉献给了蓝天白云。乡里的清晨显得十分寂静,躺在床上也能清晰地听到板栗树枝叶摇动发出的沙沙声,应和着蛐蛐和蟋蟀的声音,还有蝉乐此不疲的嘶叫声,翻身起来推开小门,交杂的声响和板栗味融入在了一起,满血复活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年岁已大的爷爷不打算栽种花木了,索性把林子平整了出来,这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捉蛐蛐,玩纸牌,偶尔还能幸运地拾着熟透而落的板栗子下来,高硕的板栗树装点了我幸福的孩提时光。
给人们带来乐趣的板栗树不久却成了家人的心里负担,它独自疯狂地在屋后长了几年,产果量猛增,特别是到了中秋时节,仰头便可看见挂在树梢那捱捱挤挤的果球,全是黄色的刺猬。树太高爬上去自是不行,这可难不住乡里的孩子们,他们举起了长长的竹篙,扔起了厚厚的泥团,不少板栗球应声而落,“啪啪”,裂开了,然后就是小孩的争抢声。这给我家的房屋带来了灾难,不少泥团落到瓦片上,还有控制不了平衡的竹篙径直倒在了房屋上,惹得奶奶一顿臭骂。挨家挨户地投诉,孩子们不再暴力式地摘果实了,但他们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在树下来回走动,寻找昨日或者夜间掉下的板栗子,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我还是得早起,不然转上一圈还是转了个寂寞。奶奶唠叨起来:“以前树多,没人注意,板栗子被鸟儿这些吃了。现在好了,一群娃儿闹得个鸡犬不宁,自家孙子也没睡好。”
板栗树是不是应该砍掉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是坚决反对,说好了这株树是留给我的。爷爷自然和我意见统一,他儿时也曾在这树下玩耍,关键是想着出嫁的几个姑姑,心里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再把这树砍了,房屋就更为寂寞。奶奶感觉到这是戳到爷爷心坎上的决策,自己也产生了思念之情,便脸色一变安慰道:“树大分丫,儿大分家。反正板栗结果也是一两个月的事儿,你这老头子就看着吧。”到了秋天,一个佝偻的身影天不亮就出现在板栗树下,孩子们只能远远地候着,期待有那么个空档,能去再扫荡一次,或许能捡到几颗板栗。倘若能捡到还没裂开的是最好不过,哪怕被那细长的刺给刺破,火辣辣的痛也无所谓。这些都成了堂兄堂弟们美好的回忆,即便我们都是奔五的车道上。
到了上学的年级,我不得不离开老屋,离开那株朝夕相伴的板栗树。奶奶见我舍不得离开,便抓了一大把板栗塞进我的荷包里,说大人们会把板栗树照看好的。后来,每年冬腊月时节,我总会收到从老家捎来的板栗子,个头饱满不说,数量还很多。原来老家的中青年人都外出务工,也带走了孩子,留下的老年人那稀拉可数的牙齿见着板栗就望而生畏。板栗已不是儿时那清脆的果实,但在父母的精心制作下成了道道美食,比如说板栗炖鸡,色香味美,营养还特别的丰富。特别是嫩白的板栗子甜润可口,让人久久回味……
随着外迁人口的不断增多,老家也有了新的政策,拆掉废弃的老房子,还耕还林,发放一定的补助。在家人的商讨同意下,无人居住的老屋被挖机三下两下给推平了。唯有那株板栗树还挺拔而优雅的矗立在老地方,和记忆中的板栗树相比,更高更粗了,反复叮嘱村社的人说,这株板栗树千万不能毁了。社长说:“不会不会,这株树承载了我们大大小小几代人的记忆呢。我们还要引进新的品种,一人多高就能挂果的,到时吃优质板栗就更方便了。”在城市的生活的我偶尔在公园里散步时,听到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便会回忆起儿时捡板栗的场景,如果闻到板栗店铺炒板栗的香味儿,总会停住脚步买来几个尝尝。脑海萦绕着那乡间民谣:“桂花一开板栗黄,鹅黄花落刺猬郎。昼蔽骄阳夜驱蚊,栗香伴我当自强。”
(发表于香港《文汇报》2023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