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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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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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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骄傲,我是秦岭一条虫

我骄傲,我是秦岭一条虫

 

作者:刘丰歌

 

故乡安康市紫阳县北依秦岭,南靠巴山。这里山巍巍犬牙交错,水潺潺蛛丝密织,路弯弯盘山绕岭。那叫城、叫镇、叫村的建筑们,依着山,傍着水,毫无规则地散落于叶脉状的沟壑与山脊之中。而人,则如附着于叶脉间的一条条小虫,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奔波劳作,繁衍生息,漫度日月。

从小生活在秦岭与巴山的褶皱中,我并未感觉到什么叫幸福,只知道那“看到屋、走到哭”的崎岖山路,让我多少次在雨雪中滑倒,磕破我的胳膊,碰伤我的膝盖,沾上一身的污泥;只知道长期攀山越岭砍柴割草,大脚趾头在无数次的冲撞中将多少双大口布鞋、松紧布鞋和帆布胶鞋的鞋帮戳出一个个洞来;只知道每逢大雨肆虐,门前小河中暴涨的洪水便会冲毁河中的小桥,阻隔我上学的脚步;只知道经年累月的爬坡上坎将身子变成了翘臀躬背的模样,贴上多少年都撕不掉的“山里人”的标签。还有那一座座连绵起伏、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大山,如一双双举起的巴掌,挡住我探寻外面世界的目光。

我的老师们似乎也没感觉到幸福,他们总希望我们由一条条小虫变成一只只小鸟,毕业后都能金榜题名飞向外面的世界,更希望我们变成一只只鸿鹄,飞向更加高远的蓝天。还给我们从低到高规划了三个目标:飞出紫阳,飞过安康,飞越秦岭。飞出紫阳,就是能考上安康师范学校,虽是中专文凭,但解决了饭碗问题,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就能跨入吃商品粮的行列,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飞过安康,就是能考上位于汉中市的陕西工学院,比停步安康又高了一个层次,实现了从“中专”到“大专”的跨越。飞过紫阳和安康,就完成了从小虫到小鸟的蜕变。飞越秦岭,指考上“本科”院校,也就变成了老师眼中的鸿鹄,近可飞入陕西省会城市西安,远可飞进北京、上海、天津等繁华都市,那将是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更是我们这些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能飞过秦岭的学生,不仅是母校的骄傲、班主任的骄傲、代课老师的骄傲,更是一个镇、一个村的骄傲,用当时最时髦的话说叫“穷山沟飞出金凤凰”。最主要的是全家人的骄傲,虽不会“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但家人肯定会“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被亲朋好友、十里八乡的人们无形中另眼相看,也会成为人们瓜棚柳下的谈资,教育孩子的榜样。

秦岭,便成了老师和同学们梦想中天堂与现实的分水岭。似“鲤鱼跳龙门”的“龙门”一样神秘。

遗憾的是,我既没变成小鸟,更没变成鸿鹄,还是那条可怜的小虫,连紫阳县城都没能走出半步,上大学这条路于我而言无异于李白诗中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最终止步于小镇高桥那所中学。大学,成了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梦。

 

 

我又是幸运的,我在高中毕业后的十八岁那年终于越过了秦岭,不是以鸿鹄的姿态从蓝天飞过,而是以一条小虫的身份从秦岭穿过。1985年10月12日,我和许多新战友一道,从紫阳县城登上达县至安康的434次列车,到安康后转乘安康至西安的运兵专列,沿阳安线、宝成线在秦岭的怀抱中盘旋穿梭600多公里,13日上午到宝鸡站下车。然后改乘武警平凉支队接运新兵的大卡车从宝鸡一路向北,从八百里秦川进入黄土高原,来到位于甘肃省平凉市十里铺的新训队驻地。

第一次坐火车在秦岭中穿行,感觉有穿不完的隧道翻不完的山,从小生活在秦岭山区的我真正体验到“山外有山”这句话所蕴藏的深刻寓意。平时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绿皮火车,在秦岭面前,仿佛也变成了故乡山中偶尔发现的那一条条连在一起的毛毛虫,艰难地在秦岭山中蠕动着。而我们这些人呢,就变成了寄生在毛毛虫身上更小的虫子了。

