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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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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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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错,错

世上有这么两个人,她和他。她,名字叫娟子。他,就是我。

我敢指天发誓,娟子从没令我怦然心动过,但我们确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我们的交往简直一场春梦,开局梦一般迷幻,煞尾梦一般迷离,梦醒时分让我真正品透了“人生如梦,世事无常”。

这场春梦始于大学报到的最后那天,傍晚。因为填报高考志愿没有得到高人指点,很不幸,我被调剂了。接到高师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几乎疯掉了。为什么是这所烂学校?为什么偏偏是这所烂学校?我的分数完全可以读所不错的本科呀!老天真是不公,我感到委屈和不满,决计复读再战,但我的复读计划最终还是给自己否定了,因为我家在农村,我家很贫穷,我要争取早一年读大学,早一年挣工资,早一年为家庭脱贫致富做贡献。那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啊,那年代,中师中专毕业都是包分配工作、享受国家干部待遇的。也就是说,我这个农村出身的土鳖读的哪怕是史上最烂最烂烂到不能再烂的大学都可以一步登天草鸡变凤凰永永远远跟农村说拜拜。

所以,入学报到的最后时刻,我在哥哥的监督护送下赶到学校了。你没看错,是监督护送,不是监护。来到班主任办公桌前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室内有些昏暗,白净高挑的班主任见我到了,高兴地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你一来就齐了。”班主任这话我明白,我是最后报到的那个学生。但是,班主任未必明白我为什么最后时候才来报道。

哦,有必要交代一句,白净高挑的班主任是个纯爷们。我取出录取通知书就要交给他的时候,在一旁整理图书的披肩发美女走过来。“你总算来了。”她说。我转身将通知书毕恭毕敬地交给美女,美女没接我的通知书,而是略略大方地伸出手来握我的手。我有点惶恐,她就笑起来,主动做了自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老师而是我未来的同班同学。这一来,我就更尴尬了。但披肩发美女既不惶恐也不尴尬,热情地把我送到宿舍,又忙着帮我整理床铺。

披肩发美女就是娟子。有必要澄清一下,误认娟子是老师绝对不是因为看着她老,而是首先因为是在办公室,第二因为看到披肩发美女我立刻产生了慌乱,第三因为她戴着眼镜很端庄的样子,第四因为当时光线确实有点暗。

娟子就是这样成为我进入大学后认识的第一位同学的,而且是一位异性同学。人们总是对人生中的第一次或第一个怀有一份特殊的情怀,我当然不会例外。娟子成了我认识的第一位异性同学,认识当天还帮我铺了床叠了被,所以第二天早上见到娟子就自然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下午开班会,班主任宣布组建班委会、团支部,我和娟子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了团支部成员名单之中,我是团支部书记,她是宣传委员。对此,我一点都不惊诧,我是全班录取分数最高的那个,我不做团支部书记简直没有天理。既是同班同学,又成了团支部的战友,到了第三日再见娟子我已经不只感觉亲切而且有了想要亲近的冲动了。

但我不敢亲近娟子,因为在她面前我稍微地有点自卑,特别得知我们是同县老乡后就更其自卑了。得知娟子是老乡是在认识她的第四天,也就是开学后的第三天。星期天,下午。我召集开了个团支委会,我是团支部书记,第一个作自我介绍,刚刚报出山门,娟子就哇了一声:“咱们是老乡啊!”所以,在娟子跟前我就更其自卑了。

在娟子跟前我不能不自卑。我们虽是老乡,但我家在农村,她家在县城。我祖宗八辈都是农民,他爸是军转干部。我家住的是不起眼的草房子,她家住的是无人不知的将军楼。一句话,我跟娟子没得比,更没资格跟她相提并论。我是个土得掉渣的土鳖、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她是个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的白天鹅。

但跟娟子相比我也不是每样都落下风。比入学分数,我第一,她第二;比职务,我团支书,她宣传委员。这两点我都略占上风。所以,我也不是总是自卑,有时反倒产生一丝似有还无的自尊。遗憾这似有还无的自尊仅仅两周后就给蒸发成了空气。

两周后是中秋节,班里要开中秋联欢会。这是团支部组织策划的活动,我是团支部一把,自然掌握着较大话语权。班级联欢会,规模不大,一个主持人足够,但我坚持上两个。没有人拗得过我,最后决定上两个。其实,上一个还是两个主持人本没什么对错,也无法判断对错。问题是我自作主张决定上两个主持人后,在主持人人选问题上犯错误了。

有句话怎么说?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在主持人人选问题上我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两个主持人,一个是娟子,另一个是我。我说犯错误不是说我们丑得如何吓人,娟子虽不如花似玉但也是个超有气质的美人胚子,我尽管不高不帅但也自信能对得起观众。也就是说,我犯的错不在这里。

那又错在哪里了呢?前面说跟娟子相比我就是个土鳖、癞蛤蟆,这不是长娟子志气灭自己威风,也不是妄自菲薄自己作践自己。事实证明,我说自己土得掉渣绝对没有作践自己,因为联欢会开始不到十分钟我就发现我不是土得掉渣而是连渣都没得掉。

下边,就要说到我的不对了。我强行把自己推到了主持人的位置上,只是觉得做主持人好玩,并不知道自己是有这个能力。也就是说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主持任务。

联欢会开始,我和娟子走上前台。娟子来了个开场白,下边轮到我了。但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拿着话筒只嘻嘻嘻嘻地傻笑,笑了还笑,仍然开不了口。我土鳖出身,从来没经历过这等场面,往前台一站,突然发现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一脑壳脑浆登时就都气化了,准备好的所有台词也给忘得一字不剩。于是就出现笑场了。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笑场,更不知道如何解决笑场。嘘声随即响起,我狼狈至极。好在娟子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把我的台词接着说了,算是帮我解了围,不然我还真下不来台。

“你都干的啥呀!”娟子很不满,但也仅仅抱怨了这么一句,接着她就现身说法给我指导,“上了台谁都不要看,只瞄天花板。脑子里啥也不要想,只想台词。注意力集中了,就不会笑场了。”不能说娟子的指导没有效果,但再次上台我还是弄出笑话来了。是的,这一回我是没再笑场,也没再感觉开不了口,可开口之后我立刻就感觉不对了。我再强调一遍,我就是个土鳖,生在乡旮旯长在乡旮旯,不会说半句普通话,所以上来就是一句家乡话。问题是如果我坚持讲家乡话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种种不堪发生了,但我没有坚持,而是从第二句开始就努力地往普通话上靠,因为我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嘘声和哄笑声。遗憾我的努力没有取得成功,两句别扭、蹩脚、不伦不类的普通话后,嘘声、哄笑声更其响亮也更其放肆了。我心里发慌,又改回家乡话,偏那条本来还算灵活的舌头突然变得僵硬麻木,连家乡话也说不顺了。我感觉从我嘴里冒出来的不再是人话而是咒语,外星人也未必能听明白的咒语,而且这咒语越来越含混,最终淹没在了四起的嘘声和哄笑声里。于是我就在嘘声和哄笑声里木偶似地下了台,对,就像个提线木偶似地给谁提着下了台。

“一边歇着去,不要上了。”娟子真正生气了。我尽管土鳖但知道知耻而退的道理,于是我就躲到一边黯然地做起了观众,直到娟子一个人将联欢会主持到底。

就是的,不会说普通话可以不是我的错,但出来硬做主持人吓人就是我的不对了。当然,同学们胆子再小也不至于被我几句不土不洋的话给吓着了,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出丑却成了不争的事实。正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娟子在中秋联欢会上取得的是巨大成功,我得到的却是彻底失败。成功的娟子一夜之间成了班里的明星,失败的我则沦落成为大家眼中不折不扣的笑料。唉,同样是主持人,差别咋就这么大的呢?但不知何故,笑料的我在明星的娟子跟前除了愈加自卑、愈加自惭形秽外并没产生一星半点羡慕嫉妒恨,真的一星半点都没有。我不知道这能不能证明当时我对娟子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出丑让我很郁闷也很伤自尊,但这实在怨不得别人,只怨我自己。是我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在镜子里照见了猥琐得如同土鳖的自己,所以我就更加郁闷更伤自尊,不敢再见人。于是我就及时而明智地感冒了。联欢会结束我没吃晚饭,独自一个在运动场的角落里静坐到半夜,然后回到宿舍睡觉却一直没睡着,天明就感觉头沉。我写了个请假条让上铺的兄弟捎给了班主任。下午也没去自修,躲在宿舍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思。突然有人敲门。“谁?”“我。”娟子的声音。我怀疑耳朵听错,又问一遍,门被推开了。正是娟子。“你就装吧。”娟子径直走过来。“我没装。”我拿着药盒给她看。娟子接过药盒,一屁股坐在我的床沿上。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想要坐起来。她就看着我微笑:“给我躺好了,不要动。我知道你郁闷,特来陪你说话的。”白天鹅特来陪癞蛤蟆说话?我没听错吧!癞蛤蟆啊癞蛤蟆,你何德何能,竟让白天鹅来陪你说话解闷?真你妈太新鲜!太意外!太感动!太受宠若惊了!看了药盒,娟子问我的暖瓶在哪。我以为她要喝水,不想她倒了杯水端过来要我吃药。哎,城里的妮子就是会搞事,差点把我的眼泪给搞出来了。

然后,娟子又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沿上,从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这是我今天做的笔记,抽空补吧。”娟子翻着,给我看着,“既然请假了,明天干脆接着请,笔记我帮你做,我写字快,一个人做两份能跟得上的。”我笑笑:“你干脆好人做到底,今天的笔记也替我补了吧。”“你这就叫及得陇又望蜀,得寸进尺,贪心不足。”娟子白我一眼,却是没有拒绝。

娟子主动来陪我说话,主动帮我做笔记,令我产生了一种极怪异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像个没人要、没人疼的孩子没来由地掉进了个福窝窝,整个地被无边的温暖和幸福紧裹了起来。想想老子“祸兮福所倚”那句话,竟真心感激起联欢会上遭受的这场大耻辱、大失败来。

娟子说到做到,也确实能干,次日我就看到她帮我做的笔记了。娟子的笔记做得很完整,字体清秀劲拔、干练潇洒,“字如其人”四个字用在她身上还真是没毛病。前边说了,我是个土鳖。但我不是个木头人。所以,娟子对我的好我是能够感受到的。但她为什么对我好呢?这应该是有原因的,可是,我想不明白什么原因。而越是想不明白我就越是想要尽快表示一下对她的感谢。土鳖没有欠人人情的习惯,更没有欠人人情的先例。

我决定请娟子去看电影,又不敢去邀请她。我怕被她拒绝,我也断定一定会遭到她的拒绝。我知道只有谈恋爱的男人和女人才会一起去看电影,而我们没谈恋爱。我们也不可能谈恋爱。娟子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也没敢想过吃天鹅肉。白天鹅也不会让癞蛤蟆吃到自己的肉。可是,除了请她看电影我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表示感谢。我内心很纠结,纠结了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做出决定,请她看电影。周末下午,我惴惴地坐到正在阅览室看书的娟子的对面:“我想请你看电影,晚上。”我知道我的声音是颤抖的,虽然颤抖得不是很厉害但也能够明显感觉得到。说真的,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后悔倒不是担心遭到她的拒绝,我担心的是遭到她的耻笑和蔑视。大家都知道,癞蛤蟆的心是玻璃心,非常非常脆弱的,经不起白天鹅的耻笑和蔑视。但话说出去了,想要收回来已经不可能。于是我就心怀忐忑地等,等待她的拒绝,然后心怀惆怅地走开。可是我没有听到她的拒绝。“我最喜欢的就是看电影。”娟子说。这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娟子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欣然答应。但这已经足够了。

是个大晴天,但黄昏时起风了,而且风很大。落叶和废纸片在街道上惊雀似的乱窜乱飞。我对这情景印象很深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陪美女去电影院看电影,印象不可能不深刻。开始,我和娟子一前一后顺着街道走,娟子在前,我在后,中间保持着至少两步的距离。我不想走到娟子前头去。中秋节后的风已经颇有些寒意,每有风至我总会下意识地缩头耸肩。我有意走在后边就是不想让娟子看到我缩头耸肩的猥琐样子。娟子不然,她一直昂首挺胸,从不缩头耸肩,披肩发不时给风吹拂起来,蹁翩跹跹地跳着曼妙舞蹈,看着甚是养眼。但走不多远,娟子突然地转过身并停了下来:“走快点啊!”我吓一跳,急忙将缩着的脖子伸长了大半搾,快步跟上去。我们就几乎肩并了肩地一起走,但我仍然刻意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生怕路人对我们产生了那种不必要误会。

电影院门外有个中年妇女提着篮子叫卖炒瓜子。娟子说想吃瓜子,我买了一包给她。她不客气地接过去,挽了我的胳臂就往门里面里走。我几乎被娟子的行为震惊了,心说她是真大胆,她就不怕给人看见当我们是一对恋人?我有点尴尬,但还是默许并屈从了她的大胆,任由她挽着我的胳臂、牵着我风风火火地去寻找座位。天地良心,我敢对天发誓,我由她挽着、牵着时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不轨之心。

我正襟危坐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电影开始,目不旁视。娟子却完全两样,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我的脸。我不好意思,悄悄地将脸扭向一边。娟子不干了,扳了我的脸对着她:“为什么不看我,不理我?”“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很窘迫,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怎么会呢?不理你还请你看电影啊?我没脑子还是……”“还是什么?”娟子问。我本来想说“我没脑子还是你没脑子”,但说了一半不敢说了,娟子一问我就更不敢说了。是啊,娟子怎么会没脑子?娟子瞪大眼睛:“怎么会?你不看我就是不理我!看着我!”她可真是够霸道野蛮。好吧,既然这么说,我就狠狠地看你。我就瞪着眼和娟子面对面地对视起来,足有一分钟。“够了吧?”“不够。”“不够也不看了,花钱是来看电影的又不是来看你的。”“你懂什么?你看看,这里有一个是真正看电影的吗?”娟子这句话让我受伤了,我说过,癞蛤蟆的心是玻璃心,非常非常脆弱,非常非常容易受伤。娟子说我懂什么,甭管有意还是无意,在我听来都是对我的蔑视和讽刺。我不悦了,强行将脸扭回来:“他们是他们,我是来看电影的。”娟子不解地看着我:“正好好地,这是怎么了?”我懒得回答,也懒得看她,恰好电影开始了,于是看电影。

突然感觉有只温软的手按在了我的手上,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娟子。观众本就不多,我们周围更没有别的观众,按在我手上的手只能是她的手。真心话,娟子的手刚刚按在我手上的时候,我的手上即刻就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妙不可言的感觉,心也轻轻地抖了一下。人是感觉极其敏锐的动物,第一次被异性触摸肯定会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妙感觉。我是土鳖,进入青春期后,我纯洁的、美丽的胴体还没有被任何异性触碰过,今天给娟子仅仅触摸到手就产生了那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足以证明娟子就是第一个接触到我成熟身体的女人。但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娟子的手按在我手上的刹那我的心确实是颤抖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颤抖了一下,没有被电到的感觉。

“抓手干啥?”我没有看娟子,语气略微有点冷傲。“你咋不吃瓜子?”娟子的语气明显比我高出很多温度。“瓜子是给你买的。”“你花钱买的,我哪好意思一个人吃。”“你倒给我啊。”“你自己抓啊。”娟子说着就拿着我的手去纸包里抓瓜子。我瞥见纸包正放在她的两条大腿之间,把手缩了回来。她就把我的手又拽过去,一边催促:“抓啊,抓啊。”我一抓,正抓在了她的大腿上。娟子在我手上打了一下,似嗔非嗔似骂非骂:“真没用,瞪着眼往哪抓啊!”不能不承认,娟子这一打一骂让我再没心情看电影了。我不再拘谨,不再装腔作势,开始嗑着瓜子跟娟子天南海北地神侃。娟子高兴了,指着远远近近的观众:“看到没,没看电影的吧,都是来谈情说爱的。”“不对,我们就不是。”“就你调皮!”娟子在我大腿上轻打一下,换了个话题,“猜猜,我最最期望的是什么?告诉你吧。我最最期望的是有个小哥哥,天天逗我玩、陪我侃。你倒挺逗的,也挺能侃,感觉就是个这样的小哥哥。”真是搞笑,娟子根本就没等我猜,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娟子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但她想要表达什么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清醒,知道我不配做她的什么小哥哥。她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癞蛤蟆要做白天鹅的小哥哥?还不就是想吃天鹅肉?我可不想给人听说了嘲笑癞蛤蟆痴心妄想。我把自己的清醒说给娟子听,当然,我是笑着说的,既不庄重也不严肃,我觉得在这种气氛下没必要庄重严肃。娟子听着就笑了:“我还真没感觉错。”

相谈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和谐,我们靠得越来越近,动作越来越亲昵。有时娟子捏几粒瓜子放我手心,有时我捏几粒瓜子放娟子手心。再往后娟子甚至将嗑好的瓜子填到我的嘴巴里,我也有两三次故意抓在她的大腿上。抓在娟子大腿上的时候,娟子都会在我大腿上扭一下,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这么不老实,故意的吧?”我就看着她哏哏地笑。“坏笑!你笑从何来?”笑从何来?当然来自你这句话了。说我故意你没错,说我不老实你就大错特错了,不是我吹牛逼,在这世界上你不会找到第二个像我一样老实的男生的,今天换做是谁,他那张臭嘴都会印到你的唇上去的,而且恐怕早就狠狠地印上去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乐不乐意。当然,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没说出来不是要对她有所保留,而是我知道她也只是问问而已,并不真正想要知道答案。其实,即便我这个世界上最最老实的人,面对眼前这个触手可及唾手可得的活色生香的诱惑也不是没有产生过污秽下流的想法。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可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反过来,如果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诱惑连非分想法都不曾产生,那他除非是个圣人,否则就是个不完整的男人。更何况从见到娟子的第三天开始我就已经产生了亲近她的冲动!

不错,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说错,是亲近她的冲动,不是亲吻她的冲动。所以,最终我没有做出将嘴印在她的唇上的污秽下流举动,尽管我坚信即使我污秽下流了她也不可能生气,不可能跟我翻脸。那么,亲她就是污秽下流吗?当然是的,最起码我认为是的。我一直相信古人所云男女授受不亲是正确的,即使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也将永远正确下去。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社会怎样发展,无论人类怎样进化,男人和女人之间都必须保持必要的距离。男女之间一旦没有了这个必要的距离,那么人类社会就不是人类社会而是动物世界了。不过,这个距离不针对夫妻,不针对准夫妻,甚至可以不针对已经确立了关系的恋人。但我和娟子是什么关系?老乡,同学,不是夫妻、准夫妻,也不是恋人甚至准恋人。所以,我虽然产生过想要亲她的污秽下流的想法但到底没有将我的嘴印在她的唇上。不错,娟子是说了我就是她期望中的小哥哥,但说是情哥哥了吗?没有。没说是情哥哥就不是谈恋爱,不是谈恋爱就下口亲人家,那就是不道德,就是耍流氓。我说过我是土鳖,我说过我是流氓吗?没有吧。当然,你可以骂我土鳖,骂我是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骂我是个还活在中世纪的老古董。但土鳖怎么了?土鳖就没有原则、道德、底线了?土鳖的原则、道德、底线就不是原则、道德、底线了?告诉你,我就是个土鳖也是一个有原则、有道德、有底线的土鳖,一个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土鳖。

在昏暗得有点暧昧的电影院里面对面吃瓜子时没有乘隙将我的嘴印在娟子的唇上令我很骄傲,骄傲地认为我是个能够经受得住诱惑的了不起的人,是个可以比肩传说中的柳下惠的人。

电影结束了,我和娟子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没结束就继续侃,于我们在返校的路上继续侃了个不亦乐乎。“你兔子腿啊,那么快!我都跑得脚疼了!”不到半路,娟子抱怨我了。我就放慢了一点,她仍然抱怨快。这就有必要多说一句了,我来自农村,农村人一年四季忙碌,生就得腿勤脚快,所以我人虽然土鳖,但走路不土鳖。娟子不知道我生就腿脚快,抱怨了还抱怨,其实我已经将速度降到最低了。“你这人真怪,不知道心疼女孩子吗?”她说。我一怔:“不知道。”娟子这个问题太过陌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也从没有想过,于是一怔之后回了“不知道”三个字。娟子一笑:“早晚你会知道的。”

看了一场电影之后,明显感觉跟娟子更亲近了一层。感觉更亲近不是因为她把我当做了所谓的小哥哥,我也知道不配做她的小哥哥。感觉亲近是因为在癞蛤蟆的眼里白天鹅虽然仍然高高在上但已经不再高不可攀,白天鹅也貌似没有嫌弃、鄙视癞蛤蟆的意思。从此,每到周末晚上,我都邀请娟子一起看电影。请娟子看电影,电影票当然我来买。我邀请人家,让人家出钱买票是不合适的。这是常识,再土鳖我也懂得这个道理。娟子也果然喜欢看电影,每次邀她都是满心欢喜从不拒绝,而且每次都是挽了我的胳臂进到电影院找座位。但要问看了什么电影,不好意思,还真是记不起一个名字。

这天,又到了周末,大概是十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或者是十一月份的第一个周末。记不很清楚了。不过这不要紧,也不是主要的。我满心欢喜地去邀娟子看电影,娟子这次却令我失望了:“今天不看电影了。”我的心一凉:“为啥?”她眉毛一飞:“学跳舞啊,我都报过名了呀!”是的,学生会贴在大木牌上的海报我看到了,周末交谊舞学习班今晚正式开班,届时将有从社会上请来的有舞王之称的交谊舞高手前来指导。娟子报名学跳舞本没什么可奇怪的,她应该去学跳舞。她身材好、形象美、气质佳,天生跳舞的好材料,不学跳舞是很可惜的,也是很不应该的。但娟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几乎把我吓到了。“我也帮你报了名了,咱们一起去。”我犯起嘀咕了:你可真是的,自己报名也就是了,为啥还要帮我报名?我说过要学跳舞吗?我可是一点乐感都没有的人,学跳舞,能行吗?但既然娟子帮我报上名了,不行又能咋地?况且娟子是一定要去学跳舞的,她去了,我能不去吗?

舞厅设在顶楼的大学生活动室里,我和娟子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不少。所有的人都在舞厅周边挤站着,期待地望着空阔的舞厅中央。那里站着一个烫了头发的帅气男人,应该就是从校外请来的那位交谊舞舞王吧。

娟子带着我挤到一个位置极佳的地方。才刚站定,教舞开始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教的是慢三,舞王先讲解了进退两组简单的基本步法,然后连贯起来演示了几遍,接着让大家随着音乐找节奏,再接下来舞王就在舞厅中央随着舞曲翩然地跳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突然脑洞大开,所谓跳舞根本就不是跳而是晃悠、扭摆。开始,舞王讲解分解动作的时候,大家还是比较安静也比较矜持的,只是屏住呼吸凝神地听专注地看,唯恐听不清楚看不明白。舞王连贯演示的时候,有几个活跃分子就开始依葫芦画瓢地跟着晃悠、扭摆起来了,尽管动作难看得要死却也赢得稀稀拉拉几下鼓励的掌声。等到舞王在伴奏下翩翩起扭,大家再不安静矜持,欣欣然加入扭摆的队伍大着胆地渐扭进舞厅中央,将舞王围在了垓心。

但扭摆的队伍里没有我。我不好意思,扭了一下就赶紧退出来,站在一边做看客。娟子就扭着过来动员我,还拉了我一把。我仍然感觉不好意思,对娟子说:“你跳吧,我看。”娟子就不再管我,转眼扭到舞王身边去了。娟子人扭到哪里,我的眼睛就跟到哪里。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娟子是所有人中扭得最好看的那个。而且,当她扭近舞王的时候,我发现舞王都好像被她吸引了。果然,一曲终了,又一曲响起前,舞王向娟子提出了邀请,要她做舞伴为大家跳上一曲做示范。娟子没有立刻接受舞王的邀请,她瞅了我一眼,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心说,你想扭扭就是了,征求我干什么?我装作没看见,把目光看向别处。舞曲随而悠扬响起,舞王伸手搂住了娟子的腰,娟子就把左手抚在了舞王的肩上,右手搭在舞王的另一只手上,然后两个就拽拽扯扯一耸一耸地在舞厅中央扭摆着兜起圈圈来。舞厅里所有人的眼光此刻全部聚焦在舞王和娟子两个的身上来,包括我。

但我突然呼吸急促、耳热心跳了。因为我看到舞王许多次蹭到了娟子鼓起的胸脯,更是许多次有意将腿插在娟子的两腿之间。我禁不住怒了:娘希匹!什么跳舞?明明占女人便宜耍流氓!而娟子,却是一脸享受的样子。

谁都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是不知道,是无以言说,是无以言状,是自打出娘胎以来就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滋味。我不再看娟子扭摆,我什么都不再看,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也不行,因为我闭上眼睛眼前也总是舞王蹭娟子胸脯、将腿插进娟子腿间的情景,还有娟子一脸享受的样子。

“真不要脸!”我的心底不知怎么冒出来这么句话,注意,是心底,并没有从嘴里迸发出来。我感到有些惊诧。不要脸?这是说谁呢?是娟子还是舞王?绝对是舞王,但只是舞王吗?突然,一阵热烈的掌声在耳畔炸响,一曲结束了。我惊惶地抬头,一个人兴冲冲地直朝我走来,是娟子。

“我跳得怎么样?还好吧?”娟子的双颊已经被兴奋的细胞染成了绯红。我知道,娟子如此问我只有一个意思,要我肯定她、夸赞她。但我没有肯定她,也没有夸赞她,甚至连个点头都没给她。娟子没等到我的肯定和夸赞,有点不死心,又问我一句。我不能不有所表态了。但我怎么表态呢?夸她跳得好?绝对不能,我怕她骄傲,更怕她骄傲得忘了形。说她跳得不好?更不能,我这人从来不说假话。于是我说了三个字:“我没看。”

娟子立刻失望了,怨怼地看着我:“你不说我跳你看吗?”“我……”我无言以对,自己刚说的话给人家原封不动地拿来堵死了自己的嘴,做再多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我不回答,只沉默,这时候,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

“别看了,跟我跳去,我教你。”娟子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我将手往后一缩:“我不跳,我可不想占你便宜。”娟子有点懵逼:“说什么呀?占什么便宜?”说着时,手已经抓在了我的手上。我就给她牵着不太情愿地往前迈出一步,仅仅一步。“搂我的腰。”娟子说。我没动。娟子就拿着我的右手摁在她的腰上,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捉住我的左手,看着我:“紧张啥?放松点,放松点,不难学,一带就会的。”娟子越是要我放松,我越紧张。我怎能不紧张?我的手搂在女人的腰上,脸如此靠近女人的脸,胸脯如此贴近女人的胸脯,这可都是生平第一次,而且被如此众多的人注视着,怎能不紧张?要知道,在电影院里没人注意的地方我都没有这么无礼过、放肆过!

但我尽管紧张,到底还是在舞曲响起之后跟着娟子的口令扭摆起来了。我说过我这人乐感差,差到什么程度,不知道,更不知道身体的协调性也跟乐感一样差,这就让我步步都踩在娟子的脚上。娟子直皱眉却不抱怨,反而更耐心地给我步步提醒。好在我这人乐感差协调性差智商和悟性还是蛮高的,进进退退了三四个来回后就很少再踩娟子的脚了。娟子高兴了:“挺好嘛!坚持下去,用不多久你也会成舞王的。”我知道娟子是在鼓励我,在给我勇气和信心。但我还是不高兴了,因为她提到了舞王。我知道我练不成舞王,舞王不是谁想练成就能练成的,那需要天分,还有勤奋。不过,这不是我不高兴的原因。我讨厌舞王,不想从娟子的嘴里听到舞王两个字,永远不想。

娟子显然不知道我已经不高兴了,轻喟舞王的舞姿真心优雅潇洒,然后扭摆的幅度就大了起来,身子也更加贴紧了我,鼓起的胸脯一下一下蹭在我的胸脯上。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加速了,而且似乎听到了咚咚咚的剧烈心跳,但我又感觉这不是我的心跳,是娟子的心跳,因为我们贴得那样紧,紧得都能听到她的呼吸了。娟子又说到了舞王的那头卷发,那哪里是卷发啊,那是风流倜傥!

舞王,还是舞王,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节奏瞬间就乱了。同时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幻觉里,我看到了娟子正在舞王的怀里尽情地摇摆、大幅度地摇摆,脸上堆满了享受的神情,我还看到了舞王的腿一次又一次地插在了娟子的腿间,舞王的胸脯一下一下触碰着娟子鼓着的胸脯。不是碰触,是碰撞!……

“不跳了,不跳了!”娟子突然嚷起来,把手一甩,说不跳就不跳了。娟子生气了,一脸气色。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连说几句对不起。“踩,踩,踩!你猪脑子啊!猪都比你有长进!”娟子骂我了,骂过了,径直地走到一边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娟子骂我猪脑子,我倒释然了。现在知道我是猪脑子还不晚,只是有点委屈了猪,其实我就是个连猪都不如的土鳖。但释然归释然,接着我就又不舒服了,因为我挨了骂。人挨了骂都会不舒服的,除非打情骂俏时候挨骂,可娟子对我显然不是打情骂俏。伴随着心里不舒服,我还感觉到那颗小心脏似乎受伤了。我说了,癞蛤蟆的心是玻璃心,很很脆弱,娟子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把我晾在一边径直走开,不是无视我的存在吗?无视就是蔑视,而且是蔑视的最高级,我的玻璃心不受伤才怪。哦,对了,请千万不要产生误解,以为从释然到不舒服再到很受伤中间经历了多么漫长而难熬的过程,其实这个过程也就几秒钟,可能连三秒都不到。一、二、三,三秒过去了,我就从释然来到受伤了。

那么,人的小心脏受伤之后一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逃避!是的,我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是,我没能逃得掉。娟子不是舍我而去径直地走开了吗?你能走,我也能走。我的两条腿、两只脚不会跳舞,但会走路。我拔脚就走,准备逃离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再不回来。我走得既决绝又悲壮,不看娟子,一眼都不看。可才走了五六步,衣领就给人拽住了。是娟子。“等等,再跳一曲,一起走,好不好?”我这才意识到我可能错了,她对我无视应该不是真的,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不然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抓了我的俘虏。唉,刚才应该是我敏感了。既然可能错了,那就从了她吧。

舞曲再次响起来。娟子还要教我跳。我一口拒绝:“我不跳,也不学,我是猪,学也学不会。”娟子白我一眼:“小心眼,你等着。”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娟子愉快地接受了另一个男生的邀请,踏着节拍扭扭摆摆起来。我有点小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追着娟子看,担心男生也像舞王那样蹭娟子的胸脯,把腿频繁地往娟子腿间插。但看着看着,我发现我的担心多余了。男生是个菜鸟,经常踏不准节拍,有一回竟然还出错了脚,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又调整了过来。我不会跳,毛病还是能挑得出来的。菜鸟男生毕竟是菜鸟,动作僵硬,一点都不流畅,更谈不上优雅潇洒,而且好像很胆小,与娟子总是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触碰到娟子的胸脯,也不曾把腿插到娟子两腿之间去。可是,他们的扭摆幅度到底还是大起来了,两个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呼吸骤然紧迫,预感到我最不想看到的不堪画面可能就要出现了。果然,在眼睛仅仅眨了两三下之后我就看见那菜鸟仿佛蹭到娟子的胸了,而且貌似娟子主动靠上去让菜鸟蹭的,而且蹭过之后娟子还好像偷偷瞄了我一眼。

我心头一热,想骂人,骂谁?当然是娟子。娘希匹!不让老子走,就是留下老子看你跟男人蹭胸的吗?要老子看,老子偏不看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是在内心里骂了句娘希匹并自称老子了。我也清楚地记得我毅然决然地将头狠狠地甩向了一边去。而且因为甩得太过用力,脖子都发出了嘎嘣一声怪响,以至于脖子一连疼了三天,吓得我睡觉都没敢枕枕头。

随后的情节我不说想必也都猜着了,娟子跳完舞走过来我没搭理她。我一声不响地往舞厅门口走,走得很快很快,感觉跟风一样快。娟子在后面追上来,一直追到楼梯口才追上:“兔子腿,跑恁快干嘛!”我仍然不理她,蹬蹬蹬蹬下楼,但在楼梯拐角处,她赶到前头把我拦住了:“你哑巴了!”我不自禁笑了:“说我兔子腿,你比兔子都快,你狗腿啊!”“你才是狗腿!狗腿子!”

