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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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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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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老人


故乡。深秋。黄昏。

天色逐渐晦暗,山村格外宁静。袅袅暮霭漂白了山峦的深黛,顽强抵御着汹涌而来的黑暗,竭力将丝丝灵动注入山村。肃杀的空气中飘来了浸润千年的烟火味道,同时飘来的还有时断时续的二胡声。

声音是从一位叫做田光明的老人家里传出来的。老人七十余岁,孤身一人,一直独居在条石砌成的房子里。印象中,房子坚固异常,却又夏热冬冷。真不知老人是如何过过来的,也许二胡就是他最好的陪伴吧。寻声而去,二胡声愈加真切,像是在诉说老人那遥远的过去。

老人小时家境尚可,无非是比同龄人少饿了几天肚子,饱餐了几顿饭而已。个子高人一头,身体也比一般孩子壮实得多。农村人封建意识浓,认为早生儿子早享福,孩子成家都早。于是田光明十七八岁就娶了媳妇,没几年就生下了三个姑娘。不知是不是没生儿子的缘故,还是压根就没有爱情,抑或是日子太过艰难。总之,他对妻子不好,非打即骂,时常弄得妻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妻子实在忍受不了,哭着回娘家搬来救兵,最终双方老人和队里干部出面,调解一番,情势稍微缓和,光明罢兵休战一段时间。不久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了。

好在三个渐渐长大的孩子,懂事乖巧,大的已经可以料理简单的家务了。妻子看在可爱的孩子面上,只想好好过日子,即使勉强维系着也行。丈夫却恶习不改,时常挥拳相向。妻子忍无可忍,终于提出离婚,毅然决然离开了光明。

离婚后的光明看是洒脱,实则窝囊。四十几岁的人啦,成天是又当爹来又当妈,艰难地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庭。好在母亲还较健康,揽了不少活计,给光明减轻了不少压力。有人劝光明再娶,他总是摇头,心里的苦水向谁诉说。哪有女人愿意嫁他?他不仅有家暴恶名,还上有老下有小的,况且后娘也难当啊。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一天的过去,他一天一天的变老。

这时,一身力气的他除了参加生产队里的繁重劳动外,闲暇唯一爱好就是拉二胡。这把二胡,是老掉牙的“古董”。熏得发黑的琴把,麻线扎着的开裂琴筒,那支又细又软的马尾弓,已经断了好几根,毛毛剌剌特别刺眼,好像一用力就会断掉似的。拉时,似有白气弥漫,很是神秘,声音像锯木头一样难听,恰如哭丧一般。谁也不知他这鬼东西从哪里来的,以前队里人压根就没见过。况且它的声音难听,经常不成调子,“格咕格咕”不停。生产队里有人骂他是在“改锯”,是“鬼叫唤”。他置若罔闻,依旧在黄昏时继续聒噪大家。

几乎就在人们神经麻木之际,光明的二胡突然像有了灵性。读过几天书的瞎子从中听出了忧伤,浑浊的双眼居然流出了眼泪。有人戏谑光明,想婆娘了哈!谁叫你以前不珍惜,把人家打跑了。光明耷拉着脑袋不理睬,依旧拉他的二胡。

光明的二胡永远只有一个调调,就是直让人哭。队里死了人,好几次都认为是光明的二胡晦气死的,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竟然上门把他的二胡砸烂踩碎了。

没有二胡聒噪的日子,人们反倒不习惯了,颇像习惯丈夫臭脚婆娘在丈夫突然洗脚后睡不着觉一样心慌,有些默默怀念起光明的二胡来了。

光明的二胡声音再次响起是在十年之后,其中两次印象深刻。

一次是大女儿出嫁远方后,光明神情木讷,若有所思。有时竟坐在门槛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拉二胡声音与先前雷同,依旧哀婉,让人想哭,瞎子说还听出了思念。

一次是一位从外面回来的小伙子拜访了他之后。二胡的声音一反常态,欢快起来。这时人们才知道,二胡也可以发出如此愉悦声音,让人手舞足蹈。队里的老人说,光明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曾在石窠里救过一位落水少年,就是这次专程回来看望他的小伙子。当时孩子已经落水好一阵了,水面平静无波。光明硬是跳入凉沁沁的水中将孩子捞起,控水后还做起了人工呼吸。亏他见多识广,坚持半个小时不放弃,生生从死神手里夺回了孩子。孩子家人感谢不已,光明说谢啥,乡里乡亲的,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施以援手的。

包产到户几年后,前胸贴后背的饥饿岁月过去了。光明还是集体劳动时一样的勤劳,精心拾掇庄稼,尽心赡养母亲,用心抚育孩子。遇到劳力缺乏的人家,他喜欢去帮助他们,多做重体力的农活。后来孩子全出嫁了,母亲也去世了,他就一个人生活。他常给缺乏劳力的人家干活,人家表示谢意,常常备了薄酒饭菜,光明也不推辞,常在酒足饭饱后回家。二胡声就在此时想起,依然欢快,隐隐有着烈酒的味道,令人沉醉。

光明的二胡声连绵不绝,俨然村里的一道风景。如果没听到二胡声,就表明没到过我们村。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当晚居然没听到光明的二胡声。母亲说,他是大忙人了,成天在外演出。不是镇里,就是县上,据说还随团到俄罗斯演出,他真长本事了!……母亲满脸羡慕,絮叨起来。还说他身子骨依然硬朗,热心公益事业,义务为老人服务。既能台上为老人拉二胡,也能台下为老人洗脚,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他还说做这些是在为以前的家暴还债,求得心安云云。总之,现在他做的一切赢得了人们一片赞扬。

我感到惊讶,又难以置信。第二天晚上,月明星稀,蛙声一片。夜饭已经吃过很久了,许多人钻进家里看电视,我在院子里乘凉看星星。突然,二胡声响起,是《洪湖水,浪打浪》!音色柔美,悠扬动听。的确,老人的演奏水平提高了。然后听到了《春天的故事》《社会主义好》,传递出浓浓的颂扬感恩之情。光明的二胡声里,已经听不到以前的悲伤了。

母亲说,老人谢绝了村里想给他低保户的好意,说自己完全能够自食其力,把名额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吧。国家政策好,自己的石头房子已经过改造,冬暖夏凉。现在衣食无忧,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嫁在外地的女儿也经常回来看他,大包小包拿东西来,老人心里乐开了花。

老人依旧孤身一人,只有二胡和老人形影不离,看来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山村的夜里,二胡的声音愈加清晰,深秋的寒意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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