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个城市生活已经两年多了。
她工作的编辑部一共有五个人,主编常年不来,副主编是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剩下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回家生孩子去了。上班时间,她一句话都不用说,下班之后,更是一句话也不用说。慢慢的,她发现生活里只要有手机,就真的一句话都不用说了。
工作时,大家都在电脑上交流,其实更多的时候,大家都是自己忙自己的,用不到交流。慢慢的,她还发现,其实根本不用跟外卖员说一声谢谢,一个五星好评,他就能感谢到你八辈祖宗。于是,她把最后两个需要说话的事情解决了。
某一天,她中午去楼下的亚惠吃午饭。她们编辑部中午下班特别早。她总是第一个冲到亚惠去吃饭,只是为了占座。她拿了托盘点了一盘炸鸡柳、一盘土豆丝、又拿了一盘炒饭,去餐台结账时,她依旧面无表情。结账的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她的卡,说道:“20。怎么,今天不开心吗?”
她一愣,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端着盘子找了个座位,就赶紧吃,趁着没有大批食客涌入之前就赶紧离开。她不喜欢听别人吃东西的声音,所以不想跟别人拼桌。回到办公室,大家又是各忙各的,有的看股票,有的打王者荣耀,有的打毛衣,有的……呃,一共就三个人。她则是趴在桌子上,打开手机,看看朋友圈,看看微博,打开抖音,看看那些萌宠的博主有没有晒他们的萌猫、蠢狗。她不敢大笑,怕引起别人注意。只得在心里念两句“傻二哈”、“好可爱的喵喵”。到了下午上班点,她起身去接了杯水,副主编跟她要昨天的稿件,她点头回了声“嗯”。回到座位上,把稿子发给副主编,然后改新的稿子。上班时可以听音乐,她便带着耳机,听着什么诸如《北戴河之歌》《秦皇岛》《咖喱咖喱》之类的有丰富地域色彩的歌,或是什么shut up、fuck off之类的硬核hip-hop。
下了班,她步行到地铁站,穿过安检时,安保人员将她拦住,问道:“小姐,您包里有水,拿出来试喝一下。”她张大了眼睛,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瓶爽肤水,展示给安保小哥看。小哥温柔一笑,牙齿闪烁出光芒:“请您试喝。”她尴尬的撇了撇嘴。一旁的安保小姐姐笑着过来,说“没事了”,然后跟她说着对不起。她转身离开安检口,就听见后面突然一阵笑声,觉得是小哥明白了爽肤水的意思。她回想起刚才的小哥,觉得还挺帅,又想起刚刚自己张大了眼睛,好像《演员的诞生》中郑爽瞪眼的表情。她想到这,又瞪了瞪眼睛,突然觉得被人看见好丢脸,就立马把脸低下接着走,可是走了没几步,她又想到,根本就没人关注她。
她走进地铁站,上了地铁,靠门站着,这样她就不用在下车时候喊“借光”了。对面坐着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笑着说话。依稀听来,是在聊电影,不知道是什么,大约是科幻电影。胖胖的男孩说:“这种片就应该和你来看,不能带女孩看。要是带了女孩,肯定又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个瘦瘦的男孩回答:“可不是嘛。”可是从他的微笑里可以看出,他虽然同意,但没那么同意。她心想:“真是屌丝,估计没跟女孩看过这种电影。”到站了,她下车,回到家里,空无一人。她打开手机,朋友们又在群里或是逗着地主,或是策划着下一次去哪吃饭聚餐。而她却一次也参与不了,连斗地主都参与不上。她想到这,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但还是没说话。最大的无奈就是你明知要怎么去改变,却又无法去改变。
她吃过饭,躺在床上看剧。又是哪蹦出来的小哥哥又在演着什么样的霸道总裁剧,或是哪个像迪丽热巴一样的小姐姐萌死人不要命。说起来,她心里有一个永远忘不了的霸道总裁,那就是张瀚。那个慕容云海,还有那个让人不能忘记的台词,“长得帅又有钱是我的错吗?”还有那些被做成表情包的微笑。
大学群里百年不遇的弹出了一条消息,哦,原来又是有人要抢票回家,求助力。她微笑着,帮人加了个速,也没说话。她打开加速名单,看看加速上没有,结果发现,好多人都和她一样在这个时间帮这个同学加速。估计许多人也像她一样,守在手机旁边,不愿说话,不愿交流。或许,这又应该叫潜水。对,就是十几年前的网络爆词,潜水。她退回到聊天界面,看了一会,又刷了五分钟朋友圈,回来再看,依旧没人说话。
