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朝阳沟》在我们村上映的时候,村里出现了少有的万人空巷看电影的场面。
电影场最前边照例是孩子们的势力范围,孩子们最喜欢的莫过看电影。特别打仗的,解放军也好、八路军也好、志愿军也好,作战都很勇敢,冲锋都是一往无前,结果也肯定打胜仗,多长我们的志气啊!可是,这个《朝阳沟》怎么一上来就唱啊?唱了还唱!有完没完啊!太没劲了,不看了,玩抓特务去。喊一声,“呼啦”跑出去好几十。跑出去才发现人是真多,连对门的瞎子二奶奶也来了。
这个《朝阳沟》到底有什么好?
还别说,第二天开始,村里的爷爷奶奶们、大叔大伯们、大娘大婶们好像一夜之间都变了个人似的,韵的不得了:走着路唱、挑着水唱、烧着锅唱、吃着吃着饭拿起筷子叮叮当当敲一阵子碗,唱!都着了魔啦?
这天,村西头的丑叔找我们东头的老光棍贤爷来了,说是想搞个戏班子,问贤爷愿不愿意入伙。贤爷说,办戏班子可是个大事,真要办的话,最好是把魏老师父请来挑头,咱们给他拉二把,丑叔说自己正是这个意思。
早在民国的时候,我们村曾经办起过一个大戏班,挑头的就是魏老师父,丑叔是戏班的丑角演员,贤爷在器乐班子里打梆子。当时的那个戏班子在我们这一带别说十里八村,方圆百儿八十里地都大有名头。因为它的存在,村里不论男女任意拉出一个都能喊上两嗓子,几个悟性高的上台就能配角色。戏班子唱的是河南梆子戏,最拿手的是《铡美案》和《南阳关》。
魏老师父家在五十里路外,派一辆手扶拖拉机把他接来了,戏班子筹委会成立了。要招兵买马啊,筹委会请来村里的两位老学究写告示,两位老学究忙了三整天,写了七八十张大红纸,附近村庄的庄头、桥头、路口、渡口都贴上了。
陆续有青年人来报名学戏,没几天,丑叔宣布:名额已满。
戏班子驻在村西头一个有十几间房屋的大空院子里。院子的主人是村里的大地主,后来成了村小,前几年,村小搬到了村外新建的校舍,这院子就一直空着。
教戏的当然还是魏老师父。魏老师父满头白发,很瘦削,但精神头特好,记性也好。他什么都教,戏词儿、把式儿、身法步法手法、眉眼、唱腔、跑台亮相,很细也很到家。器乐班子也配齐了,头把弦子乐师叫四成。板鼓、节板都由魏老师父包办,后来他专门培养了一个打板鼓的,都叫他小江不知还是小姜。打梆子的活当然还属贤爷。
于是,每天三更一过,那些学戏的姑娘小伙们就跑到村外的田埂上、沟渠上、河堤上吊嗓子,尽管和鬼哭狼嚎差不多少,但村里人并不烦,有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觉着好玩也每天早起跟着练起来。
将近年关的时候,戏班子已经搞得有模有样。演员们胆子也大起来,开始三三两两走出大院,叫上四成和小江,拣一块开阔地儿,拉开架势就唱。村里的兄弟爷们也捧场,每逢开唱,必然男男女女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唱一段再唱一段,这个唱了那个接着,不到三更半夜休想歇兵罢战。
丑叔找魏老师父商议筹钱买行头。魏老师父说,该买。那就快买。没钱就先赊下。最好过年能搭起台来唱大戏,尽早唱出名堂、唱出名声,走出去,挣钱给孩子们花。
村西打麦场里搭起了大戏台,几箱笼崭新的行头也如期送到,演员们欢天喜地的试穿行头,试唱,练习走台。丑叔放出话来,大年初三正式开戏,唱到正月十五,一天两场,不卖票,不收钱,但要家家户户轮流管饭。
管饭?小意思啦。这年月又不缺吃少喝,不过多加几副碗筷而已。趁过年,再多割二斤猪肉,别让人家孩子看着咱们小家子气。
万事俱备,只待初三锣响。
魏老师父除夕回家过年,大年初二就赶回来了。先到丑叔家。吃午饭时,魏老师父出现在贤爷家门口。贤爷看见他鼻青脸肿,问他怎么回事。魏老师父老泪纵横,说丑叔背信弃义,声言戏班子是他一个的,要魏老师父立马滚回老家,滚的越远越好。魏老师父据理力争,丑叔就下手打了他。
贤爷一蹦三尺高,嗷嗷的骂丑叔不要脸,要去找丑叔理论,魏老师父止住他,大过年的,甭让全村兄弟爷们看笑话,明天还得唱大戏呢。贤爷说不去找他也行,得开会,就开东头老少爷们的会。丑叔不是说戏班子是他一个的吗?咱还不买账啦!他唱他的戏,咱过咱的年,谁去西头听戏谁是龟孙王八蛋!
