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5/09
分享

那烟的品位

我从小就认为吸烟是好到了极致的事。

第一次弄到了一支香烟的时候,心花怒放地和小伙伴分享吸第一口烟的感觉真的刻骨铭心啊那是一种不香不甜有点苦的味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接下来就是禁不止咳嗽,眼泪吧吧的,接着头晕乎乎的,树上的栗子像是要落下来偏偏就是不下来,想骂人却只是傻笑,把昨天晚上遗尿被母亲骂得狗屁不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想到奶奶房里偷爷爷的篾刀做一个得死的陀螺

我爷爷不吸烟,但他会种烟。他把种烟的事看得很重,从整地、施肥、播种、垄行、捉虫、收割、晒制到最后的切丝、上油样样在行。我家的烟没有虫眼少,烟叶厚,切成的烟丝不放香油也是金黄的,家里有晒烟的烟折,都是爷爷自制的,材料和做工也都很上档次。爷爷种烟不卖烟,所有的产品都贡献给他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

我父亲不种烟,会吃烟,吃烟是我乡里的说法,就是吸烟。

父亲的烟筒实在是漂亮得不得了,据说是真正的罗汉竹制成

罗汉竹还有假的不成?原来多数的烟杆只有罗汉竹竿,没有原始的篼铜片包着的是拼凑的货色,罗汉竹自然的篼部可做烟斗的很少外行不识货,只看世面上的热闹,内行只要随手把烟杆掂量一下,就识得品味如何

罗汉竹,是节距很短,中间鼓起似罗汉菩萨大肚子的小竹种,乡里附近绝对没有这种竹子的影子,不知道那些吸烟的行家都是从哪里弄来的行头。

罗汉竹烟杆的品味,绝不仅仅在于起初的资质,更在于其随着吸烟人吸烟资历的成长而成长有品味的吸烟人,烟竿不乱舞,话语不乱出,端起烟竿就是正式的人生行径,一招一世,都要经得起后人的评说。那烟杆会变色,由浅黄到金黄再到深黄色转变,不管罗汉节多地道,也不管铜头多花哨,一个烟杆的颜色是装不出来的,那些有来头的行货,用颜色说话。

部用若干块铜片包制,那铜片有好歹,做工有优劣,造型有雅俗。

烟客在品评烟杆的时候,一般是把铜头在千层鞋底的旧鞋底上,把铜头来回磨蹭几下,好家伙就发出地道的亮光。

当然还要有个烟盒,多数是金色或银色的铝制品扁盒,讲究不大。

并不是每个烟客都有好的行头,那年头穷,摇船驾车实在是好难的事,从故里到景德镇,许多人是步行三天三夜,到哪里去谋罗汉竹?又到哪里去找个好铜匠?也不知那些道行深的烟客从哪里弄来了极具身价的烟杆。多数的烟客只有一杆普通的山竹烟杆,没有罗汉节,没有金黄的颜色资本,也没有铜头,癞痢头样的竹篼上剜个小洞,算是烟眼。烟客吐屎的方式也极其粗俗:硬敲。有品味的屎不用敲,烟客只要轻轻一吹,烟屎就会漂亮轻快地飞着去,集中在谋个有不影响雅观的角落。用裸杆的的烟客,实在是赤裸裸的瘾者,上不得台面。这些人在吸烟的时候,多数自知之明,不坐有靠背的椅子,不占品茶的位子,一般是蹲在一边,或坐在硌屁股的破磨盘上,只有听话的分,没有说话的分。

我父亲的烟瘾一点不大,每次消耗的烟量只有一小撮。但他的烟盒里的烟,金黄金黄,那是质量上乘的标准。

烟客间,互相品烟是每次痨痰(聊天)必有的事。一些根本没有种烟或没钱买烟的人就到这个场面上找烟抽。比如哪个人烟盒里有了好烟,大家伙就会毕恭毕敬地从人家烟盒里撮上一点来品尝。那撮烟极有讲究,撮的时候要小心揉,不能硬来,否则烟丝了,形成烟末,没了品味,且会有烟尘吸入到身子里,那就实在糟蹋了烟。于是这揉烟就有了些说头:心善的,诚实地揉一小撮,也就是一、两筒烟的样子,再到一边仔细地吸了,真诚地夸几句烟的好处:或味醇或杀劲重或后劲长;也或者是颜色好,性稳,就是淡了点。也有粗蠢蹭吃的,几个脏指头伸到人家烟盒里抓一把,人家一盒烟折了一边,烟丝掉到地上,暴殄天物,好话也不会说,张口就吐痰,说自己爷爷当年种的烟赛过三县。资深的烟客就有点“子曰”,被“子曰”的只管呲着黄牙傻笑。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有一种烟客令人诟病。其吸烟资格不浅,烟杆也有档次,烟盒里却总是空空,看人家有了好烟,就上前品尝,三个极斯文的指头在人家烟盒里轻揉,不多一会儿,人家烟盒里的烟折了底下一层,一小半的烟被他揉到了自己掌中,眼粗的,看那烟盒里角也没亏一点,眼的,知道烟面降了近一半的高度。

