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田小宇没等父亲田旺放下肩上的一大袋土特产，就埋怨说多此一举，这里又不是买不到。父亲说，哪有我和你妈种的放心，无污染，纯天然。小雨不吱声了。一落座，父亲就习惯性地摸出烟来吞云吐雾。小雨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不抽烟咋啦！老爷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冷冷瞥了小宇夫妻一眼，一句话也没说，然后乖乖把烟掐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要回家。小雨夫妻再三挽留，他执意不肯，只好由他去了。送走了父亲，妻子责怪小宇，小宇闷坐沙发上，心事重重，浮想联翩。

印象中，父亲是个大烟鬼。小时抱我亲我，用胡子扎我，还没拢身，一股刺鼻的烟味就冲过来了，让我直往妈妈的怀里钻。却也奇怪，时间长了，一天没闻到烟味，还有些不习惯。家里外头，干活间隙，一有空闲，父亲会和其他男人一样烧烟解乏。当初抽叶子烟，一根二三十公分长的竹烟杆上吊个布烟袋，前面烟锅脑壳装入烟丝，燃着的纸捻子摁在烟丝上，嘴巴里的咬着的烟嘴吧嗒吧嗒配合着，随着烟锅的明暗变化，一股股浓烈的青烟吸入肺里，再缓缓地从鼻孔喷出，呼吸之间，疲惫和烦忧烟消云散了。宁可不吃饭，不可不吸烟，滋味悠长得很。一杆烟枪在男人们嘴上轮流吧嗒，夹着闲话，其乐融融。后来盛行纸烟，撕开一角，手一撮就是一支，方便得很，省去了竹烟袋的繁琐。除去几个老烟鬼嫌劲仗小继续烧叶子烟外，其他男人见面，都勤发纸烟了，还说是见识。

农村和城里一样，烟是交际工具，千万马虎不得。一次，从外面回来的工人马三在街上请村民背柴回家。开始发烟时唯独忘了大力士王五，王五变脸作色，立马走人，还逢人就说马三没有见识，忘恩负义，搞得马三懊恼不已。散的烟多，回馈就多，最后抽的就多。旱烟袋不好说，难以计数。卷烟一包二十支，明明白白。父亲一天一包要收早工，有时两包也不够，你说厉害不！没烟了，就很烦躁，就要央人去买。我想：他简直就是烟熏火燎的作品。打他身边过，浓烈的烟味直冲鼻腔，忍不住想打喷嚏，长大后的我心里极为不爽。

抽烟误事。一次，母亲叫他买盐巴，结果他买烟花光了买盐钱，让在家干活的工夫们差点吃不上盐。母亲只好到邻居家去借，为此被狠狠数落一顿。还有一次，在床上抽烟，睡着了，烟锅巴把棉絮点燃了。亏他年轻，反应快，不然就只有重修房子了。我从此恨上了父亲。

抽烟成了常态，烟不离手是父亲的标配。有时看见他不抽烟，我一定会感到诧异，猜想一定是哪里出毛病了。

后来父亲咳嗽，久医无效，说是患了支气管炎。成天空空空的声音真的难听，有时一口气咳好半天，让你跟着揪心。母亲愁眉苦脸，我也生怕他一口气吊不上来，这一大家子咋办？好在城里姨父将他接去看病，几副药下来就好了，走时医生反复叮嘱父亲戒烟。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久他故态复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我刚参加工作，有了自己的薪水。想到父亲戒烟难，倒不如让他少抽烟、抽好烟。于是逢年过节买两条好烟回来，要他悠着抽，减少尼古丁的危害。父亲说抽不习惯，劲仗太小，硬要去买低价烟，说价廉物美，而将好烟散给周围乡亲。我气得不行，母亲更是买来瓜子糖果让他混嘴，哪知瓜子糖果吃了不少，甚至还上了瘾，烟也没有戒下来，我和母亲只好放任不管了。

我四十多岁了，父亲还是烟不离手。用他自己的话说，饭可以不吃，烟不能不抽。多次劝他戒烟，他都置若罔闻。我气坏了，才有了开头训斥父亲的那一幕。

真正让父亲放下烟来的还是医生。

七十三岁时，父亲感到喉咙有些不舒服，吃饭时有轻微阻挡感。到医院检查，发现患了食道癌。孩子们认为问题严重，必须积极治疗。而他乐观得很，说吃得睡得跑得，死不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俗语没啥科学根据，你们不要担心！他嘴上不怕，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医生要他戒烟的话他听进去了，硬是没再抽烟。即使有时习惯性地摸包包拿烟，也绝不会死乞白赖抽上一根。家里也不放烟了，只有生火用的打火机。

他生活规律，饮食荤素搭配，每天都有水果。严格遵从医嘱，采取保守治疗。小宇高兴，父亲的烟戒掉了，多年的气喘消失了，再也听不见空空空的咳嗽声了。但父亲病情却未见好转，身体日渐消瘦，饭量日渐减少，精神大不如前，小宇的心不免沉重起来。

带着父亲来到省城医院，医生倒也热情，没有一句丧气话。说可以医治，吃不下饭，可以在肚子开洞灌食。元气恢复后，再开刀手术。先吃几副中药吧！几百元钱的中药背回家，开始熬药。说实话，药难喝，父亲没皱眉头，一口气就是一碗。然后躺下，静等药效发挥。哪知药越喝越不好，药难吃，病已沉。他抱怨，再不相信省城医生了，就近整点药吃就行了。小宇不甘心，又去省城医院咨询其他医生，医生委婉地说，不要浪费钱了，顺其自然吧。

小宇悲伤不已，请假在家照顾父亲。小宇吃饭时，父亲忍受着吃不下饭的煎熬，甚至还会咆哮几声：小点声吧。小宇鼻子一酸，再无食欲了。就这样，父亲形销骨立，最后连米汤也喝不进了。生命全靠输液维持，一天几个小时，怪折腾他的。再后来，输液困难了，只好放弃。换句话说，就是在床上等死。

小田心里欲哭无泪，以前反复要求父亲戒烟，没有效果，医生一句话就起作用。可是现在这副状况，真还不如无病无灾时狠狠抽烟空空咳嗽的父亲啊！没多久，父亲油尽灯枯，撒手人寰，抛下小田走了。

小田心情悲伤，妻子善解人意，温言相劝。小田为了不让妻子担心，按时作息，可一躺在床上，头脑中就会出现父亲意气风发的样子：走着，说着，笑着，无一例外地都是嘴里叼着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