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拜年无疑是川北老家最具传统意味的贺新年方式了。

从腊月起就年味浓郁，到处都被喜庆的氛围笼罩，连空气也香气扑鼻，洋溢着一年里最厚重的甜蜜味道。磨豆腐，杀年猪，灌香肠，捣糍粑，个个喜笑颜开，家家忙得不亦乐乎。就在孩子们兴高采烈翘首以盼新年钟声敲响之际，当家已知柴米贵的父母们早就筹划起拜年的事情来了。

哪些亲友是必须去拜年的，哪些是可能来拜年的，需要准备多少礼物，都要提前统筹。如果杀年猪，必须嘱咐屠户将臀部猪肉一刀刀铉下来，成为厚薄均匀肥少瘦多的长条刀型薄片，俗称“刀菜”，这是走人户拜年时最拿得出手的一道硬货。走几户人家，就需准备几个“刀菜”。再搭配几把挂面，几斤白糖就大功告成了。至于家里，有几块肉吃，外加一点木耳海带汤圆醪糟就行啦。

大年三十，刚吃过午饭，一家人就高高兴兴地拿着鞭炮、香蜡纸钱和烧酒熟肉，到自家坟地给祖老仙人上坟。不一会儿，鞭炮声声，烟雾升腾，一切祝愿尽情弥漫。路上难免会途经亲友家，不去打声招呼又不合适，便索性提前去拜年。亲友心有灵犀，远远望见了客人身影，继而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然后看到一行人向自家走来。男人满脸堆笑迎上前去热情寒暄，接下礼物，迎进堂屋。主妇忙燃起锅灶，烧茶做饭。不管你饿不饿，都会盛情难却，非吞下一碗汤圆或面条不可。然后摆些家长里短的老实龙门阵，说些贴心祝福的知心话，一行人就踏着暮色匆匆离开了。

除夕，总是那么令人期待，总是那么喜庆热闹。在孩子们一遍遍念叨声中，夜晚终于降临。家家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祥和安宁的节日气氛。你会看到，一些爱好的人家挂着一对红灯笼，贴上了红窗花，还在门上贴上了村里老先生撰写的大红春联。连续不断的腊肉香味在空气中酝酿，愈来愈香浓。擦黑鞭炮就响起来啦，先是稀稀拉拉的，像在宣告这是过年的开端，是除旧布新之时。而在二十和二十四时的两个整点，家家户户都会燃放鞭炮。一时间，鞭炮齐鸣，震耳欲聋，空气中迅速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孩子们没了瞌睡，兴奋地站在院坝手舞足蹈，还会去搜寻地上的哑炮呢。如果谁家放了地转子或窜天猴，就稀奇得不得了，认为他家年过得闹热。大部分时间，一家人都围坐火堆旁，一起守岁，相互拜年。孩子会得到父母发的压岁钱，无论多少心里都甜滋滋的。旁边少不了瓜子花生等零食，还有几样下酒菜，大家端起酒杯啧啧有声，在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中谈笑风生，尽情享受生活的甜蜜。

初一凌晨六时，排山倒海的鞭炮声就把你从床上拉起来啦！就连久病在床的老病汉也不例外，也在家人搀扶下颤巍巍出来了。大家无非是图一个好兆头，据说还有延年益寿祛除瘟病之功效呢，现在想来也有道理，早睡早起身体好嘛。匆匆吃过一年里最丰盛的早饭，就三三两两出去散步串门了。不管认不认识，碰见谁都会拱手唱喏：“给您拜年啦！”对方会笑眯眯回一句，“年——在您那儿呢！”这天，大家东逛西逛就近拜年，到处都是恭喜祝福声，到处都是好心情。老人眉开眼笑，频频接受晚辈祝福，而当小孩子拜年时，有人会起哄叫磕头。小孩听话，真的在地上咚咚磕头，逗得老人哈哈大笑，随即从布包里拿出一两张压岁钱分给他们，孩子便一哄而散，上街去买自己喜欢的玩具零食了。即使把钱花光了，父母也不严加训斥，但要孩子准确说出每笔钱的数目和去处，好还人情。逛了几圈后，大人们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男人们下象棋打扑克，大呼小叫，情绪高昂；女人们打毛线聊家常，嘻嘻哈哈。喜欢清静的便会独自去寻一处自在，山顶树下，河谷田坎，一坐就是大半天。总之，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愉快地溜走了。

