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起风,无风门前那棵披满金色的银杏就开始舞蹈,石榴叶也飘飘洒洒,整个庭院,欢腾和闪亮染尽。
无风轻轻合上家门。他习惯性不开灯,就坐在炭火正旺的小火炉旁凝思。许多年了,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无风,你连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我女儿嫁给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老丈人说完就喘了一口粗气,丈母娘在后面补一句:“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家家都该有个年……”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那扇朱门打开来,里面辉煌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送出老丈人家的院坝外,跟着紧闭满堂欢天喜地过新年的热闹景象。
漆黑的夜晚,无风摸索着来到不远的河滩上,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旁边有座大桥,桥下有许多沙坑,他先去最近的一个,太小,就又向另一个走去,还是太小,再走向下一个,倒是大,可太浅,实在挡不住今夜的苦寒。无风猫着腰继续寻找,终于,他看上了一个深坑,大小也合适,就摸着坑沿跳下去,蹲着试了试,耳廓和脸顿时感到暖和许多,他欣喜地打了一声尖亮的口哨。随后,他坐在坑底,抱住双膝,背靠坑壁,就看到对面半山腰的灯火还在忽隐忽现,狗吠了几声,然后学着狼干嚎起来,响亮地划破山野的死寂。
折腾一天,无风想起才吃过一顿早饭,不过,他原本就不奢望有填肚子的机遇,北源距离故乡太远了。兜里还有十元钱,是女人在他临出门时偷偷给的,明天靠它抵达心灵的故乡。也许死沉与绝望可以加速人的疲乏和困倦,他很快就浑浑噩噩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无风被凝固的血液冻醒了。他用力动弹几下,手脚没有一丝知觉,就像几根木头棒子,心脏比刚出冻库的雪糕还冰……他意识到自己得尽快站起来,不然会冻死在这里,就摇晃起身体,鼓起劲用力甩动双臂,但是,不听使唤。他开始感到焦困,心在下沉,似乎落进荒凉的深谷……他压住那股无奈与张惶,整个身体在沙坑里胡乱滚动,相信体内的能量会重新激活青春的爆发力。随着无风在坑里翻滚,沙子,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就四处往下掉,打在他的身上。有几个拳头大的鹅卵石掉下来打在他的头上,又捣蛋地跳到脸和鼻子上,他接纳着冰天冻地赐予的新年贺礼。当凄厉的寒风送来几片天使的泪花,几粒该死的沙子,瞅准时机溜进他的眼睛和嘴巴,要他品尝这人间百般滋味……时间在慢慢过去,无风觉得身体开始发热,能够感受到四肢被针尖扎着一样又麻又疼,血液乱着一团地撞击他青春的野蛮和疯狂。 终于,无风咬了咬牙,深深吸一口冷气鼓鼓的憋在两腮,猛力一跃,他站起来了。就在这一刹间,无风眼冒金星,整个身体倾来倒去,他顺势倒向坑壁,让身体找到支撑,最终站稳脚跟。
又缓了缓,他捡起垫在坑底上的帆布包,那也是女人给的,他摸了摸里面有半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他心里一阵热乎,因为一星火源,就能点燃生命的温度。他在河滩上开始不停地搜索,很快就捡到一堆干刺梗、朽木头,还有一些树枝。这时,他发现了一张破烂的大麻袋,就惊喜地抖掉上面的泥土和沙砾赶紧披在身上,想想又从头到脚裹住身体,找来几根干枯的葛藤严严实实地缠牢。雪花还在飞舞,大风发出凄厉的尖叫,撸开裹在他身体上的破麻袋。无风去点燃那堆柴火,很快就旺起来,熊熊火苗窜起老高,映亮白得晃眼的雪花。那堆满载希望的柴火燃完了,无风就不停地来回跑动着寻找……终于,雪停了下来,虽然还有侵蚀生命的残风,天却渐渐亮起。
炉子里的炭火下沉时发出了响声,似乎在刻意提醒无风需要重新加煤。他恍然的看了看,起身添几块新炭,屋子里又亮起红彤彤的火光。他喜欢这宁静而温馨的夜,偶尔可以抚摸到童年的无忧无虑。电脑里隐隐约约还在循环响起那首钢琴曲和萨克斯,已经N遍了,书房里的风铃也在碰撞着时光的音乐,脆生生的叮铃响孤独地不知要召唤谁人与共。这样的夜晚适合小酌,无风就去炒一盘番茄兼蛋,炸一碟花生,倒一壶酒,飨以满屋的温暖。
前不久,无风在苏州去周庄的路上,被一片广阔的荒草地给迷住了,就想起老家来。这个时节,芦花白过之后,它细长的叶子就泛起淡黄的白。木岭河的下半游,两岸生长着茂密的菰笋,趁着季节的允许拖起长长一片枯黄,连接着丘梁和田畦里的杂草,在阴寒潮湿的土壤上燃烧起金色的衰亡。
无风一直对老家门前那棵石榴树情有独钟。当年,苏北的一位朋友送他这棵石榴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只说果实大、甜,好养活,结果,它皮实得令无风出乎意料。它被栽在光秃秃、宽不到四平米、深不足两尺厚的土壤里,当年又遇上强旱天,好在无风临出远门时重新为它添了一些土。无风还在想,恶劣的环境、恶劣的天气,又遇上无人过问,石榴一定枯死了吧。没曾想,一年多才回来,那棵坚韧的石榴树长到了手腕粗,两米高的个头,不但开满了红色的小花朵,绿油油的茂密枝叶间还藏着几颗绯红的大石榴,见主人疲惫地回来,就盈盈含笑。
无风呆呆地站在石榴树下,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它多像他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是无风从北源回到故乡没两年的事,就因上帝一个玩笑便把他送入人间炼狱场。那里缺衣少食,每天的伙食供给是有限而极差的,每一粒粮食都显得尤为珍贵。无风吃不饱,偶尔在参加劳动的时候抓到一只老鼠,就用生产时用的小刀剥去皮,剖开它的肚子,偷偷去清洗掉血水,再到供给处好不容易求来一壶开水,然后把老鼠丢进去,盖严壶嘴,捂上三,二十分钟就捞出来。半生不熟的老鼠,带着令人倒胃的腥气,可是,鲜红的血水早已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这里囚着南来北往的人。他们中间曾经有的地位显赫,有的原本就来自殷实家庭,就隔三差五收到大包小包的包裹,里面或是正宗的勐海普洱,或是新鲜的时令水果,或是名贵的中华牌香烟,或是上好的网球拍……人生的际遇里,从不缺起落和沉浮,也不缺饥贫与达贵。无风在荒草连天的夹缝间踩上一条独木,平衡地迎接未知的命运……
无风终于倒尽最后一滴烈酒,桌上的残羹和杯盘放到明天收拾吧,他的确喝得醉醺醺的了。
天刚刚亮,无风就起了床。他看见院子外的草坪上铺满一层白霜,刺骨的寒风还在刮个不停,把那些枯叶吹得满地都是。经历这苦寒的风霜,石榴树的叶子飘落精光,赤裸裸的树身上,留着四季烙下的斑驳印痕,为它苍劲的风骨新添一道沉淀在岁月深处的老成。其实,在大自然的法则里,并没有人情悲悯,是为生命的路上规避一览无余的寡淡和干瘪;即便濒临衰亡,至少波澜不惊。
2022年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