顶楼传出来的舞曲的声音在楼下还能清晰地听到。舞会还在继续,天色尚早。娟子不愿回宿舍:“走,操场上溜圈去。”我们来到操场一角,这里没有人,只有几棵有些年岁的法桐树。娟子倚在了一棵法桐树上,我站在她的对面,与她保持着至少两米的距离。我不想靠她更近。操场上有人在练长跑,距离太近他们会认为是在谈恋爱的,尽管未必能看清我俩是谁。

“我的舞跳得还好吧?”没出我的意料,娟子果然又问这个问题了。“跟我有关系吗?”我反问了她。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娟子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咋没关系了?不是你陪我去的吗?最起码也是同伴关系吧?同伴关系就不是关系吗?”娟子这四连问好有气势,一下子就把我怼得开不了口了。“哑巴了?不是挺能侃吗?”我不说了,娟子却又发动攻势了。我呵呵两声,自嘲地道:“同伴关系,但不是平等关系。我陪你去的,明摆着我是你的跟班。你是主人,我是跟班。你是舞者,我是看客。你是白雪公主,我是小矮人。你是美丽漂亮的白天鹅,我是坐井观天的癞蛤蟆。你是……”娟子打断了我:“没完了是吧?跟班、看客、矮人、癞蛤蟆,你想象力真够可以,快插上翅膀了都。不会是刚灌了一肚子醋给酸得吧?”不好,娟子最后这句话戳到我的痛点了。我必须承认,刚刚在舞厅里我确实产生吃醋的感觉了,只是没有她说得那么夸张而已。一肚子?可能吗?最多最多也就是两大口。一大口是舞王那个时候,一大口是菜鸟那个时候,而且舞王那口醋根本就没觉得酸。不过,一肚子也好,两大口或者一大口也好,也就五十步百步之别,说穿了还不就是一回事?吃了!

“又哑巴了?说你吃醋没亏着你吧?”娟子有点得意了。“你知道我吃醋了?”这是我的反问。但稍微有点智商的人就应该能听得出我的反问一点力量都没有,不仅没有力量而且还等于承认吃醋了。不过我的嘴巴并没承认:“我吃醋?我吃谁的醋?吃你的醋?你跳你的舞,我做我的看客,吃你的醋,至于吗我?”娟子咯地一声笑起来:“辩,接着辩。当我傻子瞎子呢,吃没吃醋当我看不出来?告诉你吧,我就是故意要你吃的,我就是故意惩罚那个小心眼让他不自在的。看见那个小心眼备受折磨痛不欲生的模样,知道我心里多酸爽吗?”“谁小心眼?谁痛不欲生了?你滚球。”我爆了句粗口。娟子就笑得更厉害了。

娟子说我小心眼,先前从没觉得,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小心眼呢?但那天之后,真觉得有点了。因为我心生嫉妒了,是羡慕嫉妒。羡慕嫉妒的不是别人,正是娟子。我问娟子以前可曾学过跳舞,她说没有,跟舞王学习那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我相信娟子不会说谎,所以我就对她羡慕嫉妒了。羡慕嫉妒,就是小心眼。

接下来的周末,我们仍没去看电影。我邀娟子去看电影,娟子说去学跳舞:“这回请来了个迪斯科舞王,要教迪斯科,迪斯科适合男生跳,你去了准喜欢。”我连连摇手:“no,no,no!什么第四课、第五课?我都不喜欢上这个课。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知道还是你知道?”娟子见我坚决,改用商量的语气:“喜欢还是不喜欢,先上楼看看再说,万一就喜欢上了呢?就是真不喜欢,就当又做了一回我的跟班。”娟子说到跟班的时候,掩口笑了。我差点跳起来:“还要我做跟班?上周吃的一肚子醋如今还没分解完呢,你还想再灌我一肚子啊?你还要不要我活了?”娟子眼睛就竖起来:“早晚酸死你、醋死你,你等着!”蹬蹬蹬蹬独自上楼去了。

这一晚,我过得特别特别无趣,在舞厅的楼下徘徊复徘徊,好几回犹犹豫豫地踏上了去舞厅的楼梯又半道折回来,有一回竟上到顶楼站在了舞厅的门口差点推门进去。最后一回要上楼的时候,听见楼上有脚步响。有人下楼。我不再上,抄着手站在楼门口外煞有介事地看路灯。下楼的脚步声来到我的身后消失了,我下意识回头,看到一双熟悉而略含幽怨的眼睛正在看我。是娟子。“你……怎么下来了?”“你……在这干嘛呢?”“我……看星星呢。”“好好好,接着看。”娟子头一低要走,我拦了一下没拦住,再拦她,她急眼了:“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不怕人看见?”

娟子急急地在前头走,我紧紧地跟着。她走得飞快,朝着宿舍楼方向,一路既不出声也不回头看我。我也不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却在拐角处不失时机地来了个弯道超车赶到她的前头,一个向后转,然后跟她面对面了。娟子不得不站住了:“拦路抢劫吗?”“不敢,我就想说一句话。”“说!”“我……一直在楼下等你,直到现在。”“刚刚还看星星呢,这又等我了?”“刚才是在看星星,看着星星等你。”“呿!”娟子哂了一下,“谁让你等了?我又不认得你。”

于是,娟子就不理我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没理我。我诚惶诚恐。但既然她不理我,我也没必要主动招惹她。我知道,她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白天鹅执意不理癞蛤蟆,癞蛤蟆就不必死乞白赖地去纠缠白天鹅。况且癞蛤蟆的心是玻璃做的,脆弱、敏感、容易受伤,但玻璃做的心也有尊严。所以,这个星期就过得特慢,特煎熬。但再慢再煎熬,周末该来还是会来的。只是,这个周末的晚上,我没再邀娟子看电影,娟子也没再到舞厅去跳舞。这个周末的晚上,我们,还有我们班的全部小伙伴都来到了东岳泰山脚下,准备凌晨时候登泰山观日出。

秋季组织新生集体旅游是学校已经保持了多年的优良传统。我们系上届的学长们去了西安,今年我们去曲阜、泰山。但外出旅游虽是铁定的,具体行程安排却是在行动前一天才由方哥临时在班上亲口传达的:周六出发,周日返回,曲阜泰山。方哥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那位白净高挑一身书卷气的班主任。因为他姓方,因为他年龄才比我们大四五岁,所以我们就给他起了个接地气的名字方哥。我们瞬间感觉方哥超伟大超英明,于是教室里爆发了海啸一般的欢呼,欢呼的口号是“方哥万岁”,我们的欢呼令白面书生方哥的脸红了好久好久。我们之所以如此激动兴奋,当然是因为期待已久的旅游即将变成现实。不过深层的原因并不在这里,深层的原因是我们班的小伙伴中至少半数是像我一样从来不知旅游为何物的土鳖。而且旅游属纯福利,除了吃饭,包括门票在内全程免费,用不着额外花钱。

方哥好不容易才等到我们的欢呼止息,开始宣讲旅游须知。不过,他不说是旅游须知,而说是巡幸宝典。这不是方哥的一贯风格,方哥的风格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到接近古板。而把旅游须知说成巡幸宝典虽仍充满书卷气却也明显带有幽默风趣的成分。这让我们感觉方哥很有些陌生,也有些惊诧。不过,令我们更陌生、惊诧的还在后头。

方哥的巡幸宝典简单归纳一下就是:爬山是力气活,爬泰山更是力气活,小女生们的体力多半是吃不消的。所以,每一个男爷们都应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自觉照顾身边的小女生,真心做一回护花使者,不能只图自个儿快活往山上猛蹿。方哥谆谆告诫所有的小女生,现在就要物色护花使者,主动结成对子,越早越好越快越好,免得下手慢了心仪的护花使者给隔壁抢去成了人家的注册商标。方哥还特别关照班委会、团支部,必须组织一支精干、得力、责任心强的收容队殿后,为个别体力不支而掉队的小女生提供特殊服务。如果需要,就是背也要将她们背上山顶、再背下山来。最后,方哥反复忠告男爷们:“该护花时就出手,果断出手,千万别犹豫。根据往届经验,谁肯付出,谁就有机会中大奖。大奖是什么?你们懂得。”说到“你们懂得”,方哥挤了一下鼻子,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颇有些诡异的微笑。我们哄地一声笑了。小女生们也笑了,但笑过之后脸就红了。

真的不知是该感谢这次旅游还是该感谢方哥的这通宣讲。当天晚餐的时候,一个礼拜都对我不理不睬的娟子主动跟我说话了。我端了饭菜正在餐厅里东张西望找空座,正在吃饭的娟子站起来朝我招手。我犹豫一下,走过去。“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娟子说。我故意不搭理她,只是吃饭。娟子看着我,征求的语气:“回来上街买点吃的,去泰山带着。好吧?”我仍不说话,只是吃饭。娟子就站起来,夺了我的筷子,对着我的脑壳虚敲一下:“操场,法桐树。”

娟子的话真是简洁到了家,但我能听得懂,也只有我能听得懂。我没有考虑去还是不去法桐树那儿。我必须去,我没有选择,娟子也肯定认为我没有选择,所以她的语气才近似命令。于是,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法桐树。娟子倚在法桐树的另一面,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故意停在这边不过去。娟子发问了:“为啥不过来见我?”“你只说法桐树。”“法桐树多着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只认这棵法桐树。”娟子像似有点小激动,要转到树这边来,略一迟疑,又退了回去,仍然倚了树:“这几天,我天天来这里,只一个人。”“这几天,我天天朝这里看,也一个人。”我们的对话都简洁得要命,简洁得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但我们都明白彼此要表达的意思,甚至字面下的意思。

接下来,我们陷入了沉默。沉默很短暂,也就二三十秒的样子。娟子先开口了:“爬泰山你不能只顾自己跑,你得跟着我,我累了,你背我。”我没表态,看着远处的路灯。娟子就转到树这边来:“我不让你白尽义务,这两天伙食我全包,咱这就上街,买明后天吃的。我掏腰包。”娟子说着就笑了。我也笑了,是冷笑:“我只白尽义务。”我特别在“只”字上加重了语气。娟子又一笑:“你不要多想。我也不是掏自己腰包,是掏国家的腰包。这两个月结余的饭菜票我刚兑了现钱,够我们这两天吃喝的。”娟子说的饭菜票兑现钱的事我是知道的。国家对大中专学生每月都有三十斤饭票、二十几块钱菜票的定额补贴,女生普遍吃不多,又都节俭,就把结余饭菜票兑成现金花零钱,恋爱中的女生则直接送给男朋友。我点点头。娟子这么说,我是没理由拒绝的。但娟子还没完:“爬泰山,你不能跟任何人结对子,现在就保证。”“你不是人?”“任何别人,别人!”娟子急忙补充。

为了赶上看日出,我们凌晨两点开始行动。登山的起点在红门宫。我是团支部书记,兼任收容队队长,自然要在登山队伍最后殿后。娟子不是收容队队员,但她是团干部,名正言顺地跟收容队一起行动。我背着娟子的包,包里装着我们的干粮。娟子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我左右。在中天门小憩,我问娟子累不累,累了的话我搀着她。她看看收容队的另外几位壮汉,摇摇头:“还不累,等等吧。”这时,已经有小女生因为体力不支被我们收容了。

越向上走山道越陡险,掉队的女生越来越多。来到云步桥,月光下,道旁大青石上坐着一位漂亮女孩。我认出是阿秀:“走不动了?”“累死我了,我是半步也走不动了。”阿秀形容狼狈,苦着脸。“来,我……”我伸手要拉阿秀,娟子一步抢上来:“咱才是对子好不好?我也累了,走不动了。”我微笑一笑:“我知道,我拉你们两个……”阿秀一甩手,断然拒绝:“我死不了!”颤颤巍巍站起来,赌气地往前走,没几步来到一个陡坡,正没奈何,收容队的阿俊快速抢上去架着阿秀爬了上去。

阿俊就这么中大奖了。泰山归来的车上,阿秀跟阿俊坐了同座并紧密依偎在一起甜蜜地秀起了恩爱。我跟娟子也坐了同座,但没有紧密依偎。我偷偷跟娟子开玩笑:“阿俊中大奖一半是泰山之功,另一半是你之功。”娟子白我一眼,表情有点复杂:“我可没那么高尚!眼热了是吧?后悔了是吧?正在心里骂我是吧?”“我眼热什么?后悔什么?骂你做什么?”娟子乜斜着我:“因为中奖的不是你啊!”我哑然一笑:“我就从来没想过要中大奖!”娟子就把脸一扭,看着车窗外,狠狠地哼了一下:“想抢我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娟子这句话明显是针对阿秀的,同时也暴露了她的那点小心思:她把我视为她的了!是她的就不容任何人染指,也不容染指任何人!我恍然明白,娟子爬泰山喊了一路累敢情都是装给人看的,不然不会喊了一路累却没让我搀扶一把。娟子啊娟子,你可真能装!奇怪的是,我虽然窥破了娟子的小心思,心湖却并未掀起一丝甜蜜的微澜。不只没有甜蜜,也没有得意、兴奋,甚至没有惶惑、不安。只有平静,只有淡定。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淡定得如同一尊泥塑。

为什么会这样?是故作深沉?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都不是。深沉是能装得出来的吗?不是的。就是能装出来也不是我这等土鳖能装出来的,土鳖只有浅陋,没有深沉,也装不得深沉,更不屑伪装。曾经沧海难为水?更无可能!土鳖、癞蛤蟆只知道头顶有块井口大的天,不知道世上还有沧海,甚至不知道沧海为何物!

为什么会这样?刚刚不说了吗?我就从来没想过要中大奖!我这话其实语带双关,表面对阿秀,其实对娟子。我就不相信中大奖这等好事能跟我扯上狗屁关系!娟子是什么?是白天鹅!我是什么?是癞蛤蟆!白天鹅会将招亲的绣球直接扔给癞蛤蟆让癞蛤蟆中大奖?她是有病还是傻?话说回来,她就是真有病、真傻,我可没病,也不会傻到不知自己的斤两。况且,我已经感觉到娟子是装了。爬泰山一路喊累是装给别人看的,难道就不是装给我看的?不然,为什么不让我搀扶一把给我创造一次中奖的机会?为什么不像阿秀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跟阿俊的关系?

越来越淡定了,也越来越明白了。不错,娟子是把我视做她的了,但是她的什么?是对子,临时结的对子,不是男友。就像此前说我是期望中的小哥哥,也只说是小哥哥而已,没说是情哥哥。一样的套路。嗯,应该是这样的套路。

泰山归来大约两三天,我去吃早饭。进了餐厅直奔售饭窗口,正一心排队,有人扯我衣裳,扭头见是娟子。娟子瞪着眼:“你聋了,叫几声都不理我!”“我没听见啊。”她就扯着我出了队伍,一直扯到一张空着的餐桌旁,指着桌上摆着的两份饭,笑意盈盈地:“吃吧。”“我的?”我故作惊讶,夸张地张大嘴巴,“啊呀!这是哪位美丽贤惠勤快善良善解人意的神仙姐姐给准备的营养早餐啊!”她就笑着把我往座位上一推,自己坐到了对面去。

“懒虫,天天都起这么晚,晚上不睡觉啊!”娟子看着我,似在埋怨。“你知道我没睡觉啊?”娟子白我一眼,低头吃饭。我一笑:“你真说对了,我就从没好好地睡过觉。”“不睡觉干什么?还躲厕所做数学题啊?不至于吧?”我拿筷子指了她两下,她就笑着捂了嘴。“女生宿舍啥情况我不知道,男生宿舍晚上就没安生过,不到三点以后想睡觉门都没有。那是海空天阔地扯啊、侃啊,没有扯不到的地方儿,没有侃不到的话题。”娟子插了一句:“侃女的吗?”“你说呢?不侃女的谁有那么大兴趣一侃就侃大半宿?特别这两天,又有了新鲜话题……”娟子抢过去:“中大奖的话题吧?”“对呀,就是中大奖的,你怎么啥都知道?”“啊呀!我以为只女生宿舍这样呢,你们男生也这样啊!”我盯着她:“你们也不睡觉?也成宿成宿地侃个没完没了?那你还起这么早啊!”娟子一脸自得:“我亦无他,也就你说的,美丽贤惠、勤快善良点呗。”“你就臭美吧,啥都没学会,先学会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她倏地站起来,隔了餐桌拿筷子在我头上狠敲了一下:“敢说我臭美,揍死你!”

于是,娟子和我一日三餐就吃在一起了,而且一日三餐都是她买好饭菜在餐厅里等我,而且她收缴了我的饭菜票说是为了方便管理。娟子不光一天三顿买饭,还一天三顿洗碗,洗碗时还要求我必须跟着,如影随形地跟着。这个,请千万不要误会了我,当我是个四体不勤饭来张口的懒汉。我不是懒汉,我也很不想这样,也不心安理得,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也想买了饭等她,可是不能够,饭菜票她掌握着,饭碗她保管着。没有饭菜票是买不出饭的,没有饭碗也没法买饭啊。我也曾经郑重其事地争取过洗碗权,不光没成功,反被指着鼻子数落了一通。“你那也叫洗碗啊?动过手吗?里面冲一下,外面冲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关门大吉了!知道头一回洗你的碗我费多大劲吗?手腕子都累酸了知道吗?”给她这么一通数落,当时我的脸皮都能撕下来挂到杆子上当信号灯了知道吗!

讲真,跟娟子一日三餐面对面进餐的时候,我是能感受到周围众多投向我们的目光的,而且我还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里有羡慕,也有嫉妒。不过,我的心里一片坦然,因为我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干什么?不就是在一起吃个饭吗?除了在一起吃饭,别的什么都没干,这个我比谁都清楚。娟子也很坦然。跟我一样,她也清楚我们除了在一起吃饭,再没干过什么。哦?不对,娟子好像跟我不太一样。说不定是在装。装什么?也许,也许……我笑了,装就对了。女人天生虚荣、好强,爱攀比,别人有的我要有,别人没有的我也得有。娟子是女人,是城里长大的女人,爱不爱攀比、好不好虚荣不好说,好强肯定是有的。

那么,娟子跟我绑在一起吃饭难道真是套路?我才不管这些。不要排队买饭了,不要刷盘子洗碗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实惠!不过,实惠看得见的,弊端也在几天后凸显出来了。星期天上午,在同城师范大学读书的高中同学阿笛来造访。有贵客登门,照例是要招待的。所谓招待其实很简单,也就是在食堂多买两样炒菜共进午餐。临到午餐时候,我去女生宿舍找娟子,想要告诉她多带些饭菜票准备待客,但没找到。问她舍友,说是吃了早饭就走了,干啥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不知道。于是我就提出暂借她们的饭菜票一用,等娟子回来还她们。本来,同学之间相互借用饭菜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想我遭遇难堪了,她们事先商量好似的都不借。我知道她们是想看我笑话,但笑话是那么容易看到的吗?你们不借我还当真待不了客吃不上饭啦?找哥们借去。匆匆下楼,在楼门口正遇匆匆赶回的娟子。我向娟子介绍阿笛,娟子连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接着解释是去医学院访友去了,回来错过了两班公交车,这才来晚了。阿笛这家伙生就不是省油的灯,上来就开玩笑:“访的啥朋友啊,这么抠门,连顿午饭都不管!”娟子不知是坑:“不是不是,人家原是要管饭的,是我说啥都要回来。家里有等着吃饭的,再当紧的事也得回家做饭啊!”阿笛哈哈笑起来,照我腰窝里揣了一把:“好家伙,这么快就有家里人了!今天我算赶上了,得给我摆喜酒。”娟子脸一红,上楼去了。

摆喜酒是不可能的。娟子与我的关系,官方的就不说了,只说半官方的。此前爬泰山,我们是临时结的对子,不过已经成了过去时。现在,我们是合伙吃饭的饭友,今天合伙,可能明天就散伙。就这关系,仅此而已,你要我摆的哪门子喜酒啊!我倒想摆喜酒,问题是人家愿意吗?幸亏人家是城里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但脸也臊红了。要是像咱们一样的土鳖,肯定给你羞到了,一个想不开跳了楼……

这是娟子上楼后我对阿笛说的话。阿笛装模作样一瞪眼:“吓唬我是吧?我有那么胆小吗?”但阿笛口口声声自称胆大,吃饭的时候到底也没敢再提摆喜酒的事,半个字都没敢提。看到没,同样是土鳖,阿笛的内心貌似还没我强大。不过,阿笛在饭桌上也没拘束,该吃就吃,该说就说。跟娟子也没生分,毕竟都是老乡,有不少熟悉的话题。吃饱喝足了,阿笛习惯地要拾掇碗筷。娟子说什么不让,阿笛说不好意思,我说不要不好意思,本来这就是她的活。阿笛就感慨了:“兄弟,羡慕,实在太羡慕!能招到个这么贤惠能干的管家,还免费的,真好福气!”娟子嘻嘻一笑:“不要抬举我啊,我哪是管家啊,我是保姆好吧?做饭洗碗,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就差给他铺床叠被……”娟子的话戛然而止。她偷偷地瞟我一眼,脸颊悄悄地红上来。

入冬后,食堂里开始卖宵夜,娟子隔三差五就要求我去陪她吃宵夜。但每次买来宵夜她都是浅尝辄止,然后把剩下的推了给我。第一次推了给我的时候,我没接受,又给她推回去。“嫌我脏?”娟子瞪我一眼,又推过来。我急忙解释:“不敢,本就这么一丁点,你又剩下这么多。”说真的,宵夜的量实在少得可怜,就我,干掉两份也不成问题。娟子就又瞪了眼:“我可不想吃成又丑又胖的猪八戒!”我呵呵两声:“我就不明白了,怕丑怕胖不吃宵夜就是了,哭着缠着来吃宵夜,为啥呢?”娟子振振有词:“夜这么长,不吃宵夜怎么过啊!”嘴是两张皮,反正都是你的理。我就不再客气,此后通通来者不拒。

日历一天撕下一张,看看就要撕尽的时候,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来到了。我邀娟子看电影:“好久好久没看电影了,晚上看电影去吧。”娟子想了想:“是好久好久没看电影了,连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了。”“我记得,从咱们合伙以后就没再进过电影院。”娟子嗔我:“合伙合伙,说你多少回了?不要再说这两个字。不要再说这两个字!我听着别扭!”我故意打趣:“那就说散伙!”娟子杏眼圆睁:“你敢再说一遍?”我当然不敢再说。

那就捋捋为啥好久没看电影这事吧。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好捋的。泰山归来后的那个周末,电教室早早地贴出了海报,晚上照例播放录像。电教室本来是进行电化教学的地方,但周末晚上播放影视录像却是多年来形成的惯例,为的是丰富大学生们的业余文化生活,给大学生们提供一个周末晚上打发寂寞的好去处。但电教室不免费提供服务,要收五分钱门票。周末晚上到电教室看录像,我去过,娟子也去过,都是开学初那个周末,也都只去过那一次,再没去过第二次。这不是因为别的,首先因为没有想看的片子,其次才是人多、嘈杂、混乱,听不清也看不清。可这一回娟子看了海报就当即决定要去看录像了,因为海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国内尚未开禁的电影《原野》,而且“禁”字还特别描了红边儿。我说过,我是土鳖,孤陋寡闻得很,根本就不知《原野》为何物。娟子不是土鳖,她知道,她读过曹禺先生的原著,于是就对我说这片子如何如何值得一看。但因为我对所谓禁片存有敬畏之心,认为里面肯定有污秽不堪的画面,坚持去电影院看电影。最终的结果,还是我从了她。

《原野》之后是《简爱》,《简爱》之后是《复活》,《复活》之后是《呼啸山庄》,再之后我记不清了,也懒得说了。好像除了《二月》《日出》之外都是外国名著。我不喜欢所谓外国名著,因为我极讨厌外语。是外语导致我在高考上吃了大亏,可怜的二十几分令我以三分之差与梦寐已久的军校永远永远地说了拜拜,结果给调剂到这个世界上最烂最烂的鸟都不稀罕来拉屎的破地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又对我的母校不敬了,我又罪过了。娘希匹!看看,我还张嘴骂人了。不不,我骂的是外语,狗日的外语!因为外语给我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苦,我早已对它恨之入骨。所以,一提起我就来气,就激动,就痛心疾首,就语无伦次、口不择言、不知所云地想骂。唉,不说了不说了,说再多都是泪。但是,但是,我还得说,不说堵得慌,也委屈得慌。我的外语为什么只考了可怜的二十几分?不是我笨,也不是我不刻苦。不聪明、不刻苦,我就是连个烂大学也考不上。我外语为什么只考了可怜巴巴的二十几分?因为我高中遭遇了一个超级帅的外语老师。外语老师成天往头上打发蜡,皮鞋擦得锃亮锃亮,裤子熨得笔挺笔挺,腋下还一天到晚地夹着黑色高级公文包,外语也说得哇啦哇啦叫,但是他的汉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短短一篇《百万英镑》译文公然念错了三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常用汉字,连最最不该错的“钞票”都念成了“纱票”。于是我就藐视他了,并认为就算外语学得再好,母语糟糕到如此程度也是一种悲哀,我不想悲哀,外语成绩一落千丈。当然,我知道没学好外语怪谁都不该怪老师。我爹就是这么认为的,我爹说哪怕有一个外语比我好的就不能怪老师。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爹有见识。我爹一字不识的土鳖都这么有见识,我这个识字的土鳖就有见识,就知道怪谁都不该老师。但不怪老师又该怪谁呢?大街上压马路的人是多,跟我丝毫不相干,不能怪吧。怪我自己?我还没有那么傻。这世上,只有傻瓜才会把所有不好的事情最后怪到自己头上来。所以,我只能怪老师,让老师为我的外语背锅。

哦,哦,不好意思,跑题跑得太偏了。那就先不骂狗日的外语,接着捋为什么好久没去电影院看电影吧。为什么好久没去看电影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外语的原因。外语让我恨乌及屋,以至于不喜欢所谓外国名著。但娟子恰恰相反,特喜欢外国名著。娟子特喜欢外国名著跟我特不喜欢外国名著,原因既相同又相反。我是恨乌及屋,她是爱屋及乌。娟子外语成绩超好,就喜欢上了外国名著,而且三年高中就完整地读了十多部外国名著。偏偏电教室投其所好,《原野》之后一部接一部地播放改编自外国名著的电影录像,她就胁迫着我跟她一直地看了下去,再没去过电影院看电影。

再没去过电影院也再没去过舞厅。有一回,我不知吃错了哪味药,非要拿跳舞这档子事招惹她:“什么名著不名著?我都看得想吐了,求求你了,能不能不再看录像?看录像还不如看跳舞呢!”娟子就伸手摁在了我的脑门子上,一惊一乍地:“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不如看跳舞?看我跳舞?你不吃醋啦?嘻嘻嘻,放心吧。我是再不去跳舞了,你不吃醋也不去了。想吐是吧,找地方吐去,吐完了一起看录像!”整个的一副玩世不恭。我差点晕倒。接下来她却又一本正经了:“跳舞也就那么回事,学会跳就行了,天天跳也没意思,女人家,天天跳舞,还过不过日子了?”我嗯了一下:“不错,这才是正经女人家说的话。”娟子一记暴栗揍在我的太阳穴上,接着一声河东狮吼:“欠揍啊你!我咋就不是正经女人了?”其实,我的意思不是说娟子不正经,只是话赶话赶到了这里。娟子当然知道我没有骂她的意思,假意发了一通雷霆之威,在我乖乖地跟她走进电教室之后就欢笑如初了。

元旦前的那个周末我们没去看电影,也没去看录像。我接到了校团委的通知,晚上召开团委扩大会,各级各班团支部书记都要参加,不得缺席。我去告诉娟子,娟子一脸都是不满:“什么当紧会?非要今天开!明天就不行?下周就不行?还不得缺席?”我表示很无奈,也很无辜,问她晚上看录像还是去跳舞,她就气鼓鼓地冲着我喊:“我啥都不干,睡觉!”

团委扩大会开得急是因为掌门人换了。团委现任掌门杨老师要去一名牌大学读博深造,离任在即。新任掌门是从外单位调来的,但尚未跟大家见面。这次扩大会既是杨老师的告别会,也是新任掌门跟我们的见面会。

“我叫小花,大小的小,花朵的花。”新任掌门一开口就把大家逗翻了。大家笑因为这个自称小花的人是个大男人,皮肤黝黑,声音雄浑,看着听着都很男人很男人的那种。“我叫小花,不是校花,也不是笑话。”这是新任掌门的第二句话。于是我们继续笑翻。新任掌门看我们笑完了,接下来的第三句话才揭开了小花的庐山真面。“我叫小花,因为我姓花,参加工作以来大家一直这么叫我,我也听得顺了,所以,你们也可以这么叫我。”我们当然不会当面叫我们的大掌门小花,但当面不叫不意味着背后不叫。我们背后不仅叫他小花,而且叫得特亲切特随意,而且有意将小花叫成校花。

小花如此亲切、接地气的自我介绍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让我们感觉他不是我们的领导,而更像是我们的朋友、兄长。不过,告别会、见面会不是紧急召开扩大会的主要原因,小花接下来部署的两个活动才是紧急召开扩大会的主要原因。

两个活动都跟元旦有关。一个是团委及各团支部成员全员参与的元旦大型游园活动,一个是全校所有元月出生的团员全员参与的集体庆生活动。游园定在元旦上午,集体庆生定在元旦晚上。按照小花的设想,游园活动较为简单易操作,集体庆生活动则相对复杂许多。集体庆生活动主要包括两部分,先是一个小型联欢会,然后是共同吃蛋糕过生日。前期准备工作则包括统计上报人数、发放邀请通知、定制蛋糕等,而发放邀请通知的形式是发放贺年片,这就又多了购买、书写、发放贺年片等程序。时间紧、任务多,明天就要全面展开,今天必须紧急召开团委扩大会部署落实。

为了培养锻炼我们的组织、统筹、协调能力,小花当场郑重承诺两个活动全程都既不动口也不动手,只做君子、做看客、做甩手掌柜。实话实说,小花的承诺本来是我们最想得到的承诺,没想到的是,小花将组织联欢会这个最具挑战性的任务交到了我的手上,要我以我班为班底编排节目,因为我班在刚刚过去的纪念一二九运动大型文艺汇演中取得了全校唯一的一等奖。这理由真是荒唐得可以,我班取得了好成绩不错,但是班委会出头组织的,不关我们团支部屁事。况且,那是文艺汇演,这是联欢会,风马牛不相干啊!但小花点了我的将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要不,请班委会他们帮帮忙吧?”我找娟子商讨。“凭什么啊?”娟子态度很排斥。“我们行吗?”我心里直打鼓,中秋联欢会的失败已经在我心里留下大面积阴影了。娟子柳眉一竖:“谁说咱们不行啊!”