从初二开始，就是大规模走人户拜年啦。媳妇提着公公婆婆早就准备好的各式礼物，和丈夫一起回娘家拜年。看着体面大气的礼物，娘家父母满面含春，认为女儿好有福气，找了个好人家。照例中午岳父家请客，亲朋欢聚一堂，女婿按规矩必须喝醉，小媳妇再是心疼，也无可奈何，不敢埋怨父母半点不是，而是笑眯眯地招呼应酬。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新婚夫妻拜年。两人要在短时间内去双方所有亲戚处走上一遭，俗称“拜新年”。刀菜面条白糖早就准备好了，两口子分装好背着，冒着浓雾骑车上路啦。先近后远，说几句就走，开水都不喝一口。主人忙不叠抱怨，说住一晚上再走，哪有这么忙的。两人便说实在挪不开，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做呢。鼓捣吃了一碗醪糟汤圆后，便着急离开。主人不好再次强留，忙掏出一二十元拜年钱追上去塞给他们。

有新人来拜年，表明人家眼里有你这门亲戚，你高兴，给了拜年钱，还说要沾沾喜气。有人也会私下抱怨，说平时没来往，话也没说一句，现在来拜年啦，摆明就是挣钱的。果真没来，他又会说风凉话，说是认不到这些穷亲戚了，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也会私下谈论小两口的人材长相，家庭背景，般配与否，再结合他们的父母议论一番。其他村民也会东瞅西看，评头论足，猜是哪家亲戚。孩子们会跟着他们走上好一段路，嘴里说是看漂亮的新媳妇，其实是想讨几颗糖吃。

一圈拜下来，小两口手里得了几十百把元，也够做几件大事了。当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礼物送出去不少，和自家得到的礼物一比较，盈亏一目了然。你家威望高人缘好，亲戚得力，给你拜年的人就多，自然有些看头。否则就只有唉声叹气，说自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好在大家家境差不多，也就不会过多计较了。

拜年送来的礼物多是舍不得吃的。一定要人情送完了，或是快年尾啦，才会一刀刀割下来像作调料般慢慢吃掉。有时也有意外惊喜，发生自己送出去的一个刀菜在各家旅游一圈后又返回自家的喜剧事件。

眼看正月快结束了，又钻出一门不认识的亲戚来拜年，提着已经泛黄的刀菜，坐在堂屋的板凳上。主人家笑容满面，心下狐疑，搜肠刮肚都没认出是哪处亲戚。幸亏家里老太太长着火眼金睛，近前瞅了几眼，一拍大腿说：哦，表侄！稀客稀客！多年没见，他们自然认不得的。亏得你们还记得这门亲，再不走就断了。于是一家人翻箱倒柜，东拼西凑，弄出几样摆得上桌面的食物，热情款待一番。而远房亲戚走后，家里就快揭不开锅啦，心里又免不了一番埋怨。

如果年辰不好，闹了饥荒，讨口子一路走来，新年兆头的，你不施舍一点，心里会过意得去。施舍了，又怕揭不开锅。但终究熬不过良心的折磨，这家撮瓢稻谷玉米，那家舀碗红薯稀饭，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狼吞虎咽，主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孩子们最喜欢有人来拜年，不仅有人陪你玩耍，听些闻所未闻的趣事，还可以喝到客人故意留下的汤汤水水，这也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佳肴了。

就这样，年岁在拜年中增长，欢乐在拜年中传递，友谊在拜年中深化。生活艰辛，年味浓郁，人情悠长，这是衣食无忧的现代人很难体会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