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从广州去了一趟宁波溪口,途径赣东北,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群山脚下的时有或小或不小的神庙,庙门上悬“东阳社”之类的匾额。
社?
有一种一直懵懂的东西忽然被唤醒:看样子古越国地面的人文,在神的文化方面比起楚国地面是要“发达”一些的。你看,这明明是土地庙,却有名,此庙彼庙可以从名字上区分。而且,定性为“社”,明明是有传承的。
如今古楚国地面的传承却有些模糊,我之所见,一般是没有大庙的村级,乡民自建一个很小的拜神的瓦屋,甚至瓦屋都没有,垒一些乱转碎陶做跪拜祈求的场所而已。主宰神位的是级别最低的神,一般人只知道那是“土地爷爷”。
“东阳社”。原来不是庙,是社。
想来就该是这样,“社”字左“神”右“土”,字面上本就交代清楚了,“社”就是土地神。
日本人的神社,原本也是祭拜土地神的,学中国的样子而已。
中国人在新年正月过半的时候,(准确说是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要好好祭拜一次“火”(太阳神)和“社”(土地神),有很气派的仗势,最典型的有踩高跷和拎龙灯,俗称拎社火,或打社火,到六月一年快过半的时候还要搞一次,赣地把六月的那次节日称“社火”。也有八月二十七日过秋社的习俗。所作所为,本意是向两大神感恩,同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阳神住在天上,多大的庙也住不下他老人家,也就没有必要在地上建庙;土地神却在烟火人间,民俗文化里,土地神有千千万万尊,散布在山川湖泊各个小地方。在小地方建小庙让基层土地神居住,就是社。周礼规定二十五户为一社,就是这二十五户去同一个社祭拜。拜土地神的组织也被简称“社”,如曾有过的“茅店社”,“社”演变成村,再后来并非拜神的组织也被称做“社”,如诗社、戏社。有了社,还有了会(更高层次的组织),就有了“社会”,“社会”这个词是日本人学习汉文化后首创的,不局限于拜神用的组织,多指人类集体生存生活的架构,就是英文的“society”。两个字反过来是“会社”,这也是日本人造的新词,意思是“公司”。其集体的意义到底也是源于中国的“社”,如今“社”在日本也不再局限于土地神,祭拜各种神(有些甚至是鬼)神祗的场所统称“神社”。最伤中国人情感的是“靖国神社”(供先祖无可厚非,供些罪恶滔天的恶棍干什么?!)。
中国关于祭拜土地神的文化是丰富发达的。社戏,本来就是祭拜土地神时的庆祝活动,在不同地区,社戏有着各自的特点和表现形式,如绍兴社戏、黄冈社戏、安顺地戏等。后来社戏成了中国传统戏剧的统称,包括宋元南戏、元代杂剧、明清传奇、昆剧、京剧等多种戏剧形式。它是一门融合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杂技等多门艺术的综合艺术。
可见许多文化艺术的起源,来自对神的膜拜。
赣地童谣:
蔷薇棍子没上社
引得鬼来骂
上社本意是去土地庙膜拜,后来却成了赣地人清明节祭扫活动的专用名词。
野蔷薇的嫩茎可以作为儿童的零食,乡俗传春社日之前不能吃蔷薇茎,原因是好东西必须先奉献给土地神享受。
赣地人过清明节,有食腊肉大蒜粑文化。把过年不舍得吃的肉腌成腊肉,到清明,青苗疯长,就用腊肉、大蒜混合做馅,做成大米饺。还有香葱或是薤白混合稻米粉揉成的蒸饼是赣地人非常有特色的美食。赣地风俗,做这两样美食的同时,还要做些“社粑”,就是用稻米粉和水揉搓成小球状,没有馅料,做献给社神的礼品。这样的粑敬神后是不能拿回的,做得小而无馅目的是避免浪费。经历过文革,赣地人淡忘了社粑的本来用途,社粑成了小孩的玩物。玩的方法是,取一小段筅帚丝,系好麻线,穿过社粑,麻线就成了社粑的“辫子”,麻线上再缠上些红绿小布块用以装饰。小孩提着“辫子”,加速抡起,念起“咒语”:
“茄子,荷子,高啊——”
突然放手,社粑就射到空中去。那时,麻雀啁啾着飞过,看得有“怪鸟”和自己争高,非常气愤,就拼着命去比高,谁知社粑到一定高度突然死了玩心,掉头往地上落去,麻雀觉得些许落寞。社粑打在一个顽子的青皮头顶上。噗的一声,顽子寡着嗓门哭了,鼻涕流成两条比势的大黄虫。麻雀笑一声“这怪不得俺”,兴奋地翻飞一下身子去了,不远处的土地庙里,好似传来土地神笑得咳痰的声响。
土地神管着地方上稼穑,但乡民求神之事不尽是稼穑,渔樵赌嫖,寻猪找鸡的事都在土地面前诉说。土地神被搞得很懵逼。本来嘛,土地神坐小庙,只管接受祭拜,享清福就行,只有权利,没有义务。搁后来人世间的事儿实在太多,苦乐之诉求太多,不管是不行的。
人家求神也不是干求,会给钱给油的,钱虽然是纸钱,到底也是钱,至少冥界可以用的。这土地神就成了个非常好的差事。世人跪倒在神的面前,本来是感恩、顶礼,在神的面前悔过自己的不是,求神指点自修的道路。神万能,不需要也不能得凡人的钱,可是,春夏秋冬更迭,神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管收礼,有求必应,毫无原则。比如,俗世恶人触犯了刑律,竟然跪在土地神面前求其帮着脱离牢狱之灾。明明这是土地神不能管的,看人家给的钱多,竟然也含糊着答应了,全不管犯不犯神法,也不管办得了办不了。有的人竟然求神助其神力去勾引良家妇女,这总不能办吧?在土地庙里烧好多金锭银锭,神竟然也不置可否。天哪,这世道怎能不乱?!
一朝一代地过,眼见九州大地上的人,对神职的概念渐次模糊,表面上,求神的事依然非常频繁,实际上太多的人眼里早已没有了神,当然更没有佛,“菩萨”(神、佛、道、巫的统称)有特权,如此而已,对神早已没有了尊崇,尊崇那老哥干什么?给钱就行。
烟火人间,少有人知道寺、庵、庙、观的区别,很多人甚至认为如来、弥勒是个满肚流油的胖家伙(佛祖赤脚布衣,乞讨为生,骨瘦如柴,没有财产)。有些人正求佛赐其以美色,忽然看到一个生金贾道,这些人立马跟着贾道士去道观喝茶,念念有词读“道德经”,地上有纸,写着:急投金,立生崽,崽又生崽,三年变员外,十年富敌国。快速进入骗别人的角色。
如今庙是越修越多越修越大,但庙里却几无正经神、佛的角色。有些庙只有泥、木菩萨,唯一的神职是庙祝,就是管功德箱的俗世人,每天所为不过是从功德箱里取出俗世人对神的贿赂财物(真金白银哦,不是烧纸),然后乐呵呵慢慢数。求神的人很多很多,在每一尊菩萨面前都烧香,其实并没有看神一眼,完全没有看清面前的“菩萨”到底是铁拐李还是何仙姑。
土地庙?那样的小庙算什么?要拜就去大庙拜大菩萨,土地庙里有什么吃价神仙?
看看,都不知道土地何神了。
地面,不断被高楼大厦挤占,茅草疯狂地荒芜着尚未覆盖钢筋水泥的耕地。
人心疯狂地滋生贪欲,对土地、天神没有了基本的敬畏。
神必大怒,人间必有大灾!
我想,该为幼童请古文先生,教孩童好好写个“社”字,告诉孩童,这是土地神,管的是调风顺雨,让山川田野长出灵秀草木,清众生的眼,果众生的腹。
让后来人知道,高楼不要太多,土地庙可以大一些,至少能容下日渐臃肿的拜神者的身和心,这样的地方本不该称“庙”,当然更不是“寺”,就该是“社”。
“东阳社”,东边日出,普照大地,万物昭苏。很好的社名。
告诉孩童:神不食人间烟火,人不要把社粑献给神,社粑还是和飞鸟竞高更好。
教孩童好好念诗:
燕子来时新社
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
叶底黄鹂一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