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湖西平原妆点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气温骤降,傲娇的香樟树们连个寒噤都没打完整即告冻“死”。
很快来到了百草萌发的春三月。
这天,周末,一早,老邱来找我:“哥,咱栽树吧?”“栽树?栽什么树?去哪儿栽?”“他们处理了一大批香樟树,要当柴烧,我看着心疼,买了几十棵,芽苞都发这么长了,准能活……小广场那儿不有块空地吗?就栽那儿,等它们长起来,不光能带来阴凉,香樟的香气还能驱蚊杀菌……”
老邱是我们单元的一位私企老板,我呢,因为年龄虚长,被几位高邻公推为“楼长”。老邱主动地自掏腰包近万元要在小区做公益,我这个“楼长”差点给感动地一塌糊涂。
我当即召集本单元所有弟兄下楼议事,没有一个不支持。那就干。找来铁锹、镐头、水桶、水管,也没举行任何开工仪式,一撸袖子,干起来。有位兄弟临时请假,把内当家叫来充壮丁。别的主妇们看见忍不住,纷纷下楼助战,工地上立刻热火朝天起来。
香樟树根部带着硕大的土疙瘩,必须至少一米见方、六十公分见深的树坑才能栽得下。但要挖一个符合标准的树坑是不容易的,首先要刨去密生的杂草草根,然后是砖头瓦砾、混凝土废渣,再往下才是比较易挖的新鲜土。都是执笔、握鼠标惯了的手,几曾使过铁锹、抡过镐头?干了不过半小时,所有人的掌心都收获了数量不等的肉乎乎水泡。但看看工程进度,简直惨不忍视,一个像样的树坑都没挖成。
小广场上有户外健身器材,十数个人一边健身一边朝着我们指指点点说笑着,另有十数个路人驻足下来饶有兴致地瞧热闹。
“咱们歇会吧。”有位兄弟掌心的水泡不小心挤破了,再握不得铁锹、镐头,要去家里拿毛巾来包在手上。
有位兄弟早热得大汗淋漓,上身脱得只剩了件保暖内衣。
再干的时候,发现来了援军。援军是方才在小广场上锻炼的一位壮实老兄。壮实老兄住隔壁小区,是城里的老户,经常“串门”来我们这里锻炼,看到我们在栽树,跑回家扛了铁锹、镐头,不由分说加入了我们的战队:“你们为大家做好事,又出钱又出力。我天天在这锻炼,没出钱,再不出点力就说不过去了。”壮实老兄这话让我的心头不由一热。
壮实老兄话说得实在,干得更实在,而且貌似很在行。行家出马,一个顶俩。在壮实老兄的带动和鼓舞下,手疼肩酸的我们劳动效率反而比开始还高了许多。
有不请自来帮忙的,也有打破头血的。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头送孙子补课回来,在小广场上大骂了一通做教师的都如何如何腹黑,然后靠近到我们的工地上来:“呿,你们真是闲着没事了。干这,能从公家得多少好处?”壮实老兄解释道:“人家这是白尽义务,不光不要公家好处,树还是人家自己花钱买的呢!”“哼,白尽义务!等着吧,白尽义务,恐怕也没人说你们好。”老头的语气里有轻蔑,有嗤笑。我们没人搭理他,只是自得其乐地干活,老头站了一小会,无趣地走了。
一直干到天黑下来,树栽上了。第二天,老邱又花两千块钱从苗圃园里买来几棵黑槐树栽在了空地的空隙里。
小广场是小区居民们的户外健身房,也是小孩子们的玩乐场。而且因为小区毗邻着一所小学,小广场便也成了这所小学的学生们每日光顾的去处。小学生们上学、放学来到小广场,不论男女,争先恐后去抢单杠、双杠、转盘、跷跷板、梅花桩……爬上爬下,晃来晃去,疯狂地爬,使劲地晃。有的则直奔小广场周边的绿化树,爬上去蹲着,或是攀着扫把粗的树干荡秋千,以至于那些绿化树个个肢残叶散、面目全非。
周初,小学生们发现新大陆一般簇拥向了新栽的香樟树。因为“死”过一次的原因,香樟树的树冠是锯去了的,只是不足两米的树身。小学生们竞赛似地往树身上爬,爬上去后猴在上面还不忘伸舌头挤眼地扮鬼脸。这令我们很担心,万一哪个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家长找我们要说法可就惨了。想想老头“白尽义务,恐怕也没人说你们好”那句话,还真是佩服他的先见之明了。
得写个“禁止攀爬”的牌子挂在树上,出了事多少也有个说辞。但没等牌子做好,又出现新情况了。这天下班回来,远远地看见树身光秃秃的了,不由心生诧异:香樟树可是长出了不少嫩枝了的呀,它们哪里去了?等走得近了,我几乎要崩溃了:树根部一片狼藉,香樟树黄中带绿的嫩枝凌乱地躺了一地。“肯定是那帮子学生干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向广场上锻炼的老人一打听,果然!“他们拿着小棍棒,挨个地削,就一小会,都削掉了。”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说。“你们怎么不管一管?”“管了,管不了。”
好在正当春三月,新枝芽不几天又发出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为了不使悲剧重演,我连续数天守在小广场上给小学生们上课,要他们爱护树木。原以为平安无事了,不想仅仅隔了一天,香樟树新发的枝芽又给削了个干干净净。
有位兄弟献计说:“要不在树上抹上乏机油,树身脏了,他们就不爬了,再发了新枝也许就能保住了。”虽是下策,但也是唯一可行的良谋。这一招还真管用,树身又发新芽了。因乏机油的污染新芽虽说很丑很难看,但毕竟让我们再次看到了希望。
五一到来,新枝已长出了尺许长。小学生们也放了假,小广场上难得迎来了几日安宁。傍晚,我正在一棵香樟树前欣赏我们的“杰作”,身后突突突地跑来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短棒,上来就使着吃奶的劲往嫩枝上削,削了几下后又往树身上爬。孩子小,不懂事,既唬不得,更打骂不得。我就耐着性子“好心”提醒:“树上脏,别爬……”下边本来还有半句话“你妈看见会揍你的”,但没等说出口,身后传来一位年轻女人的轻笑:“嘻,他不怕脏……乖,爬吧爬吧。”女人的话让我将下半句话狠狠地咽进了肚子里。第二天,我从小广场旁边走过,有个孩子在使劲地摇晃一棵幼弱的红玉兰。树上稀疏地开着几多玉兰花,玉兰花的花瓣纷纷飘落。“哎呀,你看这花在树上多好看,晃下来是不是就不好了?”我既心疼花,更心疼树,尽量和气地劝阻孩子。“我想晃就晃,你管不着!”孩子的无礼和任性几乎让我惊掉下巴。我就将眼光移向近在咫尺的孩子的妈妈,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支持,更希望能听到她对孩子的呵斥,但那女人愤愤然地将脸扭向一边去了。我感觉自己多管了闲事,甚是仓惶地快速逃离。
种树是两年前的事。老邱说,他那年栽在厂区里的同一批香樟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枝干差不多都胳臂粗细了。我们种下的树呢?全成了半枯了的木桩。唉,有时确实感到挺无奈的,做好事真难,做成、做好一件好事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