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鞠躬

因为一双儿女相继高考的原因，一个不小心，居然无师自通成长为一名报考“专家”。陆续有亲友慕“专家”之名而登门求教。我这“专家”倒也争气，自出洞来，所经手的报考不仅没有一例滑档，而且几乎所有志愿包括专业志愿都是压线上档。

“专家”之名到底还是传到了几十里路外的乡下老家。每到高考季都有三二不等的老街坊携家带口进城专程拜访，卜问孩子的前程。我便倾其所知、尽其所能，给他们普及过有关报考、录取的常识之后，紧接着进入繁琐艰苦的报考程序，一例下来通常要耗费大半日时光。

妻子深不以为然：“你这个伪专家，还是少逞能！你又不图他们仨瓜俩枣，他们又不是你的本家本族，非亲非故的，多少年甚至连个来往都没有......”

我一笑置之：“我可不是逞能。你想，农村人培养出来个大学生多不容易！我是真心帮他们，做的是功德。况且我也是有原则的：你见我主动地非要帮哪个了吗？他们都是来请我，也必须来请我，这是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关系再铁我也不会硬去帮谁的。”

妻子对我的说词虽表认可，仍然不无顾虑：“常在河边走，早晚会湿鞋。万一失了手，误了人，你的功德可就不圆满了。”

我自信满满：“多少年了，我失手过吗？”

19年高考季说话就来到了。这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原是老家的一位高邻，说是女儿小娜高考上了二本线，想要我抽时间指导一下报考。我没有推辞，当即就跟他约定了时间，让他到时候带着小娜来我家。

高邻如约带着小娜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寒暄过后，我逐一向他们讲析了报考策略和录取规则，最后微皱着眉头给出结论：“小娜的报考确实不好把握......不过，运气好的话应该能走个较理想的学校。”

我之所以扯上“运气”两字，不是对自己缺少信心留有余地，也不是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相反，却是基于客观做出的一个相对大胆的乐观判断。

那么，“客观”是什么呢？首先是小娜的成绩排名。小娜虽说上了二本线，但排名较低，位于传统二、三本线（以下均传统概念）之间，这个名次强三本有把握，弱二本有希望。不过，小娜的选修课等级较低，弱二本的希望就仅仅存在于“理论”上了。其次是小娜的家境。小娜属于典型的温饱型农村家庭，她的爸爸妈妈一再表示收费高的学校不能考虑。而收费高的学校除了三本，还有二本中的中外联合办学。综合以上两点，采用排除法的话，小娜的报考将受以下诸多限制：强二本不能报，热点地区的弱二本不能报，选修课等级要求高的弱二本不能报，收分较低的中外联合办学不能报，三本不能报......通往大学的道路是有千万条，适合小娜的又有几条呢？当然不是没有。比如高职中的本科班，边远地区选修课等级要求较低的弱二本。而前者，小娜表示毫无兴趣。那就只有后者了！“外地学校可以考虑，我不怕远！”小娜说，语气很坚定。但小娜毕竟是个女孩子，跑太远的路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偏远地方去读一所质量不高的弱二本，我却既不甘心又不放心。好在小娜手里握有一大优势“客观”，就是外婆家在广西，而广西不是江苏考生追捧的热点地区。把广西作为重点突破方向，小娜应该有机会。

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们听：八个志愿，冲二稳三保三。而对于小娜而言，所谓冲二就是去捡漏，稳三也基本是奔着捡漏而去的，只有最后的保三是真正意义的报考。目标学校大部集中在本省和广西。

他们都赞成。

于是进入下一个环节：检索、筛选适合填报的目标学校。这是整个报考环节最最重要、最最繁重、最令人头疼的环节。先要分析所有学校近三年收分情况，经过分析、过滤，掐头去尾，确定报考的选择空间。然后删除所有“受限”学校，进一步缩小选择范围。再然后删除实在不感兴趣的学校。完成第一步初选。之后，进入第二步初选，第三步初选。第三步初选就是终选，八个志愿目标确定，我的工作便告完成。冲二、稳三、保三，我建议特明确，同时给出了所有八个志愿的先后顺序。