我以参军的身份越过了秦岭,但我并不兴奋。我知道,只有在部队这个大熔炉中反复淬火加钢,把自己锤炼成一名优秀的军人,要么转为志愿兵,要么考上军校,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飞越。否则,三年军旅生涯结束后我仍会返回秦岭深处的故乡,继续在大山的褶皱中像一条虫一样讨生活。

 

 

生长于秦岭脚下,我是自卑的,尽管秦岭有着艺术家眼中美丽的风景。在我年少的眼中,似乎没看出他的美来,反而讨厌他的险峻,讨厌他盛产山石树木,就是缺少丰腴的土地,长不出更多的庄稼,让我的父老乡亲们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记得一次与战友们聊天,有位到陕南去接过兵的干部对我的故乡紫阳用两句话做了总结,第一句:山青水秀人很美;第二句:山穷水恶人很穷。他一褒一贬的两句话,在我心里并未相互抵消为零,反让我的小小心脏有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的感觉,却又提不出反驳的理由,因为他说的是客观现实,故乡多少年头顶贫困县的帽子就是有力的佐证。

生在秦岭以南,似乎也让我缺少一种作为陕西人的归属感。陕西从北到南,分陕北、关中、陕南三个大的区域。故乡在行政区划上虽隶属于陕西省,但一条秦岭,把陕南与关中和陕北分开。秦岭又是中国南北地域的分界岭,这种地理环境的差异也导致陕南与关中和陕北在语言、文化、风俗上有着太多的差别。关中与陕北,都属于北方,生活习俗有许多相同、相似的地方,而陕南,由于湖广填四川时移民居多,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融合形成的陕南文化更偏向于南方。加之当年交通闭塞时要从关中或陕北到陕南,秦岭山脉是绕不开躲不过的天然屏障,那惊险的盘山路曾让多少司机胆寒,让多少人望而却步。西安到商洛路有多难行,著名作家贾平凹《从棣花到西安》一文有详细描述,“路在秦岭上约300里”“时速至多是40里”“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车要数次停下来,不是需要挂防滑链,就是出了故障,司机爬到车底下,仰面躺着,露出两条腿来。”路况如何可想而知。

汉中和安康虽然通铁路,八十年代从西安坐直快列车沿陇海、宝成、阳安线行程561公里、12个多小时才能到汉中;行程801公里、17个小时左右才能抵达安康。

受文化、民俗、地域诸多因素的影响,虽同属陕西省,陕南人便很难被陕北和关中的人从情感上视为真正的乡党。

虽然陕南人生活习俗与相邻的四川、湖北两省基本相同,说话口音十分接近,又因不同省份而被这两个省的人排除在老乡之外。

于是陕南人类似于蝙蝠,既像鸟又像兽,但鸟不认,兽不亲,常被人戏称为“边缘人”。这就导致陕南人更多时候只能把自己当陕南人,反而模糊了陕西人的概念。

到外地与人交流,人问是什么地方人,回答说是陕西,他们就会与你聊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钟楼、兵马俑、华清池、牛肉泡馍、秦腔;给你聊延安的窑洞、安塞的腰鼓、宝塔山、信天游。在许多外地人眼里,这些地方与文化就代表了陕西。

你说你是陕南人,你给他们解释陕南有汉中、安康、商洛三个地区。你就是陕南安康人。汉中大部分人都知道,因为那是汉高祖刘邦封王的地方,“萧何月下追韩信”“刘邦封坛拜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许多历史典故都发生在这里,名气自然不小;商洛也有许多人知道,因为商洛出了个著名的作家贾平凹,他用一篇篇优美的文章让商洛的乡风民俗、市井生活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而你说安康,不少人都会流露出茫然的神色。这也难怪,安康在历史上既没出现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出现过彪炳史册的伟人。你搜肠刮肚找安康在历史上还有些名气的人物,说新中国文化巨匠、新文化运动先驱、北大著名教授、中国文学大师——沈尹默、沈士远、沈兼士三兄弟青少年时代就在安康生活,你说安康风景多么优美,空气多么新鲜,他们才会礼貌地应付你几句:啊,好,有时间一定去转一转。这时,真正尴尬的不是别人,反而是我们自己。

