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丁光
我的祖辈都是清一色的农民,世代生活在农村,过着躬耕种田的生活。由于在解放前种田较多,家境稍为殷实,祖父那一辈被扣上“地主”的帽子,并因此遭受劫难。孩提时,农村人十分羡慕“鲤鱼跳农门”的进城人士,有一份国家安排的固定工作,铁饭碗不用愁,体面光鲜地生活,穿着白净的“的确凉”。
我的童年及求学生涯均在乡间度过,虽然日子清苦,缺衣少食,甚至有时揭不开锅,却又不缺欢笑,上山摘松果,上树掏鸟蛋,下田间放牛,在小溪捕鱼等,乐在其中。一年阳春三月,雨过天晴,父亲叫我去屋对面竹甲阿婆家借米,我拎着个面粉袋就去了。她家的狗一见到生人非常恶,一见到生人就狂叫不停,呲牙裂齿让我好惊。背了两三升米,离开她家时,狗追上来,我一急滑倒在路上,幸好米没有倒出来。我想即使在同龄人中,有借米经历的人不多吧。
我的家乡位于粤东北的韩江上游,家乡是丘陵地区,群山逶迤,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大概六七岁时,我跟家人下田学插秧,歪歪斜斜地将绿油油的秧苗插进水田,插上农村人的希望。家乡人称插秧为莳田,农忙季节莳田割禾不喊阿婆。田地,是农民赖以生存之本,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我至今对毁田的愚蠢行为恨之入骨。因为我是一个农民,知道田地对农民有多么重要。但愿方寸土,留与子孙耕。
十六七岁那年,因为家境贫寒,很想继续读书的我,不得不背上行囊外出打工,为了生计背井离乡。那时村里十有八九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称之为搞副业。以前,农民耕田是主业,打工就成了搞副业,现在却反过来,打工是主业,耕田变副业。农民不种地,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农民工。农民工二代,不会耕田也就不足稀奇了。倘若不外去搞副业,不仅村里人瞧不起,更可怕的是三餐难保,更别想成家立业。仅靠人均一亩几分地,难于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不知有多少回,当我离开家门启程前往他乡,眼睛总是噙满泪水。因为我知道,我生于斯长开斯,家是我情感之所系,家是我的根基之所在,家也可能是我温馨的港湾。
在他乡谋生,我做过建筑工地小工、厨工、厨师,由于有那么一点文学天赋,读初中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厨房里干了六年后,我便由厨师转行以文谋生,做过杂志编辑、报纸副刊编辑、记者等。在他乡谋生,少不了磨难和挫折,少不了冷漠和无奈,少不了温情和关怀。我早已饱尝人生坎坷,在穷途末路困顿之际决不放弃自己的梦,越挫越勇,路越走越宽。以前,我孤身一人外出打工,后来结婚生子,我携家带口外出打工。儿女跟着我外出求学,妻子是邻村的客家人,庆幸孩子会讲客家话,但他们却不知家乡的风俗,不懂农耕农事,没有体验农家生活的苦与乐。而我,已然由一个雅趣未脱的小伙子,变成了两鬓染霜的异乡人,虽然仍熟悉乡间小道,却也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
家乡与他乡,农村与城市,农民与农民工。不知从何时起,我越发感到自己在两者之间漂浮不定,不知归属何处是好。打工生活在繁华的城市,却渴望回归田园,当真正置身乡下,却又感到莫名地空虚,不忘城里的生活圈朋友圈。我常常梦回家乡,塘里的鱼儿长大了吗?地里的瓜果熟透了吗?家里的亲人好吗?
我至今不愿放弃农村户籍,不愿放弃山村的田地。根据现行政策,如果一旦将户籍迁进城里,意味着主动放弃农村的山林田地,包括宅基地也由集体收回。那样,我可能变得一无所有。而在城里,我只是一个依靠打工维持生计的工薪阶层,基本上没什么福利。权衡利弊之下,所以我不敢贸然行事。至于下一代人如何,就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吧。然而不迁户籍,我是城里的外来人口外来工,小孩教育医疗等必须直面的现实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硬是让我徒增了不少白发。
久居闹市,未免会让人厌惓城市的喧嚣,拥堵、人挤、吵杂、雾霾等,然而当我回到乡下,乡村的败落让我迷惑,扼腕叹息。这些年,有关乡村发展困境的事情不绝于耳。家乡山岭上散落的小洋楼,早已有一些人去楼空,公路旁的豪华楼房,阳台上竟然长出了杂草。有些偏远的乡村,行走几里路,不一定能见到一个人,空旷荒凉得让人感到害怕。连塘布村有一千多人在广州花都,专业皮具生产,人家的房子都建得很漂亮,平时没人住,整条村子非常静谧,只有过年时外出的人回来了,村子才会变得热热闹闹,一出正月十五又变回原样。为了防止屋里东西被偷盗,往往一个人要照看几栋房屋,黄昏将整栋房屋的灯点亮,清晨再去关掉,造成有人居住的假象,以此迷惑窃贼。其实这也并非长久之计。还有一个叫上高畲的自然村,原本有上百人居住,如今只剩下叔侄两人。农村常住人口骤减,农田荒废,建设美丽乡村从何谈起?属于我的责任田,现在由年迈父母耕种。当有一天要我来耕种时,二十多年没有摸过锄头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处瞬息万变的时代,他乡在变,家乡也在变。连接他乡与家乡的路,原先只有公路,后来增加了铁路还有高速,来回的交通工具由客车,演变多了火车还有私家车,以前搭车来回,现在开私家车来回。以前逢年过节只有城里塞车,现在乡村小道也会车多为患。这就说明,无论他乡,还是家乡,人们生活在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面对城里日益增加的生活成本,我深感压力。面对不知从何处入手的乡村,我深感无力。奋斗在他乡,憧憬着家乡,我不知道哪一头才是彼岸,不管路在何方,我都毫不畏惧,义无返顾地往前冲。因为,我是一个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