学校附近有个偌大的公园叫云园,云园里有个偌大的人工湖叫小云湖,小云湖边有个偌大的游船码头,码头上泊着数十艘各式游船。划船是元旦游园活动的重头戏之一。每个支部一艘游船。我是团支部书记,是支部唯一的男性公民,又是唯一的来自大农村的土鳖,我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划船水手。我从小在水滨长大,划船对于我一点都不陌生,很快,我们的船就划到最前头去了。娟子站起来要我教划船,另外两位也跟着站起来,娟子不高兴了,抢过一支桨,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那两位则相视一笑,重新坐了回去。

娟子不会划船,小船开始在原地兜圈子。陆续有小船赶到了我们的前头去。“你倒是教我啊!”娟子着急了,对着我吼,扭头看到拍照的小船就在近旁,照相机镜头正对着我们这边,又立刻换了一副言笑晏晏的脸孔看着我。那边船上就喊起来:“靠近点,再近点,笑一笑,笑啊,笑甜点。”娟子就斜倚在了我的肩上,脉脉地:“你笑啊,你不会笑啊!”两天后,娟子将照片甩给我看的时候同时还甩出了一句话:“看你那丑态,看你笑的,比哭都难看!”我一看,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根子了。哪里什么丑态啊?哪里什么笑比哭还难看啊?就是一副活脱脱、甜蜜蜜的恩爱图好不?没错,我笑的是尴尬、勉强、做作,但也没看出来哪里难看啊!“你脸红什么?”娟子灼灼地看着我,面如桃花。“你不也脸红了?”“我哪里脸红了?”“拿镜子自己照照!”娟子果然从兜里掏出小镜子来,照了,脸更红了:“这哪是脸红啊?这是精神焕发好不!”

后来,这张见不得人的照片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团委的宣传橱窗里。有此照片为证,几乎所有人都把我和娟子视做一对热恋的情侣了。我却仍深不以为然,我知道娟子这是装的,拍照前一刻她还正吼我呢,转眼就来了个大变脸。她是真能装,没能上北电、中戏真是屈了她的大才了。

元旦过后,“期末考试”四个字日渐成为教授们口中的热词,紧张空气从此笼罩了整个校园。为了争取考试顺利过关,我们每堂课都央请教授们划重点,教授们也都乐意配合,划过重点划重点中的重点,划过重点中的重点划必考题。但是,偏偏有一位极“不识时务”的老学究,一直不划重点,并且屡屡威胁课堂出勤率不高的同学即使考试及格也必须参加补考,否则以不及格论处。为什么呢?我们纷纷提出质疑。“因为我从来如此!”老学究的回答简短有力、斩钉截铁,毫无商量妥协的余地。但是,从来如此……就对吗?我感觉被他针对了,心里很是忐忑,大有末日来临之感。

我埋怨娟子:“都怪你!不是你帮我做笔记,我也缺不了那么多课吧!”“狗咬吕洞宾啊你!我好心帮你,倒怪我头上来了,良心给狗吃了?”娟子上来一通骂,骂完了仍不解恨,又咬牙切齿地指着我,“你这种负心汉,活该补考!活该不及格!”负心汉?我差点给她骂乐了。好在这并非娟子本意,考前一天吃宵夜,她拿筷子敲着我额头:“给我听好了,明天考试坐我后边。你可一定一定要给我争气,考及格!不然一损俱损,我可丢不起这个人!”最后一筷子敲得我眼冒金星。“可是,及格了就怕也得补考。”我说。她又是一筷子:“走一步说一步,先考及格再说!”

然后,寒假突然就来了,校园说空就空了。但我没能及时离校,因为我没能买到合适的车票。我家实在太偏僻,乘班车到县城再转车到镇上,再二十里方能到家。这就要求我必须买到最早那班车才不致在中途过夜,而中途过夜我是不具备条件的。娟子也没能及时离校,她跟我不同,她要等她哥哥。她哥哥是一名军官,要带女友回家探亲,而他们乘坐的火车明天上午才能到站。

于是,空旷的校园里就剩下了我和娟子两个人。晚上我们照例去看电影,看电影回来我照例送她到宿舍楼下。她要我继续送她,我就送她到楼上,看着她打开宿舍门拉亮电灯才转身离开。但是,我刚刚走出宿舍楼她却突突突突赶过来,在身后一把抱住我:“你不要走了,我一个人不敢睡!”“不敢睡?你怕什么?”“你说怕什么?楼这么大,空荡荡的,我一个人睡,哪有恁大胆?”“你要我陪你睡?我还没恁大胆呢!”“我去你那儿睡。”“还不一样吗?”“哪一样了?”我不置可否,娟子就推我:“走吧,我不嫌你被窝臭!”

我真没理由拒绝她了。说出来不怕笑话,我们学校就他妈一所烂到极致的所谓大学,特别宿舍这块,宿管从来不管不理,男宿女宿一个德行,任你什么时候,任你什么人,想进进,想出出,比苍蝇进出茅厕都随意随便。而且,宿管一早就背着行李卷回家过年去了。

我不理她,只管在头里走,她紧跟在后边突突突地追,一边追一边说:“走恁快干啥?怕我吃了你?”我不怕她吃了我,她也吃不了我,我在寻思这一夜该怎么过。“还真得陪你回去一趟。”我站住了,“抱铺盖去。”“抱那干啥?”“他们的都锁进壁橱了,咱们总不能挤一张床吧?单人床!”“挤咋了?天寒地冻的,挤着才暖和呢!”“可……你是女人……”“你傻啊!你就不能把我当成男人?”这不屁话吗?我再傻也知道女人就是女人,是当不成男人的。娟子坚决不回去,我还真没招,唉,她既然愿意挤,那就挤吧。可是,孤男寡女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过夜,万一我这个癞蛤蟆禁受不住近在嘴边的白天鹅的色相诱惑而唐突了她……我心里感觉压力山大。

一进宿舍娟子就抱怨我没打热水。我认真地向她解释:“不是没去打,是锅炉房的工人放假了。”“猪脑子啊,不能去校外打?”“打瓶热水,跑校外,至于吗?就凑合这一晚吧。”娟子眼一瞪:“凑合?亏你敢想!就你那臭脚,还不把人熏死?我得洗脚,你更得洗!走,打水去!”说着站起来,弯腰捞起两只暖瓶。“算了吧,我自己去吧,咱们同进同出的,你怕天底下的人不知道咱们要在一起睡觉?”“你去吧,我铺床!”娟子将两只暖瓶递给我。

学校大门斜对过小街就是个市场,街口有两家卖热水的。从街口提水回来,娟子已经将床铺收拾停当。“怎么样,还好吧?”见我进了宿舍,娟子拍着床邀功。我突然想起曾经的一个典故:“你到底还是给我铺床叠被了!”“去你的,我哪是给你铺的,给咱俩铺的好不好?”娟子把暖瓶接过去,放下:“谁先洗?”“有的是脚盆,一起洗就是了。”“不行,必须分先后。”“那就你先洗吧,女士嘛。”“看不出来,你还挺绅士。绅士先生,请回避!”娟子打着手势让我出去,“啥时叫你啥时进来,替我倒洗脚水。不叫你,绝对不许进来。”我开玩笑:“不就洗个三寸金莲吗?我看着不能洗?你可真逗!能跟人家上床,洗脚却不让人看。”“滚,就不让看!”

去了趟厕所,回来少说也过去了十多分钟。我想,娟子肯定已经洗好脚并且叫过我了,于是径直走进宿舍。但一进门我就傻掉了,娟子正侧对着门口蹲在水盆上洗屁股!“你流氓啊!谁让你进来的?”娟子扭头看见呆愣愣站着的我,骂一句流氓,跟着就将一只鞋子甩过来,“还看!还不滚!回来把你狗眼抠了!”我狼狈逃窜,中了枪的野狗一般,一气逃到宿舍楼外,心口仍然揣了只兔子似地乱扑腾。

我是在听到娟子叫我第三遍之后才敢答应了一声诚惶诚恐地走回宿舍的。娟子已经脱了外套坐进被窝里,我怯怯地走到床边,蹲下,眼睛一闭:“抠吧。”娟子哧一声笑了:“是狗眼吗?”“就当是狗眼,抠了吧,抠了就当刚才什么都没看见。”“那……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啊!”“没看见还不滚!洗脚去!睡觉!”“洗脚水不倒了?”“倒什么倒?半夜了,还睡不睡觉了?”

我和娟子一人一头坐在被窝里,娟子的脚一下子就找到了我的脚。我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娟子就跺了我一下:“往哪跑啊!人家都给你暖了半天被窝了,你就不能给人家暖暖脚?你还懂不懂怜香惜玉了?”我就把脚老实地送回去,娟子的脚就得寸进尺地一直伸到我的大腿中间来,身子也由开始时的坐姿变成了半躺,我也明显感觉我的双脚紧密地靠在她温热的大腿上了。“行了,行了!”我骤然紧张了,警告娟子不要再向前伸脚,再伸就抵达我的敏感部位了。一样,我的脚也要抵达她的敏感部位了。这一回,娟子还真听话,脚不再往前伸,稍停却不停地搓揉起来,一下一下蹭着我的大腿,我的大腿就不由自主地酥麻了。然后,我的心就酥麻了。然后我就忍不住了,打了半个喷嚏,对,只打了半个喷嚏。娟子一脚蹬向我的裆部:“你这个坏家伙!想干坏事了吧?”“没有没有没有……”我摇着手急忙澄清,“你的脚一直……”“我的脚痒了,帮我挠挠。”娟子干脆完全躺倒,把脚架在了我的小腹上。“我的同志姐儿,收回你的臭脚,淑女一点好不好?”我的心都快蹦出心口来了。“脚臭吗?”娟子的脚一下一下得意地摇着。“是不臭……但还不如臭着点好呢!”我扳着她的脚往下一扔。她忽地坐起来,一脚把被子踢翻,脚丫子伸到了我的脸上:“不臭?不臭为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说它臭?向它赔礼道歉,还它清白!”“道什么歉啊!”我探身拾起踢下床的被子,裹在她的身上,“还能好好地睡觉吗?告诉你,我的忍耐力可是有限的。”她白我一眼:“忍耐力有限?你能咋地?”“能咋地?我还能咋地?”我喘着粗气,抓住她一只脚,“信不信我把它当香芋啃了!”娟子几乎笑倒了,笑过了,歪了头一脸灿烂地凑近到我的脸前来:“嘻嘻,挺新鲜的啊!能把臭脚当香芋,真得挺新鲜啊!你真是太有才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了是吧!嘻嘻嘻,看不出来,你这脑袋瓜子里还是有几个幽默细胞的是吧!”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近得哪怕再向前一毫米,她的鼻尖就能抵到我的鼻尖了。我清晰地听到她的娇喘了,不,分明是粗喘。我清晰地看到她眉心处的细纹了,一动一动地,一下一下似在有意撩逗我欲望的神经。我还清晰地感受到她毛衫覆盖的隆起的地方喷薄而出的汩汩热力了,那热力扑面而来滚热滚烫,烫得我的脑袋阵阵发懵。还有她的红唇,哎呀,怎么那么红润啊,红润得如同带雨的初绽榴花。我,我真想张大嘴巴把这榴花咬在嘴里,然后拼了命地吮咋,把所有的红润都吸进肚子里,让它变成苍白。

我唾津潜溢了。我果断闭了眼,什么都不敢再看。我知道,我那双已经接近淫邪的黑色玻璃弹子哪怕闭得迟了万分之一秒,我的唾津都将由潜溢变成泛滥,滔天洪水一般泛滥!然后,我的心就怦然一下,动了。不,不是怦然心动,是冲动。冲动是魔鬼。我一旦冲动了,然后,就不知然后了。娟子拿手指撑开我的眼皮:“嘻嘻,你这个坏家伙,不是啃香芋吗?闭着眼怎么啃啊?来啊,你啃呀,啃呀!”我睁开眼,强忍着砰砰的心跳:“同志姐儿,现在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可能啃你的臭脚吗?但我睡迷糊了可就难说了,你这臭脚最好离我远点!好了好了,天不早了,睡觉,睡觉!”我伸手拉熄电灯,扯了被子睡下。

娟子也睡下了,她在里侧,我在外侧。床实在太窄小,不只窄小,靠墙一边还摆着一排书,我们即使侧卧也够窘迫。开始她侧身向里,我侧身向外,我刻意地努力地跟她保持距离,尽量避免身体有实际接触。不几分钟,她反身向外了,拍着我的腿:“忒别扭!转过来,你也转过来。这样暖和。”我不动,她就扳我:“装什么矜持!再装,我拱你那头去!”我只好转过来,她的脚就停放在我的心窝了。“我的同志姐儿,你矜持点好不?”“我脚凉,给我搂着!”于是,她就睡安稳了。

但是,我却怎么都睡不安稳。床小被子小,隆冬腊月,我担心冻着她,尽量将被子让到她那边去。我又不想触碰她身子,向外一挪再挪一直挪到床边。所以,我的后背就几乎全都裸在被子外了。这自然是我睡不安稳的冠冕堂皇的原因了,但它显然不是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什么?三个字,没出息。不是我这个坎井癞蛤蟆妄自菲薄,读大学之前,我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生平第一次乘公共汽车、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看到县城传说中的百货大楼、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四层高楼的巍峨壮观,通通是半年前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因为半年前的那个黑七月我有幸进城参加了高考。现在,半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吴下阿蒙,我见到了更大的城市、更宽广的街道、更高的高楼,见到了满大街穿裙子的靓丽女人,见到了公园长椅上搂抱亲嘴的亲密情侣,还见识了澡堂子里不是只能泡大池还能洗淋浴。但我仍然没长出息,每每走到大街上仍会东张西望,每每来到高楼下仍会驻足仰望,每每路遇靓丽女人仍会假装无视然后偷偷回眸,每每有情侣亲热的辣眼镜头闯入视野仍会心颤小半天,每每去澡堂子仍不好意思站在人前洗淋浴。而我这只没出息的坎井癞蛤蟆偏又拥有非凡的联想力,就是鲁迅先生《小杂感》中“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的那种非凡联想力。而且,这非凡联想力我自小就有,近乎天生。我敢这么肯定地说可是有实证的。四岁那年冬天,某夜,邻家突然爆发了夫妻大战,娘将邻家女人拉来我家避难,邻家女人随手就将比我还小半岁的女儿塞进了我的被窝里。被窝里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小妹妹,小小年纪的我立时就产生丰富而神秘的联想了!

唉!我这么个擅长联想又如此没出息的东西,今夜居然跟娟子同床而眠、相拥而卧了。而且整个房间不再有别人、整栋宿舍楼不再有别人,而且她那三寸金莲现被我搂在怀里,八风不动,那么温顺安静。我,我焉能睡得安稳?换做是你,你能吗?但是,娟子能。从我们相向而眠,我将她的双脚搂在怀里开始她就安稳了,没再出声也没再动一下。而且不久还似乎发出微鼾了。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娟子有出息,至少至少比我有出息。我的内心又多了一层自惭形秽了。其实,我也很想很想能像娟子一样睡得安稳,但我确实做不到。我甚至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她细微的娇喘、眉心的细纹、榴花似的红唇、扑面而来的滚烫热力,还有刚刚不小心看到的半片白得亮眼的屁股。然后我非凡的联想力就插上翅膀了,然后我的喘息就越发粗重了,我的身体就越发发烫了,我就越发不能安睡了。

不能闭眼就不闭,不能安睡就不睡。于是,我就强迫自己睁圆眼睛瞪视四周的黑暗,强迫自己不去联想。啊,夜真得好静好静啊!静得娟子每次喘息我都能听得真切而完整,而且喘息之声离我那么近,宛如近在耳边。于是,我就又开始了联想。于是,我就越发不能安睡。突然,娟子身子一倾,温软的胸脯虚压在了我的脚上。啊!我的灵魂几乎出了窍了。我情不自已地拿脚趾在那儿轻轻地薄薄地蹭了一下,轻薄得连我自己都没甚感觉。但她仍然被我的轻薄惊动了,在我脚上轻轻地打了一下。我不敢造次,想要趁机把脚拿开,不想她的身子又一倾,胸脯就实实地压在我的脚上。我俩的身子也紧紧地粘在了一起。我的身后已经没有了腾挪回旋的余地。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那就老老实实地保持现状吧,尽量不去惊动她。但我又隐约觉得娟子是在装睡,身子倾侧也是纯粹有意为之。那么,如果我的感觉是准确的,娟子想要表达什么?是在给我什么暗示吗?我又开始神秘的联想了。

我想测试娟子是真睡还是假寐,假装无意地挠了下她的脚心。娟子咯一声笑了:“坏家伙!想啃香芋是吧?真想啃就啃吧。”说时身子已经变成平躺。“我……”我一下子就全迷糊了,脑子里嗡嗡直响,“想啃就啃?还是想怎么就……”我血脉贲张了,倏地坐起,动作之快令我自己咂舌。但是,我没有像猎狗扑击狡兔、猎鹰扑击山雀那样勇悍地扑向猎物,在扑击动作即将完成的刹那,我犹豫了。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一遍遍地扣问自己。是啊,我要干什么?我要把她变成女人吗?现在?你……你不怕被人鄙视吗?想到鄙视这两个字,我像是给人施了定身法,身子立马就滞住了,脑子也不再迷糊。

那么,为什么这当口我独独想到了鄙视两字?因为昨天我刚刚狠狠地鄙视过隔壁的阿实和阿诚。阿实和阿诚的女朋友都在同城读幼师,幼师放寒假比我们早两天,他们就将女朋友带进宿舍过夜了。八人宿舍,两个小子为了免打扰,合资买了六张电影票送给舍友们去看夜场电影。所以,他们那晚干了什么没有哪个不知道。大家冒了寒冷走马灯一般轮流去隔壁门外听房,但我没有去,我非常非常鄙视阿实、阿诚这种未打铃就开饭的可耻行为,而且是在同一房间。我不怕人骂我土鳖,骂我食古不化,直到现在我都坚持认为不结婚就睡女朋友是不道德、是耍流氓,是对女朋友的极不尊重、极不负责,即使女朋友乐意也是令人不齿、遭人鄙视的!现在,难道我也要做那种令人不齿、遭人鄙视的事吗?不错,现在,这间宿舍、这栋宿舍楼、这所偌大的校园有且只有娟子我们两个,我们今晚做了什么,只要我们做好保密就绝对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也就绝无可能遭人鄙视。况且我和娟子又不是傻子,我们真做了什么,守口如瓶尚恐不及,可能对外宣讲吗?再退一步,即使娟子不十分情愿,我霸王硬上弓了又如何?她会反抗吗?会喊叫吗?你懂得!但没有第三人知道就理所当然吗?娟子心甘情愿就天经地义吗?不,不不。没有第三人知道还有天知道、地知道,不可能遭人鄙视我自己会轻易放过自己吗?还有,娟子几时答应做你女朋友了?

“你在干啥呀?”黑暗中,娟子发问了,软软的,糯糯的,腻腻的。“我,我在凉快。我热,我真的好热,好热好热。”我紧张得语无伦次。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好热,是燥热,像在铁板上烤炙一般燥热。“去,外边凉快去!远远地!”娟子的语气陡地冷硬了。我果真下了床,趿拉着鞋子跑到外面去了。

娟子又安睡如初了,我也最终出人意料地睡安稳了。朦朦胧胧中一惊醒来,睁眼就是一声清晰洪亮的鸡叫。宿舍楼外围墙那边山洼处有个小山村,村子里养着一些鸡鸭鹅狗,平时经常有鸡飞狗跳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但是,今天的鸡鸣好像特清晰特洪亮,好像那雄鸡此刻就站在宿舍外的围墙上对着我的窗子不遗余力地嘶啼。接着还有一片狗咬,汪汪汪汪,特有穿透力、震撼力,特有魔性甚至乐感。随后,娟子也醒了,她应该也是给鸡叫和狗咬惊醒的。

娟子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家伙,还真是个好人。”啊,历史多么惊人地相似!当初,柳下惠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过柳林遇倾盆雨受阻,与一避雨的年轻女子邂逅于一间破庙。两人相对而坐至夜半,女子被冻醒,央求坐到柳下惠怀中以温身驱寒。柳下惠以有伤风化坚拒。女子则以“我若因寒冷病倒,家中老母便无人服侍,你救我就是救了我母女二人”让柳下惠再无推托之词。柳下惠怀抱女子,闭目塞听,丝纹不动,漫漫长夜竟不知温香在怀。天明,女子盛赞柳下惠:“人言展大夫是正人君子,果然名不虚传。”我和柳下惠,一个被当事者赞为“君子”,一个被当事者称作“好人”,二者何其相似乃尔!不过,娟子这句话却令我哭笑不得,她的语气颇值得玩味,我无法判断她究竟是讽是赞。

“我当然是个好人。”我回了一句,很理直气壮,但接着我又调皮了,“我倒想做坏蛋,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你教教我?”“做坏蛋还要教啊!”娟子抓起一本书扔过来。我拉亮电灯,坐起来,嬉笑着:“我现在要做坏蛋,问你怕不怕?”“就你这兔子胆儿?”娟子也坐起来,眼神里带着些微不屑,哼了一下。

娟子的不屑眼神令我的玻璃心又受伤了。同学,我只是没做坏蛋,怎么就兔子胆了?我兔子胆?我兔子胆敢在乱坟堆里搭瓜棚看瓜?我兔子胆敢在泰山望海石上做金鸡独立?你算了吧。我可不是你说的兔子胆,我只是不屑不愿不想做坏蛋而已。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怎么做坏蛋?你就那么想要我做坏蛋?我做坏蛋对你能有什么好?今天,你碰到我这么个好人就万幸吧,就偷着乐去吧!假如我不是好人,假如我这个好人不是所谓兔子胆而是熊心豹胆,现在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吗?你现在已经不再是黄花闺女而是一枝残花败柳了,你知道吗?

和娟子我们两个孤男寡女相拥相向同床而眠经宿竟没有发生人们期待中的故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创造了一个当世奇迹。我突然感觉自己特崇高、特伟大,比传说中的柳合圣还崇高伟大。有美女坐怀一夜而不乱,柳合圣能,我也能。伴美女同宿共眠一夜而不乱,我能,柳合圣,他也能吗?

寒假结束返校,我和娟子同时高升了。小花改组校团委,增补了三个新人,其中两个就是我和娟子。娟子做了团委宣传部副部长,我做了《团讯》编辑室主任。我和娟子有幸被提拔必须感谢小花那双慧眼。团委元旦集体庆生联欢会的成功举办,小花不仅看到了台前娟子的存在,还看到了幕后我的存在。庆生联欢会,娟子是主持人,我负责写串词。我搜肠刮肚三天三夜炮制的串词交给小花过目的时候,小花盛赞是大手笔,说完全可以拿到央视春晚主持人的手里做底稿。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客套话、是溢美之词,但当小花宣布任命我做《团讯》编辑室主任的时候仍然没感到丝毫意外。只是我这个主任多少有点徒有虚名,因为团委才只一间办公室,所谓《团讯》编辑室就是个徒有其名的皮包公司,也只有我一个光杆司令。但小花显然是一个不喜欢因循守旧的人,他破例在团委办公室专门为我增设了一张办公桌,还给我配了一把钥匙方便我的编辑工作。我就成了全校唯一一位掌握团委钥匙并在团委办公室拥有一张独立办公桌的学生委员。

《团讯》两月一期,单月月底出刊,铅字打印,规格还是挺高的,除了报送校党委及上一级团委,还要寄送本省兄弟高校团委互通信息。我想把《团讯》打造成一张宣传我们学校的特色名片,决定接手后的第一期就进行改版试验,小花对我的改版计划给予充分肯定并表示大力支持,又指定娟子给我做助编。我和娟子就几乎一天到晚都泡在一起了。很快来到三月中下旬之交,《团讯》出刊在即,编校工作日渐繁重。为了新版《团讯》能高质量如期面世,连续两个礼拜天我和娟子都整日关在团委办公室加班。娟子还主动自愿做起了勤务工作,一日三餐都一个人下楼去食堂打饭菜再辛辛苦苦跑了远路端到楼上来我们共食。我向娟子表示感谢,娟子问怎么谢。我说清明陪她去爬起凤山。娟子立刻就翻挂在墙上的日历,说清明是礼拜一。我说那就提前一天。娟子撅起了嘴,坚决坚决不答应,说刚刚答应了人家清明的不能说变就变。于是我毅然决定,清明请假。

但清明的起凤山之行我们差点泡了汤。星期天下午,我和娟子去商场购买爬山野餐的点心,回到校门口有舍友告诉我来客人了,正在宿舍楼门外等。原来是哥哥和未来的嫂子。我把哥哥和嫂子介绍给娟子,又把娟子介绍给哥哥和嫂子。我没见过嫂子,但见过嫂子的照片,所以好远就知道哥哥身边站着的女同志就是嫂子。娟子就大大方方地伸手去握嫂子的手,连说欢迎并跟嫂子站在了一处,亲昵之状不啻久违重逢的闺蜜。我眼前一亮,这才发现娟子竟也是个堪称标致的俊俏美人儿。因为有嫂子在她旁边比衬着。请千万不要对我嫂子产生误会,以为她是猪八戒的哪一位姑奶奶托生的。相反,我的嫂子是个身修貌端、肤白发黑、气质优雅的双眼皮大美女,虽不致倾城倾国,至少也能倾倒我们镇上的那条二里多长的南北大街。这绝对不是虚夸。哥哥最早把嫂子的彩照拿回家给爹娘过目的时候,我偷瞄了一眼,以为哥哥是在跟爹娘开玩笑,买来了一张电影明星逗他们开心。不想今日得见嫂子竟感觉真人比照片还要俊美一万倍。而与嫂子并肩而立的娟子竟没有被嫂子比下去半分,且娟子戴着眼镜,书卷气还要略略胜过嫂子一点。

娟子很能跟嫂子谈得来,也很能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多。我们围在一张餐桌上吃晚餐,她们两个一直有说有笑,开心快乐,气氛热烈融洽浑如一家。此情此景之下我的心底就生出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怪异想法:娟子跟嫂子挺般配的,她两个一起逛街丢不了我的人。

哥哥嫂子要去宾馆住宿,娟子坚决反对,非要嫂子跟她同住,嫂子竟没有反对,也不征求哥哥就爽快地答应了。真的,直到现在我都整不明白嫂子为什么居然愿意跟娟子住学生宿舍,挤单人床。嫂子是个干净到接近变态的人,连她本人都怀疑自己有洁癖,几十年如一日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抹布擦地板、擦桌子,直到桌子腿都擦得能照人影才罢手。不过,嫂子答应跟娟子同住绝对不是为了省住宿钱,哥哥嫂子是出公差顺道来看我的,他们的差旅费单位统统报销。嫂子不是党员,不是干部,应该没有省下差旅费为国家节省开支的那么高觉悟。

嫂子后来曾跟我开玩笑,说跟娟子住了一晚才让她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殷勤备至。娟子帮嫂子打洗脚水,帮嫂子倒洗脚水,这些都无可厚非,属正常的待客之道。但娟子还帮嫂子洗了脚、擦了脚,还又帮嫂子洗了袜子、擦了鞋,这就有点超礼遇了。不过因为娟子这些事都做得自然、真诚、熟练、认真,一点都不勉强、含糊、做作,嫂子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也没感觉受宠若惊,反而心安理得地欣欣然全盘接受,甚至感觉不必要说谢谢,最终也没说谢谢。

计划不如变化快。来了不速之客,客人还留宿了,约定的郊游眼见得不能成行了。早餐时我向娟子说抱歉,娟子丝毫不以为意,表示如果哥嫂不介意情愿去陪他们逛一天大街,反正请假都已经请过了。嫂子是个精透的人,以公务在身不可久留婉拒了娟子的好意并向我们发出邀请,希望抽空去他们那里做客,越快越好。娟子没犹豫,连说了五六个一定。娟子给嫂子留下了太好太深的印象,致使嫂子产生了深深的错觉。两年后我带着恋人去哥哥家拜访,欢欢喜喜开门的嫂子惊了半晌,狐疑地看着我说了两句话:“怎么是她?怎么不是她?”真是令我好无语。

环城皆馒头状小山也,其南郊风景区有山名曰起凤山。起凤山被密密的松柏覆盖着,风景优美,又在近郊,是市民踏青游春的首选去处,也是情侣们谈情说爱最为钟爱的场所。不过,一路上山我们并未碰到一个人,因为不是星期天,因为是阴天,还因为我们走的全是坎坷陡峭的荒僻小道。荒僻小道平时就少有人走,但也正是这个原因,如果运气好,保不准就能在沿途某处邂逅得到暧昧热辣刺激的香艳风景。走小道是娟子的主意,她说既然来爬山就得爬着上山,不费力气地走上山实在没意思。娟子的小心思我猜得到,她主张走小道不是为了有意思,也不是为了想要欣赏香艳风景,而是想要把自己变成香艳风景的一部分。娟子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我猜测的正确。在一个稍陡的转弯处,她在后边叫我了:“好人,拉我一把,我快走不动了。”“那就爬啊,你不说爬有意思吗?”她笑起来:“我说的是你爬才有意思!”我退回两步,伸手拉她,她又不让拉了,嬉皮地道:“好人,背我上去吧。”“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把手缩回来,继续前走。她就跳起来了:“你这个坏家伙,想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吗?”

从那晚我们同床而眠之后,背人处,娟子就没再叫过我的名字了,在她嘴里,我不是“好人”就是“坏家伙”。就连昨天晚餐后我们陪同哥哥嫂子视察我们的操场她都有好几次这么叫我。

娟子在后面呼呼地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这个坏家伙,真不想管我了?”我说哪能呢,把你一个人扔在荒山野岭我还担心你给狼吃了呢。她打我一下:“唬我啊?这山上有狼?”“当然有,色狼!”她哈哈两声:“不是说你自己吧!”