她洗了个澡,回来继续躺着,心想着怎么还没人找她聊天呢?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看个电影。可网速却偏偏非常不给力,只得让她看那些下好了的。可是那些下好的她早就看了百八十遍了。
她又翻开一本书,是从图书馆借的,到现在还一页都没看呢。算了算时间,这礼拜就要还了。借的书一共有两本,一本是豆瓣鸡汤文,写一下萌宠之类的暖人故事,另一本是高深莫测的乔伊斯著作《芬尼根守灵夜》。她将手机调成了公放,播放万能青年旅店的《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每当他听到万青的音乐时,就总想着去河北省看一看,去看看石家庄的人民商场,去秦皇岛看看分割世界的桥,去看看那些平凡的城市,去看看平凡的人。大城市里有太多天才,也有太多自命不凡的人。人们总是说,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是,那些大多所谓有趣的灵魂不过是自以为有趣。尤其是微博上、公众号里的那些通稿和推广的艺人们,随便说两句漂亮话就可以成为有趣的灵魂了,真是可笑。
她想起在北戴河的某一天。那个下午,她在一个名叫怪楼的公园里。那阳光的感觉正如这歌里的感觉,或者说是某种特定的情调,闲适而轻柔。她也想去和昨天和解,可是办不成。嗯,这首歌听得她有些想家了。
她又拿出手机,想跟爸妈说几句话,却不知说些什么。或许她想问,家里的棒子是不是都成熟了;黄豆是不是晒满了一地;西瓜也都卖完了吧;最近家里活忙不忙;姥姥的身体怎么样了;大姨的腿好些了吗;爸爸的头还总疼吗;妈妈的腰也快了好了吧;家里的小狗吃饭怎么样了,是不是长大啦;小侄子今年也该上小学了吧,文具都买好了吗?可是这些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只得,将手机对话框关上,打开了淘宝,想着给家里人买些有用的东西。只不过,她却不知道家里缺什么。
每当她买了什么回去,就会被家里邻居一阵羡慕。“你家姑娘有出息,在大城市工作,买的都是新鲜玩意。”每当妈妈跟她说起这种事时,都会听出妈妈话里隐藏的喜悦,虽然她口口声声地怪罪自己乱花钱,但那股我闺女有出息的劲儿真是分隔两地的人都开心。或许消费才是维持异地之人关系的最好方法。
通讯录里大学期间的好朋友已经有半年多没联系了,最长的已经有一年多。她想起当初在宿舍无话不谈,没事就串个门,一起游戏,一起看剧。她感觉,她们是整个班里,甚至是整个学校里至真至切的好朋友。可是当她打开朋友圈时,却发现,那些看上去关系假惺惺的朋友们,又“惺惺作态”的聚在了一起。有的一起出游,有的坐了多长时间火车,走了多久的路,只为见一面,有的发文庆祝重聚。可是这明明是她眼中最假模假样、最装的人啊。而至真至切的人,却不能如此。她想了很久,才明白,或许是大家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吧。
她关掉了手机关掉了灯,就这样早早的睡觉了。
第二天,照常如此。一直到了一周之后,她真正发现,这世界或许真的不需要语言,大多的事真的不需要语言去应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不说话的生活,但当她想去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字都吐不出。她不是哑巴了,在厕所时,自己说话明明说的很流利。她想,这应该是得病了吧,一种孤独病。她感受到生活的无聊,无聊的有些无情。
她其实有着大把的时间,却过着人们眼里蹉跎的生活。她却总觉得自己很忙,没时间去恋爱,没工夫和好朋友联系几句,连手机游戏都懒得玩。她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每天的时间都花去哪里,她不主动和别人聊天,不去看世界。她总是冷眼旁观,渐渐地,感觉这时间里竟如寒冬一般,尽是些冷冽的颜色。她感到孤独,可这种孤独,却好像是她自找的。她看了太多这样生活在这城市中的,和她非常相似的人。她觉得这应该是一种通病,是这座城市的通病。这不是一个人的孤独,这应该是一座城市的孤独,应该是城市的孤独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