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好啦……停,停……停!”当年近四十岁的邻家老大哥喊了一大串停之后,我总算停下来了。
“好家伙,刹不住车了!”老大哥拍拍我的头,“数到几了?”“快到二百了。”我睁开眼,心口还在“咚咚咚”直响。
老大哥是我们村小学的老师。就要开学了,我们去报名上学。老大哥将我们领到树阴下,自己搬来个马杌子翘腿一坐:“来,一个一个过堂——数数。”
我排在第三个出场,前面两个因为“面试”成绩不理想都被老大哥一句话毙掉了:“回家,回家。再练——啥时候数到五十啥时候再来。”轮到我,我心里很惊惶,虽说平时能一气数过二百,但我担心万一在哪里卡了壳可就黏糊了。于是就闭了眼,气也不喘,一气数下去。
“咋样?”蹲在一旁抽旱烟的爹惴惴地问。“这家伙行!”老大哥面带喜色,“大学的苗子,清华北大不敢说,考大学肯定没问题。”爹喜得合不拢嘴:“考什么大学?能识几个字,认得自己就行。不像咱,瞪眼瞎!”爹说得很实在,那时上大学靠推荐,爹心里明镜似的,凭他的本事,自己的孩子再出色再优秀也没戏。
老大哥拍拍我的后脑勺:“回家准备个书包,明天来上学!”爹起身拉我就走,老大哥喊住道:“慢着!我还没说完呢。”爹停下,我也停下,老大哥跟上来,点着我的脑门儿:“赶明儿就是小学生了,不能再光着腚来学校了。”说着,手指头冷不防在我溜黑滚圆的肚皮上“嘣”地弹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
就要成为小学生了,刚满六岁的我兴奋地不知怎么好,绘声绘色地将“面试”过程表演给娘看,正在当院里打苇席的娘也激动了:“端针线筐去,娘这就给你缝花书包!”
我飞进堂屋,转瞬又端着针线筐飞回到娘的身边。娘停下打席,原地转过身,盘起双腿,从针线筐里拿出捆扎好的布头布丁卷,解开来,一块一块将大小、颜色、形状、质地、花色不一的布头布丁摊铺在未完工的苇席上,审视着,比对着,那个专注劲儿像极了邻家老太相看儿媳妇。
娘将选中的布块暂放一边,将剩余布块又重新叠放好、卷好、捆扎好放回针线筐子,这才拿出剪刀“嗑呲嗑呲”下料。料下好了,娘就将五颜六色的布块拼图般地摆在苇席上。嚯!我已经能够看出那就是一只“花书包”了。
娘开始动用针线了,娘手中的银针在布块间神出鬼没地穿行,娘的手指在小布块搭建的缤纷舞台上翩翩地跳起了舞蹈。
心灵手巧的娘是我们大半截村子妇孺皆知的巧匠。娘会裁衣,春秋四季、男女老幼的衣帽鞋袜无所不能,尤其擅长剪裁当时流行乡间的大裆裤子、大襟褂子。因为裁衣的缘故,娘有把自制木尺。不过,娘裁衣一般不用木尺。来者只需告诉娘衣服是给谁做的,或者大略交代一下高矮胖瘦模样,娘就能够剪裁出“包您满意”的衣服来。娘将布料用木尺复量一下做到心中有数,然后随地捡拾一颗小土块,一边用手捺着一边用土块描画着,捺完描好,拿剪刀来纵横左右地咔嚓几下,布料就大卸八块四分五裂了。娘又将裁剪好的布块一一指与来人听:这是大襟,这是小襟,这是后身,这是领,这是袖,这是腿,这是腰,这是加裆。解说清楚了,来人也点头表示明白了,娘就将布块按先大后小的次序收好,卷好,拿布条来仔细捆扎了,裁衣宣告结束。
娘裁衣纯粹是义务劳动,不收一分钱劳务费,甚至还要倒贴茶水。但尽管如此,娘从来没有推脱过任何人,没有拒过任何人的脸,包括个别跟娘有过节、翻过脸吵过嘴的人娘也不拒。娘属于那种特好说话的人,有求必应,再忙也会丢下手边的活计给人帮忙裁衣。娘更是闲不住的人,一年四季都不闲,农忙时候自不必说,农闲了就打席,起五更睡半夜地打席,酷暑寒冬从不间断,就为了多换几毛零花钱。所以,娘的所谓闲暇时光差不多都是在苇席上度过的。来找娘帮忙裁衣的看见娘正在忙,往往不由分说坐下帮着娘打席,娘则坚决不让。娘总是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歇着呢”,或者干脆说“我正愁没人拉呱呢,你来了,我得好好地谢你”。来裁衣的犟不过娘就看着娘裁衣陪着娘说话,看见娘将裁好的布块捆扎好了就立马告辞走人,为的是不多耽误娘的事,有的则解开娘已经捆扎好的布卷,拿出三两块零布头留下以示酬谢。娘执意不收,于是就是一番撕夺,撕夺到后来来人就“吓唬”娘:“不留下,往后再不来麻烦你!”娘就象征性地将最小的布块留下,并说笑话:“留了留了,没心事了吧?下回你留多少我要多少,你都留下我都要。”娘针线筐里的布头卷就是这么日积月累的结果。
娘将书包缝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书包带子就是摸黑缝制的。娘缝的花书包实在太好,第二天上学,一路引来许多孩子艳羡的目光,大人们见了也纷纷赞叹:“啧啧,还是巧匠的手巧!”
我非常喜爱、珍惜娘亲手给我缝的花书包。花书包一直陪伴我上到四年级。忽然有一天,我不愿再背花书包去上学了,我对娘说我想要黄挎包。我看见有个同学背了个黄挎包去上学,黄挎包上印有五个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有黄挎包挎在身上简直太神气了!爹花了两块钱给我买了个黄挎包,遗憾包上没有“为人民服务”那几个字。爹说:“没有字就没有字吧,咱学习好就行!”正好赶上妹妹上学,娘缝的花书包妹妹接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