山坡上零星散布着淮海大战时候国军构筑的废弃工事。正走着,娟子停下了:“那儿有座碉堡,看看去。”“你不怕那里有鬼啊!今天可是清明节!鬼节!”“甭吓唬我啊,我胆小!”娟子口里虽然这么说,人却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一条若有若无的蚰蜒小道把我们引领到碉堡后面。碉堡后壁高出山坡不足半公尺,一步就可轻易登顶。站在堡顶举目一望,前方一片开阔,左右也少有障碍,碉堡位置还真是恰到好处。我正要抒发怀古之思,前面的娟子突然回身示意我噤声,并神经兮兮地指了指碉堡前面脚下方向。我知道,娟子肯定有重大情况发现,而且近在眼前,就屏住呼吸走到娟子身边,探头向下,果不其然,一副超乎想象的香艳风景生动真切地展现在眼前。香艳风景里的男主倚壁席地而坐,女主侧躺在男主怀里。两个缠缠绵绵,吮咋有声,男主的一只手还深深地伸进了女主的上衣里,女主的小腹和半截肚皮就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地裸在了起凤山无边的春光里,给本就香艳无比的风景更增了三分艳色。两位主角显然入戏过深,没有发现头顶正有两位观众睁着扑簌迷离的眼睛近距离观赏他们的本色出演。

“走!”我向娟子一努嘴,娟子点下头。我们就蹑手蹑脚地后退,快要退下堡顶的时候,娟子又站住了,莫测地对我一笑,然后高举起双臂,高喊起来:“起凤山!我——来——也——”我急忙以手制止,她竟蹦跳起来,一边蹦跳一边尖叫:“起凤山!我来了——”娟子突然闹了这么一出,想象得出此刻正在缠绵着的两位会惊慌混乱窘迫狼狈到何等程度。果然,娟子第一遍高喊回声刚刚传回,就见两个蒙了头脸落荒而逃了。娟子又故意对着他们的背影高喊:“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好玩吧?”娟子得意洋洋。“好玩个屁!”我狠狠地瞪她一眼,“那女的刚刚摔个跟头你看见了吗?万一摔个腿断胳膊折,人家回来找你要说法,看你怎么说!”“凭什么找我要说法啊!”娟子不以为然,但也不再得意,“谁知道他们这么慌张啊!”“他们干了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见,换了你你能不慌吗?恐怕比他们跑得还快!”“我才不跑呢!”娟子白我一眼。“你呀你,脑子想啥呢?你游你的山,人家谈人家的恋爱。人家碍你哪里了?非要臊人家!”“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咋是我臊他们?是他们自己臊自己好不?真想臊他们我还喊?一声不响地直接走到他们跟前去,抓他们现行他们不更臊?”“抓他们现行?我的同志姐呦,你就不怕臊到了自己?”“我臊?我臊什么?是我抓他们,不是他们抓我,我臊什么?”

继续爬山,和娟子竟舌战了一路,舌战的焦点是再遇到了刚才类似场面我们该怎么办。我很执拗,认为应该也必须绕开、回避,实在绕不开、避不过也要尽量避免惊扰人家,更不要故意撞破人家,造成人家难堪。相对于我的执拗,娟子更任性,认为起凤山是公共场所不是私密场所,在公共场所,做什么是你的权利,别人也一样拥有围观、品头论足的权利。不想给人家围观,不想给人家评论,就请不要到公共场所来。关在家里,再闩上房门,拉上厚厚的窗帘,两个躲里面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人看不见、撞不破,想难堪都难。舌战一直持续到山顶,到底没分出个子丑寅卯曲直是非。

山顶一块开阔地,十几个平方的样子,全是裸着的山石。“哎呦,累死我了!”娟子一屁股坐在山石上,招呼我,“坐我后边,背靠背,给我倚一会。”“为什么啊?”“因为你没背我。我骨头架子都累散了!”娟子的语气透着霸道。我看见另一个方向有人上来,示意她有人,她看一眼,满不在乎地:“你坐你的,他来他的,管他呢!”“你不怕给人围观?”“这都怕,以后还出不出门了?快给我坐下,我都要倒了。”牵着手上来一对眼镜男女,在我们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感觉他们的眼睛扫向了我们,于是努力地将脸扭向另一边,心跳加速了差不多一倍。但娟子依旧坦然,稳稳地倚在我的背上,还把一只手貌似漫不经意地轻按在我的手上。眼镜男女在原地站了足有五分钟才手牵着手从我们身边轻悄悄走过去,循着我们的来路下山去了。他们经过时,我曾偷瞄了一眼女眼镜,偏巧女眼镜也在偷偷瞄我,于是我们的目光刹那就相遇了,然后刹那又分开了。

眼镜男女转眼消失在树丛背后。娟子说话了:“那女的刚才偷看你了,你也偷看那女的了,你们还对上眼了!”“你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身子猛一抖,都差点把我吓着了。”我知道娟子是在夸张,但必须承认当时我确实抖了一下。娟子就咯地一笑:“喂,是不是给电到了?”我一笑置之。娟子接着道:“那男的也偷看我了。”我呵呵一笑:“你也给电到了吧!我说呢,正好好地你怎么猛地抖了一下,差点都把我吓着了!”娟子就突然翻转身,伸手擒住我的耳朵:“你这个坏家伙,学话倒是挺快!”

娟子接着就坐到我的对面来。我解下军绿水壶递给她:“喝口水吧。”娟子不接:“给我拧开!我这么个弱女子,能拧得动吗?”才喝了两口,娟子噗嗤一下笑了:“咱们还是比较幸运的是吧?幸亏咱们腿快,就早了那么几步,不然坐这里喝水的就不是咱们了。看出来了吗?两个眼镜站那儿不走,本想逼退咱们鸠占鹊巢的。幸亏我定力好,才没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听娟子这么说,我心里直想乐,正要附和她,她却又数落起我来了:“你这个家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多少天了,咋就没一点长进呢?没学会惜香怜玉也就算了,连对女孩子最最起码的温柔都没学会。看见人家眼镜了吗?人家手牵着手……”我不服了:“我没牵你手吗?”娟子呼地长起身子,唾沫星子喷了差不多三尺远:“你那是牵吗?那是拽好不好?那是拖好不好?还那么大劲,我胳臂都差点给拽脱臼了!不是给你拽得一直跑,我能这么累?”我说:“同志姐儿,我能喊句冤吗?不拽着你一路跑,还能抢到这地儿吗?看你的意思,我不光没有功劳,连苦劳、疲劳都没有了,全成我的罪过了!我幸亏没背你,我要背了你,这会子不定又给罗织个啥罪名呢!”“错!”娟子挥手唰唰打了个大叉,双臂一张,“你要背我上山,我会发给你这么大这么大一个大奖状,上边就写七个字:惜香怜玉好模范!”

喝了水,吃了点心,偶一抬头,头顶的云越发阴沉厚重,空气也感觉潮湿了许多。“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天是清明,老天爷当真下雨吗?”娟子仰脸看着天上,山风就将她的披肩发一绺一绺地吹到脸上来。我站起来:“走吧,甭要淋了雨。”娟子也站起来,理理给风吹乱的头发:“我冷。”我把夹克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粲然一笑:“学会惜香怜玉了?恭喜恭喜。要不,背我下山吧,我给你发个大奖状。”我反问:“你背我不?你背我我给你发个两吨重的大奖牌!”娟子欢喜道:“当真?别说发个两吨重的大金牌,就是发个两斤重的小金牌给我,我都背你下山。”我反讽道:“刚才还说是弱女子,这就变成女汉子了,有你这样的吗?”娟子头一歪:“有啥不对吗?重奖之下必有女汉子,关键是你发金牌不!”“做梦吧你。”我有意识调高音量,“我可没说发你金牌,我说的是奖牌,奖牌!两吨重,胶泥捏的,看不压扁了你!”娟子亮起拳头了,她要捶我,我撒腿就跑。

原路下山。但走过两个岔路口,我们发现错了,不像是上山走的原路。返到岔路口走到另一边去,越觉得小路陌生。我们停住了。看看天,天上只有浓云,找不着太阳。看看四周,四周全是密生的松柏,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最后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们意识到迷路了,而且连东西南北都傻傻分不清了。“就走它吧。”娟子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有路就能下山。”这话逻辑上没毛病。

越走道路越陌生,越走心里越打鼓。下到半山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荒坡,杂草丛生,没有树木。娟子突然一声尖叫,恐惧地躲到我身后去。我也立刻毛骨悚然起来。我们误入了一个乱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堆一个挨一个,清明上坟留下的纸钱余烬也历历在目。“还女汉子呢,怕了?”这时候,我必须保持镇定,转身对着娟子故作轻松地一笑。“我当然怕了!”娟子已经花容失色,声音微颤,“都怪你,尽走歪门邪道,把我带到这鬼地方!”“真是野蛮霸道不讲理,明明自己决定走这道的,偏又抱怨别人。”但这是我的心里话,并不敢说出口。

天空飘起了毛毛雨,山上山下雨濛濛雾濛濛一片。我从黄挎包里拿出雨伞打开,娟子挤到伞下来。我瞅她一眼:“让你带伞偏不带,未雨绸缪,知道啥意思了吧?”娟子嘴一嘟:“废什么话啊!你倒是说啊,往哪走?”我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往哪走,要不就干脆不走,坐这等吧,等太阳出来辨清方向再走!”娟子差点跳起来:“发神经啊你!坐这荒山野岭乱坟岗子里等太阳?太阳不出来你还打算住下?你觉得你是宁采臣啊!”前不久才刚看了电影《倩女幽魂》,娟子这是入戏了。我端详着她,她竟有点娇羞了:“你这个坏家伙,色眯眯地,老瞪着看人家干嘛?不认识啊!”我嘻嘻一笑:“甭说,还真是有点陌生了,越看越像聂小倩了。”“你别吓我啊,我可不想是她!”“越看越像大美女王祖贤行不?”娟子就笑着捶我,催我赶紧走。

一把小伞,两个人,我在左边,她在右边。一伞两人,本来就很难兼顾,娟子偏不让我右手擎伞。她说她害怕,必须抓着我的手才放心。其实,我也担心她不小心滑倒,摔瘸了免不了得背着她,就用右手紧攥着她的左手。出了坟地顺着一条窄小的便道继续下山,前边出现一大片灰色建筑。娟子长出一口气:“总算见到人家了,走,看看啥地方。”偌大一个院子,大门口不停地有车辆进出着。来到门口猛抬头,真是见了活鬼了!好不容易出来乱坟岗,这又一头扎进了火葬场!娟子一下抱住我。“别怕别怕。”我搂住她,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她就两眼灼灼地看着我,我也两眼灼灼地看着她。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不游移,我的目光也不游移。我们看得都很认真、坚定,从来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坚定。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们都从对方的窗户里仿佛看到了以往从来不曾看到的东西,以至于我差点就怦然心动了。后来,我曾经反思过为什么就差点怦然心动了。反思的结果是我第一次搂着了她,第一次抚弄了她的头发。搂她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抚弄她头发的感觉更其美妙。那种美妙就一下子撩动我的心了。不过,我到底没有怦然心动。因为这儿是火葬场,我不想在这鬼地方草率地心动,沾上晦气。

起凤山归来,娟子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问我有没有,我说没有。其实我是说假话,有意逗她。我们相视一笑,眼睛就都盯着对方不动了。“坏家伙,你这眼睛好淫邪好淫邪啊!”“为什么你不说是火热呢?”娟子就捂着嘴笑起来:“热得都冒火了,还说不邪?”从此,我们再有目光相遇就一般不再轻易移开。

这天,娟子送给我一张卡片。“不年不节的,送这玩意干啥?”“生日礼物啊,今天你生日,自己都忘了!”“你知道我生日啊!”“知道啊,你的团员登记表上就是这么填的啊!”“我那是胡乱填的!”“真的假的啊?我发现你这人喜欢说假话了。”“真是乱填的。其实,我的生日我也不清楚,户口本上是乱填的,学生档案是乱填的,团员登记表比着学生档案填的,你说是真是假?我娘倒说过我的生日,但那是阴历,我还忘了。”娟子有些失望:“原想送你个惊喜……”我说有美女记着我,已经够惊喜了。卡片画面是一片海涛,空中飞翔着一只白色的海鸟。卡片的主题词是“寻觅”,另有两行字:“我寻遍天之涯、海之角,即使寻觅的时间再长,路途再远,我也……”我用普通话大声朗诵起来。娟子捂住了耳朵:“好人,放过我好吧?就用贵家乡的土话吧,跪求了。”我就将省略号指给她:“这是什么意思?”娟子瞥一眼,顾左右而言他:“知道吗?我跑了好多个报亭,好多遍书店才买到它。”我说:“是寻觅得好辛苦。你这省略号……”娟子发火了:“省略号,省略号,不是没脑子,不能自己猜去!”猜什么猜?难猜吗?我只是逗你玩而已。不过,颠倒着看了几遍画面之后,我的心里就产生小复杂了,既有淡淡的微甜,也有淡淡的微苦。微甜就不说了,只说微苦。微苦是因为画面上那只高高飞翔着的白色海鸟。我知道那只白色的海鸟名字叫海鸥,但我却怎么看都是只白天鹅,而在画面的角落里恰有一块又黑又丑的礁石,特像特像一只仰望白天鹅的癞蛤蟆!

又过了两三天,娟子还我书了。我喜欢买书,这是我从初中就有的习惯。我家尽管穷,但爹娘从没断过我的零花钱。我将零花钱全部攒起来买书,开始小人书连环画,后来诗词曲赋、小说传奇,有钱就往书店跑,够买什么买什么,到高中毕业,我买的书竟装了整整一书箱。书箱就是我家报废的风箱,本来脏得早就不见了真色,我扛到寨海子里里里外外刷洗了整整一上午。现在读大学了,更有条件买书了,更有时间逛书店了,而且书店里经常折价处理图书,我就更乐于往书店跑了。娟子没有买书的习惯,但经常陪我逛书店,还屡屡给我提出建议供我参考。我就将她喜欢的新书让她先睹为快,她读过之后再还我。娟子这回还给我的是《台湾爱情诗选》,不到两百页的一本小册子。“有两首诗还是很不错的,建议你好好地读读。我都做上记号了。就怕你读不懂。”娟子对我说。这是娟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推荐作品。娟子显然很用心,她是用普通金像章大小的两朵野花当书签做记号的。前面的一首诗是《私语》:“我还是慢一点把心给你哟,有一天说不定你会变。那时你的信一定来的很少,写的也不这么亲热。那时,我恐怕会哭泣,抱着碎心,当暮色渐蓝。但,此刻我正望着星星想你,想你那边的夜,像蓝宝石……”后面的一首是《拾虹》:“我不是纯洁的人,这个世界只有你知道,所以你也不是纯洁的人。不纯洁的情感,才是深不可测的爱,才能透过我们裸露的心胸,到达上帝那边……”娟子担心我读不懂,我怎能读不懂?我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学校举行了一系列文体比赛活动,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演讲,只会写字,我就报名参加了书法大赛并凭借“正气浩然”四个大字荣获毛笔书法第一名。奖品是一本书法字典和一把精美的檀香扇。晚上,我和娟子相约在法桐树下,把檀香扇送给她。第二天晚上,还是在法桐树下,她送给我一把橘红色绸扇。扇柄上刻写着她的名字,扇面上写着几句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最后一句省略掉了,我知道她是故意,要把扇子做成一个谜语让我来猜,但这谜底实在太容易猜到了。绸扇上的诗句我是来到路灯下才看清的,那时,娟子已经匆匆地走开。我从来没见她那么匆匆过,真的。

突然发现娟子变了,变矜持了,也含蓄了。我们在一起,娟子不再耍蛮使横、不再任性乖张、不再一惊一乍、不再口无遮拦滔滔不绝。娟子甚至不再主动跟我说话,说话语气也变得绵柔清婉。也不再哈哈哈哈大笑,但笑必先半掩了嘴或全掩了嘴,让笑声从鼻子里钻出来。说到变化,其实,娟子此前就有一点令我感到奇怪的。她是一个自带光环的人,活泼热烈大胆奔放,不甘寂寞,更不矜持含蓄,任在哪里都有着极强的存在感。但唯独走进团委办公室就立刻换成另一副模样,摇身化作初进贾府的林妹妹,谨言慎行,不苟言笑,而且很快就能进入工作状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生生地把自己压缩成一团空气。我曾经对此深以为惑,不知道哪一个是她的真面孔,哪一个是她戴的假面具,我也因此更坚定地认为她总是在装。现在,既然她已经将矜持含蓄升级为常态化,那么标准答案应该有了,矜持含蓄当是她的终极属性。

娟子的变化不止一个方面。比如对我的称呼,她不再叫我“好人”或是“坏家伙”,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含含糊糊的“你”。她的发型也变了,披肩发剪成了齐肩发,另外还整出了个空气刘海。着装也变了,而且变化极大,短裙短衫,短得有点辣眼……哦,是夏天到了。

伴随夏天一同来到的还有新一期《团讯》编校工作的攻坚收尾工作。我不想像上次那样最后忙得连星期天都赔进去,五月过半我就坚持每晚都去团委办公室加班加点。我去加班,娟子自然跟着加班。娟子审稿极认真细心,一个标点都不放过,自己拿不准的地方就凑近过来跟我商讨。娟子凑过来的时候,我也凑过去,于是,我们的额头就不可避免地会抵在一起,脸颊也会不可避免地贴在一起。但即使这样,我们也不看对方一眼。我们只看稿件,只关注问题,此外再没有任何与工作无关的多余动作,直到工作结束我们才会脉脉地相互注视,注视到一方说“咱们走吧”。

是的,我们已经学会脉脉地注视了。自从学会脉脉注视,我们之间的语言交流明显就少了,也简单了。我们已经习惯脉脉地注视对方,我们也都能秒懂对方的意思,甚至能秒懂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我知道这是默契,无言的默契。这种无言的默契让我几乎有了特异功能,便是在黑暗里都能感受到她的注视。

教学楼实行灯火管制,晚自修结束十分钟必然熄灯。我们总是在熄灯前结束我们的工作,然后相互脉脉地注视,直到桌上的闹钟叮叮叮叮响起,说一声“咱们走吧”,一秒不差地在熄灯的刹那走出教学楼。但这一晚,我们正在全神贯注于审校稿件,突然停电了。是变压器故障导致全校停电。办公室、教学楼、整个校园全在同一时间陷入黑暗。因为事发突然,教学楼上先是哄然哗然,少顷过道里就人声喧喧起来,你呼我叫地簇拥着下楼。

我和娟子都坐在椅子上没动,我们都很安静,我在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她,她也在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我。当楼梯上再不闻脚步响的时候,娟子轻轻地说:“跳个舞吧。放松放松。”“跳舞?我可不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教你。”“你教不会我,又没灯火,怎么教?”“你笨啊!闭上眼睛都能跳的。”娟子说的应该不错,电影上舞池里的灯光都很暗淡暧昧,跟闭着眼睛跳舞没大差别。于是,我就听到了娟子站起来的声音,听到了娟子靠近过来的声音。然后,她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并试图把我拉起来。我的心抖了一下,没有站:“这点地方,跳得开吗?”我还没有做好跳舞的心理准备。“跳得开。”娟子又拉我一把,我就站起来,给娟子牵着离开桌子远些,按照她的吩咐站直了。

“今天就练前进、后退、左转、右转四个基本步。简单得很,一学就会,学会这四个基本步就能跳了。听我口令,伸手,左手。”娟子的右手抓在我伸开的左手上,继续发着口令,“右手搂腰。搂啊!怕啥?又不是没搂过!”我心说,我是搂过你的腰,但有关系吗?那时你穿的什么?是长袍马褂。现在呢?薄衣单衫,又露胳臂又露腿的,不小心都能搂到你的肉了!我迟迟疑疑地搂了娟子的腰,娟子的左手随即搭在了我的肩上,身子向前一贴,胸脯就触到了我的胸脯。我本能地向后一退,娟子娇叱一声:“哪跑啊!”“这,忒近了吧!”“离八丈远还够得着吗?”娟子又向前跟了跟,让胸脯跟我的胸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接触,“下边练习前进步、后退步。给我记着,每小节三个节拍,每节拍一个动作,就是一步。第一小节前进,第二小节后退。我数一二三,你向前。我数二二三,你后腿。向前先出左脚,再出右脚,然后将左脚并向右脚。后退刚好相反,先退右脚,再退左脚,然后将右脚并向左脚。回到原位置。记着了?”“记着了!”我狠狠地一点头,额头一下子磕在娟子的额上。“激动个啥?”娟子嗔了一句,接着道,“好了,听口令。预备,走起。”我还真激动了,听到走字就急着迈出左脚,人一下撞在娟子胸上。“抢了,抢了!还没数一二三呢!”娟子急吼吼起来,“你踩人家脚了,你笨猪啊!”我歉意地笑笑:“骂我是猪我就是猪吧。”“下边不许再错了啊!重来,预备,走起!一……你还真是个猪啊!向前,向前!谁让你向后的?”“我……你不向后了吗?”“猪啊猪,你这个大写的猪!I服了you,大写的服!”娟子气笑了,“你管我干啥?我不后退你怎么向前?还有你那个猪后臀,老向后趔、趔、趔,都快趔到隔壁的隔壁去了,有你这么跳舞的吗?”“你看见我趔了?”“我还要看啊?”

接着练就真应了娟子的那句话了,一学就会。五六个进退练下来,竟没有踩到娟子的脚。再练,娟子就赞我了:“挺好挺好,都能带着我跳了。”或许是受了鼓舞或者真地开了窍,接着学习左转步、右转步,都是一遍告成,三五遍过后都能有意识地带着娟子跳了。娟子高兴了,提出按照前后左右的顺序组合起来跳。“能行吗?”“一定行。”娟子说行那就行,我们就摸索着跳起来,居然跳下来了。“不要停,继续。”娟子不要停,我也没有停的意思,接着跳一遍再跳一遍,娟子叫停了。“真是奇了怪了,才多大会,你这猪脑咋又变猴脑了呢?”娟子笑谑的语气,“一遍生二遍熟三遍不用问师傅,你这第三遍都能当师傅了。”我骄傲了:“我本来就是猴脑好吧?是你硬说是猪脑的。”娟子笑道:“说你是猴子你还真顺杆子爬了。好,接着来,我不再喊口令,看你是真大圣还是六耳猕猴。”我自信满满:“当然是真大圣了!”

娟子说声“走起”,果真不再喊口令。我担心出了差错给娟子嘲笑是六耳猕猴,上来就全神贯注,向前向后左转右转,坚持以我为主,主动求变在前。娟子一边说着“对,对”,一边提醒“加快,再快”。于是,我们越跳越快,越转越快,四条腿交叉换位越来越频繁,大腿、小腹、胸脯等敏感部位触触碰碰的机会越来越多。但我这个大圣仍然心无旁骛,只将怀里的娟子视做百变妖娆的铁扇公主,一门心思只要将她降服。

“好了,不跳了。”娟子率先停了下来。“过瘾了?”“过瘾什么啊!抓人家那么紧,搂人家那么紧,你还让不让人家活了?人家气都喘不顺了,还怎么跳!”我这才意识到我正紧紧地攥着娟子的手,紧紧地搂着娟子的腰:“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我有些尴尬,正要松开些,娟子却伏在我身上了:“我也累了,得歇歇。”“那就坐会?”“我不,这样就好。”娟子撒娇了,在我怀里拱了两下,我就越发明显地感受到从她胸部传递过来的富有弹性的绵软和温热了,我还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嗅到她的淡淡发香和幽幽体香了。啊!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第一次,这个差点令我销魂的第一次,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这是《西厢记》中描述张生幽会崔莺莺的几句含蓄韵致的淫句艳词,这时候不知从什么方向飘悠悠飘悠悠地飘落进我的脑子里来。《西厢记》这本书我是高一时读的,虽然是竖排繁体字印刷,我还是一气读下来了。读完了倒没觉得如何如何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却独独记熟了两处曲词。一处是“送别”中的“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儿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地行,车儿快快地随,却告了相思迴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另一处就是“梦莺莺”中这段“胜葫芦”了。特别“胜葫芦”,记住它不是因为我有过相似经历而产生了所谓共鸣,我这么个土鳖不可能过早地经历才子佳人们乐此不疲的风流韵事。那时,我甚至不知软玉温香为何物,只是对“露滴牡丹开”产生了丰富而神秘的联想,因为这五个字太生动、太有画面感、太容易引发我的联想让我浮想联翩。

但是,现在,薄衣单衫的娟子在我怀里搂着,我突然突然明白什么是软玉温香了,突然突然明白“露滴牡丹开”所指何事了。于是,我就立刻立刻心潮澎湃了。但是,但是,请原谅我没能如大家所愿把“露滴牡丹开”真正理解到位。这不是我的理解能力问题,这也不关理解能力问题。没能真正理解是因为我心灵纯洁,因为我思无邪,当然也确实超出了我的联想力。就我的联想力,和娟子同床而眠的那天晚上,我曾经脑洞大开将娟子的红唇联想成了初绽的带雨榴花,实事求是地说,这就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联想上限了。所以,自以为想明白“露滴牡丹开”所指何事的刹那我才心潮澎湃了。是的,我表述上没有错误,确认是心潮澎湃,不是想入非非。在这种时候只有灵魂肮脏、内心淫邪的人才会想入非非。我把滴露牡丹理解成了女人欲启还闭的盈盈红唇,让我突然发现我竟是那么那么有才:我的带雨榴花竟然竟然暗合了王实甫的滴露牡丹!王实甫什么人?享誉古今、才高八斗的元曲大家啊!他才高八斗,我哪怕才高半斗也足以拥有吹上天的傲娇资本了。于是,我就突然突然心潮澎湃了。

那么,事情已经来到这一步了,突然来到这一步了,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来到这一步了。娟子这块温香的软玉正在给我满满地抱在怀里,正在娇喘微微、柔若无骨地给我满抱在怀里,我还真是手足无措,除了心潮澎湃之外,不知下回该如何分解了。我只好强行抑制住心潮的澎湃,一遍遍地咨询自己“我该怎么办”。当这个问题被咨询了N遍之后,一个超大胆超离奇的想法就在我的心底悄然萌发了。这个超大胆超离奇的想法是……是让怀抱着的这块温香软玉露滴牡丹开。请原谅我的单纯和无邪或者是无知,露滴牡丹开之于我不是干那个下流肮脏的龌龊之事,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神圣动作,吻。我要吻她,吻开她的红唇。但即使这样,萌生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仍然惶恐窘迫起来了,因为我还没有吻女孩子的任何经验,不知道生平第一吻该如何下口,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个神圣的初吻举行一个庄严庄重的仪式。

于是,我不光惶恐窘迫,而且犹豫纠结了,整个的人也僵住在那里。真心感谢黑暗在此时帮了我的大忙,将我的惶恐、窘迫、犹豫、纠结一股脑儿深深埋藏,让娟子看不到我的眼睛,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娟子显然想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在想啥啊?”她在轻轻地发问。“我……我什么都没想。”“撒谎吧。”“没有没有。”我确实是在撒谎,但我不能承认,“你说我在想啥?”“你想干啥干啥,我才不管。”娟子半嗔半责,甚是轻描淡写。但是,我好像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了。想干啥干啥!这不是在暗示吗?我想干啥?不就想吻她吗?那就不要犹豫了。我去找她的嘴,但匆忙慌乱之间,下巴一下磕在了她的鼻子上。“笨死了你!”娟子一把推开我,气呼呼走开。

我愣在了那儿,没有去追她。现在想想,那一刻如果我失去了冷静,脚跟脚追过去,粗暴地抱住她,粗暴地献上我的初吻,就算那晚没有粗暴地就地将她变成我的女人,用不多久她也会变成我的女人的。因为我尽管土鳖其实一点都不傻,娟子对我好,心里有我,我能够感觉得到。我的心里呢,也已经有了她,从送我绸扇开始就接受并心许了她。我相信,就是我粗暴地非礼了她、就地将她变成了我的女人她也绝不会反对反抗反悔。但是,不知我是中了哪门子邪祟,那一刻我竟冷静了,冷静得出奇。不光没跟过去,反颇有些讪讪地坐回椅子。于是,我就更冷静了。我想,我八成误会娟子“想干啥干啥”那句话了。她也许根本不是暗示,这才借故将我推开躲到了一边去。但也许开始是有暗示的,临时又反悔了,这才借故将我推开躲到了一边去。或者也许本来是有暗示并心存期待的,而在那期待即将成为现实的刹那突然觉得不妥,方寸陡乱之际竟把鼻子撞在了我的下巴上,这才借故将我推开躲到了一边去。我想到了一堆也许,但最末一个应该是正解。娟子应该是突然感到不妥了。会是什么不妥呢?是觉得仓仓促促随随便便偷偷摸摸地受了我的初吻不妥吗?难道她想要我举行一个庄严庄重的神圣仪式并在仪式上堂而皇之地光明正大地接受我的初吻?不是没可能,是很有可能!那么,我没有失去冷静就对了!

但我之所以冷静、之所以没有粗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真心没有唐突她、亵渎她、非礼她、欺负她的意思。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固执而坚定地认为男女授受不亲是正确的,应该永远永远坚持。虽然时代发展了,用不两年就要跨入九十年代了,男女之间不必继续死守“不直接接触、言谈、授受物品”的所谓“礼”,但男女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这个距离是尊重,也是尊严。是对对方的尊重,对对方尊严的维护;更是对自己的尊重,对自己尊严的维护。娟子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娟子,但我们毕竟尚未明确恋爱关系,所以我们就更要保持距离。而且我们搂也搂了、抱也抱了,也同吃了,也同睡了,几乎已经零距离,只剩下最后一条线,一条轻易不能触碰但稍微向前就将突破的底线、红线。所以,我和娟子不仅要刻意保持距离,更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以确保彼此最后的尊重和尊严,确保底线、红线不被仓促草率地突破,确保将来能以原生态的无瑕肉身零缺憾、零负担地走进彼此的生活、融入彼此的生命。况且,我一向认为不打铃就开饭是荒唐的、不负责任的,是应该受到鄙视和谴责的。而真正的好饭不怕晚,只要彼此能够真心到底,娟子这一口早晚都是我的,我又何必着急现在下口呢?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吃得心急给烫着噎着,遭到娟子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骂我是混蛋、是恶棍、是色狼,从此失了她的信任,今后我该怎么面对她?又该怎么面对我自己?我岂不是自己作死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见娟子,我看娟子笑笑,娟子看我笑笑。我们笑得都很轻松,也笑得别有深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味道在里面。晚上照例加班审稿校稿,我故意长时间盯着天花板看却不发一语,娟子感到好奇,也跟着看天花板:“看到啥了?都看成傻子了。”我故弄玄虚:“没看出来这房子有魔性吗?”娟子一笑:“啥魔性?还真没看出来。”“嗯,正常。这魔性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只有聪明人……”“只有笨蛋才能看出来吧!”娟子不等我说完就抢了过去。我瞥她一眼:“就知道抢!不能听人家说完吗?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我要说的是只有聪明人才看不出来。”娟子又一笑:“还不一样?不就是你说我聪明,我说你笨蛋吗?”“对对对,我聪明,你笨蛋。”“不对,是我聪明,你笨蛋。”“是啊,我聪明,你笨蛋。”娟子不再说话,拿圆珠笔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团一下,笑着砸过来。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名字后边三个大字“大笨蛋”,最后三个特大的惊叹号。我笑笑,随手丢进纸篓里,接着又从纸篓里捡出来:“还真不能丢了,我得保存好,明天把它交给校花,就说有人骂他大笨蛋,这个就是血淋淋的证据。”娟子咯咯咯咯笑响了:“请看清楚好不好,有校花的名字吗?”我说:“看清楚了呀!是没有校花的名字,但有我的名字啊!我是大笨蛋。我问问你,是谁把我这个大笨蛋弄来做《团讯》编辑室大主任的?是校花吧?说我是大笨蛋,不就等于说他是比我还笨的大笨蛋吗?”娟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幸亏傲儿国只是个传说,不然,你这歪理能从这里一直歪到傲儿国,然后拐个弯儿再歪回来。”我一笑:“还是等于没歪。”娟子说:“那是因为歪到极致了。”

拌了一通嘴,我们都没心思办公。我乜斜着娟子:“想不想知道这房子有啥魔性?”娟子也乜斜着我:“想知道能怎么着?人家在卖关子呢。”“不卖关子了。那就说魔性吧。”我一本正经了,“昨天学跳舞我是学得贼快,是不是因为这房子有魔性?”娟子瞄瞄我,一双眼似笑非笑:“哪是房子有魔性?是人有魔性好吧?”“人有魔性?是你还是我啊?还是都有?”“当然你了!”娟子脸颊泛红,“一心只想做大圣,大圣是什么?大魔头吧!”我愕然:她究竟是人是神还是魔?昨晚黑暗里就把我给看穿了!“傻了吧?给说着了吧?”娟子得意了,“真正原因告诉你吧。也不是房子有魔性,也不是人有魔性,是黑暗帮了你。另外你是个音乐盲。黑暗让你什么都看不到,又没有舞曲干扰你,你才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跳舞上来。”我一拍手:“有道理有道理。郭靖在桃花岛赢下欧阳克的第三局就是靠的音乐盲这招独门绝技,误打误撞才……”娟子横我一眼:“你也差不多!”

