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丰歌
到了世界读书日,网络和报刊上关于读书的文章铺天盖地涌入视野。看过多篇文章,发现作者们用或朴实或精妙的文笔,描述了读书对事业的帮助、对素质的提升、对思想的启迪、对心灵的慰藉……。
读书对人的帮助与教益我亦感同身受,也曾多次想将自己读书的感悟写出来,遗憾的是几次只开了个头最后又不了了之。原因是找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切入点。世上关于读书的文章汗牛充栋,我怕一不小心落入窠臼、拾人牙慧,便不敢轻易动笔。我知道,关于读书,古今中外许多智者大儒均有精辟的诠释和总结。物质层面有宋真宗赵恒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精神层面有法国文学家伏尔泰的“读书使人眼明心亮”,有现代画家李苦禅的“鸟欲高飞先展翅,人求上进先读书”,有当代作家贾平凹的“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谄”。传授读书方法的有宋代理学家朱熹的“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有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不加思考地滥读或无休止地读书,所读过的东西无法刻骨铭心,其大部分终将消失殆尽”,有现代作家叶圣陶的“读书忌死读,死读钻牛角”;对读书反思总结的有唐朝书法家颜真卿的“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有宋代诗人陆游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对此事要躬行”,有俄国作家赫尔岑的“不去读书就没有真正的教养,同时也不可能有什么鉴别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面对大家们关于读书的精妙论述,我只能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自嘲,说白了还是自己功力不逮。写作的冲动便如细雨击潭冒出的小小水泡,一次次鼓起,又一次次消失。
我是个生性散淡之人,也许灵感的“燃点”较高,一般情况很难引燃心中写作的“着火点”,更怕这种写新闻“四季歌”似的应景文章。记得2016年参加《海外文摘》和《散文选刊》杂志社举办的“散文排行榜”参会作家采风活动,期间参观了江西省上饶市广丰区铜钹山、九仙湖、白花岩、王家大屋等旅游景点。采风结束后编辑部要每人提供一篇采风的文章集中刊发。但当时采风去的地方我一篇都没写,原因是没找到感觉,不想随意下笔。返回时顺道去南昌参观八大山人纪念馆,虽因时间不凑巧未能进入馆内,只在纪念馆外围转了一圈,却有感而发写了一篇有关八大山人的文章。后来主办方把我那篇文章与其他作者的采风作品同时刊登了出来,让我非常感动。2017年世界读书日前,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一位好友来电让我给他的公众号写篇谈读书的文章。因时间仓促,我又不愿写急就章应付差事,便交给他一篇以前写的与读书有关的文字。主旨是读书不要盲从,千万要带着脑子去读,切不可人云亦云,更不要被某些评论文章牵着鼻子走,即使许多名家的名作也有诸多瑕疵,我们要取其精华,排除糟粕。结果不符合他公众号用稿风格,自然未能刊用,且委婉地告诉我不能用的理由。我丝毫没有介意,也知道读书日给一些名作挑刺,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即使我写故乡一位复员的战友自己创业的那篇文章,前面回故乡到他那里去了几次,也未能触发我写作的灵感,反倒是一次他将自己经营的农庄照了几张照片发到网上,照片上有几朵大丽花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燃了我的写作激情,才有了那篇《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散文。
我一直坚信,写文章是需要某种机缘的。
