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不大。是苏鲁两省的界河,叫苏鲁河,通往微山湖。苏鲁河啊苏鲁河。
我的名字叫近鲁,我娘说,我这名字是村西头的老秀才给起的。我很想知道这名字有什么典故没有,可惜老秀才坟上的茅草都尺多高了。真是个不小的遗憾啊。
紧靠着苏鲁河的南岸有个村子,不大。我就住在这个村子里。爷爷还在的时候经常说起,很久很久以前,村东头有棵大槐树,大槐树旁有座庙,庙里供着关二爷。这村子就叫关王庙。大槐树和关王庙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村子仍然叫关王庙。
小河上没有桥。南来北往的人过河只有乘渡船。渡船很小,一次也就可渡六七人,如果这六七人里面有两三个大胖子,那船舷就会与水面持平,船上的人就会相互提醒着:“都憋着,甭喘气,甭说话。”
摆渡的是个老头,不高,很瘦。真讨厌,坐他的船,每到河心他都伸手要钱,小孩子也得给。大人二分,小孩减半。我不明白,又不是你的河,凭什么要钱?
不到万不得已,过河我是不坐船的,我会泅水。小林、中青、大卫也不肯花那一分钱的船钱,他们也会泅水。中青的水性比我还要强。
夏天泅水,冬天溜冰,是我们最乐玩的。嗨!溜冰可是最快意的。你紧跑几步,猛地一停,身子略微前倾,两臂一张,“嗖——”几丈开外了,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也有一点不好,不小心会掉进冰窟窿里去。小林就进去过,咔嚓一下,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小林一个娘没喊完,下去了,一直漏到胳肢窝。可衣裳一点没湿,真的,这是大卫跟小林的娘说的,小林的娘就凶巴巴地扭着大卫的耳朵找到大卫的娘,大卫的娘劈头揍了大卫两巴掌:“妈逼,八岁毛还没剃掉呢就会哄大人了!”“真一点没湿,肩膀上的一点没湿。”大卫解释道。呵!你说可乐不可乐?大卫的娘就笑着不再揍他了。
最苦逼的是春天和秋天,既泅不得水,也溜不得冰。特别春天,更令人讨厌,必得去放羊。十来只大绵羊,很是费脑筋。一出村子,一个比一个跑得欢,根本不知道遵守纪律,那只黑眼圈的大公羊还抵人呢!对于它,我们几个都望而生畏。我们就密谋要治服它,灭掉它的威风。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更何况我们四个聪明蛋!不是我们吹,在关王庙村孩子里面绝对再找不到比我们四个更聪明的。毛二、母狗、六指手、牛蛋儿一个比一个呆逼,他们的娘都是这么骂他们的。办法很快就有了。黑眼圈正在河边够着吃水里面的嫩芦苇,好机会!中青、大卫蹑手蹑脚绕到黑眼圈屁股后边,用足吃奶的劲,嗨地一声。噗通!凶巴头,不凶了吧?黑眼圈挣扎着爬上岸来,狂怒但不无恐惧地望着我们,哆嗦了几下,低下头默默地啃草去了。我们神气地打起了响鞭。
但也有冤家路窄,不得不坐老头渡船的时候。娘要我跟哥哥到对岸舅舅家去。说句私房话,要不是贪吃妗子的烙饼卷芝麻盐,我是决不答应去对岸的。既如此,老头的渡船是非坐不可的了。我那难得的一分钱啊!泅水过吧,不行,水够凉的。咬咬牙,少吃一块糖吧。
从对岸回来,我气急败坏地找大卫他们:船钱长了,小孩也要二分钱了,凭什么呀?得治治老头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治摆渡老头子,几个都特来劲。“早该给他点颜色看,前天我表哥过河,给他一分钱说啥都不行,最后我爹又给补上的。”“说的倒好听:有钱没钱都过河!”