我自嘲地仰天一笑,话题一转:“就算是这样,这房子仍然是有魔性的。刚才说我,现在说你。”“我怎么了?”“你一进这房子就矜持,一副淑女状,跟在别的地方完全两个样子。”“在别的地方我也矜持淑女好吧?”“那是以前,不是现在。是不是这房子有魔性?嗯?”娟子警觉地转转眼珠子:“你也不要绕,不就想让我说房子没魔性,然后你说我这个人有魔性,是个女魔头嘛!”我不能不承认娟子聪明绝顶了,心悦诚服地向她竖竖拇指。娟子又得了意了:“进这房子就矜持淑女,也不是房子有魔性,也不是人有魔性,是我的本性回归好不好?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堂堂编辑室主任的办公室啊!办公室是工作的地方,不是嬉闹的地方,不是娱乐的地方,更不是卿卿我我谈情说爱的地方……”“但是,昨天晚上你……”“不矜持也不淑女了是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娟子笑吟吟地,一副一切尽在我彀中的样子,“跳个舞就不淑女了,偎你身上就不矜持了,是这样的吧?喂,是不是想多了?想歪了?我不说了吗?跳舞是为了放松,偎你身上是为了方便休息……”我哼哼哼哼直冷笑。“你冷笑什么?”娟子歪了头。“怎么放松不能放松?怎么休息不能休息?为啥非要……”“怎么是非要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娟子把手里正在摆弄着的圆珠笔砸向我,“我是来帮你忙的好不好?我累了,陪我放松、服侍我休息,都是你应尽的义务。知道不?”娟子这话还真没毛病。“你平时不累?”我这句话是有潜台词的。娟子当然听得出:“咋不累?昨天不是停电了吗?不是楼上人走光了吗?反正不可能有人突然闯进来,闯进来也什么都看不见,我想怎么放松怎么放松,想怎么休息怎么休息。这是我的权利好不好?”娟子这话也没毛病。我连连点头:“又是义务,又是权利,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真是长见识,也总算想明白一件事。”“明白啥了?”“不说昨晚,就看今晚。一直强词夺理,无理占三分。你矜持过吗?淑女了吗?还口口声声什么本性回归,现在才是本性回归吧。”娟子嘻嘻而笑:“今天?我本来很矜持的好不好?是你上来就魔性、魔性,一直绕,绕得人家中了你的魔法了,你这个该死的大魔王!”

娟子说昨晚偎我身上是为了方便休息,还说我想多了、想歪了。静下来想想,也不是没可能,这反又让我怀疑是否真的读懂她了。

新一期《团讯》如期出刊之后,娟子问我这回怎么谢她,我说星期天还陪她爬山。她就嗔我猪脑子,只知道爬山。我说逛公园,她就又赞我猴脑了。学校去云园据说有一条少有人知的密道,可以不用买票进入。娟子怂恿我走密道,我正求之不得,经高人指点后还真地找到了密道并潜入进去。密道其实就是一个破洞,半躬了身即可通过。破洞给一丛灌木遮得严严实实,绕过灌木丛,走不上百步就是一大片蓊蓊郁郁的宝塔松松林。应该是百年老松的缘故,每一棵宝塔松的底盘直径都至少一丈开外,而且最下层枝干紧贴着地面生长,分开枝叶钻进去,里面别有一番洞天。娟子拉着我径直地钻进一棵宝塔松,指着光滑平整只生着几根短草的地面测验我的智商:“为什么这么光滑?”“因为常有人来。”“什么人?”“你我这样的人。”“滚!”娟子从包里拿出一张校报,铺地上,坐下,招呼我:“你也坐呀。”校报是四开小报,娟子一屁股坐下就已经占了大半边。“你倒是坐呀!”娟子说着退下凉鞋并踢到一边。我就紧挨着娟子坐了:“这里还真不错,又凉快又隐蔽!”宝塔松枝叶繁密,阳光晒不透,树下不只阴凉,也很阴暗。因为阴暗,从外向里什么都看不到,从里向外看却洞若观火。“这么熟,来过这里啊?”我看看娟子,有点醋醋地。“第一次好吧?”“陪我的第一次吧?”娟子一拳砸在我的脑瓜子上:“想啥呢?”

有这么个理想去处,再逛云园,宝塔松下必是我们光顾的地方,除非所有的宝塔松下都有人在进行秘密活动。隐在宝塔松下,我们也坐着,也卧着,什么都谈,也什么都不谈。什么都不谈的时候,我们就看着对方笑,一直笑,傻傻地笑,肆无忌惮地笑。什么都谈的时候,我们却从来不曾谈情说爱,不曾打情骂俏,这可真是一件咄咄怪事。钻进宝塔松,娟子第一件事必定是脱凉鞋踢凉鞋,我也就跟着脱凉鞋踢凉鞋,娟子甚至故意把凉鞋踢到外面去,我要捡回来偏又不让捡,笑说踢出去的凉鞋就是个告示牌,上面写着“此地有银三百两”。我说你就不怕给人看成是“此地有个二百五”?她说用不着怕,因为鞋是她的,不是我的。

我们很快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周日必去逛云园,周末的晚上也不再去看电影而选择逛云园。阴天下雨也逛,下雨就打伞。娟子也特喜欢雨天逛云园,说雨天逛云园的人少,偌大的云园里渺无人迹,就会产生在逛自家私家花园的奇妙感觉,心里特别特别有幸福感和满足感。而且,她从来都不打伞,都是我打伞,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如同专职仆人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同样让她特别特别有幸福感、满足感以及安全感。

但是,娟子的最爱还是有上弦月的晚上。有上弦月的晚上,晚风很凉爽,月色很美好。我们浴着月光,吹着晚风,听着虫鸣,徘徊在湖边的蔷薇花架下,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低头看看水里的月影,很诗意很惬意很世外桃源的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天地也仿佛只归我们两人所有。而每当她说道“风凉了”时,我就会轻轻抓住她的手,抚一下她的臂以及肩。但我从不抱她,也不借机去抚摸、触碰她身体的别的部位。她的反应也格外平静,我抓她的手她就任我抓着,我抚她的臂和肩她就任我抚着,我看她的眼睛她就任我看着。我看她的眼睛,她也看我的眼睛,我们都很平静,我们都一样平静,平静如近前铜镜似的湖面,平静如远端安卧的高高拱桥。我们平静到接近平淡甚至寡淡,给陌生人撞见,极有可能当我们是对相濡以沫已久的寻常夫妻而不愿意相信我们是一对情侣。但我们是情侣吗?我们在谈恋爱吗?我还真不敢拍着胸脯如是说。是不是,也许只有老天说得清。有上弦月的晚上,我们返回学校每次都是更深夜阑。

娟子开始要我送衣服给她洗。一天吃晚餐,有位只拉车不看路的同学给我发生了正面撞车,端着的稀饭泼了我一身。娟子问我烫着没有,立逼着我把短衫脱下来。我说不用,光着膀子吃饭不文明。娟子就不由分说自己动手给我扒拉下来,吃过饭又跟我到宿舍把换下的裤子一并拿走洗了。第二天,娟子把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送还给我:“往后,再有衣服洗,给我送去。”娟子提出如此合理的要求,我当然不忍心拒绝她。但仅仅两次之后,娟子突然说不能给我白尽义务。我问她要什么报酬,她说教她下围棋。我是我们班围棋界威名赫赫的五虎上将之一,虽说绿林出身,道行也浅,但不久前曾干净利索地干掉过不可一世的来我班踢场子的校围协秘书长。干掉校围协秘书长让我一战成名,也赢得我班围棋界诸强对我的一致认可和尊重。娟子要我教她围棋,我这才幡然醒悟帮我洗衣服原是她的一大阴谋。不过,她既然要做周瑜,我倒是心甘情愿做黄盖。

娟子要求我取送衣服的时候在女生宿舍教她下棋,这让我颇为难也颇犹豫:“这……不好吧。”我从来没进过女生宿舍,上两次取送衣服也只是在娟子的宿舍门外完成交接。娟子不以为然:“有啥不好的?她们成天往里面带人,我就不能?”女生宿舍跟男生宿舍同样简陋,都是中间摆着两张放置日用品的破桌子。不同点只在于男生宿舍的破桌子上虽然凌乱但物品较少,女生宿舍的破桌子上虽摆放有序但满满当当没有多少空地。“就这?棋盘放不下啊!”我瞅瞅破桌子,皱着眉头。“这里放得下。”娟子指指她的床。“床上?”“对呀。”娟子把棋盘在床上铺开,脱了鞋盘腿坐到床上去。我踌躇了一下,侧坐在床沿上。“脱鞋,上来。”娟子发着命令。我冲她坏坏地一笑,哑着嗓子:“教棋都教到女弟子床上来了,这成何体统?”“那又怎样?”娟子刷一下拉上床前的花布帘,放下蚊帐,将单人床变成相对独立的私密空间。

娟子根本就不是真心要我教棋,而是有意给我出难题,看我笑话。我教她这样下,她偏偏那样下,还要我讲清楚为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半吊子,只知道砍砍杀杀,自己都整不明白的棋理怎么可能向她讲清楚?她就拿手指头刮我的鼻梁,刮了还刮。我就警告她,士可杀不可辱,再不尊师重道我就罢教,立马卷铺盖走人,她才稍微收敛些。

娟子的难题不止要我讲棋理。有一回我们刚刚上床对面坐了,她一把把棋盘扯到一边去:“这会有点困,想睡觉。”我急欲下床,她却拉住我:“不能走,坐这等着,我睡醒再教。”这绝对是个难题了:她是想干什么?有见过大白天把男生关在蚊帐里看自己睡觉的女孩子吗?而且是在大宿舍,知道花布帘子那边有眼睛在密切注视着这边的风吹草动吗?知道花布帘子那边有支耸着的耳朵在凝神谛听这边的一呼一吸吗?可笑的是,娟子不让我走,我就真没走,也不敢动,唯恐弄出声响,引发花布帘子那边的种种突破想象极限的猜测。不过,我肉身可以保持不动,两扇心灵的窗户却是不可能关上的。娟子的裙子本来就够短,睡倒之后偏又蜷起一条腿,她那两截白生生的大腿和粉色的内裤就不可阻挡地硬闯进我的窗框里了。是的,我不是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可我也不是见色不动的唐三藏。所以,我尽管没有盯住娟子的大腿和内裤一直看,甚至强行关闭了那两扇窗户,但传说中的心猿意马我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拴不住了。拴不住就信马由缰任着它跑吧,想往哪跑往哪跑,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傲儿国,跑迷了路摸不回来才好呢!

我不知道娟子是不是有意将隐私部位暴露给我看,更不知道娟子这样做真正想要干什么。考验还是诱惑?这可是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审慎对待的原则性大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已经把她无限接近地视做我的人了,所以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在床上教她下棋而没觉得有何不妥,也才能在偷窥到她的大腿和内裤的刹那没有面赤耳热,也才能任着心猿意马狂奔半晌没觉得下流、没感到卑鄙龌龊。所以,考验还是诱惑,也就牵涉到严肃的原则问题上来了。因为考验和诱惑不是一个概念,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背后蕴含的信息至少要比这两个词丰富一万倍,也就是说你便是炮制一篇四万字的学术论文也未必能将这两个概念所蕴含的信息完整准确地传递给世人。当然,我没能力也没必要去写这么篇大论文对这个问题进行精深研究,但我有兴趣也有必要对这个问题作一番粗浅探讨。我认为,考验和诱惑,都是有意识发生的行为,出发点和目的性都很明确。只是考验的出发点、目的性都是善意的、正面的、积极的、应该给予肯定的,诱惑则恰恰相反。比如娟子,如果是无意暴露了裙底的春色饱了我的眼福,那是另当别论、无需多讲。如果是有意泄了春光的呢?那就不是考验就是诱惑了。如果是考验,娟子无疑是想要更进一步对我验明正身,究竟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到底能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姑且不论这考验是否多余,是否可笑,这样做都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如果是诱惑,她是想要什么?催动我的心猿意马让我动手动脚,然后故意尖叫一声搞得我名声扫地?或者勾起我的好奇于方便之时方便之处跟她行龌龊苟且之事?果真如此,我还真得重新考虑该不该继续将她视做我的人、我的女人。这样的娟子,可怕可憎可恶兼难养,即使现在真心对我好,我也应该敬而远之早早跟她划清界限。因为我就是个土鳖,吼不住这样的女人,将来这样的女人做了我的女人,我恐怕想老老实实地做土鳖都难,而极可能早早地就做了乌龟大王八。我可不想做乌龟大王八!

我是被这个原则性大问题困扰整整三天后才复归轻松的。我曾一度坚定地认为是诱惑,并故意冷淡了娟子两天。但经过冷静思索、反复推敲之后果断给予了排除,我这只癞蛤蟆凭啥让娟子这只白天鹅处心积虑地诱惑着去做什么什么?何况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那么多,想诱惑,机会一抓一大把,想怎么诱惑怎么诱惑,犯不着弄到自己床上来诱惑。考验倒有可能但也未必,因为考验的机会平时更好更多,随时随地都可进行,同样不必把考场设在自己床上。也就是说,娟子将裙底春色暴露给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是出于无意,于是我就复归轻松了。我暗笑我的敏感多思,并为最终没有误会娟子而暗叫了一声惭愧。

但仅仅过了不足半个月,我竟又一次有幸欣赏到娟子的裙底春光了,而且确认她是有意走光给我看的。

放暑假离校在即,娟子因带回家的东西较多,邀我同行,路上帮帮她并希望顺道去她家做客。我答应帮她但不答应去她家做客。我是个农村长大的土鳖,嘴拙舌笨兼没眼色,又不懂城里人的规矩,甚至不知道单元房内部长成什么样子。娟子是城里人,住的是将军楼。我担心在她家做客稍不留神就把自己搞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动辄弄出笑话来尴尬了自己不说,还会丢了娟子的面子,连带着娟子一并遭她家人看轻。“做客就免了吧。你家的将军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我胆那么小,进去还能找到东西南北?就怕想逃都摸不着门。”我这话半是自嘲半是玩笑。娟子打趣我:“摸不着门就跳窗户啊,只要想逃还有逃不掉的?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你派的岗,你派的哨啊!去了你就知道了,除了院子比农村的小点,跟农村就没啥两样。至于将军楼,朱建华一个鲤鱼跳就能轻轻松松从二楼窗子里窜进去。你担心逃跑摸不着门,我还担心有门不走你跳窗户呢!”

于是,我就去了娟子家做客,心怀惴惴地走进她家的小院。其实,将军楼不是一座楼的名字,而是一个模糊概念,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十多位军转干部及家属需要安置,县府在城边特辟出一块闲地建了两排独立小院,一式的两开间两层独立小楼,另有两间做餐厅、厨卫的配房。这就是官方、民间通称的将军楼。娟子的父亲已去世多年,墙上挂着他的戎装照。娟子的母亲是云南人,五十不到的年纪,一位很可亲的大妈。娟子有一位哥哥,一位姐姐。姐姐上班未回,做少尉军官的哥哥和新婚的军医嫂子正在家里度婚假。娟子的哥哥英武帅气,这令我在他跟前很自卑,一直不敢跟他正面相对。偏偏他又是个好客的人,又兼有军人的豪爽,吃饭时非要跟我干啤酒。我向来慎喝啤酒,一杯啤酒就脸红,并一路红到底,一直红到脚底板、脚趾尖。但主人的盛情难却,我又拙口笨腮找不出推脱之词,还不想轻易地输给了他,我就豪爽地举杯干了,而且干了一瓶。于是我就脸红了,狼狈了,也后悔了。后悔自己真不该来这里做客,真不该为了逞强上来弄成个大红脸出了洋相。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红脸让我出了丑,但也帮我解了困。娟子的母亲以为我不胜酒力,饭毕就催促娟子带我上楼休息。可能是娟子的父亲级别不够高,娟子家的二楼只有一间房子,房门对着平台,前后墙各一面大玻璃窗。从外梯上来平台,娟子指着县一中的方向:“那就是一中,近吧?晃悠着走也就十分钟,跟我哥抄近道,走田垄,才五分钟。”说着向我亮亮叉开着的手掌。娟子是县一中毕业,县一中是全县唯一省重点,娟子傲娇地一提县一中,我立时就觉矮了半截。

二楼是娟子的闺房。本来,这间房子是她跟姐姐共有,姐姐在单位分了房,她就成了房子唯一的主人。房子中间铺着一张板床,靠墙立着衣橱,南窗底下是梳妆台,但没有坐具。娟子一进房门就甩了凉鞋光脚上了床,先是仰面一躺,随后坐起来,拍着床:“你也上来。上来呀。”我又扫视了一下房间,确实没坐具,就欠了身子坐在床角看娟子。娟子却咕噜下了床,先去关了南窗拉上窗帘,过来又把门关了、反锁了。房间里登时暗了许多。我突然记起爬起凤山时娟子曾说的“关在家里,再闩上房门,拉上厚厚的窗帘,两个躲里面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人看不见、撞不破,想难堪都难”那句话,狐疑地看着她:“你这是干啥?”她不回答,径直地走到北窗,刷拉一下把窗帘拉开,吱嘎一响把本来严严实实关闭着的钢窗推开,将身子探向窗外,看了,回眸一笑:“不是担心逃跑摸不着门吗?那就请从这儿跳下去,勇敢地跳下去,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小心不要摔瘸了就好!”“我跳?我为什么跳啊!我又不是坏蛋……”“谁知道你是不是坏蛋?”娟子坐回到床上,仍然笑着。我作委屈状:“同学,请擦亮你美丽的大眼睛好好地看看,鄙人像个坏蛋吗?”娟子果然擦了几下眼睛,凑近过来,几乎趴到了我的脸上,眼珠子瞪得溜圆溜圆,上上下下在我脸上打量又打量:“这不是没标签吗?”“啥标签?”“好人标签啊!你脸上没贴好人标签,我凭什么相信你不是坏蛋?”我笑着向后让了一让:“同学,矜持点,矜持点好不好?没觉得靠得太近吗?”娟子冲我一吼:“没喝多吧?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我的地盘,你还要我矜持?”整个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架势。

是的,你的地盘你做主,你不需要矜持,我矜持,这应该没毛病吧?于是我就坐在床角努力保持沉默,瞪着眼睛各种看,地板、天花板、房门、南窗、北窗、衣橱、梳妆台、台扇、台灯……就是不看娟子。“为什么不看我?我有那么难看吗?”娟子捂住我的眼睛,“不看我,啥都不能看!”我把她的手慢慢拿开,瞄她一下:“光看你,我能知道梳妆台上有电扇吗?”“你不说我都忘了!”娟子恍悟似地一拍手,接着就抱怨,“看见电扇还不过去打开?就这么老坐着发呆,呆看,有你这么矜持的吗?装的吧?”我点头:“是装的,在人家地盘上,不装行吗?”娟子给我一个暴栗:“算你聪明!就知道你装的!”

电扇打开,房间里顿时凉风习习。“我都忘了热了,你也热吧?嫌热就脱衣裳。”“我不热。”“你不热我热,我得换衣裳。”娟子简直太搞笑,短衫短裙啊,已经够清凉了,吹着电扇还嫌热,还要换衣裳,还能换成什么衣裳?但她还真不含糊,说着就解短衫胸口的扣子。“我请求回避,请批准。”我起身走向房门。“不批准!”娟子叫住我,“又装是吧?把我当成啥了?皇姑千岁吗?不就换个衣服嘛,回避回避,用得着经官动府?”我只好站住。娟子继续道:“给我转过来!看着我。不就换个衣裳嘛,我都不怕看,你怕啥?怕我吃了你?”我不转。娟子拍了几下床:“胆还真不小,忘了谁的地盘了是不?”我仍然不转,梗着脖子:“真不怕看,你有种到我前头来啊,我看。”“你这个假正经!以为我不敢?”一阵窸窸窣窣后,突然有风声袭向脑后,没等反应过来,有团软软的东西砸在我的头上,正是娟子刚刚穿着的短群短衫。“你不要胡来啊!你敢过来,我就从窗户上跳下去,甭以为我不敢!”我心里一慌,向她发出严厉的警告。娟子嗤一声笑了:“吓唬胆小的是吧?我这就过去,你敢跳下去,我也敢跳下去。看谁吓唬谁!”娟子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已经下床来到我身后了。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一颗心砰砰直跳,好担心好担心一睁眼看见娟子光溜溜地戳在我跟前,然后往我身上一扑,然后我就……

“装,接着装。有能耐装一辈子!你这个假正经!”娟子站在我跟前了,“甭装了,睁开狗眼吧,看我。”“我不看!”此时此刻,我态度之坚决、意志之坚定绝对不输于刑场上面对铡刀的刘胡兰。“你这个猪头!”娟子拿手指头狠狠地在我汗津津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不好!她对我动手动脚了!正头皮发麻、肌肉发紧,却听娟子轻轻一声喟叹:“真是个猪头!我换好衣裳了,睁眼看看,好看不?”“我不信!”“不信?我这就叫你信!”我抬手去抹额头的汗,娟子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腕子,我的手就给娟子强迫着摸向她的身子,从锁骨到胸脯到小腹到胯骨。

我慢慢舒出一口气,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娟子果然换好了衣裳。粉色一步裙,米黄色无袖汗衫,汗衫紧窄、短小,勉勉强强盖过肚脐。“看看,好看不。”娟子扯着几乎扯不住的裙摆,向左一个半转身,又向右一个半转身,“昨天刚买的,这才第一次亮相。好看不?”“就这?能穿得出去吗?”“管我呢!我在家穿行不行?晚上出门穿行不行?我就问你好看不!”“衣锦夜行,藏在深闺,再好看有啥用?穿衣裳就为了自己臭美?”“我就自己臭美,不行吗?这不在给你欣赏吗?”“我欣赏不了。”“你这人,真没劲!”娟子哼了一下,嘟着嘴爬到床上去。

“过来,坐下。”娟子拍着床。我看她一眼,坐在床边,侧对着她。“又假正经是吧?转过来,对着我。”“同学,我哪里假正经了?”“你脸红了就说明你是假正经。”“我脸红,喝啤酒喝的好不好?”“不敢对着我就是假正经,说明你心虚。”我赌气地坐上床,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假正经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娟子冲我一笑,“好好地看看,好看不?”“好看,行了吧?”“人好看衣裳好看?”“你烦不烦?”“不烦。”“都好看,行了吧?”“这还差不多。我摆几个pose给你看,喜欢哪个你就说。”“摆什么?”“pose,pose,这都不懂?哦,也难怪,阁下外语天下第一,不懂正常。不懂也没啥,回来就知道了。”

娟子说着,仰面躺倒床上,略略调整下体位,然后将头发披散着铺开,双臂自然伸展平放在床上,一条腿慢慢地伸直,另一条腿慢慢地蜷起并竖起来。娟子的无袖衫本窄短得可怜,这么一躺,肚脐和半截肚皮就裸露出来了,待她蜷起的腿竖起到位,一步裙已经形同虚设,下体几乎无遮拦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娟子不是皮肤白腻到吹弹可破程度的那种女孩,但她的皮肤光滑而有光泽,也不黝黑。她的小腿细滑而结实,大腿白皙诱人。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娟子的大腿是诱人的,让我的眼睛根本挪不开,以致她的花内裤我都选择视而不见。

“这pose怎么样?”娟子问我了,但整个身体保持原状丝毫未动。“哦,哦!”我这才意识到我的两只眼睛正贪婪地聚焦在娟子的大腿上,“我还没看呢。”“是看呆了吧?”一切都好像逃不脱娟子的法眼。“你不说开始,我敢吗?”我在睁眼说瞎话。为什么睁眼说瞎话,你懂得。娟子一笑:“那就开始吧,看仔细了。”看仔细了?我会的!于是,我从她精致的三寸金莲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地看过去,细滑的小腿,圆实的大腿,花内裤,肚脐眼,紧致的肚皮,微凸的胸脯,淡黑稀疏的腋毛……我感觉要流鼻血了!

“过,过!”我咽了咽口水。“好看吗?”“好看。”“这样呢?”娟子将竖着的腿放平了。腿放平了但未伸开,一步裙就绷紧了,小腹的立体感立马就突出出来。“过,过!”“好看?”“好看。”“有台相机就好了,拍下来,投给画报编辑部,说不定能上去的。”“可惜咱们没技术、没设备,有的话,哪里都不要投,下一期《团讯》我就给你发上去。”“你敢!”娟子忽地坐起来。

“刚才两个pose,你喜欢哪个?”娟子问。“都喜欢。”这应该是最机智最讨好的回答。“这个呢?”娟子收回双腿,两手扳着脚腕努力使脚掌对齐,大腿就自然而然地张开到接近一百八十度的最大限度,也许是给裙边勒得不舒服了,娟子又用手将裙边向上抽了抽,这样,整个下体就接近完全赤裸了。一切停当,娟子这才将左臂自然地搭放在左膝上,屈了右臂,将肘部支在右膝上,右手托着右腮,身子向右微倾,眯着眼,似笑非笑:“这pose,绝对上镜!”我夸张地闭上眼,表示不敢看,因为我清晰而分明地看到有几根黑东西调皮地从她花内裤的边沿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这画面简直太污了。“又假正经了不是?”娟子打我一下,“不看pose,只拿眼往那地方瞄。该看的地方不看,不该看的地方偏看。圣人教育你的非礼勿视都当Faeces拉出去了?说你假正经,还真不冤枉你!”

请原谅我的外语水平水得不能再水,我听不懂Faeces,但我有超过一百二的智商,到底在第一时间就准确地猜出了娟子的意思。我就想,这能怪我把圣训当粑粑拉出去吗?你就没责任吗?是你春光大泄特泄,你让我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怎么办?咱们离得这么近,不仅可望而且触手可及。而且我才二十出头,血气方刚。而且我刚喝了一瓶啤酒,酒精正在我的血管里起着作用。你还说我假正经?你说我假正经我就是假正经吗?告诉你,我还真不是假正经,而是如假包换的真正经。我这个真正经哪怕掺了百万分之一的假,现在我都可能,可能……你懂得。你懂得,我也懂得。你把门反锁了,你把窗帘拉上了,你还把朝外的窗户打开了,你还专门提醒我干了坏事就从窗户跳出去。干什么坏事?我懂,我都懂。但是,我是干坏事的人吗?是的话,还用得着你一再布局……

我突然想到“布局”这个有点高深的词汇了。于是,我就怀疑从邀我做客开始娟子就在做局。现在,在这个“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人看不见、撞不破”我还逃不掉的绝对属于她的私密房间里,她就毫不犹豫地一把扯掉矜持的面纱、揭下淑女的面具,上来就撩我,撩了还撩,那么直接露骨,直接到连暗示都懒得暗示。那么,问题来了。娟子为什么一再撩我?是考验?是诱惑?应该都不是,绝对都不是。直觉告诉我,娟子撩我就是为撩而撩,撩着玩,逗我玩,然后看我出洋相。果如斯,娟子就不是布局。但凡布局者都是先挖个坑,也就是先做个局,然后请君入瓮,一步一步把目标玩进坑里去而不是把自己玩进去。娟子应该不是布局,娟子不傻,如此挖坑做局,一旦玩得大了,把控不住,被玩的只能是她自己。

不是考验,不是诱惑,不是做局,她分明就是撩我玩、逗我玩。为什么敢如此放肆大胆地撩我、逗我?合理的解释是她早就吃定我了。她认为我值得信赖,认为我值得托付。因为值得信赖,所以才不设防。因为值得托付,所以才不防、懒得防。就是不设防,就是不防,爱怎么怎么的,就看你有没有胆。我不由自问:“你有胆吗?”另一个我立刻响亮地回答:“有!”我紧跟着又自问一遍:“你有胆吗?”但这次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也就这个时候,娟子又说话了:“我有床癖知道吗?”“床癖?”“对呀,头一回听说床癖吧?够新鲜吧?想不想知道啊?”“就是赖床呗!”“错。我从来不赖床,就是有个床癖。床癖嘛……我说了你可不能笑话啊!还有,你得替我保密,绝对保密。这可是连我最最亲密的闺蜜都不知道的秘密。”娟子煞有介事,故弄玄虚。“那你还是甭说了,我这张嘴密封效果可不是很好。”“你就不能密封好点!”娟子娇叱一声,“我都说了一半了,怎好不说完?我这床癖呀,就是一年四季再冷再热,上床睡觉就得脱得溜光溜光溜光,午睡也不例外。现在不是你在这里,我早脱得连个裤头都不剩了。信不信?”我信个屁!你这绝对是杜撰,目的还不是逗我、撩我?我识破了娟子的伎俩,玩世不恭起来:“请尽情发挥想象力,说。说啥我都信。问题是直到现在我都没看见你的床癖啊!现在就一展你的床癖风采给咱见识见识呗?”“你想得美!”娟子抓起枕头就砸。我一闪躲过,继续玩世不恭:“不敢吧?告诉你吧,我也有床癖,还巧了,正跟你的一样,上床就脱得溜光溜光溜光,连个袜头子都不剩。想不想一睹本人的床癖风采?想的话,我这就给你看个仔细。”说着,我脱下上衣往地板上一摔,接着就解腰带。娟子却捂了脸:“你不要耍流氓啊!告诉你,楼下可有位人民子弟兵少尉,我一喊,他上来就会吧勾一枪把你毙了!”“毙了毙了罢。牡丹花下死,做鬼……”

我知道娟子是在虚张声势,我呢,也是在虚张声势。不过,直觉告诉我,我真地坚持虚张声势到底,将身上的所有附属物都扒拉下来,娟子绝不会呼唤楼下的少尉哥哥来抓流氓的。而且我便是进一步升级流氓行为亵渎了她、侵犯了她甚至强暴了她,她也不会呼唤少尉哥哥来抓流氓的。我确信娟子拿杜撰的所谓床癖说事已经不再是撩,而是在暗示,赤裸裸的暗示,暗示我们之间的红线、底线现在都是屁线。但我并没有虚张声势到底,更没有升级流氓行为,我甚至连趁她捂着脸在她额上偷亲一口的越礼行为都没做也没打算去做。还是那句话,好饭不怕晚,而且应该光明正大地去吃而不是偷吃,更没必要不打铃就开饭。我决计把娟子这口上帝送给我的绝佳美食先小心地存放着、精心地呵护着,待到瓜熟蒂落时再大快朵颐尽情享用。

暑后开学再见娟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眼睛里发射出了同样的光芒。这光芒不热烈,不躲闪,没惊喜感,也没碰撞感。只有熟悉感,只有我们之间才有的熟悉感。我们相互注视了片刻,然后会心地一笑,我破天荒地在她的笑容里发现了羞涩感。