“实在没办法！”我感叹着，“根据你的情况，A、B志愿，把握虽不足一成，但也得冲，这是你的权利。C、D、E志愿，把握也不足五成，但值得期待。保底的F、G、H三个志愿，把握应该不低于八成。我不敢保证百分百，但应该没问题。最终能被哪个学校录取还是看运气吧，当然，被哪个学校录取你都是幸运的。真的。”

“回家后，先进一步了解下这八所学校和相关专业，对照招生计划选出目标专业。注意，选专业的标准，一是喜欢，二是强。你的分数虽然不占优势，但不喜欢的专业仍然不能选，没前途的专业绝对不能沾。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过来填报志愿。”临到结束，我一再叮嘱小娜，“给我记着，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千万不要受你爸爸妈妈的干扰——他们也不懂。”

“谢谢老师。”小娜双手抱在胸前，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绝对不小于九十度的一个大躬。

我微笑着向她致意：“不要客气。”

送他们到了楼下，分别之际，小娜又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深深地鞠躬向我：“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您留步吧。”

心中不由一动。回到楼上，我十分认真地对妻子说：“我要改变我的一些看法了。”妻子有点莫名：“什么看法？”“什么看法......”我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仿佛自言自语，“此前，我一直认为孩子的成长，外部环境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特别家庭环境的影响......所以，我一直不愿相信低素养的家庭能产出高素养的孩子......”“现在相信了，所以改变了？”妻子像是明白了我要说什么。“不。我改变的不是这个。”我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现在，我感觉影响孩子成长的最重要因素不是外部环境，而是孩子自身——比如小娜。”妻子嗯了一下：“这孩子，我是感觉挺不错。”“除了感觉不错，就没感觉意外？”我认真地看着妻子，“能读得上四星级高中，能上二本线，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足够优秀了。但这并不令我意外。令我感觉意外的是她的行为举止。你注意到了吗？她向我道谢的时候，是鞠了躬的。”妻子说：“注意到了呀！”“你注意到她鞠躬的态度了吗？认认真真、大大方方，没有敷衍、没有扭捏、没有羞赧。你注意到她鞠躬的动作了吗？那动作绝对超过了九十度，绝对称得上熟练、规范、标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的道谢是真诚的，是出自本能的反应，而且还说明她鞠躬道谢是经常性的习惯性了的动作。这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高素养吧？”我毫不吝啬对小娜的赞美，“可是，她表现出来的高素养应该不是受外部环境影响的，最起码不是她在爸爸妈妈那里学来的，而是来自天性。”“甭说，还真那么回事。”妻子表示赞同，笑着，“不要说她在爸妈那里学不来，就是反过来，她爸妈跟她学十几年也不可能学得到。”

三天后，小娜如约来我家填报志愿。来之前先在微信上给我打了招呼，问我“现在可以去您家了吗”。

小娜表示对广告学、食品类专业特感兴趣，问我能否调整既定的志愿。我当即表示没问题。本来就是小娜在报志愿嘛，她的意见必须受到尊重。再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志愿再多最终录取的也就一个，只要保底的三个志愿拿稳，其他的志愿调就调吧。小娜的新方案表面看调整幅度不大，不过换掉了其中三个而已，但冲二、稳三、保三的格局打乱了，呈现冲三、稳三、保二的局面，最后保底的H志愿也“自然而然”地顺延掉了，也就是说既定方案中的三个保底志愿只保留了一个，而且不是最后的H。这意味着什么？志愿的风险增大了。而且是无限放大了。小娜看看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颇有些乐观地道：“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到不了‘保二’，‘稳三’差不多就拿下了——不是还有两个保底的嘛！”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事实证明我错了，错就错在最后关头的一点点不严谨。

志愿提交之后，我开始翘首以待投档的日子。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只要投档线不公布，我就算再有把握，一颗心也是终日悬着。我相信小娜也一定在等待，而且心情比我还要迫切不知多少倍。