我们请示大卫:啥时候办他?大卫一招手,我们四个脑袋就凑到了一块:只需如此如此。第二天,村里爆出一个特大新闻。摆渡的老头被人反锁在渡口小屋里了,锁眼给泥巴堵得死死的。老头祖奶奶喧天地骂了半天,幸亏有个木匠要过河,拿斧头砸开了铁锁。这事的底细只有我们四个知晓。
收麦子的时节,也是桑葚红紫的时节。河北岸是杈子行,种植着数不清的小桑树。往年桑葚红透的时候我们总跟随了哥哥们泅过河去,光着腚潜到杈子行里偷吃葚子。今年不行,哥哥十岁了,是个小大人了,要跟着队里干活了。
我们就单独行动吧。我们既然是泅水的行家,过河是不成问题的。爬树也都是高手,没有吃不到的桑葚子。可虑的是有民兵连在里面巡逻,扛着枪,也有的拿着红缨枪,齐眉棍。三个一帮,五个一队,隔不多久就转一圈。一旦发现有人进去了,大老远地就喊就叫,你就跑,他们就追,就是不追上你,你这边腿都跑麻了,眼看跑不了了,他们打个口哨,回去了。这,也不足大虑。最最可虑的是看守杈子行的老头,这个老头简直比摆渡的老头还可恨。老得话都说不清了,眼却是贼尖,耳朵贼灵,走路也贼快。手也贼狠,只要被他抓住,脱下鞋子照腚上就是几鞋底。我们对他既恨又怕。
但不吃桑葚子这一季可怎么过?就那么倒霉一准给老头逮到?四个光腚猴出现在河北岸了。先侦察一下:老头不在。快速潜进去,蹭蹭蹭,比猴子都利索,小桑树猛烈地摇晃起来。“臭小子!哪里跑!”不好,老头就在附近潜伏着啊!太狡猾了。快速地溜下,没命地奔跑。噗噗通通,跳到河里,一数,少个人。小林呢?是不是遭了毒手了?
上了岸,我们都很伤心,看看肚皮,个个都给桑树枝划破了许多血道道,中青的小鸡也给树皮搓破了。赶紧抓把干土捂在肚皮上,眼睛巴巴地看着北岸。
“野小子,还跑!”北岸传来老头的喝骂声。是小林。“小林,跳啊!跳河啊!”我们扯着喉咙跳着脚的喊。小林回来了。他心有余悸地看看北岸老头,带着哭腔:“我还没下来,老头就抓住我的脚脖子了!”“你怎么又跑掉了?”小林摇摇头:“别提,别提。我骗他里头还有好几个呢,他就信了。叫我给他带路,我就趁机挣脱,跑了。”说着嘻嘻一笑,“老头比毛二还呆逼。”
“就你不呆逼!”一个大人的声音。是中青的小叔。他看见中青一直拿手捂着小鸡,笑了:“咋了?小鸡给挂到葚子树上了?”“你的才挂树上了呢!”中青回了一句。“他妈的!学会犟嘴了!”中青的小叔过去照中青腚上排了一脚,很是认真地,“告诉你们啊。往后不许再去杈子行了。人家那是杈子行,小桑树是做杈子的。树股子那么细,给你们弄断了就废了……”
中青刚吃了一脚,不服气:“以前你还去吃过呢……”中青的小叔眼一瞪,中青把下半句话咽肚里去了。“再给我碰上非揍瘸你们不可!”中青的小叔丢下这么句话就走开了。中青愤愤不平:“六指手抓痒痒,多管闲事。又不是你家的杈子行。”“就是。猪八戒扛铁耙子,也不照照。”都不服气。“还揍咱们呢,呸!先闹你个不安生!”中青发狠地说。
果然,有天晚上中青的小叔不在家,我们几个一夜到他家的窗台底下学了三次鬼叫,吓得他刚娶了不久的新媳妇尿尿都没敢出来。真是开心死了。
桑葚可以不吃,水不能不泅,冰不能不溜。苏鲁河,我们在你的怀抱里翱翔,在你的注视下成长。
第二年,春天,草又泛绿的时节,我们照例去河滩里放羊。暑后,我们都上学了。我们渐长大了。我们经常放学后跑到河岸上,顺着水流的方向走,有时会走出好远,然后望着远处发阵子傻:不是通微山湖吗?微山湖在哪里呢?“大卫,咱们向微山湖游吧。”再到河里泅水我们总这么请大卫示下。大卫说:“那就游吧。”我们就奋力地游。可是,我们没有一次实现过我们的远大理想。
啊!苏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