吃过饭,贤爷在当街来回喊了几声开会,贤爷说明原委,与会者个个激愤难当,异口同声骂丑叔,并表示响应贤爷的号召,决不去看戏也决不让老婆孩子去看戏。有两个愣头青还骂骂唧唧的说不看戏也忒便宜了丑叔,明儿一定去臭他的场子。
东头的不买账,西头的热情却很高涨,戏台前黑压压全是人。不少邻村的人,也不少专门叫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可是,人们左盼右盼,眼看半上午了还没有丝毫开戏的迹象,人群就开始躁动了。这个喊丑叔,那个叫丑叔。叫了好久,丑叔总算上台了:“今天特殊情况,不唱了!”台下就有骂人的,也有人问:“啥时候唱啊?”丑叔不回答,脸比猪肝子都红,匆匆下了台。观众一哄而散,都骂丑叔不是玩意。
丑叔人丢大发了。原来丑叔要独掌戏班子,在戏班子里很不得人心,魏老师父的威望如日中天啊,他丑叔算什么东西!所以,年初二当晚就跑了两个主角,器乐班子本就是魏老师父带来的,多数都撂了挑子。他丑叔多大能耐能撑起一台大戏?他不丢人挨骂才怪。
魏老师父十几岁闯江湖,日本鬼子在的时候都没含糊过,没想到七老八十了,栽面子了,而且栽在自己的徒弟手里,很是气恼不过。贤爷劝魏老师父别放心上,丑叔的良心给狗吃了并不代表咱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没良心吧?咱也起戏班子,就给他唱对台戏。不信陪不起他。魏老师父想了一想,一跺脚说,碰到这闹心的事,本打算就此封山,既然这么说,我还真不能罢手认孬,哪里摔倒哪里爬。干!
路口、渡口等处又贴出了大红纸。魏老师父招兵买马,丑叔也没闲着,又不少新面孔来到我们村子。
魏老师父的大本营也很阔气。村东头也有个空着的大院子,七八间屋子。这院子也是一家地主的庄园,这家地主当年出了个不肖子孙勾结响马并做内应,祸害过我们村子。这地主觉得对不起四邻八舍,变卖了几顷良田补偿了受害人家,将庄园托付给一个相与,发誓再不回老家混角色,闯关东去了。这院子本来有个老光棍住着看屋子,老光棍主动找魏老师父,说心甘情愿让出来让戏班子住进去。魏老师父很感动,说戏班子缺个火头军,就将老光棍留在戏班烧锅做饭。
院子里栽满了树,都是对掐粗的洋槐树和榆树。
一个村子,两个戏班子。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这二虎原本结了梁子的!两班人马明里暗里都在较劲,天不明一直较劲到深更半夜。你那边三更起来吊嗓子我这边不到半夜就起。黄昏你出来拉场子,我也出来唱段子,依依呀呀,咚咚擦擦,村子里天天过年一般热闹。
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丑叔戏班子的活动范围从没超越过村中间的南北路,魏老师父的戏班子更不越雷池一步。观众也自然分成两拨,以南北路为自然分界线,西头是丑叔的支持者,东头是魏老师父的拥趸。两边的观众也较劲,无论何时何地碰面都各说各的好,说急了就吵就嚷就骂,小孩子甚至爆发战争。
两边都在排戏,西头排的是《南阳关》。“西门外放罢了三声大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一天能听到几十遍几百遍的唱。东头排的是《铡美案》。“陈驸马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也差不多一天能听上百八十遍。就这样时间长了,休说大人,三四岁的孩子也能唱几句梆子戏了。小学生上学放学,在路上一高兴就是一个段子,而且听唱段就能判断出他是哪头的。
