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对晴雯的描写: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性洁,品自高
《红楼梦》中,晴雯的姓氏、父母、家乡皆无可考证。但就是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奴才丫鬟,在红楼梦中众多的女性人物里,绽放出了自我的耀眼光芒。同时,她也是《红楼梦》中最能体现作者思想的女性角色。
若细究,其实晴雯对宝玉的感情,远超过袭人、麝月等宝玉身边的丫鬟,甚至超过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至少,从《红楼梦》的情节描写上看如此。但即便如此,她不仅心知肚明,也用实际行动做到了“非礼勿动,适可而止”。
不同于林黛玉的悲怀伤秋,也不同于妙玉的“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她恰是那种 “适可而止”的洁身自好。这对于一个有着封建社会大家族丫鬟身世的女子来说,令人敬服。
晴雯性情的高洁,不仅体现在她对待男女之情,也体现在日常生活细节,及对自我身份地位的认知上。虽为下人,但她并不因此而自感卑贱。虽相貌出众,但并不因此而行女儿私情。
晴雯是贵而洁的大家丫鬟,同时也存有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情。从她“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给宝玉珍藏。二人互换贴身旧袄儿”,这一细节,可看出两人的情深意切。
在病榻之上弥留之际,她跟宝玉的对话验证了这一点:“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既然生前一身洁净却被人误解为污秽,不如随愚人所愿一回,又如何?这段对晴雯的描写,很好地表现出晴雯对于莫须有的担责和封建压迫,以及她与生俱来的反抗性。
洁身自好的人,骨子里往往有股不辩自明的力量,那是对抗外界诋毁的人性的免疫力。即便被得罪过的奴才挤兑,被封建制度的代表王夫人打压,清者依然自清。相反,从王夫人腐朽而强势的行为上,恰反衬出晴雯身上所散发的旧时女权思想的光芒。
在晴雯被王夫人的人从病床上拉下来,赶出大观园后。王夫人还不忘遵守封建礼教,积极主动向老太太汇报此事。而当老太太却当面夸赞晴雯优秀。对此,王夫人狡辩道,有才之人总有点脾气。
在她这里,有才之人的脾气是容不得的,冲击了她牢固的封建思想,和男尊女卑的教条束缚。在她为代表的封建价值体系中,多元论和自由价值是犯忌的,是要被打击的。而从旁人对晴雯的评论上,恰使两人,更确切说是两种思想形成了激烈的对抗。晴雯在现实生活中被巨大的封建势力击垮了,但她的思想却流芳百世。
有不同观点认为,晴雯是“不懂得入世”,所以难保自己的真性情。“恃才傲物,不懂得宽容”,“不懂敬畏,难保永世安稳”等。
而事实并非如此。只需稍分析一下晴雯所处的时代环境,和她在大观园里的言行举止。就不难理解,其实晴雯即没有恃才傲物,而非不懂宽容。宝玉刚从老太太那里获得件珍奇的孔雀裘,便被烧了个洞,可又着急用。丫鬟里里外外找了所有人也没人可以做。虽然还在病床上躺着,晴雯硬是坐了一整夜,接下这个要命的活。缝缝补补到天亮才大功告成。然而,她即没有因此而邀功,也没有半点责怪。自己“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却还“怕宝玉着急,所以拿命捱着”。她不仅没有所谓的恃才傲物,而且懂得宽容体贴,也懂得敬畏生活。
晴雯虽性子急,时常说话不计后果。不过在我看来,晴雯的耿直,正是她纯真性情的表现。但如果说,以此把晴雯对封建礼教的反抗视作“不懂入世”,把晴雯对生活中不合理现象的责备,视作“不懂宽容,不懂敬畏”。那恐怕他所想象的这个晴雯,定不是曹雪芹笔下塑造的那个自带性情的晴雯。而是存在于我们身边,随波逐流又深谙世故的大多数。
