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故事

骆丁光

一

菜单陆续进中厨部，喷起的炉火呼呼响，着白色上衣的厨师、厨工进入“打仗”状态，整个厨房油然弥漫。第一掌勺（头镬）厨师唐旭生抛锅动作潇洒，火声伴着菜肴原料在锅里飞舞，香气扑鼻而飘。他个头只有一米五左右，花名叫矮牯，短发，圆形脸，双眸炯炯有神。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紧紧贴着肌肤。“旭哥，餐厅有个姓刘的先生请你出去坐。”酒店女服务员隔着橱柜大声喊。唐旭生抓起挂在颈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淌着的汗水：“现在我不得闲，叫他等一阵。”女服务员点点头，大步走向餐厅，在酷热高温的厨房呆一会令她难受极了。唐旭生飞快地干活，橱柜上摆满五颜六色的原料等他烹饪。

下午二点整，厨工们忙着打扫卫生，收拾东西，原料都要放进雪柜保鲜。唐旭生出来餐厅，酒足饭饱的食客逐渐离去。中央空调机吹出的冷气沁人肺腑，他不禁打了个冷噤。“旭生，几年不见不识我了。”刘国挺着南瓜肚，稀疏的头发往后梳去，露出宽阔的额头。他在郊区开了间大排档，三年前唐旭生给他打工，后来，唐旭生觉得在大排档做没出息。便跳槽到酒店打工，厨艺便日渐有所长进，如今成了名不折不扣的大厨，市报美食版也由他主笔。“哎呀，刘老板大驾光临，真是稀客、稀客。”唐旭生赶忙与刘国握手。

一番叙旧过后，刘国切入正题：“旭生，你这里生意很旺，我准备开一间酒店，出品部由你全权打理，四万五千块包给你，你认为如何。”

“好，我会尽力做好的，决不辜负刘生对我的赏识。”唐旭生会心地笑了，当总厨师的机会终于来了。总厨师工资高福利好，上班不用累死累活汗流浃背，对下属指手划脚威风凛凛，真有点当官的味道。从入行起，他不知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甚至曾经白日做梦，梦见自己做了总厨师。

“只要我赚到钱，绝对不敢亏待你。”刘国拍着胸脯说。他从真皮夹包里取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唐旭生：‘这是定金，你尽快搞定这里的工作。”

唐旭生收起那叠钱，足有两万元，可见刘国对自己多信任。他端起酒杯：“刘生，祝我们合作成功，干杯！”“哐”的一声，他俩一饮而尽。餐厅的音响一曲终了，响起轻快悦耳动听的抒情歌。

二

装修接近尾声，酒店开张的筹备工作开始了。唐旭生着手招请厨师、厨工，干活要靠全班人马合心拍档，这样才好管理。至于中厨部主管，他相中自己的得意门生，也是他的表弟金三石。金三石１７岁入行，厨艺可与唐旭生媲美。“这是我承包的第一间厨房，成功与否事关以后我们的前途，你一定要全力协助我抓好出品。这间做旺了，就不用担心以后没厨房包，做厨要趁后生多挣点钱。”唐旭生以长辈的口吻，慢条斯理说。

“旭哥，我知了，你尽管放心‘细佬’。”金三石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学艺时功夫不到家誓不罢休。

加盟的厨师、厨工年龄均在四十以下，大部分曾经拍档。这样干活才会配合默契，游刃有余。

刘国的酒店开张后，一炮打响，生意如燃烧的炉火般红旺。厨房共有厨师、厨工５０多人，唐旭生给他们的工资总额三万元左右，剩余的一万五全部装进他的荷包。他俨然如厨房的土皇帝，吃香的喝辣的。厨房进货由唐旭生验收，只要他说个不字，即使物美价廉毫无挑剔的货也枉然。于是，那些供货商纷纷送钱物巴结唐旭生，惟恐得罪他没生意做。这样一个月下来，唐旭生总收入不低于二万元。

金三石心里很不平衡，我每天拼命干活，只有二千多元工资，唐旭生一点也看不起我，给那么点可怜的薪水，讲出去让人笑话，还当中厨部主管呢。金三石躺在铁架床上，愈想愈烦愈睡不着，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刘国完全信任唐旭生，他充其量只是个厨师而已。

