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钟光景。母亲,哥哥,我。我们一起出城去散步。
车子一直开向飞龙湖。飞龙湖在城东,距小城十华里远近,是小城居民及周边村民踏青春游的绝佳场所。
将车停好,过了一道小缓坡,眼前便是飞龙湖。飞龙湖是人工湖,面积倒是不怎么小,即使没有湖心岛挡着,要想在我们立足的西岸眺到湖东岸也会很困难。
绕湖有一条平坦的柏油便道,近岸有一条游人踩出的弯曲小道。我们逆着时针的方向沿着小道走向湖的南岸。有时哥哥在母亲前边,我跟在后边;有时哥哥在母亲左边,我陪在右边;母亲一直走在我们哥俩中间。我们很默契。我们要确保母亲的安全,不要让她摔着。
其实,我们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母亲虽然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但眼不花耳不聋,人不迷糊,腰板也硬朗,更何况沿湖的小道弯曲却不崎岖,母亲完全能够自己应付得来。
我们当然知道母亲自己能行,但我们仍然坚持守护在母亲的身前身后,寸步不离。走不多远,前面横着一道宽不过一米的浅浅的沟坎,哥哥匆忙地跳到沟里去,伸出双手回接母亲,我则急忙跟上去轻轻地搀住母亲的胳臂。母亲微笑一笑,信心满满地:“我自己行。”说时,却将手扶住了哥哥伸过来的双手,小心地迈了过去。
湖的南岸大约中间位置有个小广场,小广场中央有一尊高大威猛的汉高祖刘邦塑像。小广场上聚着许多人,多是成双成对的少男少女,也有些带着小孩子的年轻父母,少有中老年人的身影。少男少女们有的正摆着各种pose跟刘邦照合影,有的正拥在一起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年轻的父母们则兴致勃勃地跟孩子一起放风筝,他们的欢声笑语乘着微醺的春风追逐在鳞浪层层的绿莹莹水面上,嬉闹在临水照影的垂柳嫩梢头。
母亲一直地走到小广场的栈桥上去,我和哥哥在后面跟着。母亲凭栏望向对岸,我则微微仰起脸来:
飞满风筝的天空好干净好空阔哦!
很想来一个很深很深的深呼吸,或者干脆扯直喉咙喊上那么一嗓子。
一群白色的水鸟盘旋着飞临头顶的天空,与蓝天绿水共同组成了一幅生动鲜艳的画卷。凝望着水鸟们飞来又飞走,飞远又飞近,遽然生出一种“脱笼之鹄”之感,恍惚觉的我便是它们中的某一位,它们中的某一位便是我。
但我又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与它们毫不相干,因为身边立着母亲。
“咱们回去吧。”哥哥说,心思缜密的哥哥怕走的远了母亲累着。
这一回,我们决定走柏油便道,柏油便道更平坦,母亲走起来会省力些。
偶然低头,看见路边几棵已经开了花的荠菜。春在溪头荠菜花!心不由的怦然一跳:春天离自己居然这么近,这么真实,这么亲切,真实的触手可及、信手可拈,亲切的可以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不由的问自己。这该是一个设问,答案其实是已经有了的。父亲一周前去了另一个世界,虽说他老人家年近九旬已是高寿,又且一直以来为疾病所苦终得解脱,作为人子,我仍不想父亲就此永别我们而去。所以,送走父亲的这段日子里,我始终感觉头顶的天空是灰暗着的、阴沉着的,一颗心也仿佛一直被禁锢在数九寒天的严冬里……唉,总感觉春天距离自己好远好远,周围所有的美好都与自己了无干系,不想这几棵顶着小白花的荠菜却让我一下子整个的坠入了无边的春色里。
“啊,荠菜都开花了!荠菜开花了……还能吃吗?”我问母亲。
“能吃,现在正是吃荠菜的时候。”母亲低下头,看着路边的荠菜,不无惋惜地,“这么水嫩的荠菜没人挖,真是可惜了得。”
母亲开始习惯性地给我们讲起了故事,自然是我们已经听了许多遍的有关荠菜的老故事。
天还早,我提议顺路去复新河河堤做一下短暂的停留,母亲顺从地答应了。什么事都无条件听从我们安排,这是母亲近年来最显著的变化。
复新河是一条水面宽近百米的大河,向下四十公里汇入微山湖。由于小城规模的急剧扩展,原本位于小城东郊外的复新河一眨眼的功夫便即成了小城的内河,城区数里长的大堤也已辟为带状公园。
河堤公园内的人明显比飞龙湖那边多,飞满风筝的天空也更显拥挤。穿过一片黄绿相间的草地,我们来到河边。河边有一簇簇倒伏着的衰枯的芦苇,还有几簇灌木和几棵柳树。
哥哥伸手攀下一根柳枝,看着母亲:“小时候还吃过柳芽嘞!连皮带芽扒下来,在开水里焯,然后泡,苦味泡的差不多了再吃。”
哥哥说的小时候至少是四十多年前,吃柳芽的经历我也依稀记得。
“你说的吃柳芽,那时候已经能吃上柳芽了。”母亲淡然一笑,又开始讲故事,“解放前,穷人连柳芽都没得吃。你连棵柳树都没有——有树也没地栽啊,吃谁家的柳芽?除了好户人家栽几棵柳树,会给穷人吃吗?”
停顿了一下,母亲接着道:“不过,清明那天除外。清明那天穷人家去好户人家树上打柳,好户人家是不管不问的——也只在清明那天。”
“打柳?”我轻轻地问了一句。
“是打柳。就是爬到树上折柳枝,都大抱小抱的,过了清明,是柳树都给打柳打的光秃秃的。”母亲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清明打柳的故事貌似一个新故事,母亲从未讲起过的。这该是此次散步给我带来的一大收获,也是母亲送给我的又一笔财富。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父亲已经去了,愿母亲能够永远幸福健康地活着。惟其如此,我们才有机会多几次今天这样的散步,才有机会聆听更多新鲜的老故事,才可能对父辈的过去更多一分了解,才可能将继往开来的传承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