正当伏里一天,魏老师父找来贤爷他们议事,说乡文化站近期要在乡会堂举办唱大戏比赛,分清唱和化妆整剧表演两项。原来,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乡里相继成立了七八家戏班子,文化站要凑热闹搞比赛。贤爷他们很重视,更想借此机会放个响炮仗压一压丑叔。丑叔当然也有此想。
得搭台子好好练练了,不然比赛的时候上了舞台找不到东西南北还不丢人丢透了?可台子好搭,行头一时半会买不来啊。魏老师父说,行头不是大问题,这个圈子里熟人有的是,先借用一下应应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东头、西头几乎同时搭起了戏台,也似乎约定好了的同一天敲响了开场锣。东头戏场子里发现了西头的探子,西头的场子里也去了东头的卧底。
唱大戏,多大的动静啊!那是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是相当的火爆。两边都火爆。第二天,依然火爆。再往后,不行了。再唱,还是《南阳关》、《铡美案》。外村的东头西头来回听,听两回,说话了,西头的不行。东头唱的更带劲,观众越来越多,人气越来越旺。
丑叔急了眼,急眼也没用。眼看西头的人也越来越不给面子,他改变策略了。东头上午唱戏,西头就下午唱,东头晚上唱西头就白天唱,东头再牛也不可能连轴转一天唱三场吧?
热热闹闹好几天过去了。乡里的比赛也开始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魏老师父的班子拿了个第二名,清唱的小尹拿了个全乡第一。丑叔的班子没挂上号。
老魏扬了眉,丑叔很丧气:下边该怎么混啊!丑叔自有丑叔的招儿。他花钱请来了高手,发誓要和魏老师父飙出个高低。魏老师父有底气,飙就飙吧。
正是盛夏。两边一发飙,最乐的是我们村以及邻近村的老百姓。有了消夏的好去处,又不收一分钱的票钱。我们村就成了个偌大的娱乐场,一到傍晚,人群熙攘,赶会的一般。
两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争先恐后排新戏。西边又排了出《打金枝》,东边又排了出《穆桂英挂帅》。大戏排起来慢,小段子来得快啊,所以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不同的小段子。到现在我还记得一个小丑在舞台上扭着跳着的说这么一段:闲来无事去放马,腰里别着两块瓦。瓦打了,马跑了,找马找到了丈人家。大舅子扯,二舅子拉,拉到家里去喝茶。隔着房薄子往里看,一眼看见了俺那个她。梳油头,插鲜花……
戏目尽管还不很多,但足可满足老百姓的需求了。
夏天,也就是因为夏天,飙戏飙出故事来了。大概是夏天人们都薄衣单衫的缘故,看戏又贴那么近。花花肠子多的小青年就使歪心了。他们看戏不是看戏,专贴大姑娘。哪个少女不怀春?一来二去,好上了。而且,这风蔓延得飞快,根本止不住。有人跳出来,戏不能唱了!
我唱我的戏关你屁事?你管好你家的闺女就是了,你还管得了唱戏的?你不听还有人愿意听呢。但是,梨园自古故事多,唱戏的也唱出花边新闻了。先是传出谁跟谁好,接着传出有人半夜里见过谁跟谁在东场里干那事,还有传言谁跟谁因为争谁打破头了。消息一出,有吃不住劲的了。两个戏班几乎同时爆出惊天绯闻,有几位角儿夜里私奔啦!
没角了,戏想唱也唱不下去了。本来就没想过要成什么大气候,现在既然这般光景,魏老师父一声长叹,卷铺盖走人了。两个戏班同时宣布散伙。
唱大戏没唱出名堂,有些角儿还是大有收获的。收获了老婆老公的不消说,就是这方面没建树的也都寻到了不错的营生。他们三五结合拼凑不少个唢呐班,三天两头地给红白喜事请了去,吹吹打打,唱几个段子,有吃的有喝的,临走还能领到可观的一笔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