而今年这个读书日,我因前面刚写出一篇较长的散文,这几天正在看新买的几套书,为自己补充精神营养,就懒得敲键盘,连电脑也很少打开,自然也没有写作的计划。偏偏这天我故乡从部队团职岗位择业的老同学吴世华转发了一篇“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我看了下这篇“目录”,分小学、初中、高中三个学段,从“人文社科”“文学”“自然科学”“艺术”四个方面推荐了几百篇阅读书目。老同学在留言中发感慨说:“看了下目录,我中小学时一本都没看过。”他的一条微信,勾起我对过去的回忆,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电脑……。
其实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别是在乡镇中小学读书的学生,又有几人能看那么多书呢?老同学转发的“目录”中所列书目我也只看过两本,一本是《水浒传》,一本是《格林童话选》。那是读初中一年级时,学校每周开放一次图书馆,学生办借书证后每次可借阅一本图书。我第一次借的《水浒传》,《水浒传》本是一套,分上、中、下三册,我只借了上册。但那时认的字有限,理解能力也差,文化层次还达不到看原著的水平。只知道《水浒传》中有林冲、鲁智深和武松,便想看看与村里老人讲的故事是不是一样。结果翻开只看了十几页便看不下去,不仅对半文半白的话理解不了,好多字还不认识,严重影响我的阅读兴趣,第二周便把书归还了。接着又借了一本《格林童话选》,这本书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只翻了几页便爱不释手。放学后捧着这本书一直看着走回家。平时七八里路觉得那样的远,但那天不经意就走到了家门口。我深深地被《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两篇童话中精彩的故事情节吸引着,对故事中两个继母的狠心歹毒深恶痛绝,对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对她们的圆满结局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她们最后都嫁给了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总算满足了我的心理期待。当然更庆幸自己有一位生我养我疼我的母亲,能让我感受到母爱的温暖,不会担心出现一位巫婆似的继母对我百般刁难和折磨。
在我整个儿童和少年时代,能有一本自己喜欢读的课外书便觉岁月静好、心满意足了。毕竟除了书包背的课本,课外读物少之又少,课外阅读几乎是一片荒漠。特别像我这种家中祖辈务农的家庭是鲜有藏书的。我记得小时家中只有一本《毛泽东选集》,听说是政府发给当村干部的父亲的。已经很陈旧了,而且是竖排的繁体字。何况那都是些治国理政的文章,于我而言就像天书一般,既不认识那些复杂的繁体字,也根本读不懂那深奥的内容。后来大哥从书店买回一本连环画,名叫《智取威虎山》。大哥对这本书十分爱惜,用报纸像包课本一样将封皮包着,平时放在旧书桌他那个专用抽屉里,用一把老式铜锁警卫守护。他有时晚上闲暇时把书取出来自己翻着看一会儿,再放回抽屉锁起来,像宝贝似的呵护着。我上二年级后,终于得到他的批准,可以看那本连环画了。前提是看书前必须把手洗干净。那是我看的第一本连环画。我曾趁大哥不备偷偷打开包着的那层报纸,看到封面画上的杨子荣戴着栽绒帽、穿着绿军装、披着白斗篷、左手握着拳头、右手拿着手枪,十分潇洒威武。从这本画册中我看到了杨子荣的机智勇敢,也见识了座山雕的狡诈凶残。而英雄杨子荣就成了我崇拜的偶像。后来三哥又从书店买回一本《小英雄谢荣策》,他看完后便给我看,封面是一个少年,手里拿了根红樱枪,具体细节早忘记了,只依稀记得讲的是儿童团长谢荣策被敌人抓住宁死不屈英勇就义的故事。那两本连环画就是我小学仅有的两本课外读物。
本以为到中学后能阅读更多的课外书籍,谁知图书馆只开了几次便关闭了,再未向学生开放过,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对于学习好的同学,每天的学习便是他们的爱好,沉醉其中其乐无穷。而我除了对语文、历史课感兴趣,对其它课程都觉得索然无味,只有课外那些故事书才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而学校图书室的关闭,无异于关闭了我了解外面世界的一扇窗。那时因农村已包产到户,家里条件稍有好转,有时我上学起床迟了,来不及在家吃饭,母亲就会给我一两角钱,让我饿了时到街上买零食充饥。为了购买课外书籍,我经常忍饥挨饿,把这些钱省下来,攒在一起到书店买自己喜欢的连环画。哪一天我买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连环画,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闻着小书上那淡淡的油墨香,原本辘辘的饥肠再也感觉不到饿。