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秋已过

今天是今年秋天的最后一天了，天空下着雨。

没想着，今年的秋天去得这么快。看看手机，上面赫然写着，明天立冬。提醒着，今天晚上一觉醒来，时间又跨过了一季，来到一年中的最后一季了。

可是今年的秋天啊，我还没有尝透着这南国秋的意味、秋的情绪，看遍这秋的颜色、秋的斑斓。秋，就这样，在伞底下响着的密密匝匝的细雨声里悄悄地过去了。

开学的时候，便是秋天到了。儿时捧着带油墨香味的书回到家中，铺开作业本，坐在长凳前，和弟弟妹妹们挤在一起写写画画时，父亲便来到身边，一边看，一边得意地唱起了不成调的歌，“九月里、秋风凉，棉花白稻子黄，收了棉花割了稻，家家户户放牛羊”。我们独门独户住在山的这一边，隔着高高低低的田的那边是我们的小村庄，我的小伙伴们后来上学时对我说，老远老远就听见从树林里传来了你们又高又响的歌声呢。

记忆里的秋天，确实是一片灿烂阳光下的金黄。无边的田野起伏着金色的稻浪，田埂上的早晨，在绿的草丛之上也有成片成片的野菊花开得正旺，那带着昨夜晶莹露珠的花蕊上正匍匐着一只贪婪的小蜜蜂呢。秋收过后，农家里的人们都不得闲着，又上山摘茶籽了。摘茶籽好像是赶着一个盛大的节日，全村出动，一家老老小小齐上阵。屋对面是邻村一座高大的茶树山。这几天，往常寂静的山林格外热闹起来。惊得栖息着的野山鹊们都从繁密的林叶间飞了出来，诧异不定地围绕着高高的树巅一个圈又一个圈盘旋。妈妈十分好客，这些人往往会将摘下的茶籽堆放在我们的屋檐下，地坪里，挤得满满的，甚至连过身的路都很难再寻出来。可是父母没有一点怨言，反而腾出家里的桌子来给他们放早晨就备好了的午饭盒饭碗。到吃饭的时候，也正是我们吃的时候，一伙多少人我都不记得了，反正年年如是，大人小孩满屋子都是。大家都打开自己吃的，相互吆喝着，让别人尝尝自己带的美味。有个叫范初的，很爱笑，笑起来那被烟熏黄了的门牙就突兀地露了出来。他将家里煎得油光发亮的细长的淡干刁子鱼夹着放进了我的碗里，那带着特有的煎鱼的香味儿至今想起，口水就要流了出来。有长着络腮胡须的壮年人还打开一个铝壶的盖，眯着眼喝上了几口，不一会儿，那红着的脸沁出了细的汗珠，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更红了。

没过几天，又下起雨来。茶树山绿的模样完全变了，枝头开满了洁白的花，那花的繁密几乎全遮住了以前叶的浓阴，远远看去，山前山后全是白色的花的海洋。后来我听说朝鲜有一座山叫白头山的，是不是也和村里这山一样遍种着茶树？我们不顾雨的淋湿，放学经过那山的时候，脚步都慢了下来，停了下来，踮起脚尖，扯着一枝花，将小小的嘴尖伸进那花蕊深处，因为那淡黄的丛丛蕊儿的里边有一汪透亮的花的蜜，闭上眼，深吸一口，那蜜的香甜，就一下甜到了心头。