投档线终于公布了。小娜，滑档！我的心登时就哇凉哇凉的了。我第一时间用微信跟她联系：“准备征求平行志愿，有时间过来。”小娜好像还抱有一丝期待：“不会真的滑档了吧......”期待可以有，但期待毕竟只是期待。可以想见，此时的小娜肯定从头顶凉到脚后跟了。

“你怎么搞的？”妻子下班回家，先是抱怨我，接着就替小娜惋惜起来，“真是太可惜了，差一分就能上档。那几个呢？”“那几个都成功上岸了。”“唉，为什么偏偏就小娜这孩子——她运气真是糟透了！老天爷忒不公平了！为什么偏偏是她！”妻子一边叹息，一边抱不平，“征求志愿啥时候报？你可不能再失手了！”

“是我大意了。是我没把好关。最后没拿稳。”小娜来填报征求志愿，见面第一句我就如是说。我应该安慰她，我担心她的小心脏不能承受滑档的失利之重。小娜轻松一笑：“这个不怪老师，怪我。”小娜的轻松一点都不做作，我心的忐忑感稍微减轻了一些。“确实怪我，最后关头我不够严谨。”我打开初定方案和最终方案对照着说，“看到没？前面的志愿，机会本来就不多，调整也就调整了。如果我坚持保留最后的保底志愿H，它就拿下了，咱们也就用不着征求志愿了。而且，对于调整后的方案我没有细审，一直认为是冲三、稳三、保二，而实际情况呢，是冲三、稳四、保一。说实话，这已经不是冒险，而是作......最后敲定方案，我确实不够严谨......”我在自责，也有安慰小娜的意思。

“没什么，老师，高考成绩一出来，我就知道我的志愿很难填报，滑档的可能性很大很大，那时候我就已经做好滑档的心理准备了。”小娜如此说，我不知道真假，但我知道，她也有安慰我的意思在里面。但小娜接着又笑了：“说实话，尽管心理上有准备，真正滑档了，我还是蛮失望的，心里调整了这么几天，才刚好了一些。”

小娜这两段话简直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感到纯粹。

“真是个好孩子。我喜欢。”我认真地看着小娜，“从第一次到我家来，我就喜欢你了，真的。我对你奶奶（我的妻子，按世交小娜应以奶奶称之）说，真是想不到，小娜的爸爸妈妈那个样子，居然能养出这么好的女孩子——谦恭、淡定、大方、知礼节，自信、坚强、沉稳、懂感恩，要内涵有内涵，要素养有素养。当下社会，便是所谓官二代、富二代、书香二代也未必能比得上你这么个农N代......请不要误会，我可没有丝毫贬低你爸爸妈妈的意思......”

小娜也看着我，忽闪着眼睛，听得认真而专注，见我住了说，稍停约莫十来秒，看着我：“你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我浅浅一笑：“没什么说了啊！”“我有你说的那么好吗？”小娜也浅笑一笑，一脸天真稚气却又宠辱不惊。

话题转到填报征求志愿的话题上来。我打开事先下载下来并加工处理过的“征求平行志愿计划”，直言我的判断：“今年的征求志愿更难填报。首先是征求指标少、滑档人数多，僧多粥少的情况，比往年更甚。其次是征求的好学校少、好专业少、符合咱们条件的少之又少......”“我爸爸、妈妈的意见，三本也可以考虑的......”“三本也可以考虑？怎么现在才考虑？早干啥呢？看到没，这就是他们没见识、没主意的表现了。”我没有讳言对小娜爸爸妈妈的否定，“填报平行志愿时说三本可以考虑，那时是有很大挑选余地的，也绝对不至于滑档。现在考虑三本，已经晚了......你什么打算？”“如果有地理位置、专业都比较合适的，我应该选择去。”“真这样打算的话，就试试看吧......不过，地理位置、专业都比较合适的肯定有，就怕录取机会没有......今年一定要走吗？”“能走就走，合适的三本也可以接受。”“......想没想过复读再战？”“也考虑了——只是一直纠结。”“是的，复读也不容易，高四的生活暗无天日，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不过，复读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个最好的选项。”我不再保留，也不再含蓄，“第一，今年这情势，就是勉强能走，也肯定走不了理想的学校了。万一给一所并不理想的三本录取了，是走是留，到时候恐怕会更其纠结。而且三本收费高，给家庭增加了经济负担不说，你这样的分数也不划算。第二，今年能上二本线，已经证明你基础不错，智力也蛮好，复读再战的话，下年上一本线的可能极大，最不济也应该能接近一本线，再不济也应能保持今年的水准。下年上了一本线或接近一本线，前景之广阔与现在比，不可同日而语。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给你半小时时间，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填报征求志愿，不晚。”“不用想半小时，我已经做好复读打算了，填报吧。”小娜貌似主意已定。