每次买一本连环画,还能换好几本同学们的连环画看。我发现换书看与借书看的心理反应完全不同,自己有了连环画,再与别人交换着看觉得底气也足了,不再像借人书看那样一脸谦卑、曲意巴结。新买的连环画我不敢直接拿回家,怕挨父亲的骂,要么先和同学们换着看,要么回家前放在我的三干叔家。三干叔就是我三嫂的三叔,他们家解放前是很富有的,他也在自己家开的私塾读过书,识得好多汉字。我不知为什么和他很亲近,忘年交似的。我让他先看,他看后我再拿回家。从此作业做完后我便经常从书包掏出一本连环画来,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享受着我的自由时光。父母亲若问,我要么说是找同学借的,要么说是三干叔买的,我只是借来看看。就这样零零星星买,偷偷摸摸藏,到高中毕业时,我已买了好几十本,放在我自己的一个木箱中。大多是《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但并不成套,因为镇上书店进这些书都是过一段时间进几本,本身进货也不全,加之有些书进来时我没钱买,想买时已被别人买走。我脑海中也就只能储存着一些残缺不全的故事。
为了发挥连环画的最大价值,我还让这些书充当我的美术教材。上中学时我特别喜欢画画,可我们那一届学生从没开过美术课,我便向大文豪鲁迅学习,他在《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那篇文章中说过用“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描画。我不知“荆川纸”为何物,但这并不重要,我买来毛笔和白纸,自己临摹连环画上的人物。经过几年时间,临摹的画也装订了好几本。有的被同学拿走了,有几本带到部队因工作调动弄丢了。我与鲁迅的区别就是他的画后来卖了钱,产生了经济效益。而我不但一分钱收益没有,反而倒贴了毛笔、墨汁和白纸的钱,就这还没算工时费。唯一赢得的就是中学同学和部队战友们的几句赞扬。
高中毕业后有次到汉中办事,中途在安康转车,刚下安康火车站,便看到车站广场一角有个摆着连环画的书摊。我以为是卖旧书,走过去一问,原来只看不卖,五分钱看一本。便坐在小马扎上看了好几个小时。第二天到汉中,又专门找到市内的书店买了一本《速写技法》、一本《素描技法》和几本《自习画谱大全》。那是我即将跨入十八岁时买书最奢侈的一次,花了好几块钱,这也是我给自己即将步入成人行列献上的一份大礼。为了省下钱买书,我尽量不住旅馆,在安康火车站候车室待了一晚,在汉中一栋大楼的墙角又与几个进城的农民待了一夜。返回我家乡小镇高桥后,我又到邮局订阅了半年的《美术》杂志。正是靠这些书籍的指导,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左邻右舍的老人小孩,家中喂养的家禽家畜,都曾当过我写生的模特,绘画水平终于有了进一步提升。但这次购书之后,父亲对我乱花钱极度不满,对我抠得更紧,从此我身上再也少有零花钱了。
那时受电影《少林寺》影响,我又迷恋上了武术,可又没有师傅言传身教,便自己在家瞎练一气,先是在门前一根椿树上缠上布条,每天用拳头和手掌在上面捶打。后来又从河滩找来两块大小差不多的薄石板,用铁錾将石板錾成圆形,并在石板中间錾一个小圆孔,中间穿一根木棍,用铁钉将石板固定,每天举自制的“石板杠铃”练臂力。又想着这样练也不是办法,刚好村子有个在外面做生意的人经常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城市,便托他帮我买一本练武术的书。他非常守信用,过了几个月,他从外地回来专程到我家将一本崭新的武术书籍递到我的手上。我一看高兴坏了,里面有拳术,刀术,棍术,都是插图加讲解的,自学十分方便。一看售价是一元钱。可我当时手中一分钱都没有,当着他的面又不好意思找父母亲要钱。在他走时我便跟出去告诉他先欠着,后面有钱了再给他。他十分大度,说没关系,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当时十分过意不去,给他说钱一定要还他的。因欠人钱,我心中压力便十分的大,为了还钱,我先把书中我最喜欢的几套武术招式连图带解说全部临摹和抄写下来,每天对着练习的同时,把书拆开,重新装订,按拳术、棍术、刀术分开,根据厚薄不同按一角或两角钱向身边的孩子们推销。我算了一下,如果按我的要价全部卖出去,我还能赚两角钱,这些钱我又能买一本连环画书了。遗憾的是我算盘打得虽精,现实却很无情,他们有的把书拿去,却拿不来钱;有的拿钱买去过几天又后悔退货。我最终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钱不但没凑够,好端端的一本书还变成了“残疾”。等我想其它办法凑够一元钱了,那个经商的村人却在外地漂泊再没回老家来。后来我到了部队,很少回家,且一待就是几十年,而他听说已在外地安家落户。他的书钱我一直都没还上,直到现在。
