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

父亲水米不沾眼看一个礼拜了，广嘉知道，父亲距大去之日不远了。

广嘉出了名的孝顺，父亲病重卧床以来朝夕守在父亲床边，寸步不离。他决计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段人生之路，不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感觉孤单，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我饿......”一直处于混沌中的父亲突然清醒了，声音略微有点含混、干涩。

广嘉认真地看着父亲，父亲的双眸熠熠放着光亮，两颊也隐隐泛起两片红潮。

“想吃点啥？我这就去做！”广嘉凑近过去，温柔而坚定。

“我想......”父亲闭了眼，似在思考，“吃炒豆芽。”

“炒豆芽？能吃得动吗？”广嘉不假思索。父亲牙齿几乎掉光了，炒豆芽至少两年都没有吃过了。

“就炒豆芽！”父亲的语气没商量。

炒豆芽没什么难办到的，广嘉骑上电车直奔菜市场。但是，广嘉在菜市场转了整整三大圈也没见到一家卖豆芽的。

“卖豆芽的都他妈死光了？”广嘉跺了两下脚，几乎骂出口来。

“豆芽？恐怕这一个星期都吃不上喽!”近旁一个卖洋葱的大嫂朝广嘉殷勤地笑着，“大兄弟，买几个洋葱吧——洋葱又美容又减肥，还能治高血压......”

“买洋葱？我家的洋葱，厨房都快堆不下了！全他妈亲戚家送的，越是不要越是送！”广嘉苦笑着，“我就买豆芽——对了，你说豆芽怎么了？”

“怎么了？大兄弟不知道？省里来检查食品安全，有明察有暗访，就从今天开始，不光豆芽，豆腐也统统不许卖了......”

广嘉一拍脑袋，还真忘了这个茬了！早上老婆上街买早点，跑遍小城的大街小巷连个卖早点的鬼影儿都没见到，气得回家骂了半天城管。

那就到超市去买。超市的豆芽虽说比市场贵点，但食品安全应该没问题。广嘉急急地奔向县城口碑最好的一家大超市，急急地奔向生鲜区。

“没上货——这一个星期都不上货（豆芽）了，没货。”营业员略带歉意，见广嘉心有不甘，微微一笑，“不光我们这里，全城所有超市都一样！我猜呀，淘豆芽的老板恐怕都关门大吉，外出旅游去了。”

营业员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回家路过一家餐馆，广嘉突发奇想，想要在餐馆炒盘豆芽菜给父亲带回去，不想餐馆老板的第一句话就是：“豆芽断货——老板去新马泰了!新马泰七日游！”

“菜市没有卖豆芽的，超市也没有，饭店也......”广嘉认真地向父亲做着解释，心里怀着歉疚。

“没卖的？哼，算了。”父亲显然不相信，语气里微现不满。

“省里来查食品安全......”广嘉很耐心，试图做进一步解释。

“什么安全？就是毒药，我还怕毒死了我？”父亲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广嘉委屈了，含泪向母亲：“真的，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去了。”

母亲这回却没有安慰他，自言自语似地道：“有道是男怕清醒女怕发昏——老头子今天这光景，恐怕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广嘉心中一凛：父亲今天气色突然这么好，莫非是回光返照？没等想好，就听母亲叹口气，继续絮絮地道：“老头子十六岁开始淘豆芽、走街串户挑着卖豆芽，卖了半辈子豆芽，临走还是舍不下......唉，甭管吃得动吃不动，你就遂了他的心吧。”

广嘉鼻头有点发酸，狠狠地点下头：“我这就下乡，去乡里买。”

离城五公里是Z镇驻地，广嘉骑了电车，风驰电掣般地来到镇上还不到十五分钟。但他失望了，镇上也没有豆芽卖，原因跟城里一模一样。

广嘉沿着省道继续向更远的H镇驻地进发。他不是固执，也不是不甘心。他有些乐观地判断，这次食品安全检查也就是针对县城及县城周边乡镇，不可能波及到更远的地方。

广嘉的乐观到底还是变成了悲观。半个小时后，当心怀期待的广嘉来到H镇寻遍菜场也没找到一棵豆芽菜的时候，他微现憔悴的脸上堆着的失望少说也有十万八千个。

再向前就是两省之交的边境乡镇S镇了，还要不要去？继续前进！广嘉没有犹豫。吃顿炒豆芽可能是父亲此生最后的愿望，如果连这么个愿望都不能满足他老人家，我广嘉就真是不孝了。

可是，人尚在半途，电车出状况了。没电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附近哪有充电站？广嘉只好推着电车向前走，紧赶慢赶来到S镇街头早已累得满身大汗，盔歪甲斜，狼狈不堪。

广嘉先找了家充电站给电车充上电，然后一溜小跑进了菜市场：“卖豆芽的在哪里？”

“卖豆芽的没来！”

“省里食品安全检查？”

“嗯，省里检查！”

没有词儿能准确地表达出广嘉此时的心情。他有点发晕，几乎站不住。

“边河那边有卖——要多少有多少，要一火车都有!”有好心人指点他道。

广嘉的双眼突然放出了异样的光亮，他知道过了边河就是邻省地界，走不上十里就是邻省的T镇。

广嘉心中默算了一下，电车充满电少说也得半小时，跑步到T镇一个来回，差不多也就半小时。那就不要耽搁，跑步去T镇吧。

归途中的广嘉心中满满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他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来自电车脚踏板上躺着的那包黄豆芽，那包经历长途跋涉之苦从外省买回来的黄豆芽。广嘉也感觉电车格外轻快，耳边的风声都宛如歌声，还有一路的鸟鸣，从未有过的婉转悦耳动听。

“咚咚咚！”广嘉敲响了房门。

“只知道疯！这会子才回来！”开门的是妻子，妻子红着眼圈埋怨着。

“怎么是疯？知道在哪里买的吗？知道我......”广嘉很想好好地显摆显摆自己的苦劳，但他没有继续下去。

母亲静静地走近来：“早知道他这么快，就不让你去了——他刚刚走了。”

广嘉能听懂母亲的话，提着的一包豆芽“啪嗒”掉落地板上。他没有去捡拾，一直地抢到父亲的床前，摇着头，口里连叫几声遗憾。但是，到底他也没弄十分清楚自己遗憾的是什么。

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