我拍案：“既如此，那就好填报了。征求志愿就以二本为主，兼顾三本吧。但无论二本还是三本，都必须是办学质量高的学校而且还必须自己喜欢的专业。绝对不能为了不再滑档，降低要求而委屈了自己——今年实在没有必要‘硬’走嘛！”小娜深表赞同。

“如果再滑档，不会后悔吧......如果后悔，那就再调整。”来到提交志愿环节，我沉静地看着小娜。“不调整，不后悔。”小娜语气坚决。“好！这是正确的决定，也是积极的决定。”我重重地点了下“提交”按钮，“为什么说这个决定正确而积极呢？今年，莫说征求志愿，就算是平行志愿，不滑档也就勉强走个不入流学校。这应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再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不入流的学校一般办学实力不强，学风也好不到哪里去，毕业后的就业也会压力山大，将来势必还要考研。但考研也未必能一战如愿，毕竟学校的起点太低嘛。一旦一战失败，就要准备二战。二战就算能取得成功，不也相当于读了个高四了？与其这个结果，还真不如现在选择读高四，下年上了一本线或是接近一本线，就算读不上一流大学，二流大学还是有希望的，这类学校无论实力还是学风，那些不入流的学校都难以望其项背。毕业后想读研就读研，说不定还能保研，读研学校的层次也会更高些。不想读研就选择就业，就业竞争力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无论读研还是就业，将来都有能力养活自己并回报爸爸妈妈。况且现在的就业即使同样是研究生，有的用人单位也很在乎本科出身，要查你的祖宗八代的。还有将来的个人问题，也不能回避吧？自己的层次高了，选择男朋友的条件还会低吗？这个，你懂得。”

小娜噗呲笑了：“复读这么好，我还真想滑档了。”

我的心情终于轻松下来了：“其实，滑不滑档真的不重要，关键是要向前看，思想上不要背上了滑档的沉重包袱。而且，滑档了，天也塌不下来！不光塌不下来，也许自己头顶的天空更加湛蓝、更加高远。有个说法叫以退为进，退一步海阔天空。”

“谢谢老师，你今天令我茅塞顿开。”小娜站起来，向我深深一躬。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天意。第二天征求志愿投档线出来，小娜竟一语成谶，真的如愿“滑档”了，而且不多不少还是只差一分。我在微信上跟小娜沟通，小娜表示没压力，不遗憾、不后悔、也不再纠结。

小娜没压力，我也很坦然，妻子也没再抱怨，只是仍然心有不甘：“还是差一分，这孩子运气咋就这么差呢！”“怎能说运气差呢？”我不赞同妻子的说法，“小娜的运气不会差，只是今年还没来到，但明年肯定会来到的。有道是爱笑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差。小娜是个知礼节、懂感恩、有内涵、有素养的难得的好孩子，运气一定会光顾她的。”

我说小娜运气不会差，不是寻求自我安慰，不是为小娜再次滑档开脱责任。我已经说服了我自己，帮小娜报考没有成功，我是不想亏了她、误了她，根本就不是失败。如果硬要说是失败，损了我“专家”之名，我的不败金身就此告破，但为了小娜那深深的鞠躬，也损得心甘、破得情愿。

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