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乡村,回到了那个令我日思夜想的小院子。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我和父母曾长期生活居住的院子。我不想被别人打扰属于自己的宁静,我只想独自享用这难得的时间与空间。哥哥姐姐早已结婚,他们都像羽翼丰满的鸟儿,振翅高飞了。在我的心目中,我始终没有从这个家分离出去,始终与父母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只是外出流浪打工而已。
通往院子蜿蜒的小路,被邻居老汉种上了油菜。油菜长势虽然不怎么旺盛,但也开满了金灿灿的花儿,在温暖春风的吹拂下摇曳多姿,四处飘香,竟也生出一番别致的田园风光来。
穿过油菜,向右一拐,就是我们的院子了。现在院墙早已经倒塌,房屋也因村子规划而被推倒平整了。整个院落被大片的翠竹优雅地填满了。这些修竹,一株株高耸挺拔,直刺苍穹。苏轼有诗云: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些竹子竟然把我们这个破败的院落装饰得有些不同凡响:鸟儿在竹林中欢快地歌唱,风儿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夕阳的余晖穿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真是难得的一幅图画!
这些竹子,我记不清最早从哪儿移栽过来的。或许是二姐从单位移栽而来,或许是我从邻居家移栽。年代太久远了,只记得那时外甥女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时光荏苒,现在外甥女的孩子也已经上小学了。这些竹子原来只是几株幼苗,直到母亲去世前,也仅仅生长了十几株。可是,母亲去世后,这些竹子一两年间就长满了院子。那生长的速度,好像被我悲伤怀念的情绪所左右,似乎在每个夜晚,都能听到它们那不可抑制的生长声音。村里谁家需要竹子了,都到这里来砍伐。好在这些竹子生命力极其旺盛,不知生长了多少茬。也是因为母亲的去世,我变得脆弱而敏感,极其容易陷入忧伤的氛围之中。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说:“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如痴如醉”。我对母亲怀念的伤感,我真的也是如痴如醉,时而自责,时而悲伤,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透过竹林,我好像看到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就在院落里慢慢移动。她身子有些肥胖,步履有些蹒跚。她虽然遭受多年贫困的折磨,但她的眼中仍然充满了亮光,充满了坚定与希望。我想那是对未来、对孩子们的期许与祝福吧。
可是,直至今年,母亲已去世近14年了,但我仍感觉如在昨天,好像她刚刚离世一样,那种悲痛还时刻缠绕着我。
去世前,母亲因患脑血栓瘫痪在床10余年。2009年5月,母亲因病情加剧再次住进了县中心医院,经抢救总算保住了命。但医生说,她的病再治下去的意义不大了,这种病很容易复发……
母亲的病情刚刚稳定,因工作关系,我不得不离开了她。
那时,我虽身处远方,但心却飞向了老家。我无时无刻不挂念病中的母亲。我始终有一种恐惧压在心头,担心有一天她突然离我远去。
那种令人担心的恐惧终究还是来临了。2009年11月15日深夜,父亲打来电话:你赶快回来吧,来晚了你就见不上你娘了。
我当夜订了机票,匆忙向机场赶。车上,我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我知道,自己是在恐惧。我近距离接触过死亡,深知它的残酷,也深知任何人最终都逃不过它的毁灭。但当知道母亲将要永远离我而去时,恐惧和悲伤还是同时向我袭击而来,以至于我软弱地向小自己十几岁的驾驶员乞求安慰。我喃喃地对他说,这次我真的要失去母亲了,真的要失去了。他安慰我说,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会好的。
第三天一大早,风尘仆仆的我终于赶到了家中,直扑母亲床前。只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气若游丝。滴液缓慢地滴着,正在努力延长着她的生命。
我轻声叫道:娘,娘。母亲没有反应。我急得掉下了眼泪。随后,我提高了声音:娘,娘。终于,母亲努力地睁开了双眼,但她已不能说话,只是吃力地看着我。
父亲说:你娘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就靠打点滴活着了。
我顿时泪如雨注。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有什么心事她都给我说,她现在肯定有许多知心话想对我说,可她现在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没有眨一下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我读出了其中的内容:慈爱、眷恋和无可奈何的离别。