高中毕业在家那段时间,连环画书已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和渴望越来越强烈。我大嫂的弟弟夏勤洪和我关系很好,他也喜欢读书,经常从别人那里借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众电影》《武林》等杂志,每次他看完就给我留着,我经常到他那里去将书拿回家看,看完再给他还回去。后来分配到我们村小学当老师的中学好友唐怀明也把他的藏书与我“资源共享”。借来的书中,凡是我认为写得好的句子或诗词就专门抄在一个笔记本上,自己配上插图,印象最深的是《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抄得最多。还把武术杂志上的一些棍术、拳术的配图与文字内容全部临摹和抄写下来。这个笔记本就变成了文武混杂的“百宝箱”。没想到在部队新兵连我抽空翻看时被当时的司务长发现,借去便再没归还。我那时是新兵,也不好意思要,那本凝结着我心血的笔记本就这样从我手里改姓易主。
一次读贾平凹的散文《读书示小妹生日书》,文中说他到城里拿了他姨的一本《红楼梦》,被他姨家人找上家门争吵起来。为此他还挨了母亲的巴掌,母子抱头痛哭。这篇文章看得我也泪流满面,为农村孩子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双重匮乏而心怀感伤。其实我也是间接“偷”过一次书的。那是上初中时,一次县新华书店到镇上卖书,将书摆在书架上,人们可进去随便看,随便挑,选好后到门口付款。同学们便纷纷涌进临时书店看书。那时语文课已学了鲁迅的《孔乙己》,一个个把孔乙己“窃书不算偷”的话当成了座佑铭,胆子便大了许多。好几个同学趁人多将书藏在怀中偷偷带出。我不敢偷,属有贼心没贼胆,从小父母的教育中就有这一条,且说得十分严厉,胆敢有偷窃行为,会被打断手指。父亲是典型的火爆脾气,我相信他是能说到做到的。更何况我也害怕万一被卖书的人发现那我就彻底完了,将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正是这一份敬畏心和羞耻心约束着我的行为,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也是我从父母亲这本无字书身上学到的另一种知识。我自己虽然不敢偷,但我却给同学们当过帮凶,他们偷书时我用瘦弱的身体装作看书的样子故意挡住售货员的视线,让他们的行为得逞。条件是他们把书看完后也得给我看。现在想来我也算是“从犯”一个。
到部队后,先是有了津贴,提干后又有了工资,我终于可以随意购买自己喜欢的书了,也多年坚持订阅自己喜欢的杂志。通过阅读,自己也开始搞创作,先是给报刊画刊头和插图,后来学习写新闻,写文学作品。除参加新闻写作与文学创作的函授学习,还经常到新华书店和街边报刊亭购买相关书籍给自己“充电”。在庆阳工作时西峰市(现庆阳市)的桐树街,在兰州工作时张掖路的城隍庙,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场所。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有卖旧书的书摊。我到这些地方淘一些过期的文学杂志或书籍。因为其旧,就比新出的杂志和书便宜许多。我一直认为买这些旧书,既学到了知识,又节约了经费,可谓一举两得。买来读后,还将杂志用装档案的封皮纸装订好,编号保存。后来随着条件越来越好,买的书越来越多,每次搬家时只能忍痛割爱淘汰一些,有的捐给单位,有的送给个人。到现在,书房书柜中的书塞得满满当当。但到书店闲逛,遇到自己喜欢的书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要买回来。对书的爱好,已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读书,不仅丰富了我的知识,拓展了我的视野,亦使我的人生过得更加充实而自信;而书籍,则是我成长进步的一个个阶梯,是我人生不可或缺的贵人和伴侣。
(2020年4月28日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