从此,我们开始每天晚饭后都去校外散步。我们散步的目的地是云湖。云湖在城市的西南郊,风景之秀堪与杭州西湖媲美,从学校出发沿着苏堤路走不上两公里即至。北宋熙宁年间,苏轼来此城做太守,刚到任三个月即遇一场罕世洪水。苏太守发动全城百姓抢筑一道防洪长堤,并亲上大堤抗洪抢险,最终战胜了洪水保全了城市。人们感念苏太守,遂将此抗洪大堤命名为苏堤,苏堤路就是在苏堤上修建的一条马路。

经苏堤路去云湖要经过体育场,这天,我们在体育场大门口看到了新张贴的球讯海报,是全国足球甲级队联赛的海报。我问娟子喜欢不喜欢看球,娟子说喜欢,于是我买了两张球票。两张球票,十块钱,我是咬着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买的。其实我不懂足球,我甚至看不懂边裁为什么会将旗子举起来然后指向守门员。但娟子懂,于是她就一边看球一边讲解。遗憾我支持的湖南队失败了,它被对手八一队灌了三个球。我之所以选择支持湖南队是因为它弱。土鳖的我不忍心看着弱小一方被强大的对手欺侮凌辱,所以从开始我就不遗余力地为湖南队呐喊助威。娟子支持的是八一队,她支持的理由恰恰跟我相反,她说她崇拜强者,在绿茵场上她最希望看到强大一方在弱小一方身上取得一场碾压式胜利。结果,娟子如愿了,她很满足,我却很受伤。

两个多月后,我们又看了一场球。是一场邀请赛,出赛双方一个是奥运赛场归来才刚亮相的国家队,一个是陪国家队练兵的加佳队,担任现场解说的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韩乔生。韩乔生当时还不是韩大嘴,他才刚出道不久,嘴巴还不是太大,还没有留下诸如“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各位观众,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等精彩的解说桥段。加佳队上来就反击得手,不到一分钟即攻破由施连志把守的国家队大门。国家队于是围着加佳队的大门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狂轰滥炸,奈何加佳队门将李志高如有神助,一次又一次化解了门前危机,直至上半场临近结束国家队才利用远射机会将比分扳平。这场球赛支持哪个不支持哪个,我和娟子开始都很纠结。国家队没理由不支持,加佳队是东道主,同样没理由不支持。纠结的结果是都支持,谁出彩支持谁,谁赖皮就嘘谁。但我更倾向支持加佳队,因为它明显属于弱小一方。急于扳平比分的国家队一次次进攻无果,娟子看得很着急,直到扳平后才心平气和下来。下半时开始,实力明显占优的国家队一次又一次攻入对方三十米区域,持续不断地对加佳队的大门施加压力,加佳队一直被动防守、左支右绌,门前更是风声鹤唳险象环生。但国家队却始终得势不得分,直至终场哨响也没能再度改变比分,比赛最终以一比一的平局收场。娟子一边看球一边评球。娟子的评球主要集中在双方禁区。无论哪一方在禁区内出现了进球机会而遭到对方破坏,她都会在我大腿上狠狠地砸上一拳或拍上一掌,骂一句:“笨死了!你倒是踢啊!等等等,就知道等!黄了吧?”然后开始评球。

娟子说临门一脚要果断地踢出去,该出脚就出脚,不然人家上来一脚破坏了你就只能望球兴叹、望门兴叹了,机会再好你踢不到,这球怎么进?娟子还说,门前来了机会不能犹豫不能等,机会都是有有效期的且有效期极短,可能连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都不到,也就是说机会稍纵即逝,稍有迟慢就宣告over了,而且失不再来。娟子还说,要想赢得一场球赛,能抓住一两次机会也就够了,但机会给你再多如果你一再浪费,结果必将受到惩罚。我知道娟子的评球不纯粹是评球,而是话里有话,不然她不会每次都狠狠地揍我,看着我。我也当然知道娟子借题发挥想要表达什么,她的进球机会论我也完全听得懂。只是我不想捡漏进球,不想面对面踢点球,而是一直在努力创造进球的绝对机会叩开对方球门,像球王马拉多纳一样凭实力光彩地赢球。因为这样的赢球才是真正的赢球,才是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赢球,才是最最男人的赢球。

其实,自打我心里有了娟子的位置,我就变了。我开始有意识地呵护她、关心她:她生了病我帮她买药、去宿舍陪她、帮她做笔记;去阅览室读书我帮她占座位、给她倒水、替她跑腿还书;爬山、逛公园累了我坐地上让她坐在我背上休息……但千变万变,有一件始终未变,就是我从不曾吻她:逛公园、泡书店、轧马路、观球赛等公开场合不曾吻她,在电影院里、在法桐树下、在起凤山上、在团委办公室里、在宝塔松树洞里甚至她的闺房里等私密场所也不曾吻她。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可是,当我的心思越来越多地倾注在娟子身上的时候,我却发现娟子有意疏远我了。有一回我邀她逛书店,她没有答应,问她为什么,说是不舒服,懒得动。我要陪她去看医生,她说没病。我要陪她在宿舍解闷,她说用不着,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也就没了逛书店的心情,跑到排球场上打排球。但仅仅过了半小时不到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打扮得齐齐整整精精神神地出了校门。还有一回,周末,晚饭后。我问她逛公园还是看电影。她说不逛公园也不看电影,就想躲在宿舍里睡大觉,而且不想任何人打搅。于是郁闷的我选择自己去逛公园,但我偏偏在返校的路上碰到了返校的她。我问她为啥不在宿舍睡大觉,她说宿舍里吵就出来轧马路了。

除了感觉娟子在有意疏远我,我还感到了她的日渐冷淡了。我开始留心观察娟子以及娟子的周围,竟发现是阿诚在有意招惹她、撩逗她,而她对于阿诚的招惹、撩逗竟一点也不反感,且不时还会跟他来个颇有些暧昧的眼神互动。对,就是那个阿诚,那个寒假前把女朋友带进宿舍并上演了一夜活春宫的阿诚!我不由心生醋意,同时产生了担心。担心娟子给这个情场老手撩动了心,保不准哪天中了他的鬼花招,那将令我情何以堪!于是,我决定找机会向娟子提出忠告或提醒。但我尚未找到合适机会,娟子却不仅让我吃醋而且让我大怒了。

晚餐的时候,娟子没有跟我一起去吃饭。她说没胃口。我想也许她在食堂吃得厌了想要换换胃口,就建议去校外小餐馆搓一顿,我请客。娟子说不必要,没胃口就是没胃口,就是去北京饭店吃山珍海味也没胃口。娟子这么说,我就有点情绪了。我是个土鳖,我不知道北京饭店大门朝哪,不知道山珍海味长得什么模样,甭说去北京饭店吃山珍海味吊不起你的胃口,就是能吊起你的胃口我也没那个能耐请你去北京饭店吃山珍海味。于是我就独自去吃晚饭,吃了晚饭独自去阅览室读书。但我没心思读书,满书本都是娟子跟阿诚暧昧的眼神,勉勉强强坚持半个小时后再坐不住,意乱心烦地走出阅览室。我想找个地方去散心,还真有那么一个好去处。出阅览室不远有个名叫紫藤园的小园子,园子里有个曲折幽深的紫藤廊架,廊架的尽头有个小石桌,围绕石桌有四个小石凳。紫藤园本来是为解除学习紧张让学生们休憩休闲的地方,但到底还是沦落成为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场所。我和娟子曾经去过紫藤园,但也仅仅去过一次。娟子嫌园子太小,左右又都是熟脸膛子,去了一次再不愿去,所以,我尽管每天都打紫藤园边经过,但对它并不怎么熟悉。走上紫藤廊架的时候我发现园子里几近无人,这样正好。我是来散心的,不是来赏景的,我心里烦,我可不想左一眼右一眼看到的全是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亲热情景。但小石桌那里有人影也有人声,我就离开廊架走向角落处的假山,那里有一丛翠竹,摇曳的竹影和孤寂的假山石也许更匹配我此时的心境。可是,我突然听到阿诚的声音了。阿诚的声音有特点,识别度高,很容易就能辨得出的。我心里一动:会不会娟子也在这里?于是我就屏息凝神细听,娟子果然没令我失望,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登时醋意大发、怒气勃发:娘希匹!无怪你没胃口,吃山珍海味都没胃口,敢情来这里幽会换胃口了!我想立刻冲上去扇她耳光并质问她为什么这样。但我没有造次,因为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知道我的身份,我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男人,也不曾明确是她的恋人,我只是个路人,甭说她只是跟人幽会,就是她跟人干了别的任何不堪勾当又与我这个路人何干呢?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冲动,并蹑手蹑脚靠近过去想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我却又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男生的声音,听到了啤酒瓶子轻撞发出的干杯声。啊,原来他们聚在这里喝啤酒,他们是三个人在一起喝啤酒。一个是娟子,一个是阿诚,另外一个是阿实。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俩?我几乎崩溃掉了。

不能再等了,绝对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立刻制止娟子的危险行为。是的,我们是没有明确恋人关系,但我早就已经把她视做了我的女人,我不能允许她背了我去跟两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渣男混在一起。就算我跟娟子从来都不认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两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渣男混在一起。跟这样的渣男混得长了,能有她的好吗?

第二天一早见到娟子,我故意问她:“昨天晚上喝酒了?”“没有啊!”娟子矢口否认。“眼珠子还红着呢,还一口酒气。”我故意夸张地说。“不会吧。都过了一夜了……”娟子打住了,但也等于承认了。“真没胃口想喝点啤酒就跟我直说嘛,我陪你喝。不比自己自斟自饮有意思?”我这么说只当不知她昨晚干了什么,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来。“不是怕你骂嘛!”娟子果然顺着杆子溜下来,“我就是没有胃口,想喝瓶啤酒。好了,往后再不自己偷喝了,都请你陪,你可不许说没空陪我!”“就是我没空陪你,你也不许找别的男人陪!”虽是话赶话,我这句话显然有所指了,“为什么?不是我这个男人名叫思无邪,天下的男人就都叫思无邪!不,不是的。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叫思无邪。有些男人天生就一肚子花花肠子,一门心思想要占女人的便宜。这些男人脸上没贴任何标签,稍不留神就可能着了他们的道。一旦在他们身上吃了亏,你想补救都没得救。这样的男人你就永远不能跟他们搭腔!”我尽量克制尽量含蓄委婉,我只是点到为止,没想把话挑得太明。娟子脸红了:“我当心着呢。你当我是十拉八岁的小女生?我就那么容易吃亏上当!”

但娟子却令我失望了,她没有听从我的良言相劝,反而跟阿实、阿诚过从更密了。他们开始结伴去看电影,他们开始结伴去逛公园,他们甚至还结伴爬了一回起凤山。我不仅吃醋、发怒,而且抓狂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越是对她关切关注,她却越来越无视我的存在、越来越不顾及我的感受?而每次跟阿实、阿诚看电影、逛公园回来,我问起她她都支支吾吾遮掩说谎,更是令我孰不可忍。我生气了,不理她。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我们一日三餐尽管还在一起,但各吃各的饭谁也不搭理谁,吃完也各走各的道。

我们陷入冷战了,但为什么冷战,责任显然在娟子。可是,我真心不想跟娟子打冷战。因为这冷战打得名不正而言不顺。我们不是恋人不是夫妻,她想跟谁玩跟谁玩,想跟谁好跟谁好,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我用得着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凭什么跟她打冷战!另外,我也没有打赢这场冷战的信心。我发现我的心已经不再属于我,她的一言一行乃至一颦一笑都时时牵动着我的神经,我已经不能有一天离开她,我担心冷战继续下去可能会失去她,而失去她,我将陷入迷惘、陷入困顿、陷入深不可测的无底的冰冷的黑洞以致万劫而不复。而且,我更没有耐心跟她继续冷战下去。阿实、阿诚是怎样的男人我知道,娟子是怎样的女人我更知道。我跟娟子的冷战多持续一天,娟子跟阿实、阿诚的亲密接触就会多持续一天,娟子也就越无限接近弃守女人的红线底线!我甚至不能闭眼,一闭眼就会出现三人在电影院幽暗的环境里、在云园宝塔松幽闭的树洞里、在起凤山俯拾皆是的荫蔽场所演绎着种种不堪的狗血剧情。不行,我必须立刻结束冷战,哪怕向她屈膝投降,然后坦言我的所有关切并泣血恳求她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于是,在辗转反侧了一个整宿之后,当冷战来到了第三天的日出之时,我急不可耐地向娟子签订了城下之盟。娟子听了我的慷慨陈词,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你脑子没毛病吧?你怎么想这么多?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吗?”不等我回答,又咯一声笑了,“你有这么在乎我吗?不是装的吧?”

有这么在乎你吗?有,当然有了。你不信是吧?你不信就请读读这首诗。这首诗是我黎明前的那段黑暗里写的,是躲在厕所里的黄晕灯光下写的,我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写成了,绝对不到两分钟,我看着手表呢!我将字迹潦草的诗稿交给她,我的心陡然砰砰砰砰急跳起来,我感觉交到她手上的不只一篇诗稿,还有我的一颗真心,还有我整个的一个人。诗的题目是《致》:“啊,也许你还不知道。在我的心底,已多了件物事。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尽管我用尽千方百计。她的到来,曾令我梦境甜蜜。也曾想摆脱,却又实在无能为力。今天,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Dear  me!她,竟然,竟然是你的名字!”“你还真出息了,会用英文写诗了!”娟子把诗稿揣进兜里,拍一拍,“就当是你的降书降表吧。我收了。”

我们的冷战结束了,我们冰释前嫌亲密如昨了。突然特想回头向这次冷战说声感谢,因为就在冷战烟消云散的刹那,我明显感觉我们两个的心贴得更近更紧了。而且,这次冷战还把我这个土鳖变成了诗人。真的,我真的变成了诗人了。就在冷战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又写了一首诗。晚餐后我邀娟子一起去阅览室,娟子一口答应了。娟子让我在宿舍楼下稍等,不想一等就是半小时。时候已是初冬,天说黑就黑下来了。正在不耐烦,娟子蹬蹬蹬蹬下楼了。“洗了个头,让你久等了。”娟子表达了她的歉意。是的,我是闻到了一股清新的发水味。在阅览室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并排坐下,原本在对面坐着的女生朝我们看看起身走了,娟子就坐到了我的对面去。然后我们就开始了相互注视。娟子刚洗了头,将披肩发随便地扎了两条小辫顺到胸前来。这一来,白皙的脖子就更其显得细长娇俏,两条小辫也格外显得活泼生动。于是,我就又获得了诗的灵感了,拿出笔来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刷写下几行诗:“那是两只燕儿,我,多想抓在手里,亲她,吻她;那是两只梦眼,我,多想装进心里,刻她,印她;那是两张笺纸,我,多想笼入袖里,读她,念她;那是两颗痴心,我,多想用一根红绳,牵她,系她。”我把笔记本推送到娟子跟前,娟子一行行认真地看了:“题目呢?不会是无题吧?”“怎么会无题呢?”我指指她的两条小辫,“你的小辫。”娟子有些惊喜,两手一捋小辫:“你写的她俩?你喜欢?”

于是,娟子的披肩发就正式改扎成小辫了,两天后,她又将披肩长发剪成齐耳,小辫就彻彻底底地成为“小辫”了。娟子发型改了,人也变了。看我,开始低头含羞;吃饭,开始抿嘴浅笑;公开场合,她不再大声说话;外出再不跟我同进同出校门……

我也变了,变得有点自信了。冬至那晚逛云园,明月无声地将如霜清辉倾泻在我们周围,我和娟子并立在小云湖畔的燕子楼头,娟子脱口吟出一句诗“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苏轼当年在此城做太守,曾夜宿燕子楼梦到了关盼盼,惊觉披衣下床,开门看到皎洁如霜的无边月色,不觉心下慨然、诗兴勃然,信口吟出一首《永遇乐》词来:“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苏轼夜宿燕子楼是秋天,词中的明月自然是秋月。我们面对的虽是冬月,但如霜的月色照样让娟子穿越到了九百年前的北宋与苏太守来了场精神晤面。娟子吟出了第一句,我接着吟出了第二句,然后娟子吟出第三句,我吟出第四句。开始时候我们都望着远方,从第五句开始,娟子转向我,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待我吟诵完最后一句,娟子轻轻地问我:“有什么感慨吗?”我说:“有啊!感慨多了。最大的感慨是我比苏轼幸运。苏轼在这楼上梦到了一位女神,名叫关盼盼,但梦醒了,女神也就插上翅膀飞走了。我不同,在这楼上,我没有做梦,也照样遇到了一位女神……”“你的女神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娟子低头一笑,走向栏杆尽处,指着水面上那团粼粼的月影:“诗人,也能做首诗吗?”“当然能了!”这就是我的自信了。“那就她吧。”“月影?”“月影。”“好吧。”

我凝望月影片刻,轻轻吟诵出来:“啊,你是我苦寻的梦!静静的水面上,那是你的丽迹吗?是你的倩影吗?是你的笑靥吗?啊,你是我的魂灵!我愿陪伴你哭,我愿陪伴你笑,我愿陪伴你到地老天荒,陪伴你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陪伴你到天地合,你,你知道吗?天地间只有一个你呀!我的魂灵,我的梦!亲爱的……”开始,我的音量较小,后来音量逐渐放大,声音逐渐高亢,吟诵随而变成朗诵,大声朗诵,激情朗诵。到最后,我感觉我已经不再是朗诵,而是在喊、在叫、在表白、在诉说,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我的人也在颤抖。我感觉我的胸中有团烈火在燃烧,我正被这团烈火烧灼着、炙烤着、烘焙着。“好了,好了。发什么神经啊!你还想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听见你歇斯底里的嚎叫啊!”娟子上来捂我的嘴。我抓住她的手:“我的诗……咋样?”“喊叫倒是挺有激情的。”“懂啊?”“懂啊。”“那就好。”“好什么?”“不至于对牛弹琴啊!”“你才是牛!笨牛!”

可是,我的诗还没完呢,最后还有“我爱你”三个字呢。但我却没有趁着歇斯底里一鼓作气喊出来。是给娟子无意打断了?还是我突然没了自信、没了勇气?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不过,到底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确实没有把“我爱你”三个字喊出来给娟子听。在明月朗照的燕子楼头,像朗诵诗歌一样饱含激情地、面对面大声地、疯狂又不失郑重地向娟子表白“我爱你”,这该是多么富有诗情、富有情趣、富有创意又特别特别具有浪漫色彩和纪念意义的示爱方式啊。而且简直可以称之为天赐良机,因为我本来就是在作诗,这三个字本来就是诗歌的一部分,我的示爱表白即使遭到了娟子的明确拒绝我也不致落得太过难堪。可是,这天赐良机我竟然错过了!如果不错过,如果“我爱你”出口,谁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娟子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向我?或者,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她?然后,我们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搂在一起、吻在一起?再然后,我们会不会宽衣解带,在明月光里、在燕子楼头、在关盼盼和苏太守的瞩目之下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现场直播蝶癫蜂狂倒凤颠鸾?

其实,我突然会作诗你无须惊诧,也不必惊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从初一开始买唐诗背唐诗,然后宋词元曲,背的哪一种不都远超三百篇?此外,我还背了雪莱、拜伦、普希金,背了徐志摩、陈梦家、戴望舒,背了北岛、顾城、舒婷,背了宝岛的余光中、席慕蓉以及岛国的俳句。背了那么那么多,我不会作诗那才怪了。而且,我不只会写诗,我还会写大文章,我写的大文章还刚刚获奖、出版了。团市委在全市大中专院校范围内征集共青团工作年度调研文章,小花把任务交给了我,我在剪刀浆糊兄的帮助下奋战三天生产出一篇超级大文章,并毫不犹豫地署上了我和娟子两个人的名字。结果,我们中奖了。物质奖归了娟子,精神奖归了我。这才上周的事。娟子看到奖状上我们的名字当时还表达了不满,说为什么不一前一后写名字而偏偏写成一上一下。我还跟她开了个半荤不素的玩笑,开过玩笑我就跑,她还在后边追着我揍。

哦,说起开玩笑我还真有必要做点补充。与娟子相处这么久我还真是极少跟她开玩笑,更不开过头玩笑。我怕得罪她。我们在一起,我处处陪着小心,说话顺着她,做事依着她,处处让着她,事事想着她,即使心中有大不悦大不满也尽量克制收敛。请注意,我说的是克制收敛,不是伪装。其实,我是一个极有性格的人,嫉恶如仇、憎爱分明,待人接物要么热情似火,要么冷硬如铁,全凭个人心念。我还是一个简单纯粹到接近透明的人,我从不伪装自己,从不隐瞒观点,眼里也容不得一粒沙子。我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我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我不会主动侵犯别人也不允许别人侵犯我,我也从来不怕得罪别人。我知道我的性格是有缺陷的,会让人感觉高冷,会招致许多人讨厌。但江山易改心性难易,我改变不了自己也不曾有过要改变自己的打算。可娟子是个例外,唯一的例外,我怕得罪她,我愿意得罪天下所有人都不愿意得罪她。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么,为什么我又斗胆开了个半荤不素的玩笑了呢?当然因为我的那篇大作获了奖。奖状在手,我突然就有了无比膨胀的感觉,心底也滋生出从未有过的自豪和自信。这种膨胀感、自豪感、自信心当初获得书法比赛第一名时也曾有过,但这次远非那次所能比。于是我就接着她的话茬开了个半荤不素的玩笑,好在她追上我揍了我几个粉拳之后并没有生气。

兴许是交了好运了,冬至次日我就又一次体验到类似的膨胀感、自豪感、自信心了。这件事可以追溯到中秋节,中秋节在九月底,我和娟子在团委办公室加班审校新一期《团讯》稿件,娟子非要关上电灯一起趴在窗前看月亮。于是我们就一起吃着月饼看月亮。月饼是学校统一发的,每人两个。吃完了月饼,又看了会月亮,重新开灯继续工作。娟子信手拈起一张报纸,看着,突然说:“这有个全国硬笔书法比赛参赛启事,你参加吧?”“就我这笔赖字?你要我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人吗?”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在学校书法比赛上是侥幸拿了个第一,但那是因为山中无老虎。可娟子不这么认为:“没参加怎么知道一定丢人?顾拜旦怎么说?参与比取胜更为重要。你怎么连参与的勇气都没有?”于是,我就在娟子的怂恿下用两种字体写了两张字,一张署了我的名字,另一张署了娟子的名字。本来,这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我都几乎忘了,不曾想冬至刚过我们竟双双收到了书法大赛组委会邮递过来的获奖证书。看到证书上我的名字,我几乎惊喜掉下巴,转瞬之间就膨胀了个一塌糊涂,而且无限膨胀的同时感觉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都变得小了。

我感觉我就是个诗人、作家、书法家了。再跟娟子一起,我不再有仰视的感觉,也不再感觉压抑。我隐隐有了一丝扬眉吐气,心间也燃起了一种渴望,一种深埋在心底好久好久了的渴望:我要吻她!

我要吻她。是的,我是要吻她。但是,我不能随随便便就吻了她。我一定要选个特别特别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找个特别特别富有情趣的地方,搞个特别特别庄重的仪式,把我的初吻,对,绝对的初吻,献给她。那么,哪天才是特别特别有意义的日子?哪里才是特别特别富有情趣的地方?她的生日?不行。她的生日才刚过去两个月,要等到下一个生日还要经过漫长的三百天,太久了,等不得。七夕?不行,也太久。情人节?情人节倒是不用等太久。但情人节在年后,不行,还是不行。我要吻娟子的心情特急切,我不想等到年后。那就元旦吧。什么地方?燕子楼头?好,就燕子楼头。

于是,我非凡的联想力就又插上翅膀了,我开始做美梦:元旦晚上,燕子楼头,雕花木格窗窗台上燃着一对喜烛,摇曳的烛光中一个男人认认真真地把他的初吻印在一个女人榴花般鲜艳的红唇上,印在女人微冷的额头上,然后对女人大声地说出三个字“我爱你”。不错,梦境中的那个女人就是娟子,男人就是我。

遗憾我越是期待元旦快快来到,日子偏偏过得比蜗牛爬行都满。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四个日夜,我的好梦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打破了。对,是好消息,绝对的好消息。娟子获得了年度奖学金一等奖!我又压抑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自豪自信也秒蒸了。什么诗人、作家、书法家?在娟子这个年度奖学金一等奖获得者跟前简直就是个屁!我还凭什么自豪,凭什么自信?那么,元旦献吻仪式还搞不搞?我可是喜烛都准备好了呀!

偏偏这时,新差使来了。新年将至,团委不再出面组织大型集体活动,只以团委的名义向元月出生的团员发贺卡表达生日祝福。小花把任务全权交给了我和娟子,特别强调钱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事后结总报销。其实,这差使也就买贺卡需要花钱,但买贺卡是花不了多少钱的,只是填写贺卡需要费不少时间。说也奇怪,向来工作热情主动的娟子这回仿佛完全变了个人,既不热情更不主动。我找她谈工作,连我也待搭不理。我就生了气,心想这工作本没什么了不起,她不高兴干就算,我自己来。但我一上来就遇到难题了,买贺卡要钱,我没钱。我手头上本就没有几个零花钱,偏又特喜欢买书,几乎每月都提前好几天就把爹按月寄来的零花钱在书店挥霍殆尽了。贺卡没钱买不来,又赊不得,找小花哭穷诉苦又太没面子,只好去借钱。去找娟子借钱。娟子奖学金刚刚到手,肯定有钱,何况这差事还有她的一份呢!去找她借钱名正而言顺。

“不借。”娟子很干脆。她正在公用洗漱间洗衣服,语气像空气一样冷飕飕,也没看我。这实在令我太意外,她没吃错药吧,怎么这样对我?不过,我到底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而且她正在忙,就站在原地耐心地等。“老站这儿干什么?”她的语气依旧冷。“看你洗衣服啊。”“烦人!”她端起洗衣盆就走。我急忙跟上。她走回了宿舍,我跟进了宿舍。她到阳台上晾衣服,我在她身后看着她。衣服晾上了,她坐在床沿上休息。“快点借我好不好?时间不多了。”我哈着腰,陪着笑。她不说话,也不看我。“真的时间不多了,明天就元旦了……”“那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干啥?”“你还没借我啊。”“不借!刚才不说了吗?”“可是……我没钱,有钱我还借吗?”“那就去借啊,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一直哈着腰,陪着笑,她的话一直冷,也始终没看我。我说过我是个极有性格的人,有性格的人不会在人前点头哈腰。我也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点头哈腰过,包括向来严肃的我爹。但我今天向娟子点头哈腰了,而且当着她所有舍友的面点头哈腰了。其实,我真不想这样,这样有损男人的尊严。但我又不能不这样。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秦琼卖马、子胥吹箫不都因为陷入困境不得已而为之的吗?我没钱去办差,我也面临着困境,我没有马卖,还不会吹箫,我能怎么办?可是,任凭我如何哈腰赔笑,到底没有换来娟子一句肯定的答复。“就算求你了好不?就算帮我个忙好不?我不是讨钱,我是借钱。”我语气近似乞求了。“知道你有多烦人吗?”娟子呼地站起来,抬脚就走,一直走出房门,嘭一下狠狠地把房门关了。

娟子甩门而走,我尴尬了。“你真的急用钱吗?”躺在床上正在看书的阿月坐起来。“是的。”我说。“人走了,你还不走?”躺着的阿红也坐起来。我心念一动,满脸堆上笑:“各位女神,谁能学习一下雷锋……”“我们不学雷锋,我们也当不起女神,还是快点追你的女神去吧。”阿月伸个懒腰又躺下。“唉,真是可怜呢!”阿红摇着头,“先生,你找的人走了,不要赖这里了好不?走吧走吧,这是女生宿舍。”阿红说我可怜,我顿时羞惭不已。是啊,阿红这话是不太中听,也不够友好,但她说的是个理啊。我要找的人走了,我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有意思吗?可我没有台阶下啊!我好歹得找个台阶下啊!踌躇未决之际,阿红又说话了:“你真可怜。你可怜不是因为你借钱。”这可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了。我可怜不是因为借钱,那是因为什么?因为借钱被拒?因为不仅被拒而且反复遭人打脸?太对了!太直接了!简直一针见血!我确实是有给人反复打脸的感觉,我确实是够可怜!岂止可怜吗?反复给人打脸,却还对人哈腰赔笑,我不一直在犯贱吗?“谢谢!”我对阿红说。我必须对阿红说声谢谢,因为她只说我可怜而没骂我犯贱!

我再没有勇气在原地站立哪怕一秒钟,我惶然木然地拉开房门,一步迈出,娟子回来了。“快请帮帮忙吧。”我强挤出一脸笑来。“就是不借。”她说。但这一回她似乎笑了,笑过之后,就嘭一下把门关了。那嘭的一下特震撼,把我都震呆了。但呆立门外的我没有立刻走开,我要调整一下心情,我需要调整一下心情。此时,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已经凝滞。我感觉我的身躯成了一具空壳。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唯一的知觉是委屈,委屈得特想哭,放声一哭。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不流了,只有一滴泪在从心底无声地流出,从心底的一条裂缝中无声地流出。我感觉我的心裂了。大家都知道,我这只土鳖的心是颗玻璃心,非常非常脆弱,属于绝对的易碎品。所以,我必须调整一下我的心情,以确保那颗已经受了伤的脆弱的玻璃心不致碎成一地碎片,确保我能平稳地走出这栋宿舍楼。

我承认我那可怜的玻璃心受到极大伤害了。为什么?娟子为什么如此毅然决绝地不给我一点面子肆意践踏我的自尊?这个为什么我想了好久,但一直想不透,于是就一直想,于是就越想越多。一直想,我是想尽快给自己一个交待,到底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冒犯到了她。可是,我想了整整三百六十圈回来都确信不曾做错了什么。那么,就是她的原因了。于是我就不平了。于是我就一遍一遍地把借钱的过程来来回回地捋,越捋越不平,越捋越羞愤难当。那个过程可是足足半个小时呐!我全程哈腰赔笑,我全程说好话,我已经够低声下气了,我都低声下气到几乎自己看不起自己了。这样的我还是我吗?不是。我从来没干过这等低声下气的事。没有,从没有过。而且如果今天只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我也绝对不会如此低声下气,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我情愿不办。问题是,我哈腰赔笑了,我低声下气了,她并没有借钱给我。为什么?看不起人吗?看不起我这个土鳖吗?我到底还是想到最忌讳的土鳖两个字了,于是我就不仅不平而且激动了。我土鳖怎么了?我土鳖就该给你看不起吗?我土鳖的尊严就不需要维护、就可以肆意践踏吗?你不光践踏我的尊严,你还作践我。说可以给我一块钱,多了没有。娘希匹!一块钱,同情?施舍?这不明明作践我吗?这不是把我当乞丐了吗?我是借钱,不是讨钱。有借有还的。你怕什么?怕不还你钱?唉!我还真不如当时答应了她,就要她一块钱,然后把那张大钞票狠狠地甩在她的脸上,然后哼一下走开,看都不看她一眼。于是,她就受到伤害了,或者她当时就哭了。于是,我又心软了,开始对她哈腰赔笑低声下气。娘希匹!我至于吗?我至于跟女人一般见识吗?