 

 

尽管我参军第二年便考上了军校,军校地处甘肃兰州,也算飞越了秦岭,虽与鸿鹄还有着很大的差距,充其量只是一只小鸟,心中总算阳光了许多。

军校放假从兰州坐火车回家时,秦岭,又迟滞着我归乡的步伐。

那时从兰州回家,每次得倒两趟车,为了寻求最佳坐车方案,我专门购买了一本《全国铁路旅客列车时刻表》,根据回家路线选定途中耽误时间最少的车次,将K178次宁沪直快、K104次兰青直快、K114次乌成直快、K148次兰成直快作为兰州出发的首选车次。

坐K178次和K104次都是到宝鸡转车,出发时间也差不多;K104次和K114次是轮班倒,发车时间相同,坐这两趟车都是到阳平关转车。

那时没有网络,只能到火车站售票窗口买票,根据票源情况决定相应车次。一次从兰州出发时坐K178次宁沪直快,晚上11点从兰州上车,第二天中午11点42分从宝鸡下车,在宝鸡滞留4个多小时,下午4点32分乘307次西康快客,第三天早晨6点15分到安康。接着再买433次安康至达县的直客,早晨8点40分从安康出发,上午10点50分从离我家最近的小站“权河站”下车,再沿简易公路步行12公里,下午2点左右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

有两次坐K148次兰成直快,中午1点28分从兰州出发,第二天早晨6点37分从阳平关下车,换乘早晨7点23分到阳平关的311次西康快客,下午3点10分至安康,然后在安康滞留一晚,再坐第三天安康至达县的列车回家。

记得上军校第二年寒假回家,由于是春运高峰,经过阳平关的311次列车人员爆满,实在挤不上去,不得已只能买了阳平关到安康的540次直客,早晨8点35分从阳平关出发,途经逢站必停的40多个小站,直到下午7点35分才到达安康。357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11个小时。

每次放假回家尽管归心似箭,途中无论如何也得耽误3天,仅坐车时间就得30多个小时。返回兰州时仍得继续沿来时路线开启挤车模式。

由于每次回家和返校都是寒暑假期间,寒假又值春运高峰,车出奇地挤,有时火车不开门,人只能从开着的窗户往车厢翻。这时对秦岭这座大山的怨气,便如山中阴雨天的浓雾,久久无法散去。

 

 

秦岭,则如一位威严有余、慈祥不足的父亲,与中国千万个父亲一样,冷峻严肃,不苟言笑,导致我们与他有着本能的情感隔膜。

其实我们只看到他千沟万壑的脸庞,却不知他默默地为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他并没嫌弃我们这些生活在他怀抱的小虫子们,秦岭没有给予我们“八百里秦川”那样广袤的土地,却赐给了我们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适宜多种农作物和植物的生长,还是许多动物的理想栖居地。

秦岭的山川沟壑不仅生长稻谷、玉米、小麦、大豆、红薯、土豆、茄子、南瓜、豆角、西红柿、辣椒、魔芋等粮食蔬菜,还生长柑桔、李子、拐枣、柿子、枇杷、核桃、板栗、蘑菇、木耳等水果特产;不仅生长苎麻、棕树、茶树、桑树、桐树、漆树等经济作物,还生长半夏、车前草、何首乌、透骨消、黄姜子、五味子等中草药;不仅有红豆杉、独叶草、华山新麦草等珍稀濒危野生植物,还有大熊猫、金丝猴、羚牛、朱鹮等珍贵的野生动物。

秦岭地下还埋藏着金、银、煤、钒、铝、锌、钾长石等丰富的矿产资源,钾长石储量位居全国第一,世界第二,钒矿亚洲第一。

在我的故乡,秦岭更是给予了特殊的照顾,他把最好的宝贝“硒”,赏赐给了紫阳这片土地。“硒”被誉为“生命火种”“抗癌之王”,紫阳所产的富硒茶,富硒食品,成为人们最好的植物保健医生。