金三石与唐旭生的距离越拉越远，除了工作上的事，平时很少坐聊。

三

 总厨师办公室在仓库隔离，挂着唐旭生的巨幅彩色相，他穿金黄色纽扣的白色工衣，戴一顶高高的白帽子，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线，他左手拿一个金黄色的勺子，右手捧一碟色香味形俱全的鲍鱼。这时，唐旭生坐着软绵绵的沙发，看了一眼他的照片，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混到我这个份上多爽，比起家乡的书记镇长，我得意多了。秋冬是进补的最佳时节。他正琢磨着出新菜谱，头上杂李传推门进来，小声说：“不好了，旭哥。”李传一米八几的个子，像座小山丘结实。

“神经兮兮的干什么，有事情你就坐着慢慢地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有人背后讲你‘抽水’太深了。”抽水的意思就是榨取手下的血汗钱。

“哪个吃了豹子胆乱讲？”唐旭生的脸色刹时变得阴沉。

“你表弟金三石。”

“没理由，中厨主管怎么会不注意分寸呢？”其实，唐旭生也早已觉察到，表弟与自己变得越来越生疏了。

唐旭生召集厨房员工挤在厅房开会，他仰头喝了一口饮料，眼睛威严地扫视全场，清了清嗓门说：“今天开会我炒炒旧饭，有人认为我给大家的待遇太低，我没办法，刘生给的就这个价。我同你们一样，都是打工的，如果哪个觉得做不过，可以提出辞工，我保证同意。东家不打打西家，很正常的，李传值得大家学习，干活从来不讨价还价，埋头苦干。……”

金三石咬了一下嘴唇，使劲地抽烟。

李传盯着地毯发呆，脸红到耳根。其他人都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四

凌晨一点多了，金三石上床睡觉，猛然想起厨房有一大饭盆鲍汁鹅掌没收进雪柜，本该下班前收进雪柜却忘记了。如果不放进雪柜保鲜，那盆卖出去值一千多元的鹅掌肯定会变馊，变质的半成品技术再高的厨师也无能为力。他毫不犹豫着上衣服，轻轻关上宿舍门回酒店。虽然唐旭生给他的工资不高，但他对工作不敢有半点懈怠。

金三石走进厨房，里面笼罩令人窒息、沸热烫人的气浪。为节约用电，晚上收档前过早熄掉抽油烟机、鲜风机，使热气不能排出厨房。他按亮光管，厨房顿时灯火通明。那盆鲍汁鹅掌果然仍放在橱柜上，鲍汁泛起小气泡。凭他的经验判断，如果再迟半个钟来，这盆鲍汁鹅掌就变质了。他转身拉开雪柜门，将鲍汁鹅掌端进去，呼的一声关上门。他想待遇太低，唐旭生又动不动骂人，弄得厨工都没心思干活，几乎每个饭市都有食客投诉。一旦厨师、厨工都产生抵触情绪，管理起来难度就大了。金三石正在思考着，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被吓得跳起来：

“刘总，你想吓死我呀？人吓人，吓死人你不是没听说过吧。”

“三石，你是好样的，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刘国满脸喜悦，“刚才我一直在外面看，还以为你偷东西呢。”

“干活得讲良心，偷东西我可不敢。”金三石仍心有余悸。

“金师傅，我一向很中意吃咸猪肉，中午我点了个例牌：金沙咸猪肉，咸猪肉不是五花腩肉腌的，全部是肥猪肉，这到底怎么回事？”刘国不无忧虑地说，“出品质量不稳定，时好时差，留住熟客谈何容易。”

“唐旭生得了供货商的好处，验货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三石想，出卖表哥是逼不得已，他曾数次劝唐旭生回头，然而唐旭生当作耳边风。

刘国恍然大悟：“原来我养了连狗都不如的人。”

“三石，你真难得。”刘国与金三石握手，一股暖流在金三石心窝涌动。

五

第二日十点多，唐旭生吹着口肖大摇大摆上班，他远远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刘国，立即满脸堆着笑容扬了扬手：“刘总，早上好。”刘国没理睬他。

唐旭生不知哪里得罪了刘国，一种不祥之感笼罩在心里。

“唐旭生，你听着，你不用上班了。”刘国冷若冰霜地说，“去财务那里领工资吧。”

“什么？炒我？”唐旭生气急败坏嚷，“炒我可以，但我要把厨房的全班兄弟带走，看你牛还是我牛。”

“我不跟你走，谁愿跟你走。”金三石从厨房闪出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反骨崽，从今以后我们断绝老表关系。”唐旭生破口大骂，“如果不是我带你出来，手把手教你，说不定你现在还在家里担牛粪耕田。……”

“三石，不用理他，从现在开始由你当总厨师。”刘国叮嘱道，“厨房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好。”金三石用力地点点头。

厨房里，厨师、厨工们各司其责，炉火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