我真是瞎了眼了!我在心里恨恨地说。我很受伤,也很悲哀,为自己感到悲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是这样一个女人!而我竟然准备献初吻给她,准备对她说“我爱你”!真他娘的可悲可笑!但是,娟子是怎样一个女人,我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恶毒的词语来概括。不过,想到这些,我却释然了。我不再继续追究娟子的种种不是,我开始反观自己。我感觉我的眼睛像是两支大功率探照灯一直照射到了我的心里去,将我心中的所有隐藏都照了个原形毕露。在我的心里,我看到自卑,看到了脆弱,看到了敏感,看到了浅陋,看到了可怜,我甚至看到了猥琐,看到了一只猥琐的癞蛤蟆匍匐在我的心底……于是我就更其释然了:我还那个我,还是那只癞蛤蟆,而白天鹅终究是看不起癞蛤蟆的。释然之后是庆幸。我幸亏不曾草率,没有吻过她,没说过“我爱你”,不然还真不知会惹出个怎样的幺蛾子呢!

午饭我是跟阿念一起吃的。阿念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阿念请我吃了饭,还借钱给我了。我就拿着阿念借我的钱踏了厚厚的积雪跑了好几家报亭买来了足够的贺年卡。是的,是下雪了。午饭后就开始飘雪花,那雪花扯碎的棉絮一般簌簌落下,地上很快就白了。我跑了很远路,跑到将近九点才回到学校,冰凉冰凉的雪水浸透了我的皮鞋、袜子,还溅湿了我半截裤腿。我全身都冰透了,但最冷的还是那颗心。应该说,这场大雪来得很及时,它没给我送来温暖但给我送来了解脱,它让我意识到献吻仪式明天不能在燕子楼头如期如愿举行纯粹是天意,我没必要纠结,更没必要遗憾。

第二天见娟子是在团委办公室。我起得很早,我早早地就来到了办公室。我必须争分夺秒把贺年卡填好并分发下去。但时间确实太紧了,我打算放弃吃早餐。可是,早餐时间到了,我听到了敲门声。是娟子。“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加班。”娟子说。我没有搭理她,坐回办公桌继续填写贺年卡。“趁热,吃吧。”娟子把买来的早餐放在办公桌上。我没有反应,继续填写贺年卡。我相信这时候我写在贺年卡上的“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八个字绝对是最劲拔潇洒的,因为我心中有一股气,而这股气此时全都灌注在了我握笔的手上。“哎呦,你脸色真难看,没生病吧?”她凑近过来。“难看吗?没觉得啊!”我语气极轻松,但心里很轻蔑。“我宿舍有药,你等着,我去拿!”“我没病。”我生硬地拒绝了。“昨天下午我找了你好几趟,也等了你好久,一直等到八点多。”娟子把我的笔夺下来。“我知道。找我干啥?等我干啥?”娟子找我等我我真知道,昨晚回到宿舍后阿念第一时间就向我做了回报,也正因为此,刚才我才犹豫一下之后让她进了办公室。“给你送钱啊!”娟子说。“送钱!不觉得多余吗?”我冷笑一下,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琼枝玉树,雪光盈眼。

我有点瞧不起她了。尽管她说这几天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烦,一直心烦,自己都感觉自己不可理喻,貌似在辩解,也貌似在道歉,但我仍然瞧不起她。你心烦怎么了?你心烦就可以随随便便伤害别人吗?这理由显然太牵强太没有说服力。不光没有说服力,还让人感觉虚伪虚假。还有找我送钱一说。你早干啥去了?这不是假惺惺吗?真想借钱给我,用得着你几次三番地找我?我不是找你去了吗?我不是低三下四地求你求了足足半个小时吗?你打了我的脸,让我丢尽了脸,然后再拿出臭钱来:“给,拿走!”这是施舍吗?是嗟来之食吗?我用得着你的施舍吗?我稀罕你的嗟来之食吗?我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吗?讨厌!可恶!我一直在心里冷笑。我的冷笑里有怀疑,有否定。我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诚和美好,我否定了我对她此前的所有认知,否定了我对她的所有感情投入。她不尊重我,她不适合我,她不是我需要的。当然,我这个癞蛤蟆也不是她这个白天鹅需要的。

但日子还在继续。越来越接近年底,校党委要做展示牌迎接市委检查。我和娟子还有另外两位学生会干部被抽调到宣传部帮忙。其实,说是帮忙,根本就是把我们四个当祥子使唤。我们就白天积极准备期末考试,晚上去宣传部帮忙。工作地点在党委会议室,会议室里没有暖气空调,又值数九寒天,我们冻得受不了。好在领导很体谅我们,晚上为我们准备了加餐。每人一杯热牛奶,一包高钙饼干。娟子只喝牛奶不吃饼干。她说要减肥晚上不能吃太多,但娟子并不肥,甚至连丰满都算不上。娟子坚持把饼干给我。我坚持不要,我说我也要减肥。她就假装生气了:“你还减肥?你都成猴子了还减肥?再减肥哪个女人愿意跟你?”我心想,有没有女人愿意跟我与你有毛线关系?你愿意跟我吗?你愿意跟我我还不要呢!

但我最终还是接受了娟子的馈赠,因为另外两位在一旁起哄了。他们故意冲着娟子喊:“我们不想减肥,我们不想减肥!”娟子就把饼干硬往我手里一塞,回头对着他们:“你们想不想减肥我不管,我只管他。”于是我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也就从收下娟子送给我的第一包饼干起,我的心理被迫产生变化了。这段日子我一直对娟子冷若冰霜,并且打定主意将冷若冰霜进行到底。娟子倒是一直努力试图缓和我们的紧张,只是苦于没有找到很好的机会。这让小花看出了蹊跷,一次团委会后有意将我们两个留下并单刀直入地问我“心情为什么不好”,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有回答,娟子看看我摇头说不知。小花就没再多问,不几天就通知我们两个到宣传部帮忙。我相信这是小花私下里向娟子了解情况后有意做出的这样的安排,因为就凭小花的练达洞明他便是不去向任何人做任何了解也能猜得透我和娟子发生了什么。但我明知去宣传部帮忙是小花的圈套却又不能不钻,而娟子还真地抓住机会在饼干上做文章让我被迫对她的态度做出改变。吃人家的嘴软,我还怎么好意思继续对人家冷若冰霜呢?再说,我也不能辜负了小花的好意嘛。

在宣传部帮忙帮了整整一个星期,娟子天天把饼干送我,我呢?就只能来者不拒呗。于是,我们的关系就日趋正常化。不过正常化只是表面的,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道裂痕,我之于她也不再一如既往地热情无限、无怨无悔。我也不再把她视做我的女人。不过,不再把她视做我的女人并不是不要帮助她、保护她。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是个男人,不能跟女人斤斤计较。娟子是伤害了我,而且让我受伤很深,但她对我真心好过,何况现在她又在积极挽回呢?

娟子确实在积极挽回,她甚至提出要我陪她去校外的浴池洗澡。哦,请不要产生误会,我们不是去洗鸳鸯浴,我们只是同去普通浴池洗澡而已,普通浴池里没有鸳鸯浴。但第一次同去洗澡就出现意外了。娟子花三十多块钱新买了一件高档羽绒服,不想洗澡的人多,箱子不够用,娟子就将衣服放在了更衣室的坐床上,但洗澡上来一眼就发现羽绒服不翼而飞了。好在女贼只是顺走了娟子的羽绒服和毛衫毛裤,没有把内衣内裤一股脑儿卷走,不然还真是要了她的好看了。娟子傻了眼,急着跟老板交涉,没有结果,又不认得别人,就向老板提出找我。我也没办法,我也没有孙大圣的本事给她变出件羽绒服来。但现在娟子确实需要保护和帮助,而能为她提供保护和帮助的只有我。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我总不能看着她只穿着内衣内裤在大街上美丽冻人地风光一路吧?我就把我的棉袄、毛衫毛裤让给娟子穿上,自己穿着内衣内裤得得得得地小跑着颠了一路,回来就给冻感冒了。于是,我和娟子一起去洗澡的事当天就传遍了全校,第二天就有我俩洗了鸳鸯浴的段子传进了我的耳朵和娟子的耳朵。但我和娟子说好对所有流言都不去理会,更不去做任何无谓的解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些事情就是越描越黑越解释越糟。而最终令我始料不及的是,这次洗澡发生的意外竟让我再次把娟子视做我的女人了。

娟子显然是跟我心有灵犀的。我们都感觉重新开启了一个新的开始,我们都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欣悦。我们的眼睛里开始频频放电,而这种放电不是为了电到对方,更不是为了电倒对方,而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我们感觉我们的心在一起跳动,我们的脉动也在同步起伏着。

可是,当我们几近如胶似漆一天里面除了睡觉之外半步也不忍相离时,放寒假了。娟子要我寒假里去看她,我答应了她。我问她情人节见怎么样,她说不行,都快该开学了,太晚了也太久了。反过来又说情人节肯定是要见的,中间至少还要见一次。我们就约定春节那天上午在方舆塔下见面。我们那地儿属于古方舆之地,老城东南隅建有一砖木结构的方舆塔。古塔内战时候被国军拆毁用来修筑工事,五年前县政府集资又将其重新修复。“方舆日出”乃传说中的老城八景之一并位居八景之首,新修的方舆塔自然也就成了县城新的象征,成了城乡百姓心向往之的圣地。我就曾于高考之时偷偷地跑到方舆塔下花两块钱拍了一张彩照。但春节那天我没能去见娟子,我失约了。

我失约不是我不想见她,也不是因为起晚。相反,春节那天我起得特早。我们老家过年有个风俗,五更起床挨家挨户去向村中长者磕头拜年,拜年完了再回家吃饭,然后才能自由行动。我起得很早,拜年回来,吃了饭,躲在房里照了会子镜子,出来就发现我昨天擦拭半天的自行车给妹妹骑走了。我急得满村子找妹妹要自行车,后来倒是找到了,但自行车链条崩断了。正好遇到一哥们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去镇上逛街。我就跟了他来到镇上准备搭乘公共汽车进城,但公共汽车上午放假,下午才开始营运。我转而动员这哥们跟我一起去县城,上午我请他吃饭,下午再请他看电影,看了电影我再骑着自行车驮着他回来。可惜这哥们到镇上逛街的真实目的是会女朋友,不可能跟我一起去县城。我就试图借他的自行车自己去县城,而他说什么都可以借唯独自行车不能借,因为自行车是他的身份象征,是专门为了这次会女朋友才买的。怎么办?要不就跑步去县城?但三十多公里,至少要跑四个小时,先不说我有没有那个能耐跑四个小时,就算有那个能耐,等我跑到方舆塔下恐怕黄花菜也早就凉透了。我只有望长路兴叹了。

那就等情人节再去见娟子吧。到时候好好地向她解释一下,认认真真地认个错,然后趁无人注意的时候亲她一口,对她说“我爱你”,相信她会原谅我的这次失约的。

但情人节之约,我又失了。如果说春节失约主要来自人祸,那么情人节失约就纯粹来自天灾了。情人节前的夜里,一夜北风紧,天明大雪飘。爹娘看着满天飘舞着的雪花,个个喜上眉梢,但宝宝心里的苦却是无法也无处倾诉的。

开学见娟子,娟子毅然不搭理我了。任我向她百般解释,她都不搭理我了。是的,我知道所有的解释都苍白无力,但我确实不是有意的啊!“你知道春节我等你多久吗?等你多苦吗?你知道情人节我也在方舆塔等你吗?你知道方舆塔下的积雪有多厚吗?你知道那天方舆塔下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吗?你知道我的心都冻成一坨冰疙瘩了吗?”这一连串的排比反问是我向娟子苦苦解释一个星期后她才突然大爆发说出来的。娟子反问我的时候都哭了。真的,她真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娟子一向坚强,新买的羽绒服给人偷了她都没哭。我一下子就慌了,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擦泪,她却把我的手一下子打开恨恨地走了。

真是百口莫辩!我委屈,我内疚,我遗憾,我顿足捶胸,我仰天长叹。老天啊老天,你为什么偏偏下了那场大雪?为什么偏偏在情人节下了那场大雪?你知道吗?元旦那场大雪曾让我感受到了怎样的寒冷!那场大雪、那场寒冷已经注定会让我铭记一辈子!情人节这场大雪呢?娟子感受到的会是怎样的寒冷?她会不会铭记一辈子?肯定会的!她一定恨死了我,她还极有可能会认为我是在有意报复她,所以她不光会恨死我,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

我感到对不起娟子。我必须付出实际行动尽快争取她的谅解。但娟子不给我机会。她不再跟我一起吃饭,不再跟我一起去阅览室,不再跟我一起逛公园,不再跟我一起看电影,总之一句话,她一直回避我,不再给我提供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机会。她还背地里向小花提出更换《团讯》编辑室主任的建议,同时表示自己不再做助编。可小花偏偏就采纳了她的建议,召开团委扩大会增补了一个《团讯》编辑室副主任,指明接手我的编辑工作,让我只做顾问。于是,我就对小花有了意见了。于是我就找了个机会半开玩笑半是抱怨地对小花说他不该听人建议,早早地让我和娟子退出《团讯》编辑岗位。“没谁向我建议啊!”小花先是一愣,接着呵呵笑起来,“你们去年不就这个时候增补进来的吗?这是工作需要。三月上旬你们就要离校实习了,没几天了,再不增补新人,你拍屁股一走,《团讯》这一大摊子我咋办?”我这才意识到我可能误会小花也误会娟子了,讪讪地自嘲地一笑:“确定三月上旬吗?”“惯例是这样,下周班子会定见分晓。”小花冲了两杯豆奶分,递给我一杯,“尝尝,新鲜玩意,朋友送我的。”又拍拍我的肩,“实习的事,你不要多考虑,我会替你考虑的,毕竟我《团讯》编辑室的大主编、大顾问嘛。”

这才感觉时间过得真快,还没觉得如何如何,两年的高师生活转眼接近尾声了。那么,离校实习既然已经提到了议事日程,我寻求娟子谅解的心情自然更其急迫了。可是,娟子始终不给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啊,她便是去趟厕所都要拉上个女伴做保镖,你让我怎么办!我备受煎熬,吃饭不香,睡觉不甜,连太阳都是终日暗淡无光的,直如来到了世界的末日。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两三天,二月份就忽地过去了。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是在遭受惩罚,在遭受特别特别严厉的惩罚。那么,谁在惩罚我呢?为什么要惩罚我呢?我不断地追问自己。追问的结果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是上天在给予我严厉的惩罚。为什么要惩罚?答案简单而明确: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娟子这顿美餐,上天曾赐予我多少次把她扒拉到肚子里的机会?结果呢?不都被我大手大脚地挥霍掉了?娟子在看球时不也面对面地对我直说了吗?要想赢得一场球赛,能抓住一两次机会就够了,但机会给你再多如果你一再浪费,结果必将受到惩罚。现在想想,可不是吗?一直以来,娟子的球门对我设过防吗?没有。面对娟子洞开的球门上天曾赐予我那么多一蹴而就的进球机会,但在机会面前我在干什么?在玩天真,在玩高尚,在玩情调,在玩矜持,在玩自卑,在玩所谓坐怀不乱!临门一脚就是不踢球,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no zuo no die!你说,上天不惩罚我惩罚谁?上天不惩罚我可还有天理吗?

我豁然大明白,原来我是被冥冥老天针对了!我向娟子借钱莫名其妙地遭其冷面拒绝,让我的玻璃心备受摧残的同时一度发出了跟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恶誓毒誓。紧跟着莫名其妙一场大雪则让我的肉体品尝了彻骨的冰冷,并顺带着彻底击碎了我要向娟子敬献初吻的幻梦。春节那天先是自行车莫名其妙地给妹妹骑走继又莫名其妙地崩断了链子,最终导致失约于娟子。情人节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雪让我再度失约于娟子,害得她一个人在雪地里孤零零地苦等,对我心生无限怨恨至今余恨未消。娘希匹!通通莫名其妙!什么莫名其妙?全是针对!赤裸裸的针对!那么,既然上天决计要惩罚我,我该怎么办?

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功夫不负苦心人,无论想干什么事,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坚持等,机会总会有的。这天,我终于等到了近距离接触娟子的机会,而且她想回避都没能够。实习方案公布的次日,小花决定晚上借“工会之家”开个茶话会,召集所有即将奔赴实习前线的团委委员、各团支部书记参加,权做为我们这批老部下饯行。小花的设想是把茶话会开成联欢会,主持人自然是娟子,我来写串场词。下午,小花特意将娟子我们两个关在团委办公室推敲斟酌串场词,我喜不自胜,但娟子一直噤若寒蝉、面若冰霜,任我怎么努力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我不死心,在交给她的草稿纸的最后加了个跟茶话会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法桐树。

茶话会总体上说开得很热烈很成功,但我自始至终不怎么开心。娟子也明显不怎么开心。作为主持,她虽然一直盈盈含笑,笑得却甚是勉强,一点都不自然。而且注意力也不集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结束语后居然把“法桐树”三个字也念了出来。我当时就看到了娟子的尴尬了。但接下来就轮到我尴尬了。“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法桐树。”娟子的眼睛狠狠地扫向了我,我就尬在那里缩着头连口气都不敢喘了。“是橄榄树。”娟子稍一停顿,声音提高了些,“最后,我准备向大家献唱一曲《橄榄树》,希望大家喜欢。”“当然喜欢!”我不能不佩服娟子的机智,神经质地带头鼓起掌来。于是,娟子的歌声在掌声里响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娟子的歌声最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歌声结束的刹那,我看到了娟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茶话会结束已经接近十点。从“工会之家”出来我连厕所都没去就直奔操场,直奔法桐树。我在串场词最后写了个“法桐树”,我相信娟子绝对能够看得懂,我也相信娟子一定会到法桐树来。可是,我在法桐树下左等右等,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娟子却仍然没有来。我不由犯起了嘀咕:“她看懂肯定是看懂了,但她最后不是又否定了吗?不是法桐树,是橄榄树。也许,她不会来了。”那么,我还等吗?等!当然等!等到天亮!等到地老天荒!等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等到天地合!于是,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娟子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几乎流泪了,因为我被我自己感动了。而当娟子渐行渐近,我能凭借昏黄的路灯基本看清娟子的形体轮廓时,我的小心脏就差点跳出心口来了,我的几乎望穿了的双眼都快要冒出绿光了。哦,那不是她的小辫吗?那不是她已经久违了的小辫吗?是的,她的小辫是已经久违了。从年后返校见她第一眼我就发现她的小辫不见了,又回到原来的披肩发了。我当然知道她的小辫为什么不见了,如果换做我,可能都剃了光头了。但是,现在,她的小辫又小燕子一样去而复回了,这么重大的积极信号,你让我的小心脏怎么受得了?

“洗了个头,来晚了。”娟子往法桐树上一倚,淡淡地说。“一个头就洗了一个小时?”“本来想洗到天明的。”“哦。”我无言,默默看着她,“那是两只燕儿,我,多想抓在手里,亲她,吻她……”我幽幽地背了一句诗,手轻悄悄地伸向娟子的小辫。“不要碰她。”娟子发出了禁令,我的手就停滞在半途不动了。“我可不是来听你背诗的,你知道,我没心情。”娟子的语气有点冷。“我知道你没心情,我知道你心情糟透,但我的心情遭得更透。”“你心情糟透?笑话!”娟子哂了一下,“你春风得意的人,心情会糟透?”“我怎么春风得意了?我不懂。”“不懂!装的吧?你可是留在市区实习的唯一的那个,还不春风得意?”

哦,娟子说到了实习的事,那我就先说说实习怎么回事吧。我就读的这所烂大学……唔,我又罪过了。学校再烂也是母校啊,子不嫌母丑,不管别人再怎么看不起我的母校,我都不该继续看不起她,更不该继续骂她烂。真该掌嘴!当然,我可以不喜欢她,但我必须尊重她,她也有资格享受我的尊重。如果我连对母校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那我这个学子就太没良心了。好吧,下边就说说我的母校吧。我的母校是学制两年的市属高师,出身确实谈不上高贵,但也没有卑贱到泥土里去。因为市属属性,母校生源除了少数来自边疆地区的代培生,剩下全都来自本市市区及下属各县,毕业分配一直都是哪里来哪里去。实习也是这样,哪里来哪里去,不同的是实习由学校统一联系安排实习单位,校车统一派送接返。不过,实习看起来简单至极,其实大有讲究。讲究就在每年都有极少来自县区的学生被安排在市区实习,而一旦被安排在市区实习,表现好了,毕业后就有留在实习单位工作的机会,从而幸运地成为市里人。安排在县区实习的学生则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不光没机会成为市里人,甚至没机会成为城里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为在乡镇转着圈地打游击的非农户口农村人,即便像娟子这样来自城里的学生也徒唤奈何。所以,作为我们班留在市区实习的唯一那位,娟子说我春风得意还真不是讽我、挖苦我,而是羡慕、嫉妒,多少还有点恨的味道。然而,娟子冤枉我了。不错,我是成了幸运的那位,但我还真是没有春风得意的感觉。我连高兴都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因为娟子。因为娟子要被派送到县区实习。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分开,至少分开一个月。可是我一天都不想跟她分开,要么我们同去县区,要么我们都留在市区,怎么都行。可是,这是学校的既定方案,甭说是我,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系主任也没权力做出更改。为此,我曾私下里埋怨了小花许多遍。我能猜得到,我之所以幸运地成了那个唯一绝对是他的杰作。他对我说过替我考虑实习的话,他需要我对《团讯》编辑工作做好把关并对我的继任者进行传帮带,绝对是他、一定是他以工作的名义提前打招呼指名道姓将我留下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句毫不夸张的掏心窝子的话,我跟小花非亲非故,仅仅为了工作那点说谁行谁就行的事,小花如此待我简直恩同再造,我便是备上一份厚礼亲自登门连磕三个响头谢他都毫不为过。可事实是我不仅没有想要感谢他,反而还一遍遍地埋怨他,真是亏了小花对我的一番好心了。

“我可不想上山下乡!”娟子的手搅弄着一条小辫的辫梢,“我长这么大都没在乡下生活过一天,想想将来可能会在乡下过一辈子,我都有点不想活了。”“你不想上山下乡,我还不想留在市区呢!”我轻怼她一句。我不是为怼而怼,我是说的心里话,娟子不能留在市区,我情愿上山下乡追随在她左右。一个月的实习时间不长也不短,如果我愿意,如果我能积极些、直白些、大胆些,该出口时就出口,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有把握得到娟子的心和娟子的人。此前,我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好机会,我现在已经觉醒,我不会继续错过。可是,我便是觉醒了又如何?老天又一次针对我了!六指手挠痒痒的小花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你能请小花帮帮忙,把我也留在市区吗?”娟子这话透着明白,她已经猜到是小花的运作将我留在了市区。“咱们都一样,你什么话不能对他说?我告诉你,要想请他帮忙你得尽快,校车后天就开始送上山下乡的了,咱们县排在第三天。”“我当然知道得尽快,尽快!我就是想问问你,就算小花愿意帮忙,还有可能改变吗?”娟子语速急迫。“我又不是校长,能不能改变我怎么知道?我觉得吧,只要你想留下,不管能不能改变你都得去找小花,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那就明天一早去找他?”“一早是多早?你再急也得等他上了班啊,他不来上班你再急何用?”“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不能。”“我就知道你不能!我就知道我的事你不想管!”娟子生气的感觉。“这哪跟哪啊!如果我有能力管你的事,还用得着在这里听你叨叨?甭说全班就一个名额,就是全校就一个名额我也得给你啊!”“这还差不多。”娟子的手放下了辫梢,抬头轻轻叹口气,又摇摇头,“唉,我是感觉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问你,要是我必须上山下乡,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愿不愿意跟你一起走?我当然愿意了!可是我能吗?我给留在市区了啊!我突然感觉好悲哀,也好无奈,有一种被命运捉弄又不得不屈从的感觉。“喂,问你话呢!”见我没做声,娟子追问一句。我苦笑一笑:“你说呢?”“我说?我说你当然不愿意了!我问你,你不回答,你回避,这就已经表明你的态度了!”“我愿意!”我说。“不是被逼的吧?”“谁逼我?你逼我?你逼我了吗?我是给人一逼就改变决定的人吗?”娟子给我问的不做声了。“要不这样,咱们不妨一颗红心做两种打算。”我考虑着说。“什么意思?”“明天你去找小花。我去找方哥。”“你找他干啥?”“我找他提出申请,上山下乡。”“安慰我吧?”“怎么是安慰你?是一颗红心两种打算。我不是打你的破头血,你留在市区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我如果申请上山下乡可能不会太困难。”“这样说,明天我就没必要去找小花了?”“怎么没必要?是很有必要。万一能成了呢?我们都留在市区不更好?”娟子沉吟了一下:“那……明天我去找小花,你先不要找方哥。”“我也没说明天找方哥啊!”娟子嗔了我一句:“你不刚说明天我去找小花,你去找方哥的嘛!”“是啊!可是,明天你去找小花,这句话后边是句号,是句号,你的明白?”“我的不明白!”娟子忍不住笑了,举起粉拳捶我,“又调皮了是吧?谁知道你是句号啊!你又没说!”我抓住了娟子的手,顺势把她揽过来,娟子就偎在了我的怀里。我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不要灰心,祝你好运。”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搂抱娟子,可是,这一次我又没亲她,又没说“我爱你”,我感觉后边我有的是机会。

次日晚八点,我和娟子几乎同时出现在法桐树下。“小花说了,他会尽力去大领导那里帮我游说的。又要我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能听明白,小花的意思根本就没希望。”娟子的语气很忧郁。“没什么,你没希望,我有希望。明天我就去找方哥。”“我想你还是不要去找方哥,毕竟机会太珍贵,千金难买,放弃了太可惜。”“为了你,我情愿放弃。”我直截了当、斩钉截铁。“有这句话就够了。”娟子默默地走到法桐树的另一边,倚着法桐树,闭着眼。我跟过去:“请你相信我。为了你,我情愿放弃。”“不要说了。我是不抱任何希望了。你越这样说我越纠结。”“为什么纠结?我都不纠结,你纠结什么?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向方哥正式提出申请,上山下乡!”

自实习方案公布以来,方哥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上班。这天也不例外。“什么事?”方哥来到办公桌前刚要坐下,回头看见悄悄跟进来的我。“有事。不是大事。”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还说不是大事?这简直是终身大事!”方哥看了我的申请报告,脸刷地撂了下来。方哥是一个沉稳有涵养的人,向来不喜怒形于色,但这次几乎暴跳了,“你先不要申请,回去好好地想想。”方哥有些粗暴地示意我出去。“我想好了。”“想好了?我说你这个同志哥怎么了?不知道这个申请递上去意味着什么吗?”“我知道。”“知道还这么干?脑子进水了?这样吧,这东西先放我这儿,你回去继续想,明天早上再来告诉我是递交还是收回。”

“明天你还是收回来吧。”晚上,法桐树下,娟子幽幽地说,“这么好的机会放弃掉,除非是傻子!”“我就是想发扬一下傻子精神。”“我可不想你是个傻子。”“我当然不是傻子,但为了你,我情愿做一次傻子。你放心,申请报告我不会收回的,我就是要跟你一道上山下乡。”“你这样会感动我的。”“真能感动吗?”“真能。”“真能就好。”

依然是晚上,依然是法桐树下。天很黑,很阴,像是要下雨。偏偏最靠近的路灯也坏掉了。我刚刚来到树下站定,树后突然冲出一人上来抱住了我。是女人,这是我的第一感觉。因为这人的胸脯鼓鼓的,软软的。不是娟子,这是我的第二感觉。因为这人身上带着浓郁的香水味,娟子从来不洒香水,也从来没这么疯狂过,上来就给我一个熊抱。那么,这是个什么女人?会不会因为天黑认错了人,把我当成了她的情哥哥?我吓了一跳,正要问是谁,那人就嗤一下笑了,还真是娟子。“哈哈,吓到你了吧?”娟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发什么疯?得荆州了?”“当然得荆州了。”娟子欢喜地蹦了两下,“我留下了!我留下了!我留下了你知道吗?”“谁告诉你留下了?”“小花,小花啊!半下午,我正在宿舍打点行装,小花派人叫我去团委办公室。我立刻就去了,一进门小花就恭喜我,说我真走运,在最后时刻捡到了一张直达幸福彼岸的船票。啊,直达幸福彼岸的船票!你听听,连号称八路军政委的小花同志今天说话都这么有诗情了!搞笑不搞笑?你说,搞笑不搞笑?”娟子滔滔不绝,兴奋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小花说大领导刚刚给他打来电话,说我的事成了。小花还发了一通感慨呢!感慨什么?人往高处走对吧?偏有不愿意往高处走的,偏有自愿放弃留在市里工作的机会,非要到农村广阔天地大干一番事业的!都什么年代了?思想还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真不知有些人的脑子在想什么!”“小花的意思,你这个机会是别人放弃的?”“当然是了!没人放弃我哪还有机会?唉!原以为天下的傻子只你一个呢,谁知道还有比你更傻帽的!”娟子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你是傻得真天真、真可爱!”我推开她:“矜持点好不好?半下午就知道成了,为啥不早说,现在才说?”“不就为了给你个惊喜嘛!”娟子的声音继续发着微颤,“你知道当时我是怎样的感觉吗?我当时就飘了,像云彩一样飘了!我一口气飘下楼,接着飘到你们宿舍楼下,然后突然想不能先告诉你,然后才想起来忘了向小花道谢了。于是我就又一口气飘上楼,向小花连连鞠了三个大躬,绝对超过九十度的三个大躬,然后又一口气飘下楼,接着飘到了我们宿舍,然后把我快要打点好的行装呼啦往床上一撒,那行装就撒了一床!”娟子连说带表演,特别飘下楼、飘上楼的动作,翩翩跹跹,简直比跳舞还跳舞。还有说到向小花三个九十度大躬的时候,就是实实在在地对着我鞠了三个大躬。我说:“别疯了,好不!”“我疯了吗?我没疯,我清醒着呢。”娟子站定了,“要说疯,我还真是有所体会了。足球场上一旦出现压哨进球反超绝杀,那制造绝杀的球员就一定会疯狂地奔跑、滑跪、翻跟头、长啸、怒吼。那样一种疯狂,以往总认为至于如此夸张吗?不就是进了个球嘛!现在,不再这样认为了。我现在就有那种压哨绝杀进球的感觉,那种需要肆意疯狂、尽兴释放的感觉,那种爽爽爽的超级爽感觉。除了压哨绝杀进球的感觉,我还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一种午时三刻已到即将被开刀问斩而突然接到救命圣旨的感觉。”

娟子喋喋不休,说了一片一片又一片,但一直没有提到我上山下乡申请报告的话题。她不提就罢,她正被幸福和幸运的情绪围裹着、感染着,她现在关注的只是她自己的幸福和幸运,不可能想到别的任何事情。但是,我跟娟子不同。娟子越是忘乎所以,我越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越觉得娟子的幸运和幸福全与我无关,越觉得心中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失望和失落,以及隐约而至的莫名的担忧和恐惧。而这莫名的担忧和恐惧正是来自我放在方哥那里的上山下乡申请报告,因为我没有听从方哥的话今天早上去见他。

“你在想什么呀?你怎么总不说话呀?你不高兴吗?”“我高兴啊!我倒是想说话,那你也得给我机会让我插句嘴啊!”“我现在给你机会了,你说吧。”“你……你真香!洒香水了?”“是啊,洒香水了,我还刷牙了呢!”“刷牙?都早上刷牙,谁家晚上刷牙?你神经病啊!”“你……你才神经病!”娟子生气了,转身过去,背对着我。我想仰天叹上一叹,慢慢抬起脸,突然感觉是下雨了,毛毛细雨:“哦,下雨了,赶紧走吧。”“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娟子也抬头看看天,一边看着一边有板有眼地背起诗来,背过了,又接着背起来,“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真是好诗啊!”“好诗好诗,你就不要发旷古之幽情了,我的头发都淋成好湿了!”娟子一乐,转过身,拂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也淋成好湿了!那就走吧,回到小楼听春雨去,看明天早上有没有杏花卖。”

娟子要回到小楼去听春雨,我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毛毛细雨早把我的心淋得湿透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我一夜无眠,但尽管一夜无眠却也没有听到一丝雨声,天明也没有听到有人叫卖杏花。

天明碧空如洗,空气清新无比。我的心却依旧潮湿。我的不好的预感也果真变成了我最最担心最最不想看到的现实。“你的申请获批了。”方哥一脸遗憾地对我说,“昨天早上你没过来,我等了你一上午,下午才把你的申请送上去,立刻就获批了。”方哥遗憾我更遗憾。但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没什么话说。我没有抱怨方哥,我没有理由抱怨方哥,我没有理由抱怨任何人,如果要抱怨只有抱怨老天又一次针对了我。我不光没有抱怨方哥,我还谢了他。但谢了他之后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了,我的脑子一直空白到晚上,一直空白到来到法桐树下,一直空白到娟子带着浓浓的香水味出现在我的眼前。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娟子喃喃着,很伤情,也很激动,“这明明是你的机会,但是却成了我的机会。你放弃了已经到手的机会,却被我抢了来。这样的机会我不能要,我要了这样的机会我会内疚,我会不安。”“这当然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的脑子已经不再空白了,“但是,这已经成为事实,已经不能再改变,我们就接受吧。我能接受。你不要内疚,不要不安。现在不才是实习吗?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不要只看到眼前,我们还有以后嘛。”我努力保持平静,努力安慰娟子。“怎么不能改变?这不刚刚改变吗?这样的结果你能接受我也不能接受。这对你太不公平。明天我就去找校长,亲自去找他,对他说明实情,结果还会改回来的。肯定能改回来的!”“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你以为这是在你家?不是,都不是。这是学校,是工作。”唉,没有搞错吧?本来该她安慰我好吧,怎么我反倒安慰她了!娟子于是就安定了,稍微安定之后,就很突然地抱住我:“你真是个好人!大好人!”接着就亲我。我躲闪着不让她亲,我心里很糟,没心情给她亲。“怎么了?我刚刚刷牙来的。”娟子说。“我没刷牙。”“我不嫌你臭。”“我嫌我臭。”娟子就放开了我,走到法桐树那边去。我跟过去:“你不要多想,不要以为我不情愿。我心里情愿着呢,我无怨无悔。事情并不糟糕嘛,我走了,你留下了嘛。再说,你也未必就是抢了我的机会,放弃机会的不可能就我一个!即使就我一个,我放弃了,你抢到了,我们不亏嘛!”“不可能就你一个?天底下还能找到第二个你这样的傻瓜吗?”娟子转身向法桐树,狠狠地在树上打了两巴掌,“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笨蛋!你越这样我越想哭你知道吗?”“想哭就哭吧,我不劝你!”娟子还真哭了,我也真没劝她。要哭就哭吧,哭哭就好了。哭了约莫一分钟,娟子转过身:“你那么心狠,当真不劝我!”“我不劝你,你不也不哭了吗?”“我就是要你劝,要你劝!”“那就接着哭吧,哭到天明,我再劝。”“我才不哭到天明!”娟子差点破泣为笑,“明天还得去单位跟指导老师见面呢,我哭成了红眼猴,怎么见人家?对了,明天我去见指导老师,你一定要跟我去,陪着我,给我当保镖。”“你就一个小实习生,用得着摆这么大的谱吗?还要带着个保镖!”“当然得带着保镖了。我可是千金小姐。千金之躯,值钱着呢。你不怕给人抢去,我还怕给人抢了呢?”“我又不能天天保你。”“用不着天天保,保这一回就行。给他们知道我这个将军楼出来的千金大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了就行!我也不会让你白保这趟镖,你上山下乡,我也保你一趟。”“让他们知道我这个癞蛤蟆有白天鹅等着了?”“谁等你啊!你想得美!”