秋天的雨是最寻常的。南方的雨似乎总是伴着风儿从晚上来到人间。前一天还热着呢，第二天起床一打开门，风儿便夹着雨丝漫天地飞舞起来。天地间，除了偶然树枝头的几滴不断增大着的再也忍不住滴着的水滴发出的啪嗒声以外，便是静陌的一片。家里有头牛，那是几家合养着的。轮到我家喂养时，我便戴着斗笠披着塑料当成的雨衣，牵着它到了水库的堤上。斜斜的堤外侧长满了青青的草。那一段太阳的日子里，草儿可能是饱受了日光的煎熬，一旦下起雨来，它们就欣喜若狂。雨细细地下，草儿急急地吸，似乎这从天而降的甘露让它们误以为是春天来了么？不是么，过不了几天，以前耷拉着的青草的叶儿齐齐地向上直冲着，一夜就要长上好几寸呢。那绿色也更嫩更青了，让你的眼睛看上一下也会觉得整个世界全是满满的鲜绿呢。牛儿吃饱了，抬起了低着头，望着堤下远处已是一片割稻以后荒凉的田地，那是它们从小就劳作的地方。突然，它将脖子用力两边摇了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拖着长音的“嗯嘛——”声音又是高亢又是苍凉。它是吃饱了唱出的满意而爽快歌？还是看着那熟悉的田地想起了昔日的辛劳而发出的沉重的慨叹？

我拍了拍牛的头，又摸了摸它那粗长的弯弯的角，它像是感觉到了小主人对它的喜欢，也热烈地回应起来，将那湿湿的鼻子扬起，用力地蹭着你的裤脚，你的小手，它那浓浓的青草味儿的粗犷的呼吸让你手背也起了一阵阵暖暖的痒。我用手再轻轻地拍拍它的脑门，说，低头。它真的听懂了你的话呢，顺从地将头低了下去向前顶着，像是给搭了骑上去的一个梯子一般。踩着它的角，抱着它的脖子往上攀。牛也十分配合的将脖子缓缓抬起，让你十分顺利地翻身到了它的宽宽的背上。牵着缰绳，端坐在牛背上，哪怕那屁股下坐着的每一处都是湿湿的，但放眼四望，顿时，便感觉自己是天地间一个在细雨里纵马大草原的大英雄一般了。

现在想起，秋天，那么的长，那么的美，那么的有滋味，似乎便是四季里最有情谊的一个季节。

可是今年的秋天，怎么还没有感受得到秋的味儿，马上就要立冬了，马上就要进入“落水荷塘满眼枯，西风渐着北风呼”的萧瑟冬季了呢。我的北方的朋友、北方的老师给我传来视频，曾经熟悉的院落里，寂寞的昏黄的灯光，在急雨里，瑟瑟发着抖。雨中，朋友大声喊，好冷啊，下大雪了。果然，黑的天幕下，摇曳的灯光里，雪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我看到了小道两边的梧桐树上，叶儿大都还是青青的啊。可是，冬天真的就这么来了么。

      但，今年的秋天，我真还是没有感受得到啊。开学那几天，是九月了，上课第一堂，我也和往常一样，对着同学们说起现在是秋天的种种好处，说到动情处，背起了范仲淹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醉。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我以为下面有热烈的回应。可教室里一片静，只有头顶上的电风扇在呼呼地搅动着满屋子的热气。我看看同学们，同学们也用热乎乎的眼光看着我。我赶紧低下头，也怕起来，怕那上百双眼睛里的热气会把自己也会烤化了似的。当时，我就想，也许，这热，一阵就过了吧。谁知，一周过去，一周过去，再一周又过去，热是依然，而且竟有点火上浇油的味道了。在开着空调的休息室里，片刻的清凉中，老师们都在讨论，是时候教室里要装上空调才好啊。

热似乎还在眼前，雨下起来了。这南方的雨啊，下得太迟了一点。明天就要立冬了。今年秋天的味儿还没有尝到呢。

从校园的体育馆打球出来，看着雨中的车箭一样地向前冲。车的轮子边，腾起了团团急速的雨雾，像是高温下的锅盖揭开的一霎那间的蒸汽，围着那车轮，快速地回旋、升腾、消散，而那新的一团又一浪一浪地涌了出来，给黑而湿的路面压出了一条条白的光亮。雨密密地撞击着我撑开的伞面，又成群地汇集着在伞沿处滴了下来，我缩一缩脚，生怕雨点淋湿了我的鞋。可是，一阵今年秋最后一天的冷风突然吹过，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早汗湿了的后背，凉飕飕的冷意已经透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