我轻轻地把脸贴在母亲苍白的脸上,泪如泉涌。母亲无神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也许是没有力气了,她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母亲干涩的脸,绝望的泪水,无情地冲击着我那颗无助的心。
我心中有愧。她瘫痪这些年,大都是父亲在照顾她,作为儿子的我却没有很好的尽孝。
大姐哭着对我说:“昨天,娘还和我说了好多话,她还盼望着你能带着她坐飞机去北京看天安门呢。”
坐飞机去北京看天安门,是母亲瘫痪前就有的愿望。可那时我还没有大学毕业,没有经济能力帮助她实现。等我毕业后有经济能力了,母亲的病却不宜坐飞机和远行。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呀。
母亲从那时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我不相信母亲真的就要离开我们,就一再哭喊着请求医生来打针,医生却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母亲的一生,是充满苦楚的一生。她为了生计,积劳成疾。却因家里贫困,看不起病,她就那么无奈地熬着。直到我工作后,她才有机会到较大的医院治疗,病情才有所缓解。
母亲不能干重活,心里特别自责。她经常说:我整天吃药,又干不动活,拖累你们啊!其实母亲一直拖着有病的身子做家务,只是比原来慢了些。
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她却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虽然家里困难,她却一直坚持让我上学。记得我上高中时,有一次回家拿生活费,母亲在村里借了好几家才凑够。每次从学校回来,她都做好我最喜欢的饭菜等着我……
考上大学了,母亲为我欣喜;参加工作了,她为我骄傲;结婚了,她为我默默祝福……
母亲为人行善乐施。虽然家境贫穷,但母亲总是力所能及的帮助别人。她经常给我说,人一定要善良,千万不要做坏事,要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我谨遵母命,把“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作为人生的座右铭,来约束规范自己的行为。
往事历历在目。
可是敬爱的母亲就要远走了,做儿子的是多么无奈呀。我害怕失去母亲。害怕电话响起的时候,再也听不到那慈爱的声音;害怕回到老家的时候,在那座老房子里的椅子上,再也见不到那熟悉的身影……
但母亲最终还是无情地走了,结束了她76岁朴素的生命。时间停格在2009年11月22日4时35分。
按照老家的风俗,作为子女的我们,为母亲守灵三天,然后把她安葬在村西的田地里。
母亲走后,我带着父亲到了北京。我们参观了天安门,瞻仰了毛主席遗容,观赏了鸟巢和水立方,爬上了八达岭长城,走进了人民大会堂万人大礼堂……我们几乎把北京的名胜都看遍了。最后,父亲都累得不想再动了。我说,就是背着您,也要把北京的名胜看完。父亲哪里知道,我就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请求母亲的宽恕,只能请他代替母亲实现这个愿望。
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瓦·洛扎诺夫说,死是这么一回事:在它之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陶渊明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对于这些类似悲观、甚至有些无情的说法,我不敢苟同。我认为每个生命都应该有意义,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即便是生命已经结束。
虽然母亲已不在人间,但她时常走进我的梦中,她的往事依然如昨,她的爱依然弥漫在我的周围,我依然能感受到她爱的温暖。
能够让亲人常常怀念的人生,也便是有意义的人生了。
竹林中那棵野生的小杏树,正尽情地怒放着粉红色的花朵,点缀着这片安静的院落。成群的蜜蜂在花朵周围上下翻飞,跳着优美的舞蹈。母亲去世时,原来西屋门前只有一指粗的幼小梧桐,现已长成三碗粗大、十几米高的大树,到了夏天必定是“亭亭如盖矣”。
那棵树龄超过80年的枣树,已经干枯,我再也吃不上它脆甜的果实了。但它的树干仍倔强地挺立在那儿,被翠竹热情地簇拥着,成为这个院落的独特一景。它是一种见证。它见证了我懵懂而欢乐的孩提时光,也见证了我贫困而奋斗的青春岁月,更见证了母亲那平凡而伟大的舐犊之情!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种深沉的母爱,在我的心中不会消失,永远,永远。
我们活着的人,面对困难要永不低头,要永远保持着高昂的斗志,永远保持着奋斗者积极向上的姿态,好好地珍惜时光,活在当下,尽情地去拥抱生活,才不枉在这个美好而又充满挑战的世界上来过!
我想,这也算是对逝者最真挚的怀念与回报吧。
敬爱的母亲,安息吧。
2023年4月5日深夜