我的父亲的眼睛毒,啥事过不了他的眼,但他嘴巴软,从不责怪人家到他烟盒里揉烟。人家夸了他的烟,他十分感激,事后数日,还对我们这些孩子复述人家夸他烟的话语。

这就有了爷爷的用武之地。

爷爷爱他的独子,宁可把上边椅子让给儿子坐,也可以到处谋猪心炖给儿子吃做偏方治“心胃疼”,乌牯猪,干净人家养的,皮毛贼亮,圈门闩拱断。其猪心当然是能地道地补人的身子的。爷爷还可以蹒跚到供销社打二两老烧给儿子喝爷爷好酒量,但他一般不喝酒,省给儿子喝

爷爷爱独子还表现在辛勤地为儿子种烟种上等烟。

在爷爷的心中,他的儿子实在是很了不得的,手艺好,人品好,还能之乎者也,吸烟的品相好,有一杆好烟杆,自然该有好的烟丝。

广宝叔公,在镇里(景德镇)当干部,他没有罗汉竹烟杆,竟然谋到一个烟斗,依我看跟斯大林的烟斗一模一样,他还梳斯大林一样的头,自然是好派头。他回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夜间和我父亲下棋。他叼着烟斗,从始至终,我父亲只是偶然摆弄罗汉竹;叔公一步棋想好半天,悔棋的事很多;我父亲绝不悔棋。叔公没有赢过棋。我父亲绝不会烟客面前吞云吐雾时说他可以胜某人一个车、一匹马的话。

爷爷死了,父亲的烟丝断了来路,他不习惯用三根斯文的指头到人家烟盒里蹭烟,于是就鸟枪换炮,吸上了香烟(卷烟)。

父亲吸的香烟也很有品味,首先是“飞马”牌,那烟盒我至今记得清晰,浅蓝的纸面,两面印有深红色的马,马在天上飞,地下有人在田里劳作,竟然仰望着飞马。这个图像给了我无限的遐想。我总以为我的父亲是飞马,我就是那田里劳作的人,我不知道那马到底要飞向何方,也不知道劳作的人到底要干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神秘,那么富有韵味,那么让人在梦里想象。我对马的了解始于此,对马的临摹也始于此,后来随手可以画马,也得益于此。读初一那年,正是文革期间,每次走过高家茅山,都有大孩子打人,很多人都挨打,我没有挨打,就是因为我会画马。一孩子把我捉住,要打我,有人说,别打,让他给俺画马。我说没纸,即有人撕下作业本纸送上,我就想到我极其崇敬的父亲和飞马,用铅笔或圆珠笔一气呵成一匹飞马,那些野孩子就会疯着笑着而去。后来父亲还抽过“壮丽”、“三门峡”、“芒果”,都是好的品牌。再后来,父亲走下坡路,依然抽“欢腾”,当人家也抽“欢腾”,他抽“黄金叶”。“黄金叶”的价格比欢腾也就贵几分钱,但我父亲看重黄金叶的品质

父亲的手艺也是极有品味的,人缘也好,山里人视其为奇人,做了手艺帮里的领头人。举好的烟杆,吸“欢腾”烟,说有规矩有方圆还有灵气的话,赚实在钱。

赚的钱买足了生产队的工分,还清了所以的欠债,也把自己送入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列。

因为“退现”,我家一夜间穷到了极致,父亲在山里谋来的爷爷的奶奶的寿坊也被卖了

有人来通知父亲接受批斗的事,父亲坦然接受,给来人递上一根品相上好的“欢腾”,自己也点上一支,之后把空空的烟盒弃了,袅袅的芬芳往陌上去,很潇洒地向这个世界宣布:别了,“欢腾”!

我十四岁被迫离开了学校,走遍了附近好几个村里的山地,总想能找到一杆可做烟杆的小竹,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见指头粗的小竹就想下面的竹蔸,就想到可以做烟杆。

 

那年我在乌鲁木齐考察,竟然发现了一柄品相十分好的罗汉竹烟杆,但由于我的粗蠢,竟然不能判别该烟杆是否有连体的竹,盘桓再三,没有买。而这个时候,父亲就在东莞,我从乌鲁木齐回到家,再到广州去东莞,发现父亲低热,消瘦。

十一月,父亲去了天国,走得匆忙,没有带走一柄罗汉竹烟杆。

在父亲的遗像前,有许多烟蒂“飞马”,“大前门”“黄金叶”,都是我的母亲为父亲点燃的。

在我疲软的时候,在我有放弃年头的时候,我就相信父亲遗像前的烟在燃起,白色烟雾在升起,飞马在奔起,尊严在升起,品味在升起,希望在升起……

我这辈子最大的缺憾是不吸烟,打死也不吸,身体自小就谦虚,咱赌不起,所以做事没品位。要说这辈子做的可能有些许品位的事,就是将不吸烟进行到底。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