试想,如果现在人依然存有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以“安稳和入世”为价值导向,那中国几千年不合理的封建社会制度,是如何被新中国颠覆的呢?没有对陈旧陋习的反抗,时代如何在不断的创新发展中进步?也许一个晴雯抵抗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但燎原之势多是从星星之火开始的。因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类似的观点,事实上细思极恐。一个接受着现代教育的人,思想里却充满旧习的窠臼和媚俗的圆滑。可怕的是,这种人,依旧充斥在我们新时代的生活中。
姻缘,始于情投意合
爱与婚姻相结合的缘分,如世间珍宝,熠熠生辉。
所谓随缘,无非是随性。即便在婚姻里,不随性者,每次的相遇都如初见。而随性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里的性,就是性情,性格,是源于内在的价值取向。
但随缘,绝非随遇而安。婚姻不是旧时的铁饭碗,可以坐享晚年。婚姻是新时代的合同制,是彼此责任条款的履行。在履行自我责任的基础上,获得了来自对方额外的关照与关爱。
因为性情相投,因为情深意切,所以,宝玉不仅在晴雯死去后,作凄楚、恳切而不乏高远意境的《芙蓉女儿诔》,纪念晴雯。五年之后,宝玉依然对她念念不忘,并在真如福地(系太虚幻境变形)梦中再次相遇晴雯。真爱的开始,往往是静默的,而非喧嚷的。
真爱的相守,往往是绵长的细水长流,而非烟花一样的璀璨夺目。正是晴雯虽风流却灵巧,虽处浊世,却志洁高雅的真性情,和宝玉痴情而充满爱心,即叛逆而悲天悯人的性格,才可以在根深蒂固的封建压迫下,碰撞出一股由爱、自由和幸福融合的婚姻清流。
来看《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一段宝玉与晴雯的精彩对白,读来就会让人有种喜逢知己的畅快: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
宝玉与晴雯撕扇子的环节,把两者的情投意合体现得淋漓尽致。暂不论晴雯在丫鬟中的地位高低,也不论宝玉为赔罪如何讨晴雯开心。只说两人在无意间的一拍即合和无所顾忌,是《红楼梦》中,宝玉与其他女孩少有的。
知道了这对心有灵犀的姻缘,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即便贾宝玉被晴雯“气的浑身乱颤”之后,依然还对晴雯这么好的原因。
反过来,若晴雯对宝玉没有深刻的了解,也不至于在她与宝玉争吵时,能句句戳中宝玉痛点,以致他被“气的浑身乱颤”。如果晴雯不是秉性如此,在勾心斗角,人言可畏的大观园中,绝不敢毫无顾忌的毁坏东西。
宝玉与晴雯两个人的特质,形相异而心相似。一个潇洒倜傥,一个风流灵巧;一个富家公子,一个奴才丫鬟。相比于现实中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恰是貌不合却神不离的姻缘。像曹雪芹作《红楼梦》以表对封建陈旧制度的反抗一样,他们的结合就是对现实桎梏的反讽。也是美满夫妻的性格典范。
从婚姻的本质来说,延续后代其实跟婚姻并没有绝对的关系。没有婚姻的人类同样可繁衍生息。只是,在婚姻庇护下,人类因此而获得更为便捷的情感寄托,获得了脱离道德束缚的性爱权利。即便此刻被气的浑身乱颤,下一刻依旧可以一拍即合的大笑。这就是宝玉与晴雯相结合的美满婚姻的真实生活写照。
在家长制的包办婚姻时代背景下,夫妻生活本就充满诸多窠臼。如果想拥有贴心的爱人,过上美满的婚姻,唯情投意合,惺惺相惜。这对于当下的中国,同样适用。
无缘,对面终难识
反过来,为什么宝玉最理想的爱人不是宝钗,也非黛玉?