秦岭还是南水北调重要的水源涵养地,那千沟万壑流出的清泉更是难得的天然“矿泉水”,汇聚而成的汉江不仅哺育着陕南的芸芸众生,还不远万里引入到北京和天津,让那里的人们也喝上了秦岭山中的优质水。

秦岭还以其茂密的植被为人们提供着丰富的负氧离子,有商家将秦岭山脉的空气采集压缩,打上包装,据说已销往北方好几个城市,很受学生们欢迎。

能生活在秦岭山脉之中,原来有如此多的好处,看来我以前对秦岭的认知只是“盲人摸象”罢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曾经被我视为蜀道的秦岭经过国家的大力扶持,陕南人民的不懈努力,也逐步由天堑变成了通途。

2013年,西汉高速正式通车,从西安至汉中由原来的7个小时左右时间压缩至3小时左右;2017年西成高铁建成通车,从西安到汉中由原来坐普速列车绕行宝鸡或安康的10多个小时缩短至1小时30分左右。

2006年,西安至商洛铁路建成通车,从西安至商洛最快一趟列车2小时08分就能到达;2012年,西安至商洛高速公路建成通车,西安至商洛只需1个多小时就能到达。

安康也不甘落后,2001年,西安至安康电气化铁路通车,使西安至安康旅程时间由原来的10多个小时缩短为4小时左右;2009年,西安至安康的高速公路通车,从西安到安康只需3小时左右就能到达。

不仅如此,随着村村通工程的实施,陕南的水泥路也陆续通到各个自然村。

如今,如果从兰州坐火车回家,在兰州西客站坐动车或高铁到西安只需3个小时,从西安转车到安康只要4个小时左右,从安康转车到紫阳只需1小时,从紫阳坐大巴或出租车到家中也只要1小时左右。中途坐车时间只要9个多小时,比原来坐火车的30多个小时缩短了三分之二还多的时间。

即使从兰州自驾回家,沿连霍高速、包茂高速行驶934公里的路程,中途进服务区就餐、上卫生间、加油时间按2个小时计算的话,只需14个多小时就能把车开到老家紫阳县高桥镇裴坝村的家门口。如果走青兰高速、连霍高速、十天高速,只需13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家。真正实现了“千里故乡一日还”的梦想。这在多少年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2020年夏天,安康机场也修建完成。7月24日,举行了试飞仪式,由南航西安分公司起飞的波音B737-800客机经过50分钟的飞行,安全抵达安康富强机场。相信假以时日,上午从兰州坐飞机出发、中午回到家乡与亲朋好友把酒言欢的梦想一定会变成现实。

 

 

地处秦岭腹地的安康,由于交通越来越便捷,来旅游赏景的人越来越多。近几年,安康已成为西安的“后花园”,每逢周末,许多西安人自驾到安康旅游休闲。“赏安康美景,品富硒美食”已成为人们张口就来的口头禅,成为不是广告的“广告词”。还有许多外地人也到安康买房定居,他们看中了安康这座宜居小城优美的风景,清新的空气,绿色的食品。

安康,终于化蛹成蝶,从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蝶变为在全国具有相当知名度的“网红美女”。被誉为“中国硒谷”、中国十大宜居小城、中国十大节庆城市、全国发展改革试点城市 、国家主体功能区建设试点示范市 。

故乡紫阳的富硒茶也名动全国,成为紫阳走向全国的一张名片,相继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全国“十大绿茶公共品牌”等近百项殊荣。中央新闻媒体也多次到紫阳采访报道。

2020年,紫阳还摘掉了戴在头上多年的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实现全县整体脱贫。

这一切都是秦岭对我们的馈赠。秦岭再也不是阻隔陕北、关中、陕南交流的屏障,反而成为优势互补的桥梁。安康也早已融入到陕西这个大家庭中。

在秦岭山中生活了十八个青春岁月的我,原来总想由一条虫变成一只鸟、一只鸿鹄,逃离故乡,飞向梦中的伊甸园。蓦然回首,才发现秦岭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伊甸园。原来我身为秦岭山中的一条虫,也是值得骄傲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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