娟子的实习单位距离学校才一站路,一路说笑着步行还没用到二十分钟。我见到了娟子的指导老师,大学毕业才刚两年的小伙子,皮肤白净,一脸络腮胡子。我跟娟子开玩笑:“这个大胡子看起来挺可靠的,但名字未必叫做思无邪。”娟子反过来开我一个玩笑:“阳光的人眼里春色无边,阴暗的人心里漆黑一片,你这人好阴暗啊!”我笑着:“我阴暗啊?我阳光好不好?我就是看到了无边的春色才这样说的。”

娟子也陪着我上山下乡走了一遭。娟子告诉我她每个星期天都会来看我,顺便回家看看。我说用不着每个星期,中间我可以回去看你嘛。于是我们约定第一周她看我,第二周我看她,第三周她看我,第四周我看她。然后实习就结束了。我们还约定,见面就去方舆塔。

但是,第一周娟子没来看我。我在方舆塔下等了她整整一天,没见她。于是,日落时候,我揣了冒昧到了她家,她妈惊讶地说了四个字:“没见回呀!”我甚是懊恼,但我很快释然。娟子肯定是故意的,让我好好地品尝一下她在方舆塔下等我的滋味。可惜没有下大雪,如果下了大雪的话,娟子此时也许正躲在一边偷着乐呢。

第二周轮到我看她。星期六下午,我请了半个班的假,赶到车站刚好搭上开往市里的末班车。回到学校已经八点多,我直奔宿舍去找她。宿舍里没有灯光,显然没有人。去阅览室找她。也不在阅览室。再去宿舍找她,宿舍里有灯光了。阿月正在拖地。阿月家在市区,在市区实习,天天回学校休息。“她逛街去了。她回来早,我回来晚。我在大门口碰到她出去。我问她干啥去,她说是逛街去。我问她怎么不吃了晚饭再逛街,她说减肥,不吃了。”阿月向我交代得非常清楚。

既然她逛街去了,我就等她吧。去哪里等?法桐树。法桐树距离校门不算太远,校门口又灯火辉煌,娟子回来了,我能看得见。

娟子回来了,她走进校门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我跑过去拦住她。“你怎么回来了?”她的眼神有些惊慌。“说好的今天回来啊。回来看你。”娟子身上有股浓浓的香水味。“唔,我忘了。我去逛街了。”“我知道你去逛街了,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走,法桐树。”娟子停下来,看看法桐树方向:“明天吧。我今天累了!”我突然上火了:“你累了?你有我累吗?我颠簸了二百里路,一直等到现在,我连晚饭都还没吃呢!我不光累,我还饿着肚子呢!”“对不起,我确实累了,明天吧。”娟子匆匆地走了,只留下越来越淡、最后淡到消失的香水味。

我睡不着觉了。我知道娟子逛街肯定不是一个人。娟子胆小,她不可能一个人逛街逛到半夜。那么,她真的逛街去了吗?跟谁一起逛街呢?一个人逛街还有必要弄得香喷喷的吗?而且,她的小辫没了!一想到她的小辫没了,我的心立刻就乱了。她不会是跟别的男人逛街去了吧!那么,会是谁呢?不会是阿诚,不会是阿实,他们都上山下乡了,我也没见他们跟娟子一起回来。会是谁呢?

是的,会是谁呢?早餐时我问娟子昨晚跟谁一起逛街。娟子先说自己,又说我没必要知道。我怎么没必要知道?“跟大胡子一起的吧?”我终于问出了这句压在心底的话。娟子先是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是啊。我们在谈工作。”她一脸淡定。我怒了:“谈工作?谈工作逛着大街谈工作?谈工作就谈到半夜?”“谈到半夜不行吗?谁说谈工作不能在大街上谈了?你教我下围棋还是在床上教的呢!”娟子振振有词、毫不相让。我将筷子往餐桌上重重一拍,不吃了!所有人都往我们这边看。娟子红着脸站起来,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饭后。我去找娟子赔礼道歉。其实,我不是真心去向她道歉,我是为了不致错怪了她、冤枉了她才去道歉。我一直认为应该道歉的是她不是我。上个星期天她有意放了我一天鸽子,让我在方舆塔下白等了溜溜儿一整天。昨天,说好的我回来看她,她又说忘了。哪一桩事她都该好好地向我道歉。但是,娟子是女人,我能跟女人较真吗?也许,她说的谈工作就是真的呢。

娟子没有接受我的道歉,她说我太自私,她说我太不体谅她的辛苦,她说我的态度伤害了她。我不明白,只问她我怎么就太自私了。她根本就不回答,只说自己想去。我想什么想?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我究竟哪里自私了!我哪里自私了?我究竟哪里自私了?她说你想不到没什么,想不到可以接着想,说可以给我一个星期时间让我接着想。我说那好吧,下周方舆塔见。她说,等着吧。

但是,一周过去,她仍然没来看我。她说让我等着吧,我就一直在方舆塔下老老实实地等。一直等到昏天黑地。正赶上是个阴天。时间虽然来到了三月底,但阴天仍然甚是阴冷。而且半晌午的时候就下雨了。那雨下得有点大,很快就淋湿了我的衣服。是的,我没带雨伞,我也没钱去买把新的雨伞,方舆塔下也不是避雨的地方。于是,我就一直淋到昏天黑地。其实,我知道就是等到半夜、等到天明也等不来娟子,但是我一直坚持淋雨淋到昏天黑地。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等待,我完全是在自残自虐。是的,我他妈就是在自残自虐。我为什么自残自虐?因为,这场三月的春雨淋透了我衣裳,更淋透了我的那颗玻璃心。本来玻璃心不怕淋雨,只怕碰撞只怕摔,可这场春雨下到后来我已经不再感觉是下雨,而感觉是在下泪。谁的泪?我的泪。雨淋在我的身上,泪流在我的心上。

接下来的一周,世界完全变成一片灰暗。但实习结束,我仍然荣获优秀实习生的称号。我强调我荣获了优秀实习生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其实我还是蛮优秀的。可是,这有意思吗?没有。我优秀如何?不优秀又如何?在某些人眼里,土鳖就是再优秀也还是个土鳖!土鳖,明白吗?

实习结束返回学校,连续两天娟子都刻意地回避我。到了第三天,她回避不过去了。教务处要举办优秀实习生代表心得交流会。我和娟子都被邀出席。每人一个席卡,我们的席位紧挨着。看得出来,娟子很别扭。我也别扭。一直别扭到结束。我对她说,晚上,法桐树,我有话说。

“我对不起你。”晚上见面,娟子上来就这么一句。我一阵子没说话。“你不是有话说吗?怎么不说了?”我仍然不说话。我心中满是激愤,我在努力抑制我的激愤。“你要不说我就走了,我还有事。”我再抑制不住了,吼道:“有事?有什么事?还谈工作去吗?我告诉你,天大的事你都不能走!”娟子给我镇住了,嗫嚅着:“你想骂就骂吧,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你到底怎么对不起我了?你做了什么?”“我……”“你不要吞吞吐吐,该说什么就说!”“那……你要我说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我……确实……”“装可怜是吧?”“我哪是装可怜了?你哪看见我是装了?”娟子突然爆发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想问啥就问吧!”我冷哼一声:“他,带你看电影了?”“谁啊?”“你说谁啊?”“嗯。”“带你逛公园了?”“嗯。”“带你爬山了?”“嗯。”“他抱你了?”娟子不回答了。“你哑巴了?”“没有。”“没哑巴还是没抱你?”“没哑巴!”我的脑壳一下子裂开了:“他亲你了?”娟子犹豫了一下:“嗯。”“他说爱你了?”“嗯。”“他还干了什么?”我调门陡然高了八度。娟子吓了一跳:“我,对不起。”“不要说对不起,我还睡你了呢,我都没说对不起!他也睡你了?”沉默,沉默,沉默。娟子在沉默,我也在沉默,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沉默。“他……跟你不一样。”不知沉默了多少时候,娟子的牙缝里终于挤出了这么句话。“不一样……我就知道不一样!哈哈哈哈哈哈……”我仰天苦笑,我仰天大笑,我仰天狂笑,“佩服!佩服!!佩服!!!是挺能耐啊,挺有能耐!这尼玛才几天?才几天?就尼玛把老子两年想干都没干的事全干了!全干了!还尼玛超额干了!佩服!佩服!!佩服!!!”我挥拳狠狠地砸在树上。狠狠地砸,砸,砸!砸倒你个狗日的!娟子激动了,嘶哑着嗓子谴责我道:“只知道怪人家,你咋不怪你自己?你就是有一次,哪怕就一次,哪还能轮得到他?”“滚!!!”

我知道,我跟娟子结束了。不知为什么,我除了愤怒,竟一点都不伤感,也不感到可惜,也不感到遗憾。我感到了一种痛快,痛快淋漓的痛快!我将实习时候为她写的几首诗全都拿到厕所里一把火烧了,纸烟顷刻就消散了,我也感觉娟子从此就永远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但我们毕竟在一起经历了太多太多,想要让她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又谈何容易啊!况且她也不可能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啊!我们还要继续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还要继续在一个办公室里开会,而且开会的时候我们还不得不靠得那么近。只是我们人在咫尺,心却在天涯。所以,有时候也难免生出“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的悲凉和无奈。

我和娟子已经形同陌路了,确实形同陌路了。我和娟子形同陌路,小花当然心知肚明。但事情发展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始料未及。小花曾对我发过感慨:“我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大有自责、悔疚之意。其实,小花完全没必要自责、悔疚。是的,对我来说,他是好心干了坏事。但他确确实实是出于好心,完完全全出于好心。我理解他的好心。我不能没有良心。甭说我错失了一个娟子,我就是错失了整座江山也不能对小花有一个字的埋怨。我错失娟子,是咎由自取,是冥冥天意。谁让我这个笨蛋、傻瓜思无邪了呢?娟子那天不也谴责我了吗?我哪怕就一次没有思无邪,大胡子也绝无机会得到娟子的。这么说,娟子还真不该挨骂,该骂的只有我自己。但是,该骂的到底是我呢,还是思无邪呢?我不由犯糊涂了。

我就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中来到了五月。这天,小花通知我去团委开会,到了才发现开会的只有我和娟子两人。小花从抽屉里拿出个大信封,抽出两张表,看了看,一张递给娟子,一张递给我。“团市委要在五四青年节召开表彰大会,全校两个表彰名额。就你们俩。”小花呵呵笑着,“一个新长征突击手,一个优秀团干部。现在就填,就在这里填,今天就报上去。五四下午两点半,你们两个还要准时去参加表彰大会。表彰会后还有文艺演出,节目单我看了,挺不错的。这有两张门票,你们先拿着。到时候我就不去了。”小花又从大信封里倒出两张门票,一张递给娟子,一张递给我。娟子没有接门票,指指我:“都给他拿着吧,我粗心,弄丢了就去不成了。”

小花要我填的是“新长征突击手”。市新长征突击手是一项极高的荣誉,全校仅仅一个名额,小花竟给到了我的手上。我很高兴也很感激。我知道这是小花对我的肯定和赏识,但也感觉有些补偿和安慰的意思在里面。唉,甭想那么多了,小花的好我永远记着就是了。只是,原本以为再不会跟娟子有交集了,不想又要跟她一起去开会、看演出了,而且座位号就是挨着边的。我怀疑这是小花有意为之,不然这次表彰会他不会置身事外,连参加都不去参加。

我和娟子准时进入了会堂。我们当然是一道去的,她的票我拿着,我必须叫上她一道去。我们在路上基本上没说话,开会期间我们也基本上没说话。表彰会后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然后是文艺演出。于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都纷纷出去吃晚饭。娟子问我了:“一起吃吧?”“我不饿。”我说。我不是不饿,我是不想跟她一起吃饭。娟子说:“我饿了,不吃晚饭不行,出去进不来了咋办?”“给,你的票,你拿着。”“我不拿,我弄丢了就麻烦了。走吧,一起吃一点。”我知道娟子的意思,她就是想让我一起去吃饭,以往她总左一个减肥右一个减肥借着故地少吃晚饭,今天偏又非吃晚饭不可了。还有门票的事,说什么自己粗心,怕丢了,明摆着说瞎话嘛,饭菜票一直都是她拿着,也没见丢过一张。她那点小心思太明显了。

演出谈不上精彩,我们仍然坚持看到最后。看演出的时候,会堂里很昏暗,娟子有几次把手放到了我的手上。我都赶紧把手拿开。她这样做让我很鄙视,也让我很吃醋。她这个动作让我产生了很多联想,我甚至想到了她跟大胡子一起看电影时楼抱在一起亲嘴的情景。于是我就越发鄙视,越发吃醋,越发不让她碰我。演出结束已经十点半,出来我们就傻了眼,公交车末班车也赶不上了。

我们只能步行回校,可会堂距离学校少说也有五公里,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我们就果断步行。娟子穿的是高跟鞋,走了五六分钟就受不了了。“我崴了脚了。”她蹲下来,揉着脚踝,貌似很痛苦,“你背我吧。”我不知道真假,但我不准备背她。当然,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倒流两个月,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会毫不犹豫地背着她走,莫说五公里,就是五十公里我都愿意背着她走。但现在我不会背她,一步都不会背她。今天的娟子不再是昨天的娟子,她已经身有所属。我不是残忍,是男女有别,是男女授受不亲。现在已是五月,都薄衣单衫,我明知道她已身有所属,再跟她有过多的身体接触是不合适的。但是,娟子说她不能走了,我也不能不帮她,我就搀着她。

勉强走过一个路口,娟子停下来,说太累太热,不由分说脱了外套撂给我:“揽着我走。”我直接予以拒绝:“不能矜持点?”“矜持矜持!矜持什么矜持?我就不矜持,不矜持!”“你不矜持我矜持!”“你……你就这么讨厌我?”“我谁都不讨厌!”“为什么不揽我?”“我怕人看见。”“你睁开眼看看,这大街上,除了你,我,哪还有什么人?”是的,空空旷旷的大街上除了我们两个,是没有别人了。“没人就不矜持了?”“还矜持?你还矜持?我就不矜持了!我就要你揽着!”“你走还是不走?要走就好好地走,我搀着你、扶着你。要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陪到天明,坐公交。”“我不走了,你陪我吧。”娟子看也不看,一屁股坐在路边石上。

我也坐在路边石上,在距离她至少两米的地方。“靠近点!”娟子命令的语气,“我怕有坏蛋!”“有坏蛋?这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有坏蛋?”话音刚落,从附近巷口摇摇摆摆骑出一辆自行车,拐弯朝着我们骑过来。娟子倏地站起,靠过来,抱着我的胳臂紧挨我坐下:“我怕。”自行车来到我们跟前慢下来,我警觉地看着骑车人,骑车人也一直扭头看我。待自行车过去远了,娟子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根本就不是坏人!”“咋不是坏人?东张西望、贼眉鼠眼的!”“我猜是下夜班早退的混混。”“混混还不是坏人?”“好了,警报解除了,请离远点……”“你揽人家那么紧……”我这才意识到我正紧紧地揽着娟子,急忙放手。娟子却不离开,反而贴得更紧:“我就这样。”我站起来,一把将娟子拽起来,唬她道:“这儿是是非之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真怕坏蛋赶紧走。”娟子不动:“有你在,我啥都不怕!”我冷冷一笑:“我又不是你的保护神!你的保护神此刻正在睡大觉,正在做春秋大梦呢!”

娟子默然,稍停,从我胳臂上轻轻地取下她的外套,低头就走。她走得很慢很轻,也很小心,给人走路恐伤蝼蚁命的感觉。我跟上去。我也走得很慢很轻很小心。她无言,我也无言。她不看我,我也不看她。我们始终保持着大致一米的距离,我们只是慢慢地,轻轻地,默默地,略微有些机械地沿着马路朝前走。路灯无声地将我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又渐渐地缩短,待缩成圆点又渐渐地拉长。如此反复两次之后,娟子停下了,正在路灯底下。我也停下了。她转身向我,我也转身向她,我们默默地互视一眼。

我说:“我就知道你是装的,你没崴脚。”她把脸扭开,看着别处,又扭过来,叹口气:“你真是个好人。可惜……”“可惜,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叫思无邪。”“你不要说了。”娟子又把脸扭开,看着别处。“我为什么不说?我早就对你这么说!我都说了无数遍了!”“可是,你说他挺可靠的……”“他?哦,哦。是的,我是这么说来着,但我也说了,他的名字未必叫做思无邪!”娟子又转回来,看着我的脸,柔声道:“好好地看看我。告诉我,我,还是以前的我吗?”我将脸扭开,冷冷地:“你以为还是吗?”“你就不能好好地看看我吗?现在在路灯底下,你能看得很清楚很清楚。”我看着她。“看出我的憔悴了吗?”“你看出我的憔悴了吗?”“我知道你憔悴。”“可是,你不应该憔悴。”“不。我不光憔悴,我还很挣扎。真的。我的心里一直很挣扎。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也不敢面对你。幸亏这是在深更半夜,幸亏现在没有别的人。不然,我还不敢面对你。我不是怕你骂我。我不怕你骂我。我怕你不骂我。那天你骂了我一句‘滚’,你不知当时我有……嗨……”“你为什么挣扎?你用不着挣扎。我都不挣扎,你挣扎什么?”“你不要骗我,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在挣扎。所以,我就更挣扎,就更不敢面对你。我甚至连‘请原谅’三个字都没勇气说。可是,现在我面对你了,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我很想在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什么话?什么答案?”

娟子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你告诉我。”“我?无可奉告!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的脚知道。如果你非要听我怎么说,我只能说,是我错,是我一开始就错,全是我的错!”其实,这时候我真正想说的一句话是:“你的选择当然错!”但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再说对错还有意思吗?只是为了惩罚她、谴责她、声讨她,徒增她的心理负担吗?我是那样的人吗?而且,我说全是我的错不是赌气,我确实是这样想,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娟子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也不可能理解我的意思。“你是不肯原谅我?”“我不肯原谅的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原谅你!”娟子画风突变,改为质问的语气,“我一直等你那三个字,你有吗?你为什么总是没有?”“那三个字?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早就有!一直在这里存着。你等到时候了吗?”我拍着胸口。“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成了黄脸婆?等到你对我这个黄脸婆不屑一顾?”“你太夸张了!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这个时候,你等了吗?你现在成黄脸婆了吗?”“等到现在?等到现在你也没有啊!”我突然想笑,莫名地想笑,苦笑。是的,我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但为什么没有?还不因为你成了别人的菜?你心里就没有逼数吗?我真想反击她:“你还是那个你吗?你以为我还会有吗?就现在?那三个字?我有了你还要怎么地?”可这话我不敢说,我怕羞辱到了她,更怕她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正在思忖如何答对,她又说话了:“你敢对着这个路灯发誓说那三个字吗?”她的两眼放着光芒,比路灯还要闪耀的光芒。我几乎被她吼住了,但是,我看到她眼里的光亮突噜噜掉到地上了。我心里一动,下意识拿衣袖去擦她眼泪,她打开我的手:“不需要!我只问你,敢吗?”“我不敢。”我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不敢,也不能。刚才你还赞我是个好人。我必须对我的人品负责。我要谈的也是一场干干净净的恋爱……”“你闭嘴!”娟子一甩头,捂了脸就走,脚步有点踉跄。

回到学校,大铁门早已落锁。“爬吧。”“爬吧。”往门前一站,我俩同时向对方送出默契的眼神。是的,我们的眼神很默契很默契。眼前两扇大铁门,我们已经记不清曾经爬过多少次了。以往晚上逛云园,我们每次返校都很晚。特别有上弦月的晚上,回来都是更深夜阑,大铁门紧闭铁将军把门。为了不惊动门卫挨他们的训斥,我们都是选择爬门,悄悄地爬门。爬门不是娟子的强项,但是我的强项。每次爬门都是我双手努力地托着她的屁股先助她上去候着,然后我再快捷地爬过门去小心地托着她的屁股助她下来。所以,次数多了,我们不仅眼神形成了默契,连动作都达到了高度默契。但是,这一回,我们的动作不默契了。我突然不好意思托她的屁股了,比第一次托她的屁股还不好意思。而且不仅仅是不好意思,心中还有好大不情愿。我的心里怪怪的,手触到她的屁股时心里一阵恶心,差点松了手。娟子惊叫一声,急忙退下来。“晚饭叫你多吃点,你就是不吃!没劲了吧?”她小声埋怨着。“吃的也不少啊!是太晚了,累了。”我让娟子看手表,“一点了都!”“你还行吧?要不,喊门?”“喊什么喊!”第二次爬门当然取得了成功,只是托她下地的时候又出了个小意外。还是没有达成默契,也许真的是疲累了,我还没做足准备她在上边就撒手了,我担心她摔着,情急之下满满地抱她在怀里,却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坐在地上。“没摔痛吧?”娟子急忙拉起我,帮我拍打着,“问你行不,偏说行!把人家胸罩都抓脱了!”我眉头一皱:“去,走你的吧!”

从此,娟子再不回避我,我也不再回避她。我们连眼神也不回避,只是我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含蓄而丰富的内容。我看她居然有种“只如初见”的感觉,她看我也是。我们之间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从没产生过任何情感纠葛、情仇恩怨。心里不由隐隐一丝疑惑和悲哀,怎么会这样?因为我们不曾爱过?还是爱得不够刻骨铭心?应该不是。应该是我们彼此都放下了。

还是放下了好。心里一放下,天地就宽了。但真正的放下该是一个多月后。照完毕业合影,娟子主动约我:“晚上看电影还是逛公园?随便挑,陪你。”“你一个人陪?”“你还要几个?”“你不怕?”“怕什么?怕你?”“不怕就好。逛公园。”

正是阴历的十五。月亮格外圆格外大。我们绕着小云湖转,但我们避开了宝塔松,避开了蔷薇花架,也避开了燕子楼。我们很少说话,我们也很少看月亮,我们也谁都不看谁,我们只是慢慢地走,漫无目的地走。最后,我们走上了高高的拱桥,然后同时停下来。

“怎么来这里了?”“怎么来这里了?”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同样的话。我们都很惊讶,我们不能不惊讶。就这个云园,我们白天逛晚上也逛,晴天逛雨天也逛,一年四季都逛,我们不知逛过多少遍,但这拱桥还真是从没有来过。娟子说这拱桥就像是西湖断桥,而断桥的背后是一个伤心断肠故事。所以,我们从来不来拱桥。但是,今天我们却不约而同地上了拱桥,而且登上了拱桥才发现上了拱桥,这怎能不令我们惊讶!

“这说明,我们还是挺默契的嘛!”我说。“就不能换个词吗?”娟子说。“心有灵犀。”“再换个?”“心照不宣。”“再换个?”“考我吗?”娟子淡然一笑,走近桥栏,凭栏望着燕子楼方向:“还记得吗?在那里你曾遇到了什么?”“我在那里遇到过一位女神,而且我跟那位女神曾经轰轰烈烈过。”我的语调近似抒情。“轰轰烈烈过吗?还有呢?”“还曾耳鬓厮磨过。”“耳鬓厮磨过吗?还有呢?”“还曾同桌共食同床共眠过。”“还有呢?”“还曾搂过抱过,就是没亲过。”“没亲过吗?”“没有。哦,女神好像亲过我。”“你确定你遇到的是女神吗?”“确定。”“你现在还认为她是女神吗?”“永远。”“永远是吗?”“是。永远在我的记忆里。”

娟子默然了,静静地看着桥下。我也静静地看着桥下。没有一丝风,桥下的水面玻璃一般平整。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我们的影子。

“还记得爬泰山吗?”娟子蓦然向我,“仅仅一次泰山之行,阿俊就中了个大奖。”“可惜我没有。”“但是,你有许多次中奖的机会。”“可惜,我没有那个命。”“是命吗?是缘。”“应该都是。阿俊有命有缘。我什么都没有。”“但是,就像踢球,你不是没有压哨逆转的机会。”“也许吧。”“不是也许,是绝对。”“也许吧。但是我放弃了。”“为什么放弃?”“因为我可能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但逆转的机会有效期实在太短了,等我回过神来,终场哨响了。不是想放弃,是只能放弃。”

娟子轻轻一叹:“不怪你,是我辜负了你。”我也轻轻一叹:“不怪你,是我辜负了你。”“你真是个好人,而且很有才。”“我真不想做好人,我想做流氓。”“不是现在吧?”“你怕了?”“我不怕。真有人耍流氓,我可以举身赴清池。”“你要举身赴清池,我就英雄救美。”“真的?”“真的。”“真好。我很感动。但是,我先不哭,我先送英雄一件礼物。”

娟子从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送过来。我瞥了一眼,没有接。我仰天大笑,笑声里有三分感慨,七分凄凉。笑完了,娟子问我笑什么,我不答,向裤兜里取出一样东西,也双手捧着送过去。娟子一见,立刻把脸扭开,呜呜地哭了起来。

娟子捧着送过来的是我曾经送她的檀香扇,我捧着送过去的是她曾送我的橘红色绸扇。真的不能不令人感慨万端,事情到了这等地步,我们居然仍想到了一起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我打开绸扇,趁着月明,轻轻诵读着娟子写在绸扇上的诗句。“撕了吧,扔了吧。”娟子凄然地看着我。“你也撕了吧,扔了吧。”我同样凄然地看着她。“我在上面又写了东西,你不看看?”“不看。”“那我就念给你听。”娟子打开檀香扇,戚戚然读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下边是省略号,你知道省略号的意思。”“你又玩含蓄。”“……”“谢谢。撕了吧,扔了吧。”于是,我们一起用力撕破扇子,又一同缓缓举手,将手中的破扇望空里奋力地一扔。两把破扇在月光里交叉着划了两道并不美丽的弧线,然后像两只折了翅的大蝴蝶飘飘摇摇、摇摇摆摆地一路挣扎着似有不甘地坠落向静静的水面……

娟子悲悲戚戚地哭着跑下拱桥。“回来!”我叫住她。娟子站住了,慢慢走回来:“还要干啥?”我帮她擦泪,她不躲也不闪。擦好了,我拈起她的两条小辫。不错,是两条小辫,我早就注意到今天她是扎了两条小辫来的。“这是两只燕儿,我,多想抓在手里,亲她,吻她。”拈着娟子的小辫,我忍不住念出了一句诗,这是我在阅览室里即兴写给娟子的诗,这句诗出口,我早已泪流满面。娟子帮我擦眼泪了,一边擦,一边念:“这是两只梦眼,我,多想装进心里,刻她,印她。”娟子已经一脸泪光。我继续帮她擦着眼泪:“这是两张笺纸,我,多想笼入袖里,读她,念她。”娟子继续帮我擦着眼泪,声音突然抖起来:“这是两颗痴心,我,多想用一根红绳,牵她,系她……”娟子已经泣不成声,蹲在桥上放声大哭。我没有安慰她,我知道此时任何安慰都是不起作用的,那就让她哭吧。

“会有来世吗?”娟子终于止住哭,颤巍巍站起来,像是问我,又像是自问。我将娟子的两条小辫轻轻地解开,不觉怦然心动:“不要想那么遥远吧。珍惜当下,才是正经。”

又大又圆的月亮,照耀着又大又圆的拱桥桥洞,高高的拱桥上面,两个人正默默地向桥下走,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完稿于2018年8月20夜

二稿于2019年2月12日

三稿于2019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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