虽然贾宝玉与薛宝钗被现实誉为理想的夫妻,虽然贾宝玉与林黛玉被誉为反封建的标杆。她们生活中与宝玉的儿女情长甚至多于晴雯。但她们的感情,并不足以构成婚姻幸福的基础。
薛宝钗的婚姻是被封建礼教社会所桎梏过,是固化的(这种桎梏应理解为广泛意义上的,任何社会都存在。只不过形式和内核不同。有的人遵守获得现世的安慰和安稳,有的人想要打破,即便伴随痛苦和不安)。
而在曹雪芹笔下,林黛玉是一个诗化的人物。外秀内慧,聪慧伶俐。在封建大家庭的束缚中,她表现出了打破的意愿和动作。但追根溯源,林黛玉的思想是深受外界环境约束的。她的孤独和飘零感,让她多愁善感,爱使性子,让她对外界的一切保持警觉。
《红楼梦》中,林黛玉前世,实为“离恨天上三生石畔的一颗日枯的绛珠仙草”。今世与宝玉相遇,是来报恩还债的。在《红楼梦》中,她代表的是恩情和男女私情。而不是对封建势力的反抗,也不具真正意义上的女权。因此,她所表现出的对现实的反抗,是表象的。在曹雪芹笔下及大观园的众多姐妹眼中,她的形象是小性儿以及骨子里透出的伤春悲秋。
在她与宝钗的对话中,体现出了她反抗的脆弱性。有一段落,描写宝钗专门找来林黛玉谈话。在宝钗不断向她灌输“守规守纪”的思想,在两人多个回合的思想碰撞下,林黛玉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自我坚持。相反,她很快就认同了宝钗的观点,并对宝钗的“教诲”表示感激,且视她为知己。两人也似觅到知己一般,感情从此得以迅速升温。
可见,林黛玉并不是真的想要反抗,甚至不是真的想使性子。而是想要寻求外界的理解,寻求精神的伴侣。因为她寄人篱下的生活状态,使得她身有所处,而心无所处。
所以,她的反抗并不如晴雯坚决,也不如晴雯纯粹。曹雪芹为宝玉纪念晴雯所作的《芙蓉女儿诔》,远远比《葬花吟》精致精巧。它也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可见作者之用心。
至于薛宝钗,贾宝玉与薛宝钗不随性。相处和平,岁月安好,他们的婚姻生活或许不至于太坏,但不符合婚姻的本质,他们结合就似彼此的隐形枷锁。
贾宝玉与林黛玉虽随性,但缺乏生活的内核和婚姻的基础。婚后两人的生活纵有许多轰轰烈烈的男欢女爱,但伴随而来的,是更多跌跌撞撞的相杀。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玉的结合,一个是相安无事的清静,一个是轰轰烈烈的厮杀。两种恰是婚姻的两个最为常见的极端。而这无论是在封建社会,还是现代社会,都不符合美好婚姻相爱、向上的定义,也违背婚姻幸福的本质。
以爱的名义扮演婚姻的角色有违爱的本质,且婚姻与恋爱最大的不同是,它不是依靠两个角色的扮演就可以完成的游戏,而是褪去装扮的家长里短,是裸露的身体与情绪展示。
或许宝玉与宝钗和黛玉,这两个代表婚姻关系两种极端的角色的感情,在生活的琐屑面前,大概率事件是不堪一击的。但并不否定,有依靠一次次的磨合,而换来的长相厮守。
认知的陷阱
客观来说,晴雯在《红楼梦》中性格表现,也有其放肆和娇纵之处。这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不同于黛玉和宝玉,更立体的反封建人格形象。
在“娇与纵”之间,晴雯更多是“纵”,而非“娇”。在卧榻病床之时,面对别人的好言嘱咐,她依然信誓旦旦:“不相干,哪里这么娇嫩起来”。她的纵有王熙凤之风。可惜她没有王熙凤的身份。这正是来自于她性格深处的一种违和。与社会不识时务的违和,必然使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遭受双重的痛苦打击。
不过,似乎晴雯对自己这种发自性情的言行举止,似乎并没有很强的自我认知。就像一个人犯了错,或者得罪了人,自己却找不到原因。这就是导致晴雯悲惨命运的一种内在的根源。也是她可怜又可叹之处。
现在我们常看到一些哲学或心理学方向专家的提示:“个体最难的,就是对自我的认知”。这话是有道理的。没有清晰的自我认知,在现实的生活中,个体就容易迷失,跌倒了也不知原因何在。这是人类性格中存在的最大的安全隐患。在性情与自知之间寻找到平衡,是人一生奋斗的课题。
从社会层面分析,晴雯的反抗性,错就错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她为奴,本应按奴仆的行为方式做事。合理也罢,不合理也罢,这是社会得以运转的逻辑。
尽管这种潜伏于人类的生存规则是值得批判的(毕竟,人类有别于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但却又是难以逃脱的。不然,种族主义也不会延续几百年而不止,以致蔓延至整个世界。时代虽然在进步,但一种源于人类心理上的主奴认知,和种族主义,依旧充斥在现代人的行为与思维中。
若恋爱多依恋,则婚姻更应多一份自由。唯有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才无需协议的提醒,无需刻意的安排,而是不经意间,已经达成了相伴一生的誓言。
宝玉与晴雯的结合,正如宝玉对晴雯说“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无所拘束。因为投缘,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晴雯还是和宝玉交换了自己最贴身的衣物,并剪下自己两个指甲交给了宝玉。这是宝玉身边众多女性人物里没有的。
这种对爱,对人世的留恋方式,在晴雯身上,则是对封建礼教、对家长制婚姻最坚决,也是最后的反抗。可惜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可怜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终留下,多情公子